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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家山的住宅坐落于香樟北路靠近山南坡的一个小区里。
曲直和欧阳子墨一起坐进车里,司机平稳地驱动着轿车朝闵家山家驶去。
曲直是在欧阳子墨的建议下去看望夏丹的。这依然与他的市长身份无关。曲直比欧阳子墨更加明白,当年他读高中时,如果不是闵家山曾经那样真诚地帮助过他,他绝不会有今天。
曲直出生在河东市北部山区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他排行第三,两个哥哥都只读到了小学就因为家中生活困难而辍学。到了曲直读书时,父母看到他读书十分用功,而且学习也好,最后便咬牙让他读到了初中。而曲直坚持要参加高中入学考试,结果真考上了县高中。他坚持要去读书,父母拗不过他,最后一咬牙还是满足了他的要求。
走进县高中学生宿舍时,他便结识了当时家在县城里的同学闵家山。八个人一间宿舍,闵家山与曲直住上下铺,曲直主动提出来住在上铺。接下来他们相处得非常好,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超出了别的同学之间的关系。
谁也没有想到,在读到高中二年级时,曲直原本困难的家庭突然出了一件大事:他妈妈患上了肝癌。当他听到这一消息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同样难逃与哥哥们一样的命运──必须辍学回家。事情真的没有出乎曲直的预料,经过大半年的折腾,家里的债台已经达到几万元,虽然经过手术,但他的妈妈还是离开了人世。就在高三将要开学时,他爸爸告诉他让他退学回家。当曲直听到这一决定时,心里并没有过分地震惊。
尽管如此,当他真的要离开学校时,他的心里还是难受极了,可他知道他没有一点理由违背爸爸的意愿。
那天,他去学校准备向同学和老师告别。
就在曲直提起行李准备往外走时,闵家山匆匆忙忙走进宿舍,他挡住了他的去路,"不走了,不要走。我和我爸爸妈妈商量好了,高中还有一年半时间的读书和生活费用,都由我爸爸妈妈负责。今后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我用什么,你就用什么。"
正在宿舍里的几个同学被感动了,他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闵家山。
最被打动的当然是曲直,他傻傻地站在那里,手里的行李掉到了地上……轿车停在闵家山的住宅楼前。
夏丹已经知道曲直将来造访,门铃响过之后,楼道门便被打开。只有夏丹一个人在家。
曲直看到夏丹的那一刻,仿佛觉得她还没有从失去爱人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她脸上的抑郁之情远没散去,眼袋沉重地下垂着。寒暄之后,曲直和欧阳子墨便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曲直自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颇有品味的装修风格,看上去风雅别致。
这是闵家山的新家,刚刚搬进来一年,而自从闵家山搬到这里居住之后,曲直根本就没有来过。欧阳子墨与夏丹之间并不陌生,多少年前,她们还是时常见面,只是这些年来来往越来越少。
欧阳子墨打破了沉寂,"遇到这种事,你得想开点,尽量早点儿走出来,不然身体会出麻烦的。已经过五十的人了,更要好好地珍重身体。"
欧阳子墨没有听到夏丹的回音,只见她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泪水。她俯下身去从茶几上拿起一张纸巾轻轻拭泪。
过了好一阵子,夏丹才慢慢地恢复平静。看得出她很在意自己的形象,精神状态远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她长期在市总工会机关工作,也许是坐惯了机关的缘故,具有良好的素养。她欠了欠身子,将两杯已经倒好了的茶朝曲直和欧阳子墨面前移了移,"听说家山的事,已经由刑警队立案调查。"
曲直和欧阳子墨不约而同地看着夏丹,欧阳子墨有几分震惊,"是吗?发现了什么问题?"
曲直的脸上并没有惊讶之色,他什么也没有说。
"不知道。能发现什么问题?遗体已经火化了。立案还能有什么用?"
