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升起得早,还没到吃早饭的时候,农家小院已洒满金色的阳光。没过多久,四个山里娃与陆雯已混得很熟了,先是那个八岁的小姑娘,神情痴痴地围着陆雯想说什么,看得出,她有心事。陆雯本来在给孩子们讲一个童话故事,她看出了这个小姑娘无心听下去,就把她拉到一边,问她,有啥心事快跟阿姨说说,要不,我走了你可再也找不见阿姨了。姑娘说,她想让阿姨也为她作张画。昨晚上陆雯只是给她六岁的小弟弟作了画,却冷落了小弟弟的小姐姐。陆雯听罢小姑娘的要求,转身朝着厢房说道,致炟,快把我的画具拿来,趁这会儿,我给姑娘们来一幅速写。在陌生的人面前,陆雯总是称栗致炟的名字——致炟二字。

  三个姑娘听说为她们作画,高兴得蹦了起来。陆雯是从最小的姑娘开始写生的,她仔细观察,才发现这姑娘长得很俊俏,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下边长着一个高高的鼻梁,陆雯故意将那小鼻子夸张了一笔,使它往高处又翘了一翘,其他部位都画得与原型惟妙惟肖。这样的一笔夸张,使这幅写生活了起来,当她把画好的画纸送给小姑娘时,那“画中人”兴奋得不知道咋着好啦,两手捧着她自己,往堂屋里跑着喊着:“爹爹——娘——快看,我上画啦——”

  当陆雯为另外两个姑娘画过写生之后,堂屋里的主人已站在屋门口,请她和栗致炟用早餐。陆雯欲收拾画具,一直蹲在她身旁的六岁儿童突然哭了,哭声里还夹杂着抱怨:“光给姐姐画,不给俺画……呜呜呜……”

  十二岁的大姑娘立即去拉他起来,边劝道:“阿姨昨晚个都给你画了,你还……”

  “不要哭,不要哭,来来来,让阿姨再给你画一张,对,就站这地方,笑笑,阿姨给你画张高兴的样子,高兴了就不能哭嘛。好,再笑一笑。”陆雯抓住这个瞬间,只那么三两笔,就将小家伙咧着小嘴、挤着小眼、笑得开了花的样子勾勒出来了。几个孩子围过来,看着这幅笑呵呵的小脸,都哈哈大笑了。

  站在院子里看着她作画的栗致炟,突然发现自己的情人是这样喜欢孩子,又是这样随和地融入了山里人的家庭,他的心中酸溜溜的,又是乐滋滋的,多好的女人啊!满世界难找到的好女人,对自己又是那样的忠贞不渝。愈想愈觉得陆雯可爱,值得他爱。陆雯是金子,在他的心灵里闪闪发起光芒。想了这么多,他的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愧疚,看着面前的女人,至今还是姑娘啊!她什么也没有!包括家庭、丈夫、孩子,但是,她却说:“我有致炟,有致炟这样的知音就足矣!”这话是他在她的日记中发现的。

  吃饭了,饭菜很简单,用城里人的话说,却都是绿色食品。女主人特地炒了土鸡蛋,是自家放养的母鸡下的鸡蛋,又炒了一道山坡上长的野苋菜,蒸的从地窖里拿出来的红薯,还有玉米面糊糊和一风吹的麦子面馍,够丰盛了。要不是有贵客到来,女主人哪里舍得用油炒鸡蛋、炒蔬菜啊,山里人心疼油啊,平时的早饭都是吃点自己腌的酸咸菜。

  没有想到,吃饭时男主人向栗致炟他们提出个期望,他想把六岁的小儿子认给他们做干儿子。他说,山里人没见过世面,祖祖辈辈都是围绕着这片天地转来转去,闺女们长大都嫁人走啦,小儿子要是能攀上个城里人做亲戚,也能进城走走亲戚,见见世面,不会一辈子憋在这山沟沟里,下边的话他没说,他把话说到这时,就用两眼直勾勾地瞅着栗致炟,又瞅瞅陆雯。

