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怀在医院住了四个月,虽然出院了,但仍然觉得周身无力。此时卜奎在林钢交待了工作,已经到省委上班了。

    张敬怀之所以没有上班,一是觉得自己身体还没有恢复健康,二是他也是有意让卜奎单独主持一段工作,以便进一步观察。如果卜奎干得好,他就彻底退下来。这样,他就算是“平安着陆”了。他在家里过着从来没有过的休闲日子。有时间多读点书,实现他多年的愿望。

    在医院那些日子,他的夫人艾荣和女儿胜美,倒是常来看他,每一次,都坐不到十分钟,好像没有说什么,娘俩就走了。平常,还是由小保姆照顾他的生活,厨师照样一日三餐,他从来不挑吃的,基本上是厨师做什么,他吃什么,即使厨师做菜忘了放盐,他也不挑剔。在生活上张敬怀是个马虎人。

    这天吃过早饭,他一看表,七点半了。过去,总是在这个时候,司机把车停在门外,按一下喇叭,表示车子在等他。这天他看了几次表,也没有听见喇叭响。

    过了几分钟,厉秘书进来了。

    他对这位秘书的印像越来越坏。从厉顺为的眼神中,他感到厉顺为对他这个书记的不满情绪。他当然知道那不满的原因。厉顺为多次向他表示,他自己想到基层锻炼锻炼。张敬怀明白“到基层”的意思,可是他不能这么做。他觉得这个人不老实,城府太深。他向来对这种人有厌烦情结,不能提拔他。

    这天,厉秘书进了他在家里的办公室,例行公事地问:“张书记,今天到哪里去不?我好安排车子。”

    按过去的规矩,秘书会把昨天安排的日程,次日一早就给他看,问需不需要有什么变动。可是今天厉秘书手中空空的,连一张纸也没有拿。他这才想起:哦,我已经请假,实际上是要退下来了,说:“没有什么事。你忙你的去吧。”

    张敬怀感到最近厉顺为很忙,忙些什么,和他没有关系的事,他也不便问。

    厉秘书退了出去。

    虽然他还算“在岗”,因为他是向中央和省委正式请了假的。所以,没有会议,也没有电话,没有人排着队等着向他请示、汇报,没有文件要他批示。他感到轻松极了。

    这天,他看了两个多小时的书,觉得眼睛有些疲劳,想一个人出去走一走,可是他怕迷失了方向,回不了家。这可能被大家传为笑谈的。有时,他想和小保姆去农贸市场或者商店买点什么,可是他不适应那种烦闹的场合,他从来没有自己买过东西,也不知道市场行情,又觉得什么也不需要,到那样挨挤的地方不是活受罪吗?

    于是他在院子里散步,这个房间,那个房间,像过去视察工作似的,让保姆和厨师给他打开门,他这才知道,有一间房子是储藏室,专门储藏家具和暂时用不着的物品的。过去他从来没有数过,他这个小院有几间房子。今天他数了数,正房,厢房,门房一共十六间。自从艾荣胜美娘俩搬走之后,空着好几间。大门口有一间屋子,是所谓的“门房”,即收发室。这个房间很大。秘书,保姆,厨师,没有事时,常常在这里聊天,门卫有时也在这里避避风雨……

    张敬怀在院子里散步,来来往往,用脚步丈量着,计算出每个房间的米数,院子里有个葡萄架,现在正是结果季节,累累的葡萄像一串串珊瑚。过去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事物。葡萄架下有几个石凳,保姆正在和厨师聊天,他们谈话的题目是厨师的分房问题。他听厨师讲:“我都有三十年的工龄了,怎么分房名单没有我呀?”

    保姆说:“据说,分房条件是按到省委工作的时间算。你来省委才三年。”

    厨师说:“那我以前的二十七年,不是给共产党干的?我看他们是看人下菜碟。是张书记不……”他一见张敬怀走来,不说了。

    张敬怀走近了,对厨师说:“老李,我这里不是有空着的房子吗?你把家搬过来就是了。”

    老李说:“这是不行的,张书记,谢谢您了。这事得办公厅说了算──恐怕办公厅说了也不算,得分房委员会分给我才行,我的‘分儿’不够。”

    “什么‘分儿’?”

    厨师给他介绍:分房得按工龄、级别等换算成分……说了一大堆,他过去没有问过这些事,原来分房还这么复杂呢。

    这时厉秘书走过来,说:“这是省委的房产,别人是不能随便住的。”

    他又想,这么一个有三十年工龄的老厨师,理应分到一套房子的。如果他说一句话,厨师就可能分到房子。可是他觉得,分房是个复杂问题,给谁,不给谁,由分房委员会定。他从来不为身边的人说话,现在更不便说话了。他身边的人都知道张敬怀的这个习惯,从来也不为自己的私事求他。

    可是,这时他对厉秘书那句话特别反感“这是省委的财产”!厉顺为说话的态度虽然很平和,但分明有“你说了不算”的意思。他总觉得,这个厉秘书的眼神中,表现了对他的轻侮。早晚得把他撵走!张敬怀想。

    当初,单秘书长向他介绍厉顺为时,因为是在杨书记身边服务过的,用不着再由组织部门搞诸多项目的审查,他也就放心的用了他。没有想到这个人这么不老实。他写的那篇盖老板的文章,使姓盖的捞了不少资本,他们还有没有什么交易?谁也说不清楚。

    想到这些烦人的事,他才知道:自己在位时,每天累得难受,回到家里就想躺着,可是有很多文件还等着他批阅,他不得不强打精神坐在办公桌前,有时工作到下半夜,还要想一想明天在某次会议上,因为要他讲话,想一想该说些什么。

    当时他总想,等我退下来就好了,但他没有想到,在岗位上有他难受的时候;可退下来,也有退下来的滋味……他甚至想,要不要再当一届省“人大”主任呢?

