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张家一族,里面还有一些典故。张家自洪洞县迁到本市,已有几百年历史,发展到现在,也算是个大家族。张广平这辈子的人一共是弟兄四人,刚好在五福之辈。俗话说,房子连脊田地连埂最容易发生冲突。张广平弟兄四人为了宅基地总是纠缠不清,产生了很深的怨恨和矛盾,他们平时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是打架就是吵嘴。等各家都有了自己的孩子,打斗和吵嘴才慢慢地少了起来,但在心里还是谁也不让谁,他们把内心的矛盾掩藏到了心底。
为了发泄无法化解的怨恨,老大年龄大先结婚,五年里生了四个孩子,依次起名为狼虫虎豹。老二认为,老大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太恶劣,明显是在占上风,他是要用强悍动物名字来咬本族的其他人,于是他也不甘落后,等有了孩子后就其名为老象,名字所饱含的含义也极为明显——你不是要咬死我们吗,我就来个大象。大象是兽中之王,就是老虎也惧怕几分。老三见老大老二都给孩子起了不可一世的名字,更是不甘落后,等有了孩子后就起名为老猎,你们动物厉害,我就让孩子当个猎人,看看到底是动物们厉害还是枪厉害。
张广平在他这一辈中年龄最小,结婚也最晚,他最后结婚,也是最后有孩子。等孩子呱呱落地之后,他毫不犹豫地给孩子起名为林。他的用意也很明显,再厉害的动物和猎人,也离不开我这片森林。这个孩子就是现在的副部长张幼林。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当张幼林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并当上了副部长之后,其他的本家就开始纷纷向张广平靠拢并把他作为本家的核心。张幼林得道了,父以子荣,张广平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所以张广平有病之后,其他的族人也都纷纷伸出援助之手,除了护士的照应,他们隔三差五的过来看看,以表关爱之情。
现在,眼看张广平老人就要驾鹤西归,他们更是放下手头的活计,挤在这个大院子里,看看自己能不能派上什么用场。
给死人尽心就是为了让活人看,他们真正关心的并不是张广平老人,而是为了看张幼林的面子。
高寒通知过张幼林之后,又把姥爷病重的消息告诉了黄江河。黄江河得到消息,放下手头的工作带着蒋丽莎一起赶到了。
张幼林接到高寒的电话,一刻也不敢耽搁,乘坐飞机回来了,他并没有像给父亲做寿时那样大张旗鼓地回来,而是悄无声息地在半夜回来了,没有一丝的动静。
等张幼林赶到父亲的病床前,张广平已经气息奄奄了。
老人们常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就是说女人有病时面部肿胀像戴了帽子,男人有病时脚部肿得穿不上靴子,就离大限不远了。此时的张广平正是如此,他的脚肿得超乎了人们的想象,整个脚面就像是在水中泡过一般。
张幼林跪在父亲的床前,拉着父亲的手,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呼唤着。”爸爸,是我,我是小林,我回来的晚了,请你再看我一眼。“张幼林反复地说着同样的话,可张广平两眼紧闭,就是不说一句话。
黄江河见此情景,把老中医拉到一边,悄悄地问道:“都说人在弥留之际如果能有野山参进补,还能维持一段时间,并能回光返照,你看——”
“你说的没错,可眼下没有那东西呀。”老中医长叹道。
“我有,要不拿来试试?”黄江河说。
老中医一听,喜出望外,对黄江河说:“你怎么不早说,快去,快去。”
黄江河拔腿就往外走。
黄珊见舅舅跪在姥爷的床前,也跪在了另一侧。张幼林抓着父亲的左手,黄珊抓着姥爷的右手,张幼林泪流满面,黄珊泪眼婆娑。高寒站在黄珊身边,低着头不说话。张广平连儿子都不理会,怎么会理会他这个外孙女婿。