  栗致炟是敏感的,他从男主人的话中发现,山里人也在变,这变已从观念、从意识里开始了。他们也盼着有新的生活,他们已不像先辈那样,只是叫子孙后代重复自己的人生轨迹。这个山里的汉子,不是正企盼着儿子能进城见世面吗?不过,他说得很客气,他的话留着充分的余地,他虽然只是说,日后叫孩子有个城里的亲戚,就能进城走走亲戚,见见世面。不过,就这几句话,它的言外之意就非常明白了。

  是陆雯先表态了,她的表态并不那么直白,只是说:“好啊——好事啊——”而且,这两句短语是不自觉地发出的。之后,她扭过脸,看看坐在身边的栗致炟,并投去了抱歉的眼光,那意思是,一不小心,自己又越位了,还请海涵。使陆雯感到高兴的是,栗致炟下边的话竟然与她如出一辙,他也说:“好啊——好事啊!我又添了个儿子,嘿嘿——”

  男主人却有点性子急,马上对小儿子说:还不快磕头叫爸爸妈妈——他知道,城里人对父母都叫爸妈,不是像山里人,叫爹叫娘。

  谁知那孩子还真听话,只见他“扑通”一声双腿跪在地上,两只小手按着地面,小脑袋“咚”的一声就磕碰到石材铺的地面上,发出碰撞的声音,随着低下的头,就传出“爹爹——”的喊声,栗致炟有点猝不及防地回应着“哎——”,接下来又喊“娘——”,他还是没有照他爹的吩咐,去喊爸和妈。从没有当过娘的陆雯更是如临突发事件,但她还是顺着投来的目光和喊声,随和地回答了“哎——”的应声。随着这声音,两片羞涩的红晕就涌现到姑娘的面颊。她稍一沉思,方从突然当上母亲的梦中回过神来,顺手从衣兜里掏出两张一百元的票子,塞进小家伙的上衣小兜子里,边说:给儿子点见面礼吧,这娘不能白当。说完,她笑得很是开怀。栗致炟这时方觉得有点被动,这方面,他自愧不如女人,对这种规矩,他甚至连想还没有想哩。他并没有再去取钱,去表达一个干爸爸对干儿子的意思,他想,陆雯的意思也代表他了。不能把啥事都弄得太庸俗。况且,他看到男女主人都为陆雯的举动有点惊慌失措,他们为这二百元钞票推来让去,最后在陆雯强制下,男主人才叫小儿子收下了使他们始料不及的外财。山里人实在,他们不曾想到客人会给孩子见面礼,他们也不愿意白白接受这见面礼。栗致炟想:自己就别再给主人加压了。这时候,陆雯就书归正传了,询问主人那荆浩隐居处的一些情况。主人告诉她,原来他根本不知道荆浩这人是谁,他的隐居处是啥意思,只是近两年,这里增添了这道景致,来访的人常常会在半道到他这里问路或歇息,他才知道了荆浩。这隐居处还修建了小楼和展厅,还有小饭堂,是一家三代人一道建造一块儿管理的。这家人都喜欢画画,爷爷是个教师,爹爹出外搞建筑闯荡挣了大钱,就往这地方投资建了这方“庄园”,孙子高中毕业一心要当画家,就专门来这山里修炼了。说起荆浩隐居处选的地方,那真叫好,它被四面八方最好看的山、最美的景物围了起来。沿着它的周边,就有倚屏峰、碧霄峰、烟霞峰、连云峰、朝阳峰、罗汉峰这六架山,你俩要是都去转一遍,至少得三天。主人大约介绍了这些情况,陆雯和栗致炟就上路了。主人们将客人送出门,很是热诚地邀他们晚上一定回家吃饭休息,在这山里边,别处都没在自己家方便。

