看着地区纪委的面包车徐徐开出汉州宾馆的大门,容棋仿佛一根木头,呆呆地立在那棵小树旁。杜赞之突然被“两规”,这件事对他来说也太突然了,他一时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半天没能从刚才发生的事件中回过神来。容棋在市委办干了近10年,从一般干部到秘书再到副主任和主任,已在几任市委书记手下干过,他觉得杜赞之人并不贪,待人不错,平时也没有听到别人议论他腐败什么的,更没有听说过有谁向上反映他的问题或者告他的状,汉州老百姓憎恶的官不少,群众老是传这个被“两规”了,哪个又挨抓了,可现在还不是一个个都神气活现?杜赞之从来没有人传过什么,怎么突然就给“两规”了?有些事情想想也真滑稽,刚才坐在主席台上指手画脚发号施令的人原来是个腐败分子,可大家是那样唯唯诺诺府首帖耳,又想,现在台上的也不知哪个好哪个坏,但谁都得在他面前点头哈腰阿谀奉承,这人世真是不可思议,看来这官场真是呆不得了。
中午容棋没有心情回家,他拿着杜赞之的公文包直接到了办公室。杜赞之的司机秘书问杜赞之去哪里了,容棋只是说,他有事跟别人的车到地区去了,并没有说被“两规”的事。他要想一想,该不该对别人说,怎么说,什么时候说。他想他首先要告知的是杜赞之的妻子宋双。
下午将近5点钟的时候,容棋给宋双打了个电话,让她回家去,说杜赞之有事要找她。宋双是市人民医院理疗科的主任,她接到容棋的电话觉得奇怪,上班时间杜赞之让她回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我有点事先走。”她对科里的同事说。
宋双回到家,杜赞之的小车已停在门口上。她开了门,看到从车上出来的是容棋,她往里看看,车上除了司机,已经没有人。“杜赞之呢?”宋双忍不住问。
容棋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他示意宋双进屋,宋双就先回屋里了。
宋双看上去比杜赞之老得多。容棋想,这不知是他今天的感觉有问题,还是平时不注意,反正他此时觉得她像个老太婆,一个四十几岁的人,生活条件也不错,怎么就如此老态了!但再一想,女人就是这样,总比男人容易衰老。他老婆还不到40,并不比宋双显得年轻。
“请喝茶。”宋双忙着给容棋沏茶,端水果。有人说,自从杜赞之当了市委书记后,宋双就摆书记夫人架子,对人爱理不理了。容棋没有这种感觉,在他的印象中,宋双总是一脸和气。
“不用客气。”容棋说,面对这样一个女人,容棋真不忍心马上将杜赞之的事说出来。本来,容棋中午就要告诉她的,但觉得中午跟下午没有太大的差别,他要想好个地点,选择一个方式,既要让宋双知道真实情况,又不能让她太受刺激,因为现在毕竞还只是“两规”,说不定明天就回来了。
“不是说杜赞之找我有事吗?他怎么不见人?”宋双间。
容棋说:“杜书记到地区去了。”
“是开会还是干什么?”宋双知道杜赞之到地区开会汇报工作是常事。
容棋想了想,反正事情已到了这一步,再兜几个圈子还是得讲出来,那样反而更折磨人,因此就直说了:“地区纪委要向他了解一些情况,中午让他到地区去了。”
宋双马上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放在腿上的手在颤抖,容棋这么一句很含蓄的话对她的触动有多大,容棋并不知道,但看来她已经控制不了自己,要不是正靠在沙发里,肯定会跌倒。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容棋见宋双已朋白了他的意思,就往好里安慰,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现在这种情况很多,纪检监察部门为了了解情况,随时叫去,很多时候只是了解别人的情况,自己并没有什么事。”
宋双脑子里先是变得一片空白,然后就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午以后的怪事,一件件浮现出来,她现在总算明白,那都是预兆,那些莫名其妙的电话一个个都是试探她是否知道社赞之已被人家叫去。上午已到下班时间,宋双准备锁门,突然一个留着小胡子的高个子青年到理疗科要做内生场。内生场是个新项目,每次做30分钟,带有试验性质,由欣然提供设备,医院负责管理收费。欣然停薪留职不久,突然回来说要跟医院合作一个项目,院长觉得合算,便同意了。
“下午再来吧。”宋双说。她原来在内科做护长,半年前到省里进修回来,院长让她到理疗科做主任,理疗科工作量不大,环境也比较干净,是大家向往的地方,她怕招闲话开始不想来,但院长再三动员,她就来了。这家医院里的医生护士跟市里的领导沾亲带故的很多,一个个都被安排到理想的位置上。市委书记的夫人没有安排好,院长心里也不踏实。
“下午我没空。”胡子说。
宋双觉得这人真有意思,你没空就非得人家中午不吃饭在这里给你做理疗吗?“下午没空就明天吧。”宋双礼貌地说。
“明天我也没空。”胡子说。
“如里没空,仅仅现在做一次,也不一定有效果。”宋双说。
“有效果没效果你别管,给我做就是了。”胡子说。
“理疗科中午不上班。”宋双口气坚决起来。
“那就加加班吧。”胡子说,他的态度也很强硬。
“加班可不行,我们这个项目很特殊,安排有专人收款,是先交款后理疗的。”宋双说。
“先做吧,等他们上班我再交款就行了。”胡子说。
宋双觉得可笑,既然能等到上班时交款,为什么不能等到上班时再做理疗?但她只是说:“理疗时间是30分钟,到下午上班得等两个小时,你能等吗?”