黄江河回来后,把野山参交到了老中医的手里,老中医认真审视过后,就交代身边的人找来了砂锅,迅速在煤气灶上熬起了参汤。
半个小时后,张广平几口参汤下肚,果然睁开眼睛。张幼林大喜过望,对父亲说:“你的病没有大碍,只是一时昏厥,过两天就会安然无恙。”
张广平嘴唇动,张幼林赶快把嘴贴在父亲的耳边,可是他什么也听不到。张广平两眼噙满泪花,左手微微抬起,想用行为告诉张幼林什么,可张幼林却看不懂父亲的动作。他的眼睛上下翻动,嘴唇依然动。黄珊把耳朵贴近姥爷的嘴,只听到一个字:“指…”黄珊看看姥爷的手指,可还是不明白。就在这时,张广平又说了一个字:“比…”这下黄珊恍然大悟,姥爷在要纸和笔。她站起来对舅舅张幼林说:“快拿纸笔。”
黄江河掏出笔来,有人找来了白纸。张幼林把笔递到了父亲的手里,然后把纸放在笔下。
张广平的手颤巍巍的,写字已十分困难。他费尽了力气,只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一个字:土。
写完这个土字,张广平突然张大了嘴,然后头一歪,停止了呼吸。
黄珊见姥爷西归,失声痛哭,张幼林拿着父亲留下的最后一个字,百思不得其解。莫非父亲是想让他争夺原来纠缠不清的宅基地,可又一想不可能。凭他张幼林现在的地位,不要说三五分宅基地,就是买它几亩地就是一句话。父亲究竟想告诉他什么呢。
他皱起眉头,想崩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黄江河走过来,从大舅子手里接过纸,看了一眼就低声地对张幼林说:“土葬。”说完后就把纸重新递给了张幼林。
土葬,没错,土葬,老一辈的人都怕火葬。经妹夫黄江河一指点,张幼林豁然开朗。他看着父亲留下的最后的一个字,问黄江河道:“国家正在严令禁止土葬,你我都是国家公职人员,怎敢顶风而上。”张幼林担心地问道。
“在我的一步三分地上,不要说土葬一个,就是十个八个,也没人敢把我怎么样。我要是真为此事翻了船,不是还有你在吗?如果追问道我的头上,一切由我扛着,你假装不知情。”
其实,张幼林心里有数,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他都会成全父亲的遗愿。所谓的政策和原则是用来约束老百姓的,他一个副部长,如果连父亲的遗愿都难实现,他还当这个副部长干什么?他之所以向自己的妹夫讨教,只是为了壮壮胆子而已。
按照一般人的理解,国家国家,只能是先有国后有家,而张幼林和黄江河可不是这样理解的,他们和常人的理解刚好相反,就是国是由家组成的,没有家就没有过。他们要先顾全家,然后才想到国,尤其是当家和国的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
张广平老人的去世,最悲痛应该是张幼林,再其次才是黄珊,因为他们之间有血缘的关系。至于蒋丽莎,他没有感到丝毫的悲伤,即使流几滴眼泪,也是做样子给别人看的。她不但没有悲伤,相反的是,她看到了他讨好张幼林的契机。
等黄江河忙于安排老丈人的丧事时,蒋丽莎开始打起了敛财的主意。她通过她的手机把副部长老人去世的消息通知了所有能通知的人们。按照她的想法,那些下眼皮肿胀只想巴结上级的人们只要听到这个噩耗,都会选择时机送来大把的钞票。
蒋丽莎说话很讲究艺术性,她告诉那些应该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们,要他们不要白天来拜访,更不要带什么礼物,死的人已经死了,而死的人又不会吃喝享用,如果他们真的要来,就把时间选择在晚上,象征性地来给老人告个别,瞻仰一下老人的遗容,老人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如说者有心,听者就更有心了。副部长的令尊去世了,令尊的的女婿又是北原市市委书记,为官者接到蒋丽莎报丧的电话,那个不争先恐后前来吊唁。