  照老乡的说法,再有个把钟头就到达目的地了,两个人也就没了赶路的心态,而是边走边看边玩地散漫悠闲起来。陆雯并不急于见到荆浩隐居的地方,她想在到达那地方之前,尽可能地游览观赏一下这绝妙的风光。荆浩隐居处在西北方向,他们出发的位置在东南方位,刚上路就踏进了倚屏峰。这座山峰如一座石雕画屏,倚山就势,威武挺拔,丛草绿树覆盖遍野。陆雯东张西望,目光落在峰壁间的一个洞穴上,围着洞口,生长着各种姿态的灌木和小草。这时,突然有几只灰色的鸽子从洞中拍打着翅膀飞翔出来,陆雯对栗致炟说:真想钻进去看看里边有啥宝贝。栗致炟很认真地说:那可不敢钻,洞里会有蛇的,你不害怕吗?正说着,前方的小路上忽地降下来一群山鸡,马上把两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啊!真是好看,雄山鸡羽毛华丽鲜艳,仰头伸颈。雌山鸡体态丰满,温和慈祥,几只刚刚出窝的小山鸡偎依着它嬉戏打闹。两个人都不再走动,生怕打扰这一户山里人家的天伦之乐。这时陆雯方想起她还带着照相机,就从旅行包里取出来,对好光圈焦距,一连摄下了好几张山鸡的“全家福”。山鸡们终于发现了他们,在那雌山鸡的带动下,它们翩翩飞去。陆雯看着远去的飞禽,心中油然而生一种羡慕和惆怅。

  他们这样走着看着,不时停下来拍拍照,不时在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丛旁驻足欣赏。当两人走至荆浩隐居处时,天已近中午,他们的光临使热情的主人很是高兴。主人是祖孙二人,可谓痴情于绘画的民间艺人,陆雯和栗致炟随着主人的指引,浏览这方世外桃源,他们先走进一座两层楼房,大约二十多间房舍,里边都有简单的住宿设施,引导他们浏览的老者说,这些房舍平时大多闲着,只是在一些大学生进山写生作画时才会住满,若是暑假期间,来的人更多,到那时房间就有供不应求的情况。然后他们走至宽敞的画室,又走到小巧的饭堂。最后,他们在荆浩展厅驻足,参观挂在墙壁四周的荆浩作品的临摹画,还有各类美术作品。这些画多是来这里写生的学生留下来的。

  其中有一幅“匡庐图”的临摹作品,画得很有功力。陆雯向栗致炟解释,“匡庐图”是荆浩的代表作,画面全景式构图,正是荆浩的创作风格。画中山峰挺立,秀拔峻峭。她指着图画对栗致炟讲,这画由下往上看,层次井然,一层高过一层,树木、屋舍、河流、石径、撑船的舟子、赶驴的行人,还有山间峰峦、瀑布、亭屋、桥梁、林木,山光岚气,飘然欲动,交相互映,衬托得山峰挺拔而出,耸入高空。她的解释使老者赞叹起来,夸奖陆雯是行家,对荆浩的画这么了解。接着,老者遗憾地说:可惜这幅画现在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咱们看不到原作,等台湾回归了,我得去看看。陆雯说:现在到台湾已有飞机航班,咱们可以以旅游者的身份飞去参观这画。老人说:我们不行,我们还花费不起啊,姑娘。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陆雯又走近这幅“匡庐图”,细看临摹者的落款,只见在画幅的左下角有功力坚实的仿赵孟行楷书写着“洪峪隐士”,并盖有印章。她对着老者好奇地问:这洪峪隐士在哪里?能告诉我吗。老者笑笑,说既然以隐士自居的人,都是不再涉足尘世的人了,你认识他干啥。陆雯从老者的话中判断,这洪峪隐士一定与面前的他有关,要么,他就是洪峪隐士。正像老者所说,将自己称之为隐士的人,是不想将自己的庐山真面目露出来的,他们与利禄功名已淡泊遥远,心情大多是平静的,境界却是高人一等的。陆雯知道,对一个画家,也只有使灵魂驻扎在这样的境地,才能画出真正的画。她不再难为老人,但是她急于想知道老人的经历,更想知道他怎么想起创建荆浩隐居处的。这时,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名片盒,抽出一张,双手恭敬地递给老者。老者也用双手接过名片,细细地看:“你的知心朋友陆雯,愿能与你真正地沟通交流,更企盼获得你的教诲……”陆雯的名片印有几种,这一种名片,是很少发送的,因为能遇到让她称为知心的朋友,太少。老者看着名片,连声说:“谢谢,谢谢,不敢,不敢……”他指的不敢可能是对名片上最后一句话而言。