“你不能为我做长一点时间吗?一直做到上班。”胡子说。
‘我们是按30分钟一次收款的。“宋双说,”再说,连续做那么长时间也是不行的,理疗并不是时间越长越好。“
“反正做完一次再说。”胡子说着要躺到理疗床上去。
“如果你一定要做,那先交钱吧。”宋双说。她想碰到这种人也没办法,先给他做完再回去吃饭吧。反正中午杜赞之已说过不回家吃饭,她迟一点回去也没关系。
“你不是说没有人收款吗?怎么又要交钱!”胡子做出一副非常不高兴的样子,仿佛人家骗了他欺负了他似的,“要不这样吧,这机子是谁的,我跟她说一声,她就不会收钱了。”胡子说。
“如果欣然医生认识你,你跟她说,她同意了你记她的账也可以。”宋双说。
“先做吧,钱的事好说。”胡子已经躺在理疗床上等着了。
宋双感觉到是不是碰到了无赖,他以为现在只有她一个女人在这里就成心闹事,她拿起电话打到门卫那里去了,她说:“你上来理疗科一下。”
胡子看到跑来一个穿保安制服的人,马上说:“你不肯给我做我自己找欣然去,干嘛找保安来,我又不打架。”说完悻悻地走了。
宋双在医院上班这么多年来,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连听也没听过。她一边想着这件事一边到车棚去推摩托车,可推着推着觉得那里不对劲,她左看右看,后胎已经干瘪,一点气也没有了。她推到大门口外让修理工给她看,修理工说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打气就可以骑了。她心里想,这车今早还好好的,怎么一上午就一点气也没有了?
下午,宋双在理疗科跟同事们讲了中午碰到的怪事。同事说,这人是不是冲欣然来,见了欣然问问她得罪过什么人没有?宋双一边讲这件事一边接了几个熟人的电话,打电话的人没说有什么事,只是随便聊几句就挂了,这在平时也是没有的事。宋双心里感到烦躁,她几次要给杜赞之打电话,但觉得在办公室里打电话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干脆晚上回去再说吧。谁知杜赞之已经出事了。
容棋没有将杜赞之的手机和公文包拿来,他觉得那样会使宋双更难过。
“会是什么事,你们知道吗?”过了好久,宋双才稍为平静下来,她问。
“杜书记自己不会有什么事。”容棋非常有把握地说,“跟他一起工作那么久,他水果也不会多要人家一个,会有什么事呢!”
“是不是有人要诬陷他?”宋双又问。
容棋想了想说:“这个也不排除,但可能性不大,万一真有人诬陷他,最终事实还是事实,假的永远真不了。”
宋双没有哭,但容棋走时看到她两眼红红的。
‘你不用太担心,有什么情况我再跟你联系。“容棋说。宋双平时会将客人一直送到大门口外的,但她今天没有送容棋,她只是在门口上站一会,小车开走,她马上关了门。
从宋双那里出来,已经是下班时间了,但容棋不想马上回家,他感到脑袋一下子空空的,仿佛刚才丢了什么东西,但究竟丢了什么呢,他自己又说不清楚。杜赞之已有意思下一步推荐他进常委,进了常委就是市领导了,而且比副市长还威风。在市委办熬了这么多年,眼看就有出头之日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如果杜赞之真有事,他的命运如何就难说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官场历来如此。但又想,官做得再大又怎么样呢,杜赞之贵为市委书记,说进去就进去了。一个80年代辞职下海的朋友,现在已经是近千万的固定资产了,朋友劝他,你一个大秘书,整天跟在书记市长屁股后面转,提心吊胆,往往出力不讨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罪哪个了,一个月下来也无非几百块钱,还不够请我吃一顿饭,你要是肯屈尊来我公司,我一个月给你3000块。他想想也是,如果没有隐形收入,几百块钱的月收入,还比上一个肩扛箱子到大排档替食客擦皮鞋的,但隐形收人就像一枚炸弹,谁知什么时候响起来?杜赞之的炸弹不是突然响起来吓了大家一跳吗?