    冯怡在国外留学这几年,每个月都有信给他,报告自己在那里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她的信中总是说:请你放心,我过得很好。不久前的一封来信说,她的学业已经结束,获得了社会学博士学位,很快就可以回国了。从信上的口气看,他估计,至少在三个月之后她才能回来。届时他一定去机场接她。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有一天厉秘书领着一个人进屋,竟是冯怡。她站在张敬怀面前,傻哈哈地笑着说:“我回来了!”一个大背兜还在肩上。

    厉秘书见张敬怀没有别的吩咐,便出去了。

    张敬怀也看了她半天,这才说:“快,快放下!”忙帮冯怡解那背兜。

    冯怡把背兜放下,两人都愣愣地站着,张敬怀多么想像对女儿一样拥抱她一下呀,但是他没有。倒是冯怡主动给他来了个西方的“见面礼”将他拥抱起来,轻声喊着:“我的老爸呀……”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喊他。

    他也轻声喊着:“我的小女儿……”

    过了有两三分钟,二人才松开手臂。张敬怀说:“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为什么不先打个电话?”

    “我,我想让你感到意外,让你惊喜!”

    “快去洗漱一下吧,我让保姆给你冲茶。”

    不多时保姆端上茶来,转身退出,冯怡也一面搓着面部一面进了屋。

    张敬怀问:“怎么样?讲讲你的情况,我想知道的事很多呢。”

    冯怡说:“先别说我了,先说你吧。你信上不是说住院了?病全好了吗?”

    “全好了。”张敬怀答“出院前对身体进行了全面检查,一切‘零部件’都没有大毛病。我这部机器,运转这么多年,什么‘磨损’没有经过?居然没有大毛病,也是一个奇迹。可是就是觉得累,睡觉呢,又睡不着,于是就看书。这是我多年的愿望,如今是如愿以偿了。”

    “战争中受伤,运动中挨整,‘零部件’居然没有问题,你真禁折腾!”冯怡说“我看你能活一百岁呢。以后的时间安排,你听我的。累嘛,感觉累才是健康的表现。休息休息就会好的。”

    “人们说‘健康长寿’,没有健康,我就不想长寿,那不是活受罪嘛!”

    “你健康嘛,当然应该长寿。”冯怡说。

    二人都笑了。

    张敬怀问:“你回来怎么办?得先解决工作问题呀!要不要回林钢?”

    “我想先休息一段,工作问题以后再说。如果组织分配,我想到社会科学院,最近一段时间,我也得调理调理,以后再和他们联系吧。”

    “你休息一段也好。”张敬怀说“可是总得有个地方住呀!要不住在我这里……反正有空房子,空着也是白空着。”低头又一想,自己又否定了,说“不好,不好,住我这里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你不欢迎,怕我干扰你?”

    “不是,不是,是……”

    “是什么?你这个人呀,活得真累。我行我素,谁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管他呢!他们能说什么?无非是‘冯怡住张书记家里了’!第一天说了,人们认为是新闻,第二天是旧闻,第三天是历史。第四天再有人这么说,就让人讨厌了!”说完自己哈哈大笑起来。

    张敬怀想了一下:“要不,你和保姆住一间。”

    “可以,我还可以帮助她做饭。我给你做做西餐,是我新学的本事呢。”

    张敬怀吩咐保姆,把冯怡的背兜拿进她的房间,并准备一套被褥。接着说:“卜奎调到省委来了,代替了我。”

    冯怡说:“好好好,他真是一个好人。也该这么安排了。你呢?”

    张敬怀说:“我,现在还算‘在岗’,可是卜奎已经主持工作了。我正在想,还没有下决心。原来,按不成文的规矩,当几年省长,当书记,当几年书记,退到人大当主任。这是领导的关心,怕人们一下失去的东西太多,太突然,搞点‘安慰赛’,当然也可以说是‘余热发电’。现在,我算请假休息。休息个一年半载的,年龄也‘到站’了。上面要安排我当人大主任,我还没有答应哪。”

    “你这个人呀,还是没有觉悟过来。你这一生够光明磊落的了,自己安慰自己就够了,还要别人安慰?”

    “是,是,是!”张敬怀说。

    冯怡说:“我以前就想‘劝退’你。你活得太累了,为什么不趁身体尚健的时候,过几年轻松日子?那时,不到火候,我没有说。现在天赐良机,为什么不退?你还恋什么位呀?”

    除了冯怡,谁能这么和他说知心话呀!

    他说:“对的,对的!革命几十年了,一时没有事干,有点空虚和寂寞感。”

    “我看你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还是没有解决。你看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园序》中,讲他的时空观,说得多好:天地宇宙,是万物的旅馆;光阴是时间的过客。人在世界上,能过几天快乐的日子?白天玩不够,夜晚打着灯还要游玩呢,况且现在正是春光明媚的日子……”

    “你说得对,听君一席话……”

    “你得啦吧!你现在得听我安排。等我休息一两天,我领你上街,逛公园,溜商店,去旅游。还有读书,写点回忆录,事情多着呢。有什么可寂寞的。”

    根据张敬怀的吩咐,保姆已经把饭做好了,请他们去吃饭,二人便进了东厢房的小餐厅。

    保姆摆好饭菜,退了出去,冯怡小声问:“刚才领我进屋那个人是谁?”