  “老师先前一定师从过美术大家吧,要不,这展厅布置得不会这样专业。”陆雯企图诱导老者说出他的身世。

  栗致炟打开他从上路以来拿出来的第一盒中华烟,抽出一支,也是很恭敬地递给老者,还掏出火机,为老者打火点烟。栗致炟虽然吸烟,但很节制,特别是与陆雯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是不忍心让心爱的人被动吸烟的。尽管陆雯并不在乎这些,但是在她的情人心中,情人对情人不仅有一种强烈的爱恋,还有一种自发的爱护。他们都不想叫对方遭遇任何不必要的损伤和牺牲。

  老者深深地吸上两口中华烟,随着喷吐出的缭绕烟雾,淡淡地说:快半个世纪的事了,不提啦!老者如此的淡化往事,却更加引起了陆雯对他的经历的浓厚兴趣,她眨眨漂亮有神的眸子,很是认真又很是兴奋地说,自己正是听说有位令人尊敬的老画家兴建了这荆浩隐居处,而且还是一家三代通力合作、鼎力建成的,所以就不远数百公里专程来这里拜访参观的。她还强调,他们这种慕名来访,是可以与朝圣和拜谒一种精神信仰相齐名的,因为自己就是荆浩大画家的忠实崇拜者。

  栗致炟很是佩服陆雯的机智敏锐,她的既恳切又现实的话语开始打动老者的心灵了。他知道,若打开这样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的心灵之窗,并非简单的事,他就趁势加油点火,为的是叫老者动情。

  “自从一年前得知您老创建荆浩隐居处,这春秋寒暑四季中,陆雯没有哪一天不说要来拜见您老的,也是杂事缠身,这一推就推了一个年头,今天终于如愿以偿,真是幸运、幸运!”

  栗致炟不愧是市长水平,他的话为老者的动情潜移默化地推波助澜。陆雯不失时机地开始进攻,她有点轻松又有点调皮地说:

  “我们想参观一下老师的画室,老师总不会谢绝虔诚的客人吧,哈哈——”她已肯定,老者是位功底不浅的画家。

  “不敢当,不敢当,既然你们这样诚恳,鄙人也就不怕见笑了。走,跟我来。”

  真是山道蜿蜒,曲径通幽,他们走出展厅,绕过画家们起居的二层小楼,沿着青石铺就的小径,穿过一道圆圆的门户,进入又一方方正正的院落,院落的后墙体是倚屏峰的山体,院落的一侧就是老者的画室了,只见那屋门上边写有“隐士居”三个仿赵孟行楷体的字。偌大的画室靠窗子放着长方形的工作台,台上有一长方端砚,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正在用徽州制的“金不换”墨锭在石砚上研磨墨汁。这是很传统的方法,而今人作画写生用墨,都已是现成的瓶装墨汁了。老者让他们坐在茶几一侧的座椅上,向他们介绍,正在画室另一侧的案台书写着什么的男孩是他的孙子,今年二十岁了,磨墨的姑娘是他堂弟的孙女,这里的服务设施还很不到位,几个服务人员都是自家的亲戚。老者说这话时,又补充道,真请外边人来,还真请不来,人家不理解这里是干啥的。再说,在这深山起居,年轻人也难待下去。说话间,他吩咐孙子到前边招呼着,若有客人好接待。又吩咐本家孙女,去烧水沏茶,还特别强调,把那套宜兴茶具洗烫一下,用才买来的明前毛尖茶叶。然后,他坐到作画台子一侧的椅子上,信手取出一盒当地的德府香烟,栗致炟马上将中华烟递过去,两人都燃起来吸着。在陆雯一再追问下,老人方开口叙述他的经历:

  一九五八年,眼看在西北美术学院就要毕业的他,不幸在补充右派名额时成了入选对象,因为美术学院没能完成上边要打右派的数量。二十三岁的学生就做了替补,替补右派分子与右派分子的待遇是一样的。他被遣送原籍,监督劳动改造。一个农民的孩子,终于考上大学,马上要圆画家梦的时候,又回家做了农民。他这样的农民,还不如他的父辈——父亲并不被组织监督,也不需要改造。村里人还算不错,因为大山深处不比城市和县城,这里天高皇帝远,老百姓对啥是右派有点莫名其妙,村官们多是乡里乡亲,老门老户的,都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心想,他就右派也右不到哪里,他就是反社会主义也反不成啥样,所以也没把这事当事。当然,对于右派这是个例外,国家太大了,一个地方与另一个地方就是不一样。他成了农民,干活吃饭,只是回家的第二年年初,他就成婚了,妻子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到了这一年年底,他就有了儿子。儿子长到该上学的时候,不好,“文化大革命”来了。乡村的小学都乱了套,老师们一个个都灰溜溜地躲躲闪闪,他这个当了八年右派的人,又派上了用场,公社找不够合适的牛鬼蛇神,听说有个山村还蜗居着个大学生右派,这个既臭又右的人物,正好填补了这项空白,标标准准的牛鬼蛇神。这一弄,本已算平静的他又不平静了,而且他的儿子也戴上顶“右派崽子”的小帽。一闪十多年过去了,十多年中,儿子却不能像他,去正常地读小学,读中学,因为学校一直在闹革命。当然,儿子不能像他那样去报考大学了。不过,他还是培养儿子有了一技之长——画画。儿子在他的指导下,学会了绘画的基本技法,特别是画人物肖像,他常为远近乡邻画像,也因此交了不少朋友,只是文化程度太低,限制着他只能成为“乡土农民画家”。大概是到一九八○年的时候,为右派分子平反改正的春风才刮到深山老林,画家终于不再戴那顶右派的帽子了,这时候成了正常公民的他已四十有五,他被安排到县文化馆工作,这也算恢复了名誉,学有所用了。他把精力用来培养学生,他也在努力发现具有艺术潜质的苗子。他曾以正规的教育和辅导,使几个山里娃子考进了高不可攀的美术院校。同样,他也呕心沥血地培养着他的孙子,希望他能实现他未圆的画家梦。当孙子就要到上大学的年龄时,艺术院校的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那座在他心中的神圣殿堂,培养艺术家的摇篮和学府变味了,能踏进艺术院校门槛的学生绝非只是具有艺术天分和培养前途的佼佼者,还有大量缺少艺术细胞、不适合学习艺术、更无发展前途的学生。这些人中不乏纨绔子弟,他们以为艺术就像吹糖人那么简单容易,搞艺术,戴上画家的桂冠,要比攻读文史和理工容易多了。另一种学生则是文化课跟不上趟,要么调皮捣蛋的,要么智商不高的学生,也把目标瞄准艺术院校,他们以为,这行当混碗饭吃容易。如今这状况,再也不像当年他报考美术学院时的样子了,那时候能报和敢报这类院校的考生,确确实实都是学生中美术和音乐的尖子、天才,能考中的学生都是未来的画家和音乐家。也是因为这种本不应当去攻读艺术专业的大量考生加入了这支竞争队伍,使考生变成了一锅大杂烩,使竞争变得激烈残酷又非常混乱,竞争的结果却往往令行家啼笑皆非,令学生痛心悲哀,无论是考中的,还是落榜的。本来就是一块麻包片,却被录取欲要加工成龙袍。这种人并不知道,学校的教育和培养并非万能,特别是艺术领域;本来是株可以长成大树的苗子,却失去园丁的培育和呵护,使之自生自灭。权力左右着公正,金钱买走了公平,不该得到的人得到了,该得到的人得不到了。虽然也不乏真才学生侥幸入围,但它也未能掩盖住这种荒唐的错位和价值的颠倒。也许是老者太偏激了,他一气之下不再让孙子去报考美术学院,叫他跟着自己来这里修炼。现实就是如此滑稽,爷爷学到了本领,却失去了用武之地,致使青春和才华白白流失;儿子根本没有学习本领的机会,那年头年轻人和毛孩子都在闯荡拼杀闹革命哩;孙子终于迎来大好时光,谁知金钱与权力又来践踏艺术,蹂躏圣洁。

