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报纸后面,那双美丽的眼睛又看过来了。

    不用扭头,就能感受到那目光的灼热。说实话,一个男人是很难对这样一种大胆的注视做到无动于衷的,何况对方还是一位美丽的异性,哪怕你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也不行。

    至少,方宏宇目前的感受就是如此。

    这位中华人民共和国审计署驻信州特派员办事处新上任的主持工作的副特派员从进入候机楼大厅、在长排椅上坐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注意到了那双追逐他身影的美丽的眼睛。

    追逐的目光来自侧对面长椅上坐着的一位女孩子,方宏宇进大厅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她的存在了。女孩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连衣裙,梳着长长的披肩发,手中拿着一张报纸,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但是,令方宏宇不解的是,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她依然是那副专注看报的姿势,可似乎看的是同一篇文章。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那对美丽的大眼睛和明亮的前额,五官的其它部分都被那张报纸遮得个严严实实。那情景,既可以让你觉得她在刻意遮掩着什么,也可以让你觉得她是刻意在提醒你什么。尽管看不见她的整张脸,但她那宽宽的明亮的前额、那乌黑发亮瀑布般倾泻在脑后的披肩长发,以及她裸露在连衣裙外雪白的肌肤、修长的肢体无一不显示出她清新、淡雅、飘逸的气质。

    她是谁?是署机关的同事、北京的朋友、还是多年前信州相识的故人?若是,她为什么不过来打个招呼,若不是,她为什么总在报纸后偷偷地打量自己。方宏宇几次都想从飘过来的目光中捕捉到些什么,可她就像一只反应敏捷的小兔子,只要方宏宇探询的目光一扫过去,女孩总能不着痕迹地化解掉,仿佛她一直关注的并不是对面的方宏宇,而是手中的报纸,她的眼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报纸半秒钟的时间。

    这让方宏宇感到既恼火又无奈。

    真是个难懂的女人。

    一个女人,就是一本难懂的书,方宏宇不由得想起了一位哲人说过的话。此时此刻的他,打心眼儿里觉得这位哲人说得特有道理也特别深刻。别的不说,就拿自己那位远在美国连面都不见就委托律师把离婚手续办妥了的老婆肖肖来说不也正是这样吗?

    方宏宇是昨天才办完离婚手续的,准确地说,是二十个小时前。

    昨天可能会是方宏宇这一生中想忘也无法忘掉的日子,所有的事情来得是那样突然,事先连一点儿预兆都没有。

    当方宏宇和他的妻子派来的马律师走进街道办事处的大门时,他的表情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自从妻子出国后,两个人就没有少为方宏宇的事吵过,肖肖态度坚决地要求方宏宇也和她一块儿出去,方宏宇就是不松这个口,一气之下,妻子回国连儿子也接走了。

    昨天一大早,方宏宇正准备出门去署里上班,一个戴金边眼镜的斯文男子敲响了他的门。自称是妻子肖肖从美国请的委托律师,全权代表她回来办理与方宏宇离婚的事情。方宏宇一下子就蒙了,满腔的血气直往脑袋上冲,好半天才冷静下来。看着律师递过来的妻子在美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方宏宇的心里一片冰凉,肖肖啊肖肖,你为什么如此绝情?我除了同意离婚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那个胖胖的、四十多岁的女办事员从一堆文件上抬起头来,用一种怪异的眼光盯着眼前的两个大男人,一时间,气氛有说不出的尴尬。

    女办事员摇了摇头,一边看文件一边嘀咕:“哟!这扯结婚证、办离婚证的事儿我见得多了,可两个大男人来办离婚我可还是头一回见。”方宏宇脸色铁青,抿着嘴一言不发,马律师赶紧解释:“我是律师,也是肖肖女士的委托代理人。”女办事员手里办着各种手续,不过嘴巴可是一刻也没有闲着:“这夫妻其中的一方出国了,结果最后两人就离婚了的,现在可不是什么新闻。你说好好的人,一出了国别的没学,偏偏先学会了离婚。我看这美国呀,是自由得过了头,……行了,一式两份,收好。”方宏宇头脑一片空白,目光茫然地不知望向何处,女办事员“当当”地在离婚证上敲着大印,震得他的耳朵“嗡嗡”直响,那一下又一下的撞击好像不是敲在离婚证书上,而是砸在方宏宇的心上,心脏也随着一阵阵抽搐起来。

    不想再忍受女办事员的唠叨,方宏宇一把抓过自己的离婚证书,狼狈不堪地冲出街道办事处。随后出来的马律师心情和他截然不同,满脸堆笑地凑了上来:“方先生,我本来以为解除你与肖肖女士的婚姻关系会很棘手,也许会经历一个漫长的困难的过程……也作好了在法庭上与你唇枪舌剑地大干几场的准备。万万没想到这么快就轻松简单地办好了,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都觉得有点对不起肖肖女士在美国付给我的佣金了。方先生,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也是个好人,好人呐……。”

    方宏宇突然止步,回头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说什么?我很有意思?是个好人?”马律师忙不迭地点着头:“是、是,你是很有意思,也是个好人、好人。”方宏宇的怒火再也压制不住,火山爆发一般发泄出来:“有意思,我自个儿都觉得我他妈特没意思!再说,我是不是好人,也用不着你这个假洋鬼子来说三道四,你给我滚,滚!”马律师见情况不妙,揣着离婚证书一溜烟地跑了。

    是啊,有什么意思哩?恋爱三年,结婚十年,还有一个八岁的儿子,这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被一张离婚证书、一张轻飘飘的纸全部抹掉了。而且,她连面都不肯回来见一面。

    这就是女人。

    这就是我曾用整个身心爱过的女人,这就是结婚时口口声声要与我相濡以沫、白首偕老

    的女人。

    难懂的女人呵!

    一个甜美的声音在大厅里响起,打断了方宏宇的思绪,原来是登机的时间到了,航空公司的播音小姐正在通知旅客做好登机准备。方宏宇拎起皮箱站了起来,眼睛下意识地瞟向对面,搜索报纸后那双美丽的眼睛,长椅上早已失去了她曼妙的身影。

    1·2

    每次与省审计厅厅长岳歧山见面,童北海都觉得像老电影里我党地下工作者秘密接头般神秘。童北海曾经问过岳厅长,老岳你这样是不是过于谨慎了,既费心又费时,还搞得神经相当紧张,长此以往,你不怕得神经官能症。老岳却说,你当婆婆的哪知当媳妇的苦,我要像你那样是国家审计署派来的副特派员、钦差大臣,帽子、票子都在北京国家审计署人事司的保险柜锁着,地方领导都动不了你,我才不愿受这窝囊气。谁不想堂堂正正、八面威风地当包公?谁不想替老百姓伸张正义、惩治腐败,谁不想轰轰烈烈地破他几个大案在全国审计系统露一手?咱不是条件有限嘛。谁让咱信州政治生态环境复杂?谁让你我干得都是遭人嫌、惹人恨、断人家财路的事?谁让你我去捅马蜂窝、插手省高速集团审计的事?你我在这地头上都是打眼的人,不小心点儿行吗?你就权当是到这公园里散散步、锻炼锻炼身体行不?劳你大驾了。童北海当时就笑了,好你个老岳头,我就说了一句话,倒惹来你一大通牢骚。看你可怜兮兮的样子也不容易,就依了你吧,秘密见面就秘密见面。

    不过,今天见面却是童北海主动约邀岳厅长的。童北海一进公园回廊,就看见岳厅长正坐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等他。

    看见童北海过来了,岳厅长笑眯眯地站起来:“老家伙,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么急着见我?”

    童北海却无心与老伙计斗嘴,一脸严肃地问:“你知道方宏宇吗?”

