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丽莎离开工地后,死者的家属们越来越多,三个死者的父母兄弟七大姑八大姨,街坊邻居加起来足有上百个。和死者连着心的哭声盖地,街坊邻居满眼泪花。工地上一片混乱。
民工们的嘴巴也闲不住,边看热闹边议论,各种说法都有。
“年轻轻的就都阎王那儿报到,太可惜了。”
“早死早托生,二十年后又是三条好汉。”
“他妈的公司也太不负责任,在高压线下作业,这不是草菅人命吗?”
“这活儿不是人干的,今天他们被高压电死,说不定明天钢筋就把哪一个戳死了。”
“这下老板倒霉了,百八十万的不到头。三个都是结过婚的,媳妇年轻漂亮,你看那个肚子里还有颗种子正在发芽,都挺起来了。”
“你不是还没结婚吗,要不我出面给你牵个线,你坐享其成?”
“去你的,我还是童男子呢。”…
哭闹哭闹,哭过之后才开始闹。死者的家属和亲朋好友中不乏足智多谋者,他们在家属悲伤的同时,开始打问谁是老板。
当他们打听到郝琦就是公司的负责人时,死者的家属和亲戚立即就围了上来,把郝琦团团地围住。
有孕在身的年轻小媳妇名叫姬青,到了郝琦跟前就扑通跪了下来,其他的两个女人各拉着一个孩子效仿着姬青,也跟着跪了下来。
受害者给肇事者下跪,这也算符合中国的国情,更是中国的特色。三个小媳妇一跪下就搂住了郝琦的腿,号啕大哭起来。
“我可怜的…,你怎么就这么命苦呀,早上好好的来,谁知两个小时后就送了命了…你就这么 狠心,让我和孩子怎么活啊,爹呀妈呀,天塌了地陷了,叫我和孩子怎么活呀。”
“我昨天就不该和你吵架呀,我怎么那么傻,非要叫你来工地干活呀…老天爷,你怎么就不长眼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吧…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过呀。”
“大老板呀, 你赔我男人命来呀,他还年轻啊,我也年轻啊,我还带着孩子,你可要替我做主啊…我们一家人全靠他养活呀,多少钱都买不来他的命了呀…”
三个女人扑到在地,抱着郝琦的腿,鼻一把泪一把,全抹在了郝琦的裤腿上。
这种情况 郝琦没少遇到,可那都是在娱乐场所,扑在她怀里的都是俊俏的姑娘,他也只是拿钱买笑。如果他讨厌那个,就会掏出几张钞票打发了了事。可是,现在抱着他的女人却都是受害者,不是几张几十张钞票能打发的。
三个女人不停地哭诉,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正在手足无措之时,一个老人说话了。
“你们先不要哭,还是听老板怎么说。”
女人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听老人一说,哭声停止,开始抽噎。
“老板,你说几句话吧。”
怀孕的姬青还在搂着郝琦的腿。郝琦想抽出腿来,可姬青抱着不放。她怕一松手郝琦就会跑了。
郝琦无奈地看看她,抬起头来,说:“出了这种不幸的事,咱们都倒霉。既然倒霉了,就得认。入土为安啊,人死不能复生,我建议大家先把人抬回去,火化之后,咱们再商议赔偿…”
郝琦还没说完,三个女人又开始号啕大哭。老人对郝琦说:“你说的太好听了,就像没说的一样。说句不吉利的话,要是你家里人出了这种事,你会先火化吗?”
其实,郝琦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刚才的话就是一阵风。饭要一口一口地吃,活要一点一点地干,老百姓叫步骤,用郝琦的话说叫程序。大智若愚,无话可说时就找些废话来说,让听的人都以为,你就是个傻子。
“请问你高姓大名,你说怎么办?画出个道道来。”郝琦问道。
“我是她爸爸,其中一个受害人是我女婿,他就要当爸爸了。现在的关键是赔偿问题。”老人说着,眼睛湿润,指了指怀孕的女人。
“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你能不能把其他两家的当家人也喊来,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谈谈。我满足了你的条件,其他两家要是不同意呢,你说是不是?”