  老者的故事讲完了,它虽然简单,却很沉重。陆雯呷下一口毛尖新茶,品味着略带苦涩的茶香,暗暗庆幸自己的侥幸。她是在一九八六年考进艺术学院的,那时候,艺术院校的招生还算公正。她当然知道,母校如今已乱了方寸,的确像老者所说,拥进艺术院校的学生已不只是献身艺术事业或有艺术天赋的学子。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何况,这事已与她无关,她不必为此而杞人忧天。栗致炟深吸一口中华烟,又轻轻地吐出灰白色的迷雾,他虽然见多识广,老者的话语还是重重地撞击了他的心灵。不过,他并没有为此大惊小怪,他在思索,这算不算国家前进历程中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当然,有的代价是可以避免的,假如国家没有搞那些所谓的运动,老者和他的儿子还会是如此命运吗?倘若是那样,老者的孙子呢?可是,现在面对的是这一切都搞过了,现在只能从现实的平台上去绘制蓝图,去谋划未来。

  这时,陆雯突然向老者提出,想要他送一幅墨宝。老者遂问道:是字还是画?无论字和画,都是墨宝。

  陆雯回答:一幅字吧。她何尝不想要一幅画呢,她已经发现,挂在画室里的几幅字画,都是颇有造诣和功力的。不过,她不忍心索要老者的画,她知道,画一幅画需要付出的精力太大,而一幅字则是一挥而就的。

  老者欣然同意了陆雯的要求,他摊开宣纸准备写字。这时,栗致炟方站起身,走近一幅书法条幅,去认真欣赏。栗致炟对字和画还是懂的,年轻时他曾练过绘画和书法。老者的字以元代书坛领袖赵孟的书体为基础,加以创造发展而独具风格。从老者的书法中,栗致炟不仅读到了赵孟大家的温润、闲雅和秀逸的风格,还领略到老者融入的淡泊、高远和凝重的内涵。这使他突然想起钟南省书法家协会主席成大金,这位主席也是以赵孟的书体为基础,而又发展演变成了他的书法风格。倘若真凭功底和实力比较二者的书法,老者的水平显然高出书协主席一筹,这一判断是没有任何疑问的。可是,老者在此深山,他的作品又有谁知晓,可以断定,若将他的书法挂在省城的字画市场,恐怕也少有人问津,而书法家协会主席的字,如今已是一字数千元,一尺(条幅)也好几千元了。这又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现象啊!这种混乱、无章,甚至价值公然倒挂的市场,难道也是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吗?想想这些,身为市长的栗致炟也自知无能力改变。那就见怪不怪,顺其自然吧。

  老者已将陆雯索要的字写好,他写的是两句唐诗,因陆雯并未对他命题,所以诗句是他随意选的: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两句诗写在三尺长的条幅上,落款的小字颇多,写的是“录王维诗句,洪峪隐士写于北方山水画鼻祖荆浩大师隐居处”。

  老者又拿起他的图章,往落款处盖去。陆雯看那落款,好奇地问道“鼻祖”是什么意思,这个词虽然她见过多次,知道它是始祖的意思,但始终没有找到权威的解释,至今她不知道为什么在祖字前加鼻字的意思。老者用劲地盖着章,从容地说:之所以称为鼻祖,是因为胎儿在母体孕育的过程中,鼻子是最先长出来的,至于这种说法有没有生理方面的科学依据,并不重要,它阐述的意思已被世界各地人物认可。老者说,他年轻时在美术学院读书,老师是这样对学生解释的。