    张敬怀说:“是我的新秘书,姓厉,叫厉顺为。卜奎到了林钢之后,又来了个秘书,就是吉秘书,你认识的。后来又换了这个姓厉的,是第三个。”

    “吉秘书呢?”冯怡问。

    “吉秘书出国,继承他舅舅的遗产去了。早就说要回来,可是一直也没有回来。”

    “你这个新秘书怎么长了那样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好像要看到你的骨缝里,让人很不舒服!”

    “他以前是杨书记的秘书,杨书记调走后,他没有跟着走。我也没有像对卜奎和吉海岩那样考核他。后来我也觉得此人不太好,但没有动。一干又是二三年。”

    “我给你当秘书怎么样?”冯怡笑着问。

    “你?你给我当秘书?哈哈!笑话!笑话!我是从来不用女秘书的。我以为……”

    “又是‘你以为’,你以为会有反映……对不对?关于这一点,我对你很不以为然,你好像总是为‘你以为’活着,就是不为自己活着……”

    “我马上要退下来了,还要什么秘书?你也有事情干,不是还要研究你的社会学吗?”

    “先别说了。反正我得休息半年,陪你过一段老百姓生活。要知道老百姓生活,有老百姓生活的乐趣。你不会感到空虚和寂寞的!”

    “说这么多闲话了,”张敬怀说:“讲讲你这几年在美国的情况和感受吧。

    我特别想听呢。”

    “一言难尽,我一段一段给你讲,有很多故事呢。”停了一刻“我先从到了美国下飞机讲起吧……”冯怡说。

    “吃菜,吃菜,一面吃一面讲。”张敬怀夹了一箸菜给冯怡。

    冯怡吃过饭,扎扎实实的睡了两天觉,除了吃饭起来一会儿,吃过饭又是倒头便睡,好像要把这几年欠下的觉全要补上似的。也可能是时差的关系,第三天,她觉得睡足了。吃过早饭,向张敬怀提议:咱们今天上街溜溜怎么样?

    “好的。”张敬怀高兴地答。

    “可是,你什么人也不能带,就咱这两个老百姓。”

    “好的。”

    过了一会儿,厉秘书过来问:“张书记今天去什么地方吗?”

    “我和小冯上街。”

    他们刚出门,汽车就停在那里等着。小冯对司机说:“我们今天去散步,不用车的。”

    “是的。”张敬怀对司机说。司机便把车子倒回车库。

    两人沿着小胡同(过去一般的车辆是不准从这里通行的)往外走。冯怡总是搀着张敬怀的胳臂,好像怕他跌跤那样。而张敬怀觉得让一个年轻女人搀扶,既不习惯,又不好意思,总是摆脱她的搀扶,说:“用不着的,我自己可以走。”

    冯怡说:“我扶老,你携幼,有什么不好……要是把你摔了,我可没法向……交待。”

    “向谁交待?我现在是老百姓一个。”

    “对了。咱们今天就当一当普通老百姓,你也体验体验老百姓是怎么生活的。”

    “这些年,我也体验过的。有时也做所谓的‘微服私访’,借以了解真实情况。”

    冯怡笑他,:“那可不一样。那时,你到哪里去,不得通知公安部门呀!一出点什么哪怕是很小的事,也会有人出来保护你。只要你一动弹,就会有便衣跟着,要说自由,你们是最少的。”

    “对了!”张敬怀想起一件事,给冯怡叙述着:“有一年,听人说海天市的服务行业,搞‘五满意服务’运动,很见成效。全省为了推广海天市的经验,在这儿开现场会。我想去看看真假。那时我还在军区当副政委,和秘书一起换了便服,到一个饭店去。饭店里人多得……”

    冯怡说:“那时,你在埋头吃饭,后面就有人扶着你坐的凳子,等着座位。

    旁边还有农村来的老乡,等着你吃剩下的东西,用舌头舔盘子。”

    张敬怀继续讲他的故事:“我和秘书坐下,要了两个炒菜,一个汤,六两粮票的米饭。可是等呀等,老也不上菜。等了半个小时,先上来的是一碗汤,这就有点怪。可是,有一帮穿警服的人,比我们来得晚,几盘热气腾腾的炒菜,却端上来了。他们在那儿呜嚎喊叫的吃酒行令。我问服务员:‘他们比我们来得晚,为什么这么快就上菜了?’那服务员不屑答理地说:‘他们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能比吗?’我也不能和她争论。过了一会,菜还是不上来。我生气了,对当时的毕秘书说:也不知道会等到什么时候,咱们不吃了。我拿着买的菜票去退。

    毕秘书要去,我说让我体验体验。便自己去退票。”

    “肯定会有故事。”冯怡插了一句。

    “那卖票口儿,人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的。我好容易挤进去,本来那卖票窗口就小,交款,给票,只有一个拳头大的小孔,我说要退票,收款员在人们的吵嚷声中根本听不见。好容易听见了,我把收款单往里递,好几只手同时往里伸。服务员说,‘快点,快点!’你这个老头,怎么这么慢?我说,你这个眼儿小,我伸不进去。这话,那女服务员却听清楚了。睁着大眼问:什么‘眼儿小’?‘进不去’?她好像一下提高了‘觉悟’,大叫着说:这老家伙耍流氓。……”

    说着畅快地大笑。

    冯怡也笑弯了腰:“这事就这么完了?”冯怡问。

    “哪里会完呢?”张敬怀接着叙述他的故事“女服务员一喊‘这老家伙耍流氓’,坐在那里吃酒行令的几个人走过来,没用分说给了我几拳。毕秘书过来说:‘你们怎么随便打人’?那几个人对毕秘书说:‘你管什么闲事!’对他又是几拳!毕秘书走出去,给市公安局打了电话,说我这个政委挨打了。不多时,来了一帮警察,把那几个穿警服的人和饭店经理带走了。回到机关,毕秘书给市委书记打了个电话,说了我的偶然遭遇。你们还搞什么‘五满意运动’,开现场会推广先进经验呢?这不就说明问题了吗?”