"既然刑警队要立案调查,那就不应该火化。"欧阳子墨认真起来。
"早一点儿火化,是我的意见。不光是家里有些讲究。再说当时也没有人提出来要立案调查。我也不知道刑警队为什么会突然找到我了解情况。他们找到我时,我才知道他们开始关注起此事。不然我什么也不知道。就是现在我也不理解究竟是因为什么,又会有这样大的变化?因为当时在海上发现闵家山尸体时,刑警队也到场了。他们对尸体做了解剖,说是也没有发现什么大的异常。尸体火化之后,怎么又会出现这么大的波折呢?"夏丹仿佛很平静。
曲直插话道:"出事之前,闵家山的情绪还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啊。"夏丹回答。
"出事那天离开家时,他说没说白天要去哪里?我是说他说没说白天要去干什么工作以外的事情?"
夏丹起身朝卧室走去,几分钟过去了,还不见她出来。曲直与欧阳子墨相互对视了一下。
欧阳子墨站了起来,试图朝卧室走去,她是想去看看夏丹是不是因为过于悲伤的缘故,而特意去卧室躲避了起来。
正在这时,夏丹走了出来,她的脸上依然挂着泪水。
夏丹主动说道:"那天给他准备了衣物,说是出差,晚上根本没有回来。"
"出差?"欧阳子墨有些吃惊。
"是说出差。"
"那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出差了?"话音刚落,欧阳子墨便看到曲直直视她的目光,她意识到曲直并不希望她这样直接发问。
夏丹也看到了曲直那来不及掩饰的眼神。
"没什么,人已经不在了,再也不会有什么是非了。再说,曲市长是他多年的好朋友,他也经常提起你。这些年虽然你们之间的接触少了些,但交情还在,和你们说说,我也不在意什么。他是不是出差,我也不知道。反正就算是不出差,他晚上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
听到这里,曲直仿佛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他没有说什么。
曲直对欧阳子墨的无言告诫,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她反倒变得更加直截了当,"这么说你应该知道他不回来时都忙些什么?都去了哪里?"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不会刻意去寻找答案,即便是有了答案,我也不会去闹,我不想活得那样没有尊严。"夏丹依然平静。
此刻,曲直想到了那天晚上他和欧阳子墨聊天时的情景,他想到了她们谈起的那首摇滚歌曲,想到了决定采用那首歌曲的那个女孩儿。
曲直不动声色地思索着。
他比谁都明白,如今这是一个风驰电掣的时代,物质领域里的飞速发展,似乎比不过人们欲望的增速。人们已经有了仰望星空的屋檐,道德与信仰却渐渐地远离了人们的生活。
闵家山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却依然无法判断眼前这个女人的话是真是假,更无法判断那些事情是有是无。
他沉默着。他不想再在这里多待一分钟。与朋友之间的情谊,也许到此已经结束。如果不是因为欧阳子墨的提醒,或许他不会主动前来这里拜会夏丹。
在闵家山还活着的时候,曲直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到了他们都离开工作岗位的那一天,两个人之间的交流或许会更容易一些,更容易感受到他们相识时那情谊的纯真。
如今,这一切都成了虚无,永远都不再可能。
"闵家山作为一院之长,平时太忙了。人已经不在了,你也别想得那么多。闵院长活着的时候,我去医院里找过他,他确实很忙,我能感觉到他的口碑还是很不错的。"欧阳子墨用心相劝。
曲直便站了起来,"我们应该走了。早一点儿让夏丹休息吧。我回去也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此刻,门铃响了起来。夏丹直奔门口而去,用对讲机与对方通过话后,她按响了开门的按钮。曲直正要朝门外走去,正在这时,一个看上去大约二十三四岁的女孩儿走了进来。夏丹连忙介绍,"这是闵家山生前资助过的女大学生裴小林,已经大学毕业了。"
曲直和欧阳子墨听到裴小林的名字时,似乎都有些意外,这不就是在殡仪馆里见到过的那个女孩儿吗?
还没有等他们多想什么,裴小林就主动地打起招呼,"曲市长,你好。"她将手伸向曲直,"我听闵叔叔多次提起过你,早就想在一个正规的场合见见你。今天有了这样的机会,我们总不能就这样擦肩而过吧?"