  栗致炟又为老者让烟,书法条幅已晾干。老者将它折叠,装入一个信袋,交与陆雯。陆雯说,老师的墨宝收费几何?是的,这是规矩,如今求字索画,都是有代价的,哪里像以往,书画家会无偿赠与。

  老者摆摆手,说他的字和画原则上不收费,特别是有偏爱者来求要的。他看着面孔有点疑惑的陆雯,又说,这里的经济来源多靠儿子了,儿子早已不再作画,出外搞建筑,领着村里几十个人在大城市承揽工程,他挣的钱大多补贴这里了。儿子原本也想做画家,也想干他自幼就喜欢的绘画,可是,有个现实问题不好办,在这穷乡僻壤,一家人都要作画当画家,就作不成画了,更当不成画家,这种行当,是得有经济基础的。老者说,他们不像城里那些成名成家的画家,干这种事都有政府支持,再说,成了名家的字画都很金贵值钱。老者还告诉客人:儿子已混成个小老板了。与儿子一样混成老板的,挣了钱大多是包二奶养小蜜的,儿子没有,儿子把钱投到咱这儿了。他想等钱挣够了,也要回到咱这儿,画画当画家。

  转眼到正午了,老人的孙子来了,告诉他,为客人准备的午餐已好,看是把饭菜送到这儿,还是到小餐厅就餐。陆雯马上说,去餐厅吧,别端来端去的。老人的孙子说,中午在餐厅,用饭的还有一班人,大约六七位。他的意思是想让客人选择地点,他不知道客人愿不愿意与陌生人在一块儿吃饭。栗致炟突然听到这个消息,略有些不安,他欲要说什么,陆雯却先于他问话了:

  “那六七位客人是哪里的?也是专业作画的吗?”

  “都不是咱钟南省的,他们是钟北省一所美术学校的,是来联系暑假学生到咱这写生作画及食宿的事。”

  “看来荆浩隐居处影响已经出去了,外省的人都慕名而来了。”栗致炟稍稍轻松了下来,他接着年轻人的话说。

  “还是去餐厅吧。”陆雯说着,又瞅一眼栗致炟。

  “好,去餐厅。”栗致炟附和着陆雯的意思……

  又是一顿山野美餐,餐桌上仅有两道荤菜,是红烧野兔和炒山鸡蛋,其他全是这里土生土长的素食。这特别合栗致炟的口味,平日无论是应酬客人在宾馆酒店就餐,还是吃政府所谓的工作餐,那油水都有点过剩。今日在这里,确实是焕然一新了,他吃得很有滋味。饭局结束,陆雯找到那个端饭的服务女孩,塞给她应该付的餐费,可是,女孩却拒绝接收,她说,爷爷有交代,对他们不收费,陆雯不再难为女孩。老者边与栗致炟谈着什么边往路口送行。陆雯走过来,她向栗致炟使个眼色,就接着他们刚才的话题闲聊。这时,栗致炟突然像想起了什么,拐回头往餐厅走去,边走边说,可能手机忘在那里。他大步走进餐厅,这里已空无一人,他掏出二百元钱,放在已擦拭干净的餐桌上,又用一把醋壶压了上去,然后大步走出去。他本来想多放些钱,又担心会引起老者的种种猜测和误解。这二百元钱只是当作午餐费了,总不能白吃白喝人家的。他与陆雯都已发现,荆浩隐居处创建得并不容易。

  走到路口,老者向他们介绍,再往前还有几个可看的景点,特别是有个洪谷寺,寺院周边山清水秀,环境幽雅,那方天地,犹如浮在半空飘动着的海市蜃楼、世外城郭,还有许多传说的神话故事,去那地方,确实是不枉此行。不过,现在动身,稍有点晚矣,怕摸黑不好返回,你们可在明日一早前往为好。