    冯怡说:“今天要是出了这种事,我可调动不了警察……当然,现在也不会有这事发生了。现在是市场经济,买方市场,服务态度好着呢。要不咱们今天到饭店吃顿饭体验一番。”说着自己小声地现编现唱:“市场经济好!市场经济好!市场经济顾客地位高。官面孔,不见了……全国人民大团结,掀起市场经济新高xdx潮,新高xdx潮……”

    冯怡的声音很轻,但张敬怀都听清楚了,哈哈大笑。这是这几年他第一次开怀大笑。

    ……

    说着二人出了胡同,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个公共汽车站。这里已经挤了许多等车的人。

    不多时,来了一辆大客车。人们拚命往上挤,冯怡先是在后面推张敬怀,推不动,有一个大个子挡着。冯怡自己又先挤上车,回头拉张敬怀。这时那个大个子喊:“往里挤,往里挤,里面空着呢。”他刚刚上了车,一回头就说:“里面没有地方了,等下一趟吧!”张敬怀记得。早先听到一个“变心板”的故事。说是在台上和在台下的人思想观点是不一样的。当时是讲的人的政治地位,这个比喻,可能就是从这里来的吧?像那个大个子,挤上车前,喊往里挤,往里挤!踏上了汽车,一转身态度就变了。

    下车时,又拚搏了一场。上车的人等不及人下完,往上挤;下车的人喊:“等下等,等一等!下完了再上,下完了再上!”冯怡先是在后面往下推他,到了车门前又先下车怕他摔着,往下接他。上车下车还是弄得他出了一身大汗。他感到内衣都湿了。

    出门时,他交给冯怡几百元钱。冯怡说,要给他买两套衣服。他现在穿的那灰不溜球,蓝不啦唧的中山装,太不合时宜了。张敬怀因为自己不抽烟,不喝酒,又没有别的嗜好,身上从来不装钱的,也不懂得市场上的行情。他夫人和女儿,从来不给他买东西。有什么需要买的,也是秘书给他办。所以,今天他的几百元钱,装在冯怡的口袋里。

    他们下车走了一段路,到了一条热闹街。

    到了这条街口,见里面人挤如潮,流动着,拥挤着,混搅着,像一锅开水。

    他问冯怡:“这是什么地方?”

    冯怡说:“这是连世界上都有名的‘中京街’,你都不知道……”接着讽刺他“你这个人,除了会当官,还会干什么?只看刚才人们挤车,就知道你的‘政绩’了。”

    谁么批评过他这个书记呀!说:“搞革命像吃饭,得一口一口来嘛!”张敬怀笑着给自己辩解。

    冯怡又笑他:“你不懂得老百姓,搞什么革命!”

    “我就是老百姓出身,怎么不懂得老百姓?”

    “那是过去!现在你就懂得开会,决议,文件,指示,……”

    “国家也需要这些呀!没有人搞这些事,也就不成其为国家了。”

    “进去吧!”在一个大百货商店门口,冯怡搀着他上了台阶。对这个商店,他好像还有印像:这是一个省城去年兴建的最现代化的商场。当时,厉秘书极力劝他出席开业剪彩。他也来了。剪了那么一剪子,就出席别的会议去了,以后再也没有来过。

    冯怡领张敬怀进了商店。按照冯怡的建议,今天要给他买两件春秋穿的外衣,两条裤子,两件衬衫。冯怡为他定的标准是,又要新潮,又要合乎他的年龄和身份,款式呢?要在朴素中透出华彩。

    张敬怀笑说:“你这标准──朴素和华彩就是矛盾的。”

    冯怡说:“矛盾统一嘛!”

    “我可不穿西服呀!系上领带,弄得脖子像套个绞索似的。”

    冯怡说:“不给你买西服。外衣给你买两件夹克衫。老少皆宜,干群通用。

    也可拉上拉练,也可敞开胸怀,又随便,又帅气。”

    “听你的。”

    冯怡先到一个柜台,为他挑了两件夹克。一件是蓝黑地透出淡红和暗黄色方格。冯怡像开导小学生似的说:“这蓝黑地,有庄重感,两种淡淡颜色的方格,给人华丽而不轻佻的视觉。”第二件是银灰地,配以黑色不规则图案。张敬怀穿上,对着镜子看自己,说:“这两种彩色对比太重了。”

    冯怡说:“这设计服装和做菜差不多,豆腐、白菜都没有什么个性,和什么菜都可以搭配。这银灰色,也是如此。大红大绿太刺眼,这银灰配黑纹路是大方、庄重,又质朴。”

    “听你的。”张敬怀说。

    买了上衣,又买了两条裤子。两种颜色,都是在同一颜色中织出不同花纹。

    张敬怀也很满意。

    接着又去买男衬衣。张敬怀说:“还是买的确凉吧,耐穿,又不用烫。”

    冯怡笑他:“你落后十年了!现在谁还穿的确凉?”转向售货员“要纯棉的。”

    “不用烫吗?”张敬怀问。

    冯怡又笑他:“这纯棉是经过‘后整理’,怎么洗也不打褶,你摸摸这手感……”

    张敬怀用手指拈了拈,果然柔软而有弹性,但一看那价格标签“80元”,说:“不买,不买,太贵了,太贵了!”又看旁边柜台中的的确凉衬衫,标价“25元”说“还是的确凉耐穿。”

    “你得了吧。那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日子早过了。不消费,怎么发展生产,不发展生产,怎么提高人民生活?”