老人是跑过江湖的人,还算通情达理,和其他两个死者的家属到一边商量赔偿问题去了。
郝琦走不掉,三个女人搂着他的腿呢。他也不想走,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三个死者的家属经过短暂的嘀咕,很快达成了一致意见。接下来,他们要同仇敌忾和郝老板开始谈判了。
谈判是一架天平,一个秤盘上放的是死人,一个秤盘还空着,应当是钞票。当钞票的重量和死人的重量相等或大于死人的重量时,天平就持平了。
可是,死者的家属开出了天价。一个整数,每个死者一百万。
他们的理由十分充足,就是一千万一万万也唤不回死者的生命,没有回旋的余地。
郝琦不答应,他的理由也十分充足,以死者的文化水平和劳动技能,就是活到一百岁也挣不了一百万。他有的是钱,可他的钱都是辛辛苦苦挣来的,要是对每个死者赔付一百万,在别人的眼里,他就成了傻瓜。他不愿意花三百万买一个傻瓜的名声。
谈判陷入僵局。但死者的代表有更好的办法迫使郝琦就范。他们当时就组织起和死者有关联的所有能动员起来的人,要把死者抬到市政府,或郝琦的家。
这个杀手锏非同寻常,直接打到了郝琦的要害。谁愿意自己的家门口放置死人,那会带来一辈子的霉运。
当人们真的要抬起死人离开时,郝琦着急了。他可以通过法律的程序来解决问题,但那样很可能要背负刑事责任,一个渎职罪就能把郝琦投进监狱。
无奈的郝琦只能派人拦下了抬死人的人们。
空阔的工地上,谈判再次拉开序幕。郝琦一开始就伸出四个手指在空中摇晃了几下,说:“四十万,先签订协议,死者入土后付钱。”
“八十万。”另一方也做了让步。
“五十万,最低价。”郝琦咬咬牙,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六十万,如果不答应,我们不谈了。三个人分三个地方,市政府一个,你公司一个,你家里再放一个,直到问题圆满解决。”
“五十五万,如果不答应,爱怎么办就怎么办,随你的便。”
郝琦说完,装作要走的样子。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不想成为一个失败者。
死者代表一看郝琦要走,姬青的爸爸把另外两个谈判者拉到一边,小声地嘀咕一阵,回到了谈判现场。他们表示,初步接受五十五万的价位,但是,他们还有另外的条件,要安排死者的老婆们到公司就职。
郝琦一听爽快地答应了。
“好,到工地上干活,我求之不得。你们放心,我每天都给她们多开十块钱的工资。”
老者一听,立即拉下脸,说:“她们必须到你的公司上班,而不是在工地上。工作安排随你,扫地,仓库保管员,工资可以是少些,但不能出力气。”
这时,郝琦仰了一下脸,然后用目光扫视了三个少妇的脸。姬青恰好抬眼看着郝琦。那目光里,充满了幽怨和 悲伤。除了幽怨和悲伤,还流露出无奈。
于是,天生的同情心在郝琦的胸中荡起,他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们最后的要求。人之初,性本善,郝琦生来也是个善良之辈。美丽的少妇在失去了丈夫之后,如果没有稳定的收入,她和尚未出生的孩子又陷入生活的困境,这是郝琦不愿看到的。
协议很快签订,内容包罗万象。双方的代表在协议上签字后,死者也被运到了殡仪馆,当天下午就被火花,三个女人也各拿到了五十五万。
郝琦总算松了一口气,当天夜里就把蒋丽莎和李主任喊到了酒店。郝琦把他们喊到一起并没有其他的用意,他只是想通报一下处理死者的情况。而李主任可不是这样想,他以为郝琦要谈钱的事。所以,三人一见面,李主任就说:“郝老板辛苦了,我和蒋场长碍于身份,不便出面,你的辛苦只能记在心里了。关于钱的事,对于蒋场长大概不是什么问题,我就不行了,做了这么些年官,不说两袖清风吧,和一贫如洗差不到哪儿去。你放心,这钱先记在在账上,等公司挣了钱,你多分点就是了,我和丽莎都不会计较的。”
不愧是市人大的主任,这话够漂亮的,不但对郝琦的辛苦表示了感谢,还把有关钱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好像他就是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清官。