    岳歧山也感觉到了童北海今天的情绪有点不对劲,赶紧点点头:“听说过,是信州出去的年轻干部,据说办事很有魄力,在署里连续办过几个大案。”

    童北海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但不急着点燃:“就是他。你知道吗,在咱们说话的这个时候,他大概快上飞机了。他是来信州特派办主持工作的。”

    岳歧山大吃一惊:“那你怎么办?署里为什么不把你扶正?这也太……是不是和审计高速集团公司有关?老童啊,这事都怪我,不该把你拖进来搅高速集团这趟混水,是不是省里有人说你坏话了?不然的话,怎么着也该轮着你当一把手。”

    岳岐山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愧疚,老朋友在审计系统干了一辈子,这次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没想到……

    童北海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挥挥手说:“根本不是这回事。署里这次人事决定与高速集团的审计毫无关系,再说,我这个人也不是当一把手的料。我担心的是,方宏宇来了之后,还让不让我去碰这个高速集团。”

    岳歧山还在那儿一个劲儿的自责,一时没有听明白童北海的意思,一脸不解地问道:“那你的意思是……”

    童北海看了看岳厅长:“我当然不希望把我们自己的同志往坏处想,但是面对信州目前的局面,我不能不多做几手准备。我已经抢在方宏宇回来之前召开了办党组会形成了一个决议,准备报请审计署正式审计高速集团。你觉得怎么样?”

    岳歧山愣住了,对于童北海的执著,他既佩服又不无担忧:“好是好,可就是、就是有点儿逼人太甚了,这可犯了官场上的一大忌呀,我担心这会影响以后你和他的关系。”

    童北海扔掉手中的烟头,用脚狠狠地踩了两下:“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岳歧山拍了拍童北海的肩膀:“高速集团肯定存在着不小的问题,……只不过要想取得确凿的证据……难啊!我们省审计厅已经铩羽而归了。具体办案人员纷纷到我这里诉苦,说一进高速集团公司,就像只大水牛掉进井里,转来转去使不上力气。所以,一定要有一个总体考虑,把策略定下来后再进点高速集团。就像你和我下象棋时常说的那样,走一步得看五步才行……”

    童北海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别趁机臭我了,臭棋篓子的绰号扣不到我头上。……唉,对了,你们不是挖出了个何子扬吗?”

    岳歧山没有说什么,反问了一句:“怎么?你想从他身上挖点东西?”

    童北海若有所思地说:“对,我想会会他。也许,这个前交通厅厅长的公子手里会握着些有价值的东西。”

    说完童北海长叹了一声,他们调查高速集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仿佛面对的是铁板一块,一直找不到突破口。事到如今,只好寄希望这个好不容易挖出个何子扬来,能不能撬开他的嘴得到有价值的东西,恐怕就不是那么简单办到的。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之中,过了好半天岳歧山才问了一句:“你想什么时候会他?”

    童北海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说:“还是接完了方宏宇再说吧,还有一个半小时,他就到了,我得去安排安排。”

    目送着童北海走了好远,岳歧山还坐在石凳子上一动不动,早就有人劝他不要调查高速集团了,在镜州这块土地上,要想扳到高速集团,无疑是拿鸡蛋碰石头。现在倒好,行动还没有开始,童北海那边就出了问题,这日后的工作只怕是更难开展了。不知道下一个他们要

    对付的是不是自己,那恐怕就不会有童北海这样幸运了,往后的日子,只怕是更难啦。

    1·3

    一上飞机,方宏宇就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实在是太累了,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这倒不是因为刚办完离婚手续和思念远在美国的儿子,而是人教司周司长带来的那张署党组的任命。

    离完婚后方宏宇晃晃悠悠地回了家,一路上,他的手机就响个不停,可他憋着一口气死活不接。打开房门,他将自己重重地砸进了客厅的沙发上,一抬头就看见了对面墙上挂着的三口之家的合影像片,一张张幸福的笑脸此刻却似乎充满了莫名的讽刺。这时他身上的手机又一次响起来了,他想也没想,掏出手机猛地砸向墙上的全家福,手机的电池与机体分离的同时镜框上的玻璃也碎了。屋里一下子变得安静极了,方宏宇喘着粗气站在客厅里,过去一家三口充满欢笑的情景一幕幕在眼前不断浮现。

    满屋的静寂被突然响起的尖锐的门铃声打破了,他仿若未闻,依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外面的人看来比他更顽强,继续摁个不停,还夹杂着怒吼声:“搞什么鬼呀方宏宇,快开门,我是周正。……快点,我知道你在屋里,开门……。”

    方宏宇情知躲不过去了,他起身到卫生间用毛巾抹了把脸,又对着镜子把纷乱的头发整了整,才过去打开了门,把人教司的周司长迎了进来。

    周司长还没坐下就严厉地质问起他来:“方宏宇,你今天一整天都跑到哪儿去了?到处都找不到你的人,为什么连手机都不接?”

    方宏宇喃喃地说:“我上哪儿去了?哈哈!周老兄,十年的婚姻,八岁的儿子,没了,一张纸就全抹掉了。老兄,你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司长的语气这才稍微缓和了点:“怎么,你离婚了?离婚当然是情有可原,可你也不能一天都不接电话呀。我告诉你方宏宇,你误了你自己的大事你明白吗?”

    方宏宇一怔:“大事?什么大事?你别吓唬我……难道今天还有比离婚更大的事?”

    看方宏宇还不在状态中,周司长有点生气了:“当然有。你知道吗,审计长要找你谈工作调动的问题,可我打了你一天的手机都没人接……”

    方宏宇这下子才清醒过来:“审计长找我?我的工作要调动?我,……我现在还能找审计长吗?”

    周司长叹了一口气:“晚了,他已经上了出国访问的飞机了。审计长本来想在出国前亲自找你谈一谈,可你……”

    方宏宇着急了:“审计长要找我谈什么?我的工作有什么变动?周老兄,你就别卖关子了。”

    周司长笑了笑:“着急了吧,我还以为你真能沉得住气哩!告诉你,署党组决定,任命你为审计署驻信州特派办党组书记、副特派员,主持全面工作。我把审计长临行前要交待给你的有关事项全录下来了,你带到路上好好听听吧。”边说边把一盘录音带递了过来。

    方宏宇愣愣地:“什么?让我回信州?”

    周司长有些不解:“怎么,你还不愿意。信州不是你的老家吗?人头熟,情况也熟,正好发挥你的优势嘛。”

    方宏宇却是一脸苦笑:“发挥优势?老兄,你想过没有,人家信州特派办主持工作的副特派员童北海今年五十八岁,还可以干两年,你们不抓紧给他把正转了,反而让我去信州特派办主持工作当他的顶头上司,你让我怎么干?”

    周司长呵呵笑了起来:“别忘了,你去也只是主持工作嘛。”

    方宏宇脸上更加为难了:“那我就更没有底了。”

    周司长表情马上严肃起来:“我说方宏宇呀,要都有底还能轮上你呀,党组都定了的事你还在这儿磨叽啥。还是多想想去了后怎么开展工作吧。童北海是个性格耿直的人,业务精、原则性强,就是脑子不大爱转弯,是个炮筒子,只要心里服了你,合作倒也不难。”

    方宏宇声音低了许多:“保不准老童对这事还有其他想法。”

    周司长把手一挥:“他有没有别的想法我不知道,也不敢打包票,就是有,也是正常的,五十七八岁的老同志能没有个活思想。这一点你应该有个思想准备。至于他服不服你,那就要看你自己有没有真本事,有没有亲和力,工作干得怎么样了。好了,毛主席不是说过‘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吗,牢骚话就到此为止。赶快把手头工作交接一下,明天就去信州上任吧。”

    方宏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明天?”

    周司长坚定地点点头:“对,明天。这是审计长临行前特地交待的。执行吧,我的方特派员。”

    “方特派员,方特派员。”方宏宇耳边传来一阵甜蜜的呼唤。

    他睁开迷迷糊糊的双眼,一张年轻漂亮的脸映入了他的视线。宽宽的前额,美丽的大眼睛,乌黑明亮的披肩发,淡蓝色的连衣裙,越发显得明眸皓齿,肌肤赛雪,这不正是坐在候机厅长椅上用报纸遮着脸偷偷观察自己的那位姑娘吗?果然没猜错,她长得的确很漂亮!

    看着方宏宇满脸的疑惑不解,那姑娘忍不住笑起来:“方特派员,方先生。”

    方宏宇还没有回过神来:“小姐,你是在叫我吗?”

    姑娘挑了挑眉:“难道你不是去信州特派办上任的主持工作的副特派员方宏宇方先生吗?”

    方宏宇眯起眼睛,努力地辨认着眼前这位漂亮的女性,终于,他从那双美丽的眼睛中读出了什么:“你是……于然,小然然。”

    于然不满地撅起了小嘴:“哼!人家都跟了你大半天了,现在才认出来。俗话说,一旦做了官,眼睛准朝天,这话呀用在你身上真是一点儿都不假。”

    方宏宇忍不住调侃起于然来:“真是女大十八变,你现在这么靓,我哪敢随便乱看呵,你不是存心让我犯错误吗?不过,你现在虽然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也不许没大没小的,小时候你不是叫我方叔叔吗?”