“去一下办公室。”小车开到十字路口时,容棋对司机说。他想再¥协公室坐一坐,一个人静一静。
市委市政府大院里已经静悄悄,摩托车小汽车自行车几乎走光了,当他们绕过花圃时,司机突然说:“梅市长的车还没走。”
这句话提醒了容棋,他眼睛一亮。杜赞之被“两规”后,市里的全面工作由梅初山主持,梅初山是省劳模,最近又取得了博士文凭,下一步市委书记就是他了。这个想法一出来,容棋感到不好意思,他怎么就这么势利了?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看看梅市长还有什么事。”容棋说。
下午梅初山迟迟才到办公室。他总是宾客盈门,不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办公室。他的门外常常排着长龙,机关的局长主任,乡镇的书记镇长们都等着向他请示汇报工作。今天下午要向他汇报工作的人更多了,正常的请示汇报不用说,就是没有什么正事的人也想跟他亲近一下,一方面探探杜赞之的情况,另一方面也想尽快跟他接触表表决心,下一步他就是市委书记了。但领导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今天他让秘书全挡了驾,一下午只有接待三个人:公安局长,检察院检察长和纪委书记。
“杜书记的事你知道了?”布维鹰小心翼翼地问。他半个瘦小的屁股搁在沙发上,他只有这样坐才能仰视着梅初山。梅初山眼里有一种慑人的光,布维鹰从来不敢正面看梅初山,他在梅初山面前从来是恭恭敬敬的。
梅初山的眼睛轻蔑地看着布维鹰,他想布维鹰怎么会问这种没水平的问题,杜赞之被“两规”他会不知道吗?他说:“你管的这块,要认真做好工作,这个时候不要出任何差错。”
“知道了。”布维鹰点头说,“不知道杜书记有没有事,会不会牵涉到外面的人。”
“我相信社书记他不会有什么事。”梅初山说,“万一真有什么事,牵涉到汉州一些人也不奇怪,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段时间你这块工作十分重要,市委书记出现这种情况,我们特别要做好稳定工作,防患未然,你自己也要谨慎。”
“我懂了。”布维鹰又点着头说。
布维鹰走后是检察院检察长进来。
梅初山对检察长轻轻一笑,在办公桌上拿起一包烟取出一支扔给检察长。
检察长问:“市长你不是戒烟了吗?”
梅初山说:“有时也抽。”待检察长吸一口烟,梅初山才问:“杜书记的事你知道了吧?”
检察长说:“知道他被纪委叫了去,但并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如果是地区检察院办的案,我还有办法摸一下,可纪委这边目前还没有透露出任何消息。”
梅初山说:“听说是从上面转回地区的材料,但具体什么事我也不大清楚。你这边要把工作做在前面,也许这案子会牵涉到市里一些干部,你回去梳理一下以往掌握到的情况,该立案的要立案,防止以后有人说你们压着不办,非得等上面批示下来。”
“我回去了解一下,具体情况我再向你汇报。”检察长说。
纪委书记走进梅初山办公室,梅初山站了走来,他让纪委书记坐到会客室的沙发上,他就坐在纪委书记旁边。这时他们就面对着一幅行草:心底无私天地宽。那是梅初山让省里一名书法家写的,当时一共写了两幅,另一幅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挂在家里客厅,都已经随他挂了近10年了。
“你抽烟的吧!”梅初山一边问一边站起来去办桌上拿烟。其实他应该知道纪委书记是抽烟的,现在是明知故问。
“不用了。”纪委书记是个年轻人,他显然觉得不好意思,“市长你又不抽烟,我也不抽吧,要抽我自己也带有。”说着还拍了拍自己的口袋,以证明他的话不假。
梅初山却不理会纪委书记,他到办公桌上拿了包玉溪烟,整包递给纪委书记说:“你拿着吧,我很少抽,放在这里浪费了。”
纪委书记看着烟说“市长抽这种烟人家不说什么,纪委书记抽,人家肯定要说腐败。”
梅初山笑了笑问:“杜赞之的事,地区向你们通过气吗?”