曲直与她握了握手,仿佛一时无法婉拒裴小林的坦诚与爽快,他回头看了看欧阳子墨,欧阳子墨领会了曲直的意思,两个人便走回去坐了下来。
"哦,你刚才说早就希望在一个正规的场合见见我,这么说我们已经见过面了?"曲直特意咬文嚼字。
"当然。那天在闵叔叔的遗体告别仪式上,我们已经见过面。只是我能记住你,而你记不住我。"裴小林不仅显得坦诚,甚至还有几分那个年龄段女孩儿身上常有的稚气。
"你想在正规的场合见到我,有什么事吗?"曲直开诚布公。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闵叔叔常常当着我的面提起你。他是一个大好人,而你是他的好朋友,又是一市之长,你这个人也一定错不了。"裴小林天真中仿佛不无幼稚。
"哈哈……"曲直不无失望地笑了笑,"就是因为这个呀。那今天算不算是正规场合?"
裴小林犹豫片刻,"如你能听我说点儿什么,那就算是正规场合了。"
裴小林目不转睛地盯着曲直。
"明白了,看来你真的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呀?"
"原来没有,现在不一样了。"
"还这么复杂,我怎么听不大懂你的意思?"
"一点儿不复杂,原来只是有想见你的愿望。现在是确实有话想说。"
"那就说吧,今天算是挺好的机会,平时你还真不大容易见到我。我也卖一把关子,就算你今天偏得了。想说什么?说吧。"
"闵叔叔的死是有问题的。"裴小林的直截了当,让曲直大吃一惊。
他半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坐在他对面的裴小林。
裴小林意识到她的这句话让在座的所有人都感到了震动,她马上又一次郑重地强调,"曲市长,我是说真的,闵叔叔的死肯定是有问题的。"
坐在曲直身边的欧阳子墨轻轻地踩了一下曲直的脚,曲直并不明白她的意思,没有理睬欧阳子墨,却对裴小林说道:"你说有什么问题?"
"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一定是有人加害于他。不然,他突然跑到海上去干什么?"
"你怎么知道是他自己跑到海上去的呢?"坐在裴小林旁边的夏丹问道,她边问边把目光投向了曲直和欧阳子墨,仿佛是想向他们暗示什么。
这仿佛难住了裴小林,她半天也没做出什么反应。
欧阳子墨却插上了话,"是啊,谁能说明白他的遗体为什么会在海上?"
裴小林仿佛有几分尴尬,"是啊,谁也说不明白。可是我感觉到他的意外之死一定是存在问题的。"
"你凭什么这样认为?就是凭感觉?"曲直问道。
裴小林果断地回答:"凭感觉,还凭他出事前一天晚上,对我说过的话。"
听到这里,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
"前一天晚上……"欧阳子墨险些喊出声来。
这不恰恰证明刚才夏丹说过的话是真实的吗?
这几乎成了除裴小林之外所有人的共识。
曲直是机敏的,"他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和你在一起?"
"是啊,是和我在一起。"裴小林看了看夏丹,仿佛是特意说给她听。
曲直明白再也没有办法问下去。他站了起来,准备马上离开这里。欧阳子墨也跟着站了起来。
夏丹却没有动身,她执意问道:"那天晚上,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裴小林已经感觉到夏丹情绪的波动,便有几分得意,"至少他没有谈到他要死呀。"
"所以……"
"所以我才说一定是有人加害于他。"裴小林果断地打断了夏丹的话。
夏丹接着说道:"裴小林,你说话是需要负责任的,尤其是在曲市长面前,他既是闵家山的好朋友,也是一市之长。我知道你在闵家山眼里比我重要得多,他死后的许多事情的安排,我都依了你这个外人。我希望你不要再节外生枝。人已经死了,你最好是别再把我牵扯进去。"
"他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系,只有你自己知道。我哪有那么大的能力,把你扯进去?"
欧阳子墨终于忍不住了,"裴小姐,我想问你,闵院长出事的前一天晚上,究竟和没和你在一起?"
裴小林看到欧阳子墨非常认真的样子,终于慢慢说道:"那天晚上,我们见过面……"
夏丹一下子打断了她的话,"是见过面?还是在一起……"
裴小林向她投去了蔑视的目光,态度又是那样地严肃,"无聊。"
曲直已经再一次意识到必须离开这里,必须马上离开。
欧阳子墨跟着曲直匆匆忙忙地离开了闵家。
走出楼道门后,他们朝停车场走去,欧阳子墨感慨道:"这种家务事,实在是太复杂了。"
"看来我这市长也难断家务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