    于然不服气地反驳:“你才大我一轮,叫你叔叔我太亏了。”

    方宏宇叫了起来:“我当你叔叔,那可是历史形成的,我们还是应该尊重历史嘛。再说,你已经叫了十几年了,猛一改口大家都不适应。”

    于然分毫不让:“我这才是还历史本来面目。不管你怎么说,从今往后我就叫你宏宇哥了。”说完,就在方宏宇身边的空座上坐了下来。

    方宏宇继续逗弄她:“那你管我叫哥我不就吃亏了?”

    于然一脸天真烂漫:“嗨,堂堂大特派员和我这个小女子较劲,是不是缺少点绅士风度呀?就算你吃亏,那也是吃的我这位大美女的亏,别人想吃还吃不上哩!”

    方宏宇摇了摇头:“都过去七、八年了,你的疯劲儿怎么一点儿也没减,还是这样没大没小的。”

    于然打断了方宏宇的话:“你说得不对,准确地说是九年零一天。”

    方宏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有那么久吗?你怎么记得这样精确?”

    于然得意极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只能说明我心中装着你,你呢?这么多年,你想起过我吗?”

    方宏宇支吾着:“谁敢忘记你这个梳着羊角辫、成天蹦蹦跳跳、吱吱喳喳叫个不停的小丫头呀!”

    于然又抢过话头:“别一口一个小丫头,我不爱听。我问你,这些年关于我,你都知道些什么?”

    面对于然的咄咄逼人,方宏宇有些招架不住了,含含糊糊地说:“我……我就听说你越长越漂亮了。”

    于然死死地盯着方宏宇的眼睛,揶揄道:“编,你就使劲地编吧。这么大个人,连讨好女孩子的话都不会说,难怪……”

    见于然说着说着停下来了,方宏宇的好奇心倒被吊起来了,追问:“难怪什么?”

    于然妩媚地一笑:“难怪呀,难怪有人说你反应迟钝。好了好了,不谈这个了。虽然你不知道我这几年在干什么,可是你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

    方宏宇来了兴趣:“我所有的事你都知道?”

    于然的语气里满是得意:“那当然。”

    方宏宇才不相信:“小丫头又信口雌黄了吧,你既不是中央情报局长,更不是007,还敢夸口所有的事都知道。”

    于然小嘴一撇:“嘿,还不相信,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给你一条最新最有价值的信息怎么样?”

    方宏宇坦然地把两手一摊:“请讲。”

    于然静静地看了方宏宇一眼,微微一笑,俯在方宏宇耳边轻声说:“你昨天上午刚办完离婚手续。”

    方宏宇惊呆了。

    1·4

    特派办党组成员、办公室主任赵宝才陪着副特派员童北海在信州机场大厅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着。这时,省委副书记兼常务副省长范翔忠的秘书戚锋走了过来:“童特派,我是范翔忠副省长的秘书戚锋,请跟我直接到候机坪接方特派吧。”说完,扭头向绿色通道走去。

    “从北京到信州的班机还有10分钟就要降落了,请接机人员做好接机准备。”信州国际机场的大厅里女播音员甜美的声音回荡着。在离机场不远的空中,一架波音747飞机徐徐飞来。赵宝才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又看了看身边的童北海和戚锋,童北海还像开始一样面无表情地站着,戚锋在一旁不停地打电话。

    赵宝才用抱打不平的口气说:“真没想到署里会派人来。副特派员你都干了八年了,也主持了近一年的工作。不管从哪种角度讲,都应该给你转正才是,哪怕是过渡一下也可以嘛!”

    童北海一脸的漠然,没有说话,脸上也看不出丝毫表情的变化。

    赵宝才继续说:“特派办的人都为你鸣不平,自发地要向署党组写信,我打算带头签名……”

    童北海眉头一皱,打断了赵宝才的嘀咕:“少在这儿说些没用的话,你看看我是当一把手的料吗?都快六十的人了,心肝肺全坏,进取心全无,黄土都快埋到脖子了,还过渡一下,过什么渡?你打算把我渡到哪儿去呀,渡过通天河去西天呀?我可警告你,不负责任的话少讲。否则,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你这个办公室主任,到时候可不要怪我不给你留情面。”

    赵宝才苦笑着摇了摇头:“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还不行吗?”

    这时,方宏宇和于然已走下了舷梯,于然似乎想去挽方宏宇的胳膊,但方宏宇侧了侧身子,做了个女士请先的手势。于然白了方宏宇一眼,把手往小嘴上一碰一挥,做了个飞吻,格格笑着说:“大特派员,我先走了,明儿见!”没等方宏宇答话,她拖着行李就走了。这一幕正好被童北海看在了眼里,他的眉头不由皱得更紧了。

    赵宝才忙抢先一步迎了上去:“欢迎你呀方特派员,这是童……”

    没等赵宝才把话说完,方宏宇就热情地伸出了手:“老童,童特派员,你好呵!我们开会时见过面。你可是我们审计系统的老先进了,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呀!”

    童北海有些不好意思了:“徒有虚名,徒有虚名。”

    方宏宇依然真诚地说:“以后我们就在一个锅里盛饭吃了,还请老兄多多关照。”

    童北海还是那副不卑不亢的表情:“应该是我请你多关照,你现在是我的领导了嘛。”

    场面一时显得有些尴尬,两位信州特派办的最高领导第一次见面,气氛就有些僵硬,日后看来,这初次的见面竟有着某种的预示性。

    戚锋连忙上来解围:“方特派员,我是范翔忠副省长的秘书戚锋,范省长让我代表他来迎接您。本来,他要亲自来机场的,可他得到消息晚了点,有个外事活动实在是推不掉,特地让我向您转达他的歉意……”

    方宏宇应道:“范省长太客气了,作为我的老上级,我应该主动去看他才对。不过,今天我们特派办已经有了安排了。”一边说一边看向童北海。

    童北海马上会意地接过话头:“是呀,已经安排好了。”

    戚锋恳切地说:“不行不行,我来时,范省长反复交待过,无论如何,这顿接风酒都应该由省政府来安排。”

    省委副书记、常务副省长范翔忠是信州引人注目的强势人物。这种强势当然和他目前这种地位:省里第三把手、下一届省长最热门的接替人选有关,但更主要的是他的熟悉经济工作、善于宏观决策和驾驭全局的能力。他在省政府两个最重要的综合经济部门:省发改委和省财政厅担任过一把手,又当过全省经济大市的市委书记,既有基层全面工作的经验,又有多个综合经济部门工作的经历,既熟悉宏观经济运行,又深谙微观经济的门道,所以,他总能在一些关键会议的关键时刻,发表一些与众不同的领导决策层最需要的真知灼见。而这些与众不同的真知灼见后来往往又被实践证明是符合省里的经济运行实际情况、对发展全省经济大有裨益的。凭着这身本事,在发展就是硬道理,党和政府的工作都必须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今天,范翔忠自然成了省委省政府两套班子中凤毛麟角的人物。

    范翔忠同志是那种想干事、敢干事、能干事、能成事的干部。一位中央领导视察完信州的工作后曾这样评价他。

    范翔忠还有极好的人缘。他不是那种成天冷冰冰的板着脸、让人觉得高不可攀的领导。他待人大方热情,下去检查工作时,不管你是当官的,还是大耳朵百姓,他都能亲热地拉着你的手说长论短,叙叙家常。若是遇上红白喜事,婚娶嫁丧,他也和大家一起凑凑份子。那年九江发大水,他一下子捐出了全年的工资,一时在全省传为佳话。他还有一个旁人没有的本事,只要是近距离和你拉过手、说过话,下次见你时,他一定会很亲切很准确地叫出你的名字。这常常让那些在基层工作的同志激动不已,激动之余又会平然后出几分敬佩,愈发觉得范省长平易近人,联系群众,真正继承了党的好传统好作风。

    靠得住,有本事,群众拥护。

    范翔忠成为强势人物理所当然。

    范翔忠在省政府招待所设宴为方宏宇接风。

    一见面,他就热情地握住方宏宇的手:“宏宇呀,你这可是衣锦还乡呀。要是在古代,应该叫你监察御史还是什么八府巡按呀?总之一句话,中央派来的钦差,我可是真心欢迎你这位钦差呀。”