纪委书记听梅初山这样问,像有怪罪的意思,心里有点害怕。“没有。”他说,“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人正式跟我们说过这件事。”
梅初山沉吟一下,说:“这不奇怪,杜书记是地委管的干部,他又是市委书记。”
纪委书记说:“下午不少人打电话问我杜书记因什么事被‘两规’,我都说不知道,也确实不知道。”
梅初山说:“市委书记被‘两规’,是个信号,市纪委要相应做好工作,事情往往不是孤立的。”
纪委书记望着梅初山,犹豫了一下,但没有说什么,有点无所适从的样子。
梅初山说:“你们要疏理一下以往的材料,要敏感一点,杜书记这个案子不会是孤立的,有些情况必要时可以先跟我通通气,以免上面一旦过问,我们被动。”
“市长,我明白。”纪委书记说。
“杜书记那边的情况也要关注一下。”梅初山说,“必要时可以跟我通通气。”
纪委书记走后,梅初山就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容棋敲门走进梅初山办公室,只感到里面空气一团污浊,烟味很重,他知道梅初山平时很少抽烟,别人要在他办公室抽烟,就必须将窗子全部打开。今天谁在梅初山这里抽烟,窗子没有打开,而梅初山自己又受得了?
“市长你还没走?”容棋问。
梅初山说:“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
“我刚从外面回来,看见你车子还在,估计你还没走便来看看还有什么事要办。”容棋说,听到梅初山要找他,他显得有点兴奋,已暗淡了半天的眼神突然有了光亮。
梅初山坐在办公椅里,对容棋轻轻地点点头,示意容棋坐在他面前的沙发上。
“下午很多人问起杜书记的事。”容棋说,“我都说不知道。”
梅初山一笑说:“现在的事,会保得住多长时间。我正在想,是不是通知常委们说一下情况,但又拿不定主意,想听听你的意见。”
容棋真有点受宠若惊,他说:“按理应该说一下,否则大家还等着杜书记汇报工作呢。”他知道,自己骨子里已经在向梅初山献媚。
梅初山自言自语但又像问容棋:“杜书记不会有什么事吧!”
容棋说:“我也感到很意外。”
梅初山叹一口气,然后喝一口茶,就再也没有说话,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窗外是一片直指蓝天的钢筋,多年前的土地开发,汉州留下大堆半截子工程,都是下了基础就搁在那里了。
“都6点多了,要不我们去吃点东西吧!”容棋看看墙上的挂钟说。
“我还有事,现在还有人等着呢。”梅初山说。
容棋显得有点不好意思,他说:“那我先走了。”赶忙站起来要走。梅初山突然做个手势让他等一等。
“我近期想开个经济工作会议,到时安排几个人发言,工厂一个,乡镇二至三个,市直经济部门一至二个。”
容棋说:“对,开个会,对稳定当前汉州的局面有好处,让大家把心思放到经济建设上。以前大家都把精力放在议论那几件事上,现在又出了杜书记这件事,如果不把大家的心思引到经济工作上来,就很被动。”
‘你设计一下议程,必要时再召集市委市政府有关领导议一议。“梅初山说。
容棋做出思考状,半晌说:“让工厂发言,就非纸厂莫属了,但纸厂因为污染问题,群众意见一直很大,让边皂德在大会上亮相,好不好?”
梅初山说:“这个不用担心,以前其实都是石样的观点影响了群众,现在石梓不在了,群众不会再有什么意见了,再说,我们也可以再做工作,纸厂毕竟是我市的门面企业,纸厂不发言其他厂没有代表性。”
容棋说:“现在群众对边皂德的非议很多,说他一个靠倒卖假币靠走私开赌场起家的人值得市委市政府那么看重吗?”
梅初山说:“群众的意见我们要听,但我们也不要翘群众尾巴,有些人发表议论是极不负责任的,以偏概全,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将边皂德说得那么坏我看也不一定就对。”
容棋有点后悔,梅初山这人的主观他是知道的,他怎么不想想梅初山有没有可能听得进他的意见,就急于提建议?都说办公室主任是领导的参谋和助手,但不合领导意图的谋你最好不要参,助手倒还合适,专帮助领导做一些领导不便出面的事,情是领导领了,一旦有什么麻烦,就是你这个助手的不是。“我也只是给领导提供情报,怎么做由领导定。”容棋马上改变了口吻,微笑着说。
“就这样吧。”梅初山说,“有什么事随时联系,对了,你要多关心杜赞之家属的生活,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尽管说。”
容棋有点感动,他觉得梅初山对杜赞之够意思。杜赞之近年来对梅初山有些看法,现在看来,杜赞之是错怪梅初山了。
容棋下了楼,他看看,梅初山的小车已经开走,一辆奔驰停在大院左边的白玉兰树下,尾巴里喷出的白烟隐约可见,容棋知道,那是边皂德来接梅初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