    “道理我都懂,可是多年形成的习惯,改也难。”

    冯怡又问“样式质量你相中了吗?”

    “倒还可以……”

    “相中了就买!你穿上试一试。”

    张敬怀说:“号对就行,不用试了。怪麻烦售货员的。”

    “什么麻烦,现在我们是上帝。”

    张敬怀试了又试,觉得很合身。

    冯怡吩咐“小姐,要四件,给包起来。”随即从身上掏钱,又说“钱花了才是自己的”

    “钱花了才是自己的”新观念,张敬怀想。

    服务员对张敬怀笑说:“你这个女儿真孝顺,如今有几个这样女儿?你有福呀!”

    “我有福!”张敬怀也满意地笑着。

    出了商店,张敬怀说:“我对叫‘小姐’总是不习惯,还是叫同志的好。”

    “你以为,谁是你的同志呀?‘同志’贬值了。”冯怡说。

    他们在商店买妥了预定的衣服,已经是上午十二点了。冯怡提议,他们到一个风味餐馆来顿小吃。既可口,又省钱。拐了一个弯,到了“食品一条街”。

    冯怡指着那条街上的块块招牌,问:“咱们吃什么呀?”

    张敬怀说:“要辣得过瘾的。”

    冯怡说:“四川人不怕辣,湖南人辣不怕,贵州人怕不辣……”冯怡领张敬怀进了一个四川餐馆。

    服务员拿来菜谱,冯怡让张敬怀点菜,张敬怀说:“我从来没有点过菜。你点吧。”

    冯怡点了几个菜,果然是张敬怀最爱吃的。冯怡问他:“喝酒吗?”

    “不喝。”张敬怀说“你愿意喝我就陪你喝点葡萄酒。”

    冯怡便要了一小瓶葡萄酒。

    这顿饭吃得很惬意,比什么宴会都高级,张敬怀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他们一直到下午四点多才回家。秘书厉顺为等在门口头,走过来为他开门时,用埋怨的口气说:“张书记到哪里去了?见你中午没有回来,我们便报告了公安局!”

    “报告公安局干什么?小题大做!多此一举!”张敬怀生气了。

    “我们要为张书记的安全负责!”厉顺为嘟嘟哝哝地说。

    “有谁要暗杀我吗?”

    说着进了张敬怀正房的办公室。保姆冲上茶来,张敬怀说:“今天真累。可是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出了几身大汗,现在也没有感到疲劳。”

    “怎么样?过过老百姓的生活,也很有意思吧?”

    冯怡说:“你那个厉秘书的眼光真讨厌!好像老是在问我:你是书记的什么人呀?”

    “我早晚要辞掉他的,只是他老是赖着不走,说是等着解决了他的级别问题。

    让他等吧。”

    “这是你工作上的事,本来不该我说话,如果是我,早把他打发走了。”

    这天晚上,冯怡和小保姆在屋里闲聊。小保姆问冯怡:“冯姐,你怎么不结婚呀?”

    冯怡答:“没有适合的对像。”

    小保姆说:“像你这么有学问的人,找个爱人还不容易呀?”

    冯怡说:“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小保姆问:“什么是‘可遇不可求’呀?”

    冯怡答:“就是可以想想,也许偶而遇到个合适的对像,是很难强求的。”

    小保姆说:“你只要愿意,那些大知识分子,还不是可以成把抓呀!”

    冯怡哈哈大笑:“你还小,你不懂,不懂!”

    小保姆也笑了:“找个男人,能一起好好过日子,生娃娃就行呗!”

    冯怡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小保姆说:“我看你们这些人,越是有学问,越难找对像,你是不是条件太高了?”

    “你不懂,给你说不清楚。”看了看表“睡吧,都十点多了”

    小保姆立即睡着了。可是冯怡睡不着。

    这天晚上张敬怀先是看了一会书,关了灯,却怎么也睡不着。又起来看了一阵书,再关灯,还是睡不着。他似乎有一种渴望,这渴望是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他觉得需要有一个人说说话吧?他一看表都十点多钟了,不能叫冯怡陪他聊天了。可是,他犹豫了很久,忍不住拿起电话,打到小保姆房间:“小怡,你过来一下。”

    过了三四分钟,冯怡站在他面前了。

    两个人对立着,谁都没有说话,只隔着一米远。

    像尊远古的雕像。

    像两座相持的冰山。

    像两个凝固的幻影。

    地震了,雕像要崩裂!

    火山爆发了,冰山要熔化!

    幻影出窍了,灵魂要狂舞!

    可是寂静着,寂静着,寂静着……

    不知过了多久,冯怡打破了沉默,她近乎耳语般地:“爸……”

    这一个“爸”字,似乎把眼前的一切都消熔了。

    张敬怀沉默着,喃喃自语般地说:“没有事啦,你回去吧。”

    冯怡泪水猛地涌出了眼眶,她再没看张敬怀一眼,转身走出了房间。

    一切似乎都归于沉寂。

    次日早饭后,张敬怀对冯怡说:“我今天要到机关去一趟。”

    “有什么事吗?”冯怡问。

    “我的办公室还留着,去看一看。你也该跟我去一次,你不去看看卜奎吗?他知道你回来了。”

    “是,是,我是得去看看他,谢谢他。他很关心我呀!”冯怡说。

    不多时厉秘书也来了,问:“张书记今天有什么事?”