    又握住童北海和赵宝才的手说:“早该去看看特派办的同志们呀,这工作一忙就脱不开身呀。当然罗,我这也是给自己找台阶下,主要还是对特派办关心不够。大家请随便坐。现在宏宇回来了,我要尽快把这一课补上。”

    范翔忠落座以后,大家也都依次坐了下来。

    童北海接过范翔忠的话:“范省长太客气了,我们特派办的工作离不开地方党委、政府的支持。以前,也没少给省里添麻烦。”

    范翔忠关切地问童北海:“老童呀,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要说责任,也都在我身上,咱们还是团结一致向前看。说说看,特派办目前有什么困难没有?我们今天就来个现场办公……”

    童北海连忙打蛇随棍上:“好呀,范省长既然诚心诚意想帮我们,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们办的办公楼是八十年代中期修建的,各种设施太陈旧了,现在想翻修一下,职工宿舍也一直没有解决,虽然国家计委立了项,但批下来的资金缺口太大,就这个问题,我们给省政府专门打了报告。”

    范翔忠专注地听到这里,赶紧问:“专门打了报告,有多长时间了?”

    童北海想了想,回答道:“有一年多了吧,一直没有音讯。”

    范翔忠有些愠怒地问戚锋:“有这种事?小戚呀,你见过特派办的报告吗?”

    戚锋立即否认:“没有呀,我没看见,回去后我一定好好查查,看看是不是压在什么地方了。”

    范翔忠有些不高兴了:“在什么地方压住了?小戚呀,你这官不大,可僚不小呵。这样吧,宏宇、老童,你们赶紧补个报告,下次省长办公会我就提出来。我们省里财政虽然紧了点儿,但特派办同志们的起码的工作和生活条件还是应该保证。好了,工作的事儿今天就谈到这儿,下面的主题是喝酒。来来来,大家举杯啊。今天没别的意思,就个接风酒,中心话题就一个,欢迎宏宇回家。”

    1·5

    正当范翔忠在省政府设宴为方宏宇荣归故里接风洗尘的时候,方宏宇的母亲也在为儿子的归来在自家的厨房里忙碌着。

    几样有模有样的家常菜已经摆在了桌子上。

    住在隔壁单元的省交通厅厅长、省高速集团公司董事长杜慧卿的父亲、退休教师杜国明推开门走了进来:“嘿,老妹子,是过年还是做寿呀?”

    方母头也没回:“既过年,又做寿。”

    杜国明更感到摸不着头脑了:“不对呀,过年,还差八丈远哩;做寿,离你六十六岁的生日也还有一些日子,是有什么喜事吧?对,肯定是有喜事。”

    方母笑容满面地从厨房走了出来:“老杜呀,告诉你吧,我儿子回来了。”

    杜国明也惊喜万分:“宏宇回来了,他可有好几年没回来了,真是喜事,大喜事呀!”

    方母继续报告好消息:“他被审计署派回信州特派办当主持工作的副特派员。”

    杜国明有些不能肯定:“那就是说,宏宇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方母点了点头:“对呀,不走了。”

    杜国明乐了:“好好,今天我开戒,陪你儿子喝一杯。”

    方母故意泼他的冷水:“哟,我又没请你,你开个什么戒呀?”

    杜国明嘿嘿一笑:“你不请我,那打电话叫我过来干啥?”

    方母将手中的锅铲塞到杜国明手里:“给宏宇炒几个地道的家乡菜。”

    杜国明有些得意地说:“你还真是找对了人,宏宇从小就爱吃我炒的菜。”一边说一边走进厨房忙了起来,一会儿又把头从厨房里伸出来:“给我一个盘子……对了,慧卿知道宏宇回来的消息了吗?”

    方母打开柜子取盘子:“我这消息还是慧卿打电话告诉的。”

    杜国明摇了摇头说:“我这当厅长、董事长的女儿算是给你养了,有什么好事、大事都是先想到你。”

    方母笑笑反驳道:“我那当特派员的儿子不也是替你养的吗?从小有什么事,他不总是先找你商量吗?就许你霸占我的儿子,不许我抢你的女儿?你还讲不讲理?”

    杜国明哈哈一笑:“算了算了,你我半斤八两,扯平了。”

    方母的脸上写满了欣慰:“看着他们姐弟俩这么出息,我们也没白辛苦一场。”

    省政府招待所的晚宴仍在进行着。

    范翔忠正在就全省的经济发展和交通枢纽建设之间的关系侃侃而谈:“……就我们省来说,制约经济发展的瓶颈就是交通。俗话说,要想富,先修路。一个乡、一个县如此,一个省更是如此。这几年,我们在解决交通这个瓶颈问题上是花了很大的气力的,尤其是在高速公路建设上,应该说是取得了明显的效果,现在,横贯全省南北的高速公路主干线已全部建成,全省四千万群众无不为之欢欣鼓舞呵!这其中最大的功臣就是我们的女交通厅长杜慧卿,你的慧卿大姐呵。你们看,信州人生得邪,说都说不得,说曹操,曹操就到。”

    杜慧卿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方宏宇一看见她,难以克制自己的兴奋,忍不住站起来叫了一声:“慧卿姐。”

    杜慧卿又惊又喜地走上去捶了方宏宇一拳:“哎呀你个好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先告诉大姐一声,眼睛里只装着省长大人,忘了我这个大姐了吧?”

    两个人见面时的快乐和亲热也感染了周围的人,范省长也跟着凑起了热闹:“看看,好人难当吧,我刚刚还在夸你,你反到将我当成了打击目标,你们姐弟的事,我可再也不敢管啦。”

    杜慧卿在方宏宇和童北海之间坐下,接着范翔忠的话往下说:“范省长,谢谢你的好意。跟着你干了这么多年,你最大的毛病就是护犊子。您以后就别夸我了。我这个人干工作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修路这点事儿,这两年,告我的信还少呀?你的抽屉怕不都被塞得满满的吧。宏宇呀,我是真诚地欢迎你回来啊。省审计厅刚结束了对我们高速集团的审计,而且给了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审计结论,要是你们特派办……”

    童北海有些唐突地打断了杜慧卿的话:“杜厅长是不是也想让我们特派办去审计你们的高速公路集团呀?要真心欢迎,我们一定配合。”

    杜慧卿显然对童北海突然打断自己的话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她愣了一下马上又表现得很坦然:“当然是真心欢迎。我可是体验过审计工作给我带来的好处……五年前,我还在建设厅当副厅长主持信州市平房改造的时候,就有大量的匿名信举报我贪污受贿。省委让纪委和省监察厅、审计厅组成联合调查组查了整整一年,审计报告出来后,帮我洗清了冤情。童特派,你说我能不真心欢迎审计吗?算了算了,我也不要在这里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了。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我认准了一个理,只要你是真心为国家为人民做实事好事,老百姓会记住你的,组织上也会理解你的。”

    范翔忠插话道:“身正不怕影斜,脚正不怕鞋歪。只要你行得正,坐得端,老老实实为人民办实事、办好事,别人爱议论什么就让他议论呗!就算有一大堆诬告信,又能怎么样?也许短期内会受到人们的一些误解,但历史终究会证明你的清白。杜厅长的经历不就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么?”

    杜慧卿叹了一口气:“话虽讲得在理,但做起来却实在难呀。人的精力毕竟有限,你一方面要在前面冲锋陷阵,全力以赴,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分散精力去提防从背后射来的明枪暗箭。”

    童北海一语双关地说:“要是这样,杜厅长做人不是太累了吗?”

    杜慧卿也借题发挥起来:“是太累了。不怕你童特派见笑,有时,我还真想解甲归田,激流勇退。”

    范翔忠立马把杜慧卿的话堵了回去:“退,往哪儿退呀?首先我这一关你就过不去。你退了我找谁干活去?放心,只要你扎扎实实工作,只要你不把钱装进自己的腰包,只要你一心一意为了老百姓,有什么雷我帮你去顶,有什么风我替你去挡,有什么诬陷诬告,我和宏宇、童特派一起还你一个清白。宏宇、老童,我的话你们赞不赞成?”