他们把他们悲伤的表情带来了,尽管这些悲伤的表情是刻意伪装出来的。他们同时带来的还有他们不成敬意的钞票。虽然死人不会花钱,但是给死人办丧事肯定花费不少。于是,他们三五成群地在深更半夜来到了张广平的家,把或三千或五千给了黄江河,要是黄江河抽不开身来,他们会把钱交到蒋丽莎的手里。蒋丽莎一一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知恩图报是人的天性,蒋丽莎记住他们的名字,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报答他们。
张幼林是不会收钱的,他是副部长,他不能败坏了国家公务人员的良好的形象。他是孝子,只需要跪在老人的床前,给前来吊唁的人鞠躬敬礼,尽着他应尽的礼数便可。
来的人走了,留下了该留下的,也带走了该带走的。他们留下的是钱,同时也留下了名字,带走的是希望。他们希望这个豪门里的当权者在他们落难时也能伸出援助的手,搭救他们于水火,更希望能得到这个豪门里的当权者日后的提携。
许文蓝也来了,她拿来了五万块钱。她没有把钱交给黄江河和蒋丽莎,而是直接给了张幼林。她对着老人鞠躬,整整三个,她要感谢老人生了当副部长的儿子,更感谢这个当副部长的儿子把她提拔到了副台长的位置——当然,她现在已经是教育局的局长了。
这是张幼林接下的第一笔钱,他接下的不仅仅是钱,还有许文蓝的情意。他没有对许文蓝说客气的话,因为情人之间不需要客气。如果客气了,他们就生分了,情人便不是情人了。
黎明前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间,黄江河在这段时间里,和那个叫大象的开始商量如何埋葬张幼林。大象是张广平的远房侄子,因为哥哥张幼林是部长,大象就把自己当成了张广平的儿子。他不但不愿意父亲一样的张广平被火化,只求快速埋葬。入土为安是对死者最大的安慰。
可是黄江河接受不了这个意见,他认同了大象要把老丈人土葬的建议,但还有一个要求,就是要在张家的祖坟修建一座豪华的墓地。
大象听黄江河这么一说,立即就兴奋起来,他有充足的理由赞成黄江河的观点,并把这个充足的理由说给了黄江河。
“据祖上说,我们张家的坟地是一块风水宝地,有一次一个风水先生从此路过,一眼就看中了这块地,说如果这里在远古时曾经埋葬过宰相级别大朝中大员,如果祖坟不被破坏,张家的后代就会人才辈出。我幼林哥当副部长就是对风水先生此话的最好的验证。我要是把坟地修建得再好些,岂不更风光。要我说,趁着我叔叔去世的机会,就把张家的坟地围起来,然后在四周栽上松柏,这样不但死人风光,就是活人也跟着风光。”
黄江河有些担心,他把大象的话学给了张幼林,张幼林不置可否,只说了一句话:“你们看着办吧。”
如果张幼林不言语,也许黄江河还要掂量一下墓地修建的分量。张幼林一句看着办,分明是默许他们的想法。黄江河听了,不再犹豫。他马上出门找到张大象,研究修建墓地的具体程序。
人到死的时候遇到的都是挖墓坑的人,人到幸运的时候,碰到的都是出手相救的贵人。黄江河把张大象拉到一边,问起修建墓地的人员安排,张大象拍着黄江河的肩膀,说:“兄弟呀,这你就不用心了,哥哥我就是修建房子的土专家,其他的兄弟这几年跟着我也学到了不少的手艺,你只要把钱预备好了,其余的事就交给兄弟们去办,我们办事,你只管放心,出了纰漏,你只管拿我是问。”
黄江河见张大象拍着自己的肩膀,心里挺不是滋味。一个市委书记,谁见了不点头问好,哪有人敢拍着自己的肩膀称兄道弟的,要在平时,他肯定没有好脸。可现在正是办老丈人丧事的时间,他不能发火。再者,他是张家的女婿,张大象又是张曼丽本家的哥哥,连张幼林见了张大象,都要喊一声哥哥,何况自己也只是女婿。黄江河想到这里,也就没有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