    “我要去机关办公室。”

    厉秘书忙去备车。其实省委机关离他们家只有十分钟的路。张敬怀说:“我和冯怡走着去,不要车了。”

    两人散步似的出了院子,沿着一条胡同,向省委走去。到了大门口,两根巨大的门柱前,站着两个塑像似的卫兵。卫兵们都认识张敬怀,向他敬礼。倒是收发室那老头叫着:“呃呃呃,我说那位女同志,你站住!”

    张敬怀对老头说:“她是跟我来的……”

    老头忙摆手:“进去吧,对不起,进去吧。”

    两人进了大门,绕过一个花坛,又走了一段路,进了办公大楼。书记们的办公室在三楼,最近新安装了电梯,可是张敬怀说:“我练练腿脚吧。”随即拾级来到三楼。掏出钥匙,打开301房间,冯怡也跟着进了屋。

    办公室是里外两个大套间,外屋摆着一张长桌,桌上铺着四边低垂的白线毯,放了一套茶具,周围有十多张椅子,很显然这是开小型会议的地方。里屋靠一角摆了一张大写字台,靠两边墙壁放着两套沙发。一面还放着一台电脑。冯怡禁不住问:“你都用电脑了呀?”

    “他们给安装的。一直摆在那里,我没有学,也没有时间和心思学。”张敬怀说。

    “我教你,手脑并用,能延迟脑子老化呢。况且你将来写个回忆录什么的,用得着呢。”

    冯怡又满屋撒了一眼,觉得房间太大了,摆了那么多东西,中间还可以容纳五六对男女跳舞。里外间加起来有一百多米。她说:“你要这么大办公室干什么?”

    “是他们设计的……”随即拿起电话,“卜奎呀,小冯冯怡从国外回来了,你……”他本来想说“你不来看看她呀!”因为地位不同了,他改口说:“她要去看你,现在在我的办公室。”

    卜奎在电话中犹豫了一下:“哎呀,八点半有个会……”又一顿“我马上去看她。”

    过了两分来钟,卜奎进来了。先和冯怡紧紧握手:“哎呀,我听说你回来了。

    祝贺你得了博士学位。怎么样?”

    “简单说吧,一切都好!”

    “工作谈了吗?”

    张敬怀插言:“人家是靠亲朋好友自费留学,工作得找个自己满意的地方。”

    “大博士,还怕大家不抢着要呀。有什么问题言一声。我八点半开会,要他们推迟了十分钟。有时间再详谈吧,对不起了!过两天我去看你。”

    “开你的会去吧。”张敬怀说。

    卜奎出了门,冯怡说:“还是那么热情,热心。”

    “他不忘本。”

    “一阔脸就变阔了不变脸,就很难得。”冯怡说。

    这天的下午,午睡过后,冯怡对张敬怀说:“关于你离休的事,我有一些想法,想和你彻底谈一谈,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正想听听你这位社会学博士的意见呢。”张敬怀笑着答。

    于是,冯怡和张敬怀又一次进行了长谈。

    冯怡首先从省委留给张敬怀的办公室谈起。她说:“今天我看了你的办公室,就有感慨:你既然已经决心退下来了,还留那套办公室干什么?从组织上说来,是照顾退下岗位同志的情绪,怕退下来的同志,一下失落得太多,感情受不了。

    可是,我不相信你的感情会那么脆弱。在战场上,你连死都不怕,还怕丢掉个办公室吗?况且办公室给你留着,你是去也不去?你去了,无公可办。偶尔去一次,见着卜奎他们,让他们怎么办呢?他们如果冷淡了你,他们自己也过意不去。如果热情些呢?再向你‘请示汇报’呢?他们都忙得很,你又担着‘垂帘听政’的嫌疑。所以,留着这个‘闲物’,是不必要的。”

    张敬怀耐心听着。

    冯怡接着说:“再说,这个厉秘书,你退下来后,除了给你发发文件,并没有很多事可做。我最讨厌他那双眼睛,东张西望的,疑神疑鬼。好像家里时时刻会进来贼似的。留着这个闲人没有一点必要!”

    张敬怀还是耐心听着。

    冯怡说:“再说,给你留着这部车子。你退下来之后,每天不去上班,又不去逛商店,有多少社会活动?就算一个星期有一次社会活动,去一次书店,一个星期才两次。过去咱们不算经济帐。可是国家养着一辆专车,不算司机的工资,各种费用,得一两万元吧。你这个一辈子为人民利益奋斗的老党员,让几十个农民一年的劳动,养着你很少用得着的一部车,心里能平衡吗?再说,一个大司机闲着,你能保证他不出事?前天”晚报“上登了一则消息:一个汽车司机,借由拉着一个女孩子,到了市郊,在车上先行强暴,再杀人灭口。后来公安局侦破此案,原来是某退下来的首长的司机。首长可以不负刑事责任,负不负管理教育不严的责任?”过了一刻,冯怡又补充“况且现在出租汽车越来越多,出门招手就有车,方便得很。我想你不会因为坐着出租见了同志、朋友什么人的,觉得低人一等吧,我不相信你的觉悟那么低。”

    “最后,最重要的是你的工作,我看你不想接受人大主任这个职务,是对的。

    要退,就彻底退!何必再搞一段‘安慰赛’呢?”

    冯怡停了好久,不说话了。但张敬怀等着她说下去。

    冯怡把一杯茶,像饮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喝完了,才接着说:“咱俩个比起来来,你好像是一座大山,我只是一芥草民。这些事,本来不该我说三道四,可是谁让我是你的‘友女’呢?说错了,说了一些让你不高兴的话,说了我不该说的话,这就要请你原谅了!”冯怡在这里才停下来。

    张敬怀还是半天沉默不语。

    冯怡接着说下去:“你问我美国,我讲了许多情况。他们是资本主义,不和他们比,好像也没法比。美国总统换了届,上任总统在下台那天,办公室、汽车、秘书、服务和保安人员,要在当天24点0分交出来,法律都是有规定的。一下台,就是普通老百姓。你这个无产阶级革命家,还没有他们开明?我不相信!”