    童北海不阴不阳地说:“关键还是她自己要清白,她自己要是不清白,谁也给不了她清白。”

    杜慧卿的脸上立刻有些挂不住了:“童特派说得对,清白是别人给不了的,是黑是白历史自有公论。我的清白也用不着别人给。”

    范翔忠也立刻感到了二人之间的火药味,马上端起了酒杯:“看看,话扯远了不是,欢迎宴会怎么开成了研讨会了。来,为了感谢信州特派办多年来对我省工作的支持,让我们一起敬几位特派办的领导一杯。”剑拔弩张的气氛就这样被轻轻化解掉了,酒桌上又热闹起来了。

    杜慧卿站起身来给童北海倒满酒说:“童特派员,你的大名我早有耳闻,可以说是神交已久了,今天,我借花献佛,先敬你三杯。”

    赵宝才赶紧护着童北海:“杜厅长,我们童特派身体不好,不能喝酒,这酒我代他喝。”

    杜慧卿爽快极了:“不管谁喝,我先干为敬。”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还冲着童北海亮了亮酒杯。

    童北海一把从赵宝才手里夺过酒杯:“杜厅长敬的酒,我怎么能不喝呢!”说完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过喝完后却忍不住大声咳了起来。

    杜慧卿忙递给童北海一条毛巾:“童特派真是够朋友,不过,要是身体不好不能喝,就别勉强了。”

    童北海咬紧了牙关:“不,难得有机会和杜厅长喝酒,也是我童北海的荣幸,哪能不奉陪到底呢。”

    看得出,二人显然较上了劲,几杯酒下肚,童北海就有了几分醉意,杜慧卿则依然谈笑风生。

    这时,杜慧卿的手机响了,她说了声“对不起”便打开手机听了起来:“对,我是杜慧卿呀。哦,原来是伯母呀……宏宇他在,对,他就在我旁边……您稍等一下,我让他给您讲。”一边说一边把手机递给了方宏宇,“是伯母的电话。”

    方宏宇从杜慧卿手中接过手机:“妈,你怎么……哦,可能是我的手机没电了……你别急,等会儿我就回去。对,是范省长请吃饭。”

    范翔忠走了过来:“宏宇,等等,让我跟你母亲说几句。”边说边从方宏宇手中接过手机,“老嫂子,你好啊,我是翔忠,真不好意思,宏宇一到我就把他劫持了。你怎么样,身体还好吧?一直说抽空去看你……等你六十六岁大寿那天,我一定去了这个心愿。对,我一定去,老嫂子,你要保重呀!”

    赵宝才扶着醉意朦胧的童北海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卫生间,童北海“哇”地一声冲着马桶就是一通狂吐。

    赵宝才急忙为童北海拍打着后背:“童特,你这是何苦哩!医生明明不让你喝酒,可你……”

    童北海喘着粗气:“我实在是看不惯杜慧卿那做派。宝才啊,今天的事你可千万不能告诉我老婆,免得她又跟我发神经。”

    赵宝才用手纸帮助童北海擦干净了嘴,说:“童特,你今天犯了大忌讳,酒桌上有几种人不能忽视,梳小辫的,揣药片儿的,戴镜片的。人家杜慧卿可是女中豪杰,人称杜三娘,杜三娘你明白吗?说是有一次,她在高速公路工地上与包工头拼酒,一连喝了三斤白酒,硬是没倒下,倒把那些包工头一个个喝得人仰马翻。打那以后,工地上几万民工,没有哪个人敢在她面前提个酒字,你说,你哪是她的对手。”

    童北海用水洗了洗自己的脸,看了看镜子说:“宝才,你说,能喝三斤酒的人,还能叫女人吗?”

    赵宝才眨了眨眼说:“现在不是有一句话叫做‘女人难懂’吗?”

    童北海摇摇头,重复着赵宝才的话:“女人难懂。难懂。”

    赵宝才似乎想起了什么:“童特,你都亲眼见了,方特和范省长、杜厅长的关系可是非同一般呀。”

    童北海用手拍拍自己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我喝得有点高了,什么也没有看见。”

    1·6

    童北海终究不是杜慧卿的对手,宴会结束时,方宏宇和赵宝才发现他竟然在特派办的车的后排座上睡着了。看着童北海口中传出的断断续续的鼾声,方宏宇笑着对赵宝才说:“宝才,你就辛苦一趟,将童特派送回家,一定要小心照顾好,亲自把他交到夫人手里。我坐杜厅长的车回去就行了,我们俩家住得很近。你转告童特派一声,我明天下午两点半去办里报到。上午,我得尽尽孝,中午再陪我妈吃顿饭。”

    赵宝才谦恭地点点头:“方特派几年没回家,陪陪老人是天经地义的。你别着急,下午过来与大家见个面就行了。明天早上,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方宏宇边上杜慧卿的车边对赵宝才说:“那就劳你费心了。”

    车一开动,方宏宇就对坐在身边的杜慧卿说:“姐,真没想到,你有这么好的酒量。你手下的那些老总都不敢和你叫板吧?”

    杜慧卿口气中有几许得意:“那是当然。不过,我这也是让他们逼出来的。省里第一条

    高速公路刚动工兴建的时候,整个工程原计划三年完成。可省里为了引进两个国际大项目,非要提前一年通车。范省长主抓招商引资,他给我下了死命令。决不能因交通问题而影响数十亿美元的项目落户信州。没有办法,我只好请分段承包的工头们喝酒。平时那些工头都是有求于我,我罚他们喝酒的时候多,那次一看机会来了,他们都想报复我,想把我当众放倒,出我的洋相。好家伙,他们在酒桌上一字摆开了十个高脚杯,就是喝葡萄酒的那种玻璃杯。每只杯子倒了大半杯白酒,十杯倒下来,满满两瓶五粮液都空了。整整两斤五粮液呀,还是五十三度的。一个包工头代表代表他们大家对我说,杜厅长,三年的活要我们两年干完而且还要保证质量,这可是个大人情呀。看在你杜厅长为人不错又是一心为公的份儿上,我们哥儿几个决定把这个大面子给你了。不过,我们也有一个条件,就是看你愿不愿给我们这拨穷兄弟一个面子,今天你要是能把桌上这十杯白酒全喝了,那就说明你是真心想交我们这帮穷朋友,就是看得起我们这些大老粗哥们儿。提前完工的事,全包在我们身上了。我当时故意反问他们一句,要是我不喝哩?他们说,不喝也行,我们也会帮你。不过,只能是尽力而为,能干到什么程度就到什么程度。提前一年竣工的事怕是不敢保证。我当时就端起了一杯酒,说了声,你们说话可要算数。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只要你把酒喝了,到时我们若不能完成任务,你怎么处置我们都成。我咬牙切齿地说,你哥儿几个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份儿上,我今天就成全你们这张大面子。到时若不能提前一年竣工,我就把你们几个放在白酒缸里淹死!”

    方宏宇忍不住问道:“后来怎么样?你真将那些白酒全喝了?”

    杜慧卿“哼”了一声:“当然,我当时连气都没喘一下,一口气将十大杯白酒全干了。”

    方宏宇追问了一句:“那些工头哩?”

    杜慧卿头一昂:“他们呀,全吓傻了。全场足足有两分钟没人敢说一句话。”

    方宏宇佩服极了:“你肯定是将他们震慑住了。”

    杜慧卿笑了笑:“那是自然。主要是他们没想到我会来真格的,更没想到我有那么大的酒量。”

    方宏宇轻松地开起了玩笑:“这一喝,你肯定出名了吧!”

    杜慧卿感慨万千:“可不,从那以后,整个修路大军和省政府机关没有不知道我杜慧卿的,也正是从那时起,再没有人敢在我面前提喝酒两个字。他们还背着我给我编起了顺口溜:杜厅杜厅,白酒二斤,女中豪杰,不服不行。你看看,你看看,在他们眼里,我都快成酒王了。”

    方宏宇听着听着笑了起来:“姐,你不像个厅长,倒像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女侠。”

    杜慧卿叹了口气说:“这也是被他们逼上梁山。在基层工作,光靠讲道理靠温良恭俭让是不行的。他文的时候你得比他更文,他野的时候也得比他们还野,否则,很难让他们服你。……哎,对了,光扯闲话了,肖肖和小方涛怎么没和你一起过来?好几年了,你妈老念叨着想孩子哩。”

    方宏宇一下子被戳到了痛处,只好掩饰着:“他们娘俩儿在北京,一个上学,一个上班,我一个人先过来踩踩点儿。”

    杜慧卿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什么:“宏宇,你是姐看着长大的,你那点儿花花肠子我还不清楚?你肯定和肖肖出了问题,招了吧,就别瞒着了。”

    方宏宇只好吞吞吐吐地招认:“姐,肖肖和我离婚了,儿子也被她带到美国去了。”

    杜慧卿也颇感意外:“你们俩感情不是挺好的吗?怎么说离就离?”