郝琦听了,心里不大舒服。老滑头,说得好听,一尘不染。你耍滑头,有你哭的时候。他心里想着,笑着,什么也没说。说了也白说。
蒋丽莎是有钱的主儿,和郝琦之间又有那种关系,听了李主任的话也不高兴,就说道:“钱是身外之物,不必担心,只要死者的家属不再闹事,也不枉郝琦辛苦一回。如果郝老板钱紧,我倒是能想办法。”
郝琦听了,一阵感动。到底是一张床上睡过的,关系非同一般,关键时能替自己说话。
李主任虽然是条滑鱼,但毕竟久在官场,对于工地死人事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蒋丽莎刚说自己能想些钱的办法,李主任就说:“钱是小事,如果影响到了公司的运营,我也能想办法,大不了从银行再贷些款出来,以解燃眉之急,我担心的不是钱,怕相关部门闻到风声后对此事进行调查。”
郝琦刚刚接触建筑行业,这方面的知识没有完全掌握,听李主任这样一说,就吃惊地问道:“中国几千年来就是民不告官不究,我们已经对死者的家属进行了赔偿,也达到了一定的数额,他们不会告我们的。这事处理得也很及时,估计上面不知道。再说,你是人大主任,蒋场长家的老黄是市委书记,我想不会有事。”
李主任的话提醒了蒋丽莎,她突然就想起那次修剪树枝发生的事故,闲话篓子被摔死后,检察院的法纪科还找她谈了话,要不是看在黄江河的面子,蹲监狱倒是没有可能,但是一定会受到经济上和行政上的处罚。想到这里,就对郝琦说:“李主任的担心不是 没有道理,我看你还是未雨绸缪,小心为妙。这种事,无论是李主任和老黄,都不好插手,还要我们自己处理。”
李主任接着蒋丽莎的话说:“蒋场长说得对,建筑工地死人,必须层层上报,公司上报到市建委,再由他们上报到省,月底之前上报到建设部。”
“要是我们不上报呢?”郝琦问道。
“一经查出,恐怕就不会是出点钱那么简单了,一个渎职罪就够你喝一壶的。我想还是早点想办法。”
三人随便一聚,来言去语的,又说出了麻烦,这下郝琦又该慌张了。他是公司的法人,公司出了任何问题都由他负责。
季节到了秋末,房间里没有冷风,温度适宜,郝琦的额头上突然就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蒋丽莎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不顾李主任在场,就打开随身的包,从里面拿出一张餐巾纸,赶快替郝琦擦了汗,安慰道:“船到桥头自会直,撞不了桥墩,你先想办法,我和李主任也跟着想办法。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只要我们三人齐心协力,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就只能让黄书记出面了。”李主任叹了口气,说“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到检察院找人,别等到了拉屎的时候才想起解腰带,就可能拉在裤裆里了。”
听李主任这么一说,郝琦的眼睛突然就一亮,说:“我远房表弟就是法纪科的科长,我晚上就去找他,好好商量一下。”蒋丽莎这才想起来,她上次出事时,就是那个叫郭明的法纪科长暗中替她摆平的,于是就说:“这事好像专门归法纪科管,你先打头阵,如果不顺,我和李主任再出面。”
说话间天色已晚,蒋丽莎和李主任先行告辞。
回家的路上,蒋丽莎一直担心黄江河问起工地死人的事,就想好了措辞,准备应付黄江河。令蒋丽莎没想到的是,她一回到家里,黄江河就瞪起了牛眼睛,等蒋丽莎听完了黄江河的责问,蒋丽莎才明白,他对工地上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只想知道,蒋丽莎昨天晚上在哪儿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