    张敬怀也端起茶杯,像饮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把一杯茶喝完,才说:“小冯,我的好女儿,你这些话,我何尝没有想过呢?你说得对,也完全说到我心里去了。但是要真正下决心,总得一个过程吧?”

    冯怡说:“难什么?也许这些东西,你丢不得!但丢掉了,就说什么也没有了。可是有一点你是有的,就是你有了自由!我在出国之前,就有这种想法,让你退下来。一旦退下来,离开你生活的圈子,你就是‘自由’的富翁。”

    张敬怀叹息着说:“地位,以前是没有的,后来有了,现在又没有了,返朴归真;权力,以前是没有的,后来有了,现在又没有了,返归真;威望以前的没有的,后来有了,现在又没有了,返朴归真。”

    冯怡哈哈大笑,拍着巴掌:“我的好老爸呀,你还是想通了。”

    “不,早就想通了。可是还得吃一副‘催化剂’呀!”

    冯怡想了想,又说:“下面这些话,就有点‘干涉内政’的嫌疑了:我建议,你还是应该把艾荣和胜美接回来。不管有多少矛盾,到底是一家人呀!”

    “破镜重圆?”张敬怀迟疑了一下“她们娘俩都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况且我听说,她们的事业有大发展,日子过得比我舒服多了。她们既然出去了,就难再回头的。”

    “我可以去说服她们。”

    “那就劳驾了,就看你这个‘社会学’博士的三寸不烂之舌了回来也是多生闲气。你试试吧。”

    停了一刻,张敬怀问:“你的工作呢?总不能老是跟着我吧?”

    “你说呢?”

    张敬怀说:“你原来是林钢的干部,出国时是‘停薪留职’,你还回林钢怎么样?你总得生活,要生活总得有个地方给你开工资呀!这一点很容易做到,和卜奎说一声就行。况且你还有你自己的事业呀!”

    “我已经想好了,”冯怡说“我想,我研究社会学,就研究你。你这一生所走过的道路,政治经验,生活历程,党内外的运作规则,‘风土人情’,从苏区、长征,到解放战争,抗美援朝,历次政治运动,改革开放……够我研究一辈子了。

    研究了你,就研究了中国社会,研究了中国革命。以前我听卜奎说过,你要他研究过苏区的什么事。我想和你谈谈你的一生,你所走过的曲折道路,帮你写一本回忆录,这可能是一本很有价值的社会学著作呢。”

    “再说吧。”张敬怀叹息地说。

    就在第二天,由张敬怀口述,冯怡笔录,写了一份张敬怀给省委并转中央的要求辞去一切职务并不再出任人大主任的报告。

    过了两个星期,原来省委的单秘书长,陪着卜奎书记到了张敬怀家里。冯怡知道他们要谈工作,便回到她和保姆住的房间。

    落坐之后,先是单秘书长问了张书记的饮食起居等情况,张敬怀的回答是一切都“好得很!”

    接着卜奎说:“张书记给省委和中央的报告,我们研究了一下,又向中央组织部打电话请示过,有几个问题,觉得还是和张书记商量一下,再听听您的意见。”

    “你说吧。”

    卜奎说:“先说这人大主任一职,中央的意见要和我们和您商量,认为你还是做一届人大主任的好。有你在岗,我们有什么疑难问题,找你帮助拿个主意也方便一些。……”

    张敬怀打断了卜奎:“按年龄,我再过半年多就到‘岗’了。再干岂不是就‘超龄’了。你所说的‘有什么问题找我商量’,不是要把我推到‘垂帘听政’的地步!我真的累了,身体不行了,我要休息,干部离休的权利,谁也不能剥夺。

    我决心下了,你们谁也别再劝我了。”

    卜奎最了解张敬怀的作风,他下了决心的事,是很难改变的。也不再说话了。

    张敬怀又补充:“以后有什么事,也别再找我了。这一年,你们干得不错嘛。

    国民经济总产值以每年百分之八点九的速度递增,比我干得好嘛!”

    “那是中央给的政策好。”卜奎又问“关于厉秘书的工作呢?怎么安排?”

    “厉秘书一直要解决他的正厅级待遇,我没有解决,他对我是有意见的。我有一个原则:要官的人就是不给。秘书我是不要了。至于他工作如何安排,按什么级待遇,已经不是我的事了。”

    “你报告上说,连秘书也不要了。不要个秘书怎么能行?总会有些事情需要服务吧。厉秘书可以另行分配,但你还是配一个新秘书吧。”

    “没有秘书怎么就不行!”张敬怀的态度很坚决“天底下的人有几个有秘书的?人家不是照样工作、生活、创作吗?弄个秘书,没有多少事情让他干,纯粹是浪费人才!”

    “那……厉顺为同志的工作怎么安排?”

    “看看看!这是你们工作中的职责,又问我!”张敬怀有点生气。

    卜奎不便再说什么了,停了一刻,说:“您报告上说,连汽车也不要了。这恐怕不行,出个门,社会活动,总会需要的。”

    “你们要我走点路,锻炼锻炼嘛!我这身体主要是让坐车惯坏的!”

    “这样……”卜奎不知道往下怎么说了,停了一刻“要是张书记这样安排,别的离了岗的老领导怎么办,他们的秘书、汽车、办公室……”

    “别人是别人,他们对什么有兴趣,我管不着,反正这些我全不要了!”