    方宏宇只有苦笑:“感情好?姐,这婚姻好比穿鞋,合不合适,只有自己心里明白。”

    杜慧卿很替方宏宇担心:“就算是要离婚,那也不至于非要去美国呀,把小方涛带到那么远的地方,老太太那里你怎么交待?”

    方宏宇也是万般无奈:“我还没有想好哩,真不知道该怎样向妈开口,到时候再说吧。唉,不说我了,大姐,你怎么样?老一个人过也不是个办法。”

    杜慧卿也跟着叹起气来:“老弟,说实话,你姐也过得并不怎么样。自从你姐夫去世之后,我的心里早已没装过男女情爱的事儿了。每天在厅长这个位置上,把自己搞得越来越不像个女人,……哎,不说了。你的这件事姐还真帮不了你,不过,你今天最好先别和老太太提肖肖的事。先搪塞过去,等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老太太通情达理,会想通的。”

    方宏宇点点头:“姐,我听你的。”

    方宏宇的母亲为欢迎儿子归来正在举办一场家宴。只不过,今天掌勺的却是杜慧卿。

    方宏宇一边为杜国明倒酒一边说:“杜伯,好几年没陪你喝酒了,今天,我要好好敬您几杯。”

    二人碰了一杯,一干而尽。可是一放下酒杯,杜国明显得有些激动,连眼圈儿都红了。

    方宏宇大感意外,讷讷道:“杜伯,怎么了?您……”

    方母也有些诧异:“他杜伯,你这是……”

    杜国明擦了擦红红的眼圈,可还是控制不住声调的哽咽:“没事没事,我这是高兴的,一高兴就想起了老方,可惜他走得太早了,看不到小宇现在这么出息。”

    方母的情绪也受到了感染,声音低沉地说:“唉!也是他命薄啊,他杜伯,这些年多亏了你了。”

    杜国明也很动情:“弟妹,可千万别这么说,我跟老方是患难之交,那叫什么?托孤啊,怎么着,我也得对得起我的兄弟呀。当时,他拉着我的手说:杜哥,这辈子兄弟拖累你了,可把他们娘儿俩托付给别人我放心不下呀,大恩大德,来生再还吧。”

    杜慧卿端着一盘菜过来放在桌子,责怪起父亲来:“爸,挺高兴的日子你说这些干嘛呀,这不是招大家哭吗?”

    杜国明赶紧抹了一把眼泪,拍拍自己的头:“糊涂了糊涂了。慧卿说得对,今儿是个喜庆的日子,应该高兴,高兴才对。”

    方宏宇站了起来,一把拉住杜慧卿:“姐,别忙了,快坐下吧,弄这么多,又吃不了。”

    杜慧卿拿起酒瓶,给方宏宇和父亲的酒杯倒满了酒,才在方母旁边坐了下来。

    方宏宇看着杜国明满怀感激:“父亲去世时我还不到三岁,印象里我从小就长在杜伯家里一样。在我的心目中,父亲的形象和杜伯的形象是重叠的。”

    方母也很激动:“是啊,你父亲给了你生命,而你杜伯却教给了你做人的道理和尊严。施教之恩,永世不忘啊……小宇,再敬你杜伯一杯。”

    方宏宇连忙端起酒杯:“好嘞,杜伯,我敬你。”

    杜慧卿也跟着举杯;“伯母,您这话就见外了。您不常说,我们两家不和一家人一样吗?再说那些可就生疏了。来来来,我们大家一块儿喝一杯,为宏宇这么有出息,干!”

    家宴的气氛越来越浓烈,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方母也异常高兴,不断殷勤地招呼着杜家父女,还一个劲儿地往儿子碗里挟菜。

    突然,方母想起了什么,不满地对儿子说:“宏宇啊,你怎么没让我的孙子一起回来?唉,要不说这人不能老,这人一老,念想就多,有时候,还真有些想他们。”

    方宏宇看了一眼杜慧卿,故作轻松地告诉母亲:“他们娘俩去美国了,昨晚上不就跟您说了嘛,他们在美国挺好的。”

    方母可没打算就这么轻易放过儿子:“唉,好什么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哪。再说了,现在中国搞改革开放,经济发展得这么快,全世界的人都跑到中国来寻找机会。你说,他们娘俩跑到美国凑什么热闹?”

    方宏宇哭笑不得,只好继续应付母亲:“方涛只不过是出去上学,学完了本事还得回来工作。妈,你就放一百个心,到时候他一回来,怕是你赶也赶不走,你别嫌他烦就是了。”

    方母这才笑了,过了一会儿,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疑惑地对儿子说:“宏宇,特派员这个名字好像有点怪怪的。一说起特派员,就会让人想起电影里国民党时期那些个头上戴着礼帽、架着墨镜,手里还拄个文明棍儿的人,你们审计咋也……”老太太话还没说完,大家都笑起来了。

    正在这时,方宏宇的手机响了。他赶紧起身接电话:“喂,你好,是我。哎,是你呀,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的?什么,待会儿你来接我?”

    1·7

    方宏宇钻进了于然那辆很富有特色的甲壳虫汽车,一抬腿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于然笑吟吟地看着方宏宇:“去哪儿?大特派员,是送你去特派办报到,还是先去其他地方蹓达蹓达?”

    方宏宇笑嘻嘻地打趣起于然来:“你一个大老总,放着自己的大买卖不去做,偏要来给我当司机,你就不怕公司职工有意见?”

    于然故意用一种神秘兮兮的口吻回答:“我现在谈的,正是一桩大买卖,也许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买卖。这笔买卖要是谈好了,说不定会给我和我的公司带来不可估量的效益。”

    方宏宇似乎一下子从于然的话里听出了些什么,但仍然装老成:“看看,看看,疯劲又上来了吧,有闲工夫在这儿磨牙,还不如拉我去环城高速上蹓一圈。”

    于然心里一惊,奇怪地看了方宏宇一眼,然后淡淡一笑:“明白了。”

    一听这话,方宏宇倒有些不明白了,他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于然还是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并不直接回答方宏宇的话,只是反问起方宏宇来:“你刚回到信州不久,就迫不及待地要去环城高速上蹓达,你说我明白了什么?”

    方宏宇看着于然嘿嘿一笑:“几年不见,小丫头真是长成大人了,连说话都会绕着弯子了。”

    于然这下不乐意了,气鼓鼓地说:“方特派员,我得严肃地告诉你,千万别把年近三十还待字闺中的老姑娘叫小丫头,这是第一。第二,几年不见是因为你躲着我不见而不是我不想见你。”

    方宏宇被逗乐了,哈哈一笑说:“我躲你?我为什么要躲你?”

    于然马上换上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不知道,反正我每次进京,你不是出差就是开会,不是去东部就是到西南,天南海北的事儿没有你不忙乎的。”

    方宏宇学着她的口气认真起来:“所以说,我从来就没有躲过你呀,我确实是在东跑西颠地忙工作。”

    于然悻悻地说:“好了,你现在终于忙出了头,忙到我们信州当特派员了。”

    方宏宇张口想说什么,想了一想又闭上了嘴巴,一声不吭了。

    于然微微一笑,转换了话题:“我舅舅说我老嫁不出去没有人要,归根结底的原因就是太矫情,说话太咄咄逼人,好了,我不逼你了。”

    于然这一说,倒提醒起方宏宇来,:“昨天晚上,你舅舅为我接风,他整个晚上都谈笑风生,精神状态很不错。”

    于然一副“我不了解谁了解”的口气:“那当然,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如果不出意外,他副省长前面的那个副字用不了多久就能摘掉了。政绩显赫、仕途通达,你说范翔忠同去的心情能不好吗?哎,大特派员,你不会给他找不愉快吧!”

    方宏宇也听出了于然的弦外之音:“于然,我听你这口气不大对劲呀?”