  他们两个没有再往大山深处探幽,也是时间不大许可了。出门时老乡也告诉他们,千万别摸黑回家,天黑了不仅路不好走,还有凉冷的山风,会把城里人吹病的。折回的路上,陆雯突然萌生出一种回家的感觉,不,从昨天夜晚以来,她就把借宿的山村人家当作家了。昨天夜里,不,应该说是今日凌晨,那都是午夜以后发生的事情,她在情人温暖舒适的怀抱中,做着一个美滋滋的梦,尽管她进入梦乡的时间很短。她梦见她有了家,有了丈夫,丈夫当然就是正与她比肩共枕的栗致炟,他们还有了个可爱的孩子。他们的家远离城市,安在了泉水叮咚、鸟语花香、景物宜人的大山腹地。那简陋的房舍远不如省城的别墅,但却舒适;那淡泊的生活更不比现代人的丰富多彩,但却温馨。她在梦中似乎悟出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如何去诠释幸福的含义才算正确。她与栗致炟拉着手从一方风景走到另一方风景,他们尽情地漫步、尽情地呼吸、尽情地拥抱和亲吻,再也不用像在省城那样躲躲藏藏了。其实,她并不是谨小慎微的女孩子,只是为栗致炟着想,情人的身份特殊啊!盯着栗致炟的人太多啦,做官的人不比做生意的人,也不比自己这样从事艺术的人,他们太娇贵了,太怕舆论的影响了。他们这类人是那样看重政治、看重仕途、看重官位,他们这类人的骨子里有个共同的“座右铭”,也许这三个字并不准确,不过陆雯是这样认识的,那就是“得了官位,就得到一切!失去官位,就失去一切”!也不知道是哪个大政治家教会了他们这种人生观念,他们这些人还有个特点,就是并不把这心中的想法明讲出来。他们明明是想要那权力,要那权力带来的高附加值,可是,他们嘴上却一直在讲是想做公仆,当人民的“佣人”。陆雯不然,她并不把当官不当官看得这么重。对栗致炟,她只是爱他,她爱他并不是因为他做了市长。当她第一眼见到他时,她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是个英俊潇洒、阳刚个性的男人,这些就够了,至于其他,都不重要。就是说,无论他是百姓庶民,还是官员领导,她都爱,她不会因为他身份的变换而改变一见钟情的感觉。她是因为爱上了栗致炟才处处去理解他,事事为他设身处地,时时为他换位思考。既然爱上一个人,就是爱他的一切,爱他的全部,既然是全部,当然就不只是阳光照射的那一个方位。爱,是没有道理的,它是汹涌的洪水泛滥,是岩浆的迸发乃至爆炸。以什么样的条文、规矩修筑的樊篱和围子都阻挡不住,这就是爱情,是陆雯执行着的爱情。他们一道在山林中摘野果,在小溪里摸螃蟹,在庭前屋后栽上花椒树,又种了萝卜和白菜,栗致炟被邀请到山野小学讲课,她在那里为孩子们画像……当她从美梦中醒来,却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情人,只是一个人在美滋滋地回忆它、享受它。这阵儿,两个人在空山鸟语的天地中,她再也憋不住涌动的情思,终于向栗致炟倾诉了这首“梦幻曲”。同时,她告诉他,她想做家庭主妇,想体察一个家庭主妇的感觉和味道,就在今天晚上,她就做家庭主妇。

  栗致炟开始有些不大理解,只是用一种诧异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她对他解释,她今晚要亲自下厨房,为大家做饭,亲自洗刷炊具、打扫卫生,为丈夫铺陈被褥……

  情人听着情人的心声,大笑起来,笑声在山野空谷回荡传响,经久不息,笑声过后,栗致炟说:既是这样,咱俩得加快步伐,早点回家。不然,等人家把家庭主妇的活都干完了,你还怎么再做主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