    于然反问了一句:“是么?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说完,一踩油门,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童北海正仰靠在自己的座椅上,紧闭着双眼,皱紧着眉头。特派办审计处的年青博士董乐群急匆匆地从门外进来,慌慌张张地叫着他:“童特派,童特派。”

    童北海缓缓地睁开了眼,问道:“是天塌了还是地陷了,这么火急火燎地。给你讲过多少次了,年轻人,无论遇上任何事,都要沉稳一些。”

    对上司的训斥,董乐群有些不服气,急忙分辩:“童特,现在都快十二点了,下午方特派员的欢迎会怎么开?大家心里可是一点儿底儿都没有……”

    童北海还没等董乐群说完,没好气地打断了:“欢迎会怎么开与你有什么关系?这事儿有办公室赵主任负全责,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少在这儿瞎掺和!”

    童北海的语气是平日少见的严厉,董乐群立马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低着头向门口走去。但是他并不死心,迈了两步又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又回过头来:“童特,你刚才对唐处长也太那个了点儿,他不就是因为送孩子上学迟到了十分钟吗?”

    童北海的火气并没有减弱:“你的意思是说我这个犟老头不通人情世故,没有人情味是不是?”

    董乐群见势不妙,悄悄吐了吐舌头,连忙说:“我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你先好好地休息吧。”说完,一溜烟儿地跑了。

    童北海又慢慢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该说说童北海了。

    凡是和童北海一起共过事并对他有所了解的人都会用一个字来评价他:实。

    童北海太实了,实得有时候让人觉得他有些犯傻。

    先说说有关他的第一件傻事。

    64年夏天,他从省财政中专学校会计班毕业,那年,他刚刚20岁。20岁的童北海敦厚朴实,虽然身上缺乏城里青年的灵秀和机警,但大山的沉默和厚重却在他身上留下了城里学生少有的淳朴和坚韧。他身材中等,身板儿结实,黝黑方正的脸膛上长着一双又黑又浓的倒八字眉。倒八字眉下是一对深邃的有着强烈穿透力的大眼睛。正是这双与众不同的眼睛,童北海赢得了一位同班女同学的暗中青睐,财政中专学校校长的千金——一位天真活泼、纯洁得像天使一般的姑娘悄悄爱上了他。即将毕业分配的前夕。校长把童北海叫到了办公室对他说,只要他同意和自己的女儿确立恋爱关系,就可以将他留在省财政局工作。那时,一个刚从农村出来的中专生能脱离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把农村户口变成城市户口吃上商品粮,已经算得上是过上脱胎换骨的好日子了。现在,校长竟然能把童北海的户口直接迁进省城,让他留在省政府机关的大衙门里工作,还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这真是天上掉馅饼千年都等不到一回的天大的好事呀!没想到童北海却坚决地拒绝了!拒绝的理由是:他5岁那年,父母早已在农村替他订下了一门娃娃亲。我若负了她,她以后在家里怎么做人?童北海用那双深邃的有着强烈穿透力的大眼睛看着校长,坚定地表示。再说,我读书这三年,家里的老人都是她在照顾,猪是她养的,牛是她放的,苦活累活都是她在干,我现在进城吃上了商品粮是公家的人了,就不要人家了,乡亲们还不骂我良心让狗给吃了。我不能让人戳脊梁骨,让我的父母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

    听完童北海的一番话,校长也有些动容。

    最后,童北海还是留在了省财政局。

    是校长向省财政局推荐的童北海。这是一个思想品质极佳的年轻人,做事肯定靠得信的实在人。校长向财政局的人事处长这样介绍童北海。

    童北海第二次犯傻便就与审计工作有关联了。

    1985年,审计署驻信州特派员办事处刚成立不久,时任信州办财政审计处处长的童北海带队对家乡所在的地区进行财政审计。审计期间,童北海的审计小组发现,地区财政局将一笔用于全区农村中心小学房屋修缮的费用挪用为行署机关干部修建集体宿舍了。结果,有好几所农村中心小学因缺乏资金修缮,夏季连降暴雨,引发校舍倒塌导致几名小学生死亡。

    在得知童北海为此事要向中央写报告后,行署的专员连夜找到他,说,北海同志,你是我们的家乡人。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关注着家乡的建设,给家乡的发展予以了很大的支持。但家乡人民却从来没有为你做点儿什么,惭愧呀!听说你的爱人和女儿现在都还在农村老家,你结婚十几年了还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你夫人一个人带着孩子在农村既要干农活,又要侍候两位老人,这样下去怎么行哩!这都是我们关心不够,官僚主义嘛。现在有一个机会,有一个让我们改正错误的机会,这个机会北海同志你一定要给我们。最近,我们地区行署要在省城信州建一个联络处,正缺人手,地委和行署领导研究过了,决定把你的爱人作为正式工人招到联络处工作。这样,既可以帮我们解决人手不够的问题,又可使你们全家人团聚,你看行不行?若行,下个月就让你夫人去报到。噢,对了,夫人和孩子两个进城户口指标的事,一并由我们解决。

    末了,专员对童北海说,童处长,你是从我们这儿走出去的,又长期在省财政局工作,家乡的财政情况你是清楚的。光靠地区那点儿财政收入,连发工资吃饭都不够,可行署机关大大小小上千号人,吃、喝、住、行,哪样不要钱。单说行署那一二百号年轻人,个个都等着房子结婚,有的都等了七、八年了,实在是没办法,我们才出此下策。挪用六百万元的中心小学校舍修缮费,给行署机关近几年分来的大学生和单身汉盖了三百套宿舍。钱,没一个子儿落入个人腰包,而且,最近,我们已经用专员基金将挪用的钱还回去了。你看,这事儿,是不是不用写入审计报告。

    童北海闷着头抽烟,一句话也没说。专员看着他的样子,以为他答应了,哈哈一笑,童处长,那这事儿就这么说定啦,说完就高兴地走了。

    可是没过几天,中央的专案组就下来了,行署的大大小小的相关官员都没躲过这一劫。事后,有人说,是童北海原原本本把挪用学校修缮费用导致重大事故的事情写到审计报告里去啦,那中央还不派人下来查?这个童北海,可真是个死心眼,脑子太实了。

    别人的说三道四童北海倒无所谓,可是一回家,他老婆就和他闹了一大出。本来呀,几天前就接到地区行署的通知,要到省城去上班,工作户口全都给解决得妥妥当当的。家里行李都收拾好啦,该卖的卖,该送人的送人,就连乡亲们的送行酒也喝过了,满心欢喜这下子可以一家团圆。谁想到,煮熟了的鸭子也能飞走,进城的事就让童北海自己给搅黄了。你说,老婆能不和童北海急么?

    1·8

    于然的甲壳虫在信州环城高速路上一路飞驰,方宏宇有些心不在焉地看前车窗外一晃而过的风景,几年没有回来,信州的变化真是大呀。不知为什么,这样的信州总让方宏宇有些害怕,他也分不清,到底是这城市变了,还是自己变了。

    于然将甲壳虫停在路边,她一边在车里给范翔忠打电话,一边用眼睛瞄着正在路边的小河边洗手的方宏宇。

    于然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事,方大特派员要看环城高速公路,我拉他出来兜兜风……什么,我的春天来了?舅舅,你这个人真没劲,还乱说,我不理你了。”

    通完电话于然也打开车门下了车,她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窈窕的身材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美丽。她看了一眼远处正朝他走来的方宏宇,眼睛滴溜溜一转,把手合成一个小喇叭,冲他大声喊道:“嗨,大特派员——给我摘一束野花——”

    方宏宇听清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只好在树林边专心采起花来。林边盛开着一种方宏宇不知道名字的野花,细长的叶子,淡蓝色的花瓣,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漂亮极了。

    于然开心地看着方宏宇帮她采花,手机又响了起来,她有些不耐烦地接起了电话:“对,我是于然。……王主任,我今天下午的所有日程安排全部取消,为什么?王主任,我作为你的老板,有必要告诉你为什么吗?……知道就好。记住了,今天我什么客户也不见,什么合同也不签,因为我这儿有一笔更大的买卖要做。”这句话一说完,她就“啪”地一声合上了手机。抬头一看,方宏宇已经捧着一束野花走到了她跟前。

    方宏宇把花往于然面前一递,故意作出一副认真的样子:“于然小姐,我可从来没给姑娘献过花,这,权当作是我付你拉我参观高速的车费吧。”

    本来满怀期待的于然一听这话,脸立刻拉了下来,头一扭:“那我就不要了。”

    方宏宇一下子尴尬极了,伸着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对着于然的背影僵了好大一会儿,只好又说:“那,就当作是送给小丫头的礼物吧。”

    于然依然背对着他,赌气说:“那我也不要。”

    方宏宇这下没辙了,他想了一下,也装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说:“这花是你喊着叫着让我采的,又不是我非要采给你的……你是不是也尊重一下他人的劳动成果呀?既然我都采来了,那你说,你说当作什么你就要了?”

    于然这才慢慢转过身来,试着开导起方宏宇来了:“男人给女人献花一般都为了什么?”

    方宏宇眨了眨眼,故意装傻:“为了什么?这我还真不知道。”

    于然被逗笑了,她伸手接过花:“唉,你这个人呀,说你什么好呢。算了,说说观后感吧。”

    对于然话题的突然转变,方宏宇一下子还没回过神来:“观后感?什么观后感呀?”

    于然跺了跺脚:“我拉你转了一大圈,你说什么观后感?”

    方宏宇这才反应过来,夸张地说:“你是说环城高速公路呀,太好了,大手笔,真是大手笔。”

    于然一点儿也没有打算放过方宏宇,步步紧逼:“大手笔之后哩?你打算怎么办?”

    方宏宇又被搞糊涂了:“什么之后?什么怎么办?”

    于然的话里带着刺儿:“我是问,你们特派办什么时候向高速公路集团,也就是向你的慧卿大姐开刀呀?”

    方宏宇怔了一下,马上严肃地对于然说:“开什么刀?莫名其妙!我还没到特派办报到哩,特派办的工作安排我怎么知道!”

    于然冷笑着说:“真聪明,你倒是找了一个最好的借口。”

    方宏宇不想再和她就这个问题争论下去,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说:“好了,谢谢你带我出来。咱们该走了,下午我还要去特派办报个到,和大家见个面。”

    于然闻了一下手中的花:“那好,谢谢你的花,我们走吧。”

    特派办财政审计处副处长、电脑专家唐小建正在电脑前忙碌着。董乐群垂头丧气地走了

    进来,唐小建看他这个样子不禁笑了起来:“嗬,还想替我出头,怎么样,挨童特剋了吧?”

    董乐群正想分辩,特派办新来的女研究生叶莹跟着进来了,她刚来特派办没多久,其实年龄也不小了,但是特派办里个个年纪比她大、资历比她久,再加上她又天生一张娃娃脸,还爱梳马尾辫,越发显得娇小可爱,自从董乐群叫她小叶莹之后,特派办的所有人都跟着亲昵地叫她小叶莹。就为这件事,两个人结下了梁子,每次见面都互相抬杠,也成了特派办的一道风景。此时她正好听见唐小建的话,马上插嘴说:“哟,聪明过人的董大博士居然也有挨剋的时候,少见少见。”

    董乐群一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立刻将矛头对准了叶莹:“叶小姐,你才来特派办几天?屁股还没有坐热吧?难道这就是你对前辈的态度?”

    叶莹的小嘴一点也不肯认输:“有理说理,别动不动就以势压人。本来,我导师也想让我硕博连读的,只不过,我觉得读了博士的人一般都显得比较弱智,所以……”

    董乐群一听这话不乐意了,飞快地打断了:“哎,你这可是人身攻击啊。”

    唐小建见两人又较上劲儿了,马上出来做和事佬打圆场:“我说你俩消停会儿行不行?你们没看电影里说的”,一边说一边学《手机》里的四川话台词“做人要厚道”。

    董乐群也跟着学起了四川话:“做人要厚道,做人当然要厚道。可童老倔头他偏不厚道,你拿他有啥子办法?哎,这样的领导……”

    唐小建用指头敲了敲桌子,委婉地开解起董乐群来:“哎,话可不能这么说。依我看,你呀,也是自讨没趣,你不知道这段时间童特的心情不好吗?你就不应该去……”

    叶莹一贯心直口快,口无遮拦,直言不讳地说:“董大博士,就是,你也不看看眉高眼低?北京派了一个三十九岁的副司长来主持工作,比童特小了整整十八岁,人家正闹心哩,你去瞎凑什么热闹,自讨没趣。”

    这时方宏宇正好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把叶莹的话听了个一字不漏,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

    叶莹看着方宏宇有些眼生,以为是来办事的,随口就问:“同志,请问你找谁?”

    方宏宇紧盯着她:“找谁?”又顿了一顿,“就找你行不行?要是不行,我还可以找信州特派办的全体同志。”

    叶莹眼睛一亮:“你是,你肯定是新来的方特派!哟,没想到,署里这次给我们派了个帅哥当头儿。”

    董乐群见叶莹没心没肺的,赶紧在背后捅了捅她,叶莹才猛然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太礼貌,偷偷吐了一下舌头。

    方宏宇把她的小动作全看在眼里,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我把你的话暂且当作是一种夸奖吧。”

    一见方宏宇亮明身份,唐小建就赶紧推开椅子走了过来,朝方宏宇伸出了手:“方特派,你好,我是财政处的副处长唐小建……”

    方宏宇紧紧地握住了唐小建的手:“我知道,久闻大名呐,你是信州办的电脑专家。署里现在用的很多财政审计软件还都是你设计的。”

    唐小建有些意外,忙为方宏宇介绍其余二人:“董乐群,我们办里七个博士里最年轻的,这是叶莹,刚来的硕士研究生。”

    方宏宇一一与他们握手,热情地打着招呼:“你们好!”

    正说着,童北海和赵宝才从屋外走了进来。赵宝才满脸堆笑:“方特派,你来之前也不先打个电话,我和童特派好去门口迎接你呀。童特派和我刚才正在检查为你腾出的办公室。”

    方宏宇握着童北海的手,由衷地说:“老童,太谢谢你啦!”

    童北海还是那副客客气气的样子:“应该的,应该的。方特派,我们还是先去你的办公室看看,怎么样?”

    方宏宇点了点头:“好,就听你的。”

    赵宝才急忙在前面带路,引着二人走了出去。

    转了一个弯儿就到了,赵宝才推开门,边走边介绍:“这是老特派员老胡原来的办公室,我们重新收拾了一下,你看看还缺点什么……”

    方宏宇打量着这间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整洁的房子,摆了摆手:“挺好的,挺好的。不过,老胡怎么办,我不是说他的办公室暂时不要动吗?”

    赵宝才有些为难,小声解释:“可是,实在是找不出像样的办公室了,您总不能和我们处长一起办公吧!”

    方宏宇丝毫也不在意,坦然地说:“跟你们处长一起办公又怎么了?只要能摆张桌子放个电话……”话还没有说完,桌上的红色电话机就“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见方宏宇没有上去接的意思,赵宝才上前拿起了听筒:“喂,你好……”转身捂着电话对方宏宇说:“方特,找您的……”

    方宏宇有些疑惑,指了指自己说:“找我?”见赵宝才肯定地点了点头,才走上前去接过电话,“我是方宏宇,对!是刚刚上任的主持工作的副特派员……什么?你知道今天是我上任的第一天?请问你什么事?……有重要举报?举报省高速集团公司,……有重大国有资产流失,还有国债资金被挪用……喂,你能说得具体点吗?什么?现在只能说这么多……喂,喂……”电话突然被挂断了。

    方宏宇拿着电话,与赵宝才、童北海面面相觑。

    这时,唐小建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对不起,方特、童特、赵主任,全办的人都齐了,就等你们了。”

    刚一出了门口,走在后面的童北海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什么事似的一拍脑袋,对和他并排

    走着的方宏宇说:“哎呀,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方特派,有件重要的事差点忘了向你汇报。前几天办党组研究决定,准备报请署里对省高速集团使用国债资金的情况进行专项审计。”一边说还一边注意地观察方宏宇的表情。

    方宏宇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直觉让他感到事情有些唐突,但他很快控制住了自己。不动声色地试探着:“审计高速集团的国债资金使用情况?是不是有大案要案线索啊……不过,老童呀,我来信州之前,署里要我们办重点抓好退耕还林的审计工作。这件事,国务院领导非常关注,也是署里今年工作的重点,审计高速集团的事,我们是不是忙过了这一段时间再说,你看呢?”

    童北海想了一想,正要开口,一抬头方宏宇已经走了好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