    谈话在这里僵住了,谁也不说话。

    过了一刻,张敬怀打破了沉默,说:“关于小冯的工作,我得说几句:她原来是林钢的干部,出国留学,是‘停薪留职’。现在回来了,得了个博士学位。现在打算让她帮我写点东西。写完东西,再由组织分配。这算我一点请求。总得有个地方给她发工资吃饭呀!如果你们觉得可以,就让林钢给她再发工资。如果你们认为不合适,饭,我还是管得起的。”

    卜奎忙说:“这好办,这好办,让林钢恢复发工资好了。将来她的工作,也好办,一个社会学博士,留在省委都是可以的。省委第一要研究的,应该是社会。”

    冯怡征得张敬怀的同意,在某一天的下午,先是和胜美在电话中约好,她只说是:去参观参观她的企业,胜美表示热烈欢迎,说:“你如果来敝公司工作,我们可以高薪聘请!”

    冯怡说:“我这个博士,是搞社会学的,尽是研究观念性的空东西,对你这个实业没有用的。”

    胜美说:“搞经济就得懂得社会,不了解社会,也搞不好经济。你帮我发展企业文化嘛!”

    “咱们见面再细谈好不好?”冯怡说。

    “好的。见面谈。”

    那天,按约定时间,冯怡到了盘古工贸实业公司。胜美知道,妈妈对冯怡有戒心,怕妈妈说些没有礼貌的话,便把妈妈打发出去了。她作为一个企业家,不能那么小肚鸡肠的。如今“关系就是财富”,这个美国留学回来的博士,在美国会有很多关系。她得好好接待。

    使冯怡没有想到的是,只那座二十层大楼四周的玻璃窗,把附近的街道的房子都映亮了。金碧辉煌的大门,四根银色的门柱,两只一人多高的石狮子,大理石台阶,和穿着他们公司特制服装的保安,说明公司气魄之大。当冯怡到达门口的时候,胜美见她是步行来的,就问:“你怎么步行来?我爸没让他的汽车送送你?”

    “用不着的。”冯怡说。

    接着两个年轻女人行了拥抱礼。

    胜美领冯怡进了大楼。一个服务小姐把她们引到电梯前,电梯门开着,又一个小姐等着。二人进了电梯,没用胜美吩咐,好像早准备好的,电梯在某层楼停下来。

    “我带路吧。”胜美先下了电梯,进了她的大办公室,冯怡感到,这里比起她爸爸的办公室又阔气多了。好像她爸爸大半辈子拚命流血所得到的,让女儿一下就超过去了。

    “请坐!”胜美大方的一伸手,冯怡也没有客气,二人同时落座。又是没有用胜美吩咐,服务小姐端上香茶。

    冯怡说:“我一看大门,就感到妹妹的企业办得这样兴旺发达,真替你高兴。”

    胜美说:“你可别以为我们是借老爷子的光。我们那老爷子,当他的儿女都倒霉。别的普通人能做的,我们就不能做,怕说我们搞特殊化,在他当权的时候,我们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连我小时候生病,送医院都不让用他的汽车。怕影响他的清廉名声……”

    冯怡感到,胜美一见她就对爸爸搞“大批判”,她此行可能要失败。

    冯怡为张敬怀解释:“在他那个岗位,注意影响也是对的。”

    胜美说:“你别替他说话,他当权时候我们没有沾他一点光,他挨批斗的时候,我们娘俩可做跟着一起倒霉!现在,我们办这个企业,是靠自己的本事。老爷子根本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我们什么事情也办不成。”看样子,女儿一提到老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胜美往冯怡身边凑了凑,亲切地说:“冯姐,过去咱们总是吸收外资,让外国人赚中国人的钱;我现在想在外国办个企业,我们去他们那里投资,赚他们的钱。我正发愁没有个经理呢。我聘你当经理怎么样?高薪,只要你开个数,我照付就是!”

    “我哪会搞企业?你要把企业交给我,我不给你搞破产才怪呢。风险太大。”

    胜美说:“要创业,就没有没风险的事。呆在屋里,怕树叶掉下来砸着脑袋,最保险,但什么事也搞不成。”

    冯怡说:“妹妹是要发大财的。”

    “钱,对于我已经无所谓了。我主要想试一试,我这一生到底有多大能量。”

    冯怡觉得应该切入正题了:“妹妹,我这此来,是奉命而来……你爸爸想请你们回去。”

    胜美“噢?”了一声“我不相信,他才不会要我们回去呢,几十年了,不说话不吵架,再回去吵呀?”

    “真的,张书记真的想请你们回去。”冯怡说。

    胜美说:“我听说,他退了。退得‘一丝不挂’,是不是退下来感到寂寞,想找个人吵吵架呀?”

    “你想哪儿去了?”

    胜美说:“我们不会回去的,你也不要做这个说客了。况且我现在要出国,筹备在国外办个工厂,签证都办好了,就等着买机票呢。”

    冯怡问:“你一走,国内这么个大摊子,谁替你支应呢?”

    “有我妈呢。”胜美说。你别看我妈在爸爸面前啥也不是,人各有优势。她老人家办企业,在公关方面是位能手。我一走,她更不能回家了。“

    冯怡感到她不能再当这个说客了。换了个话题,说:“妹妹干这么大事业,是个成功者。婚姻问题不考虑考虑呀?”

    胜美哈哈大笑,“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呢?”

    “这事,可遇不可求。”

    胜美又是大笑:“我才不想把自己捆绑在婚姻这个战车上,让人拉着走呢。

    太不自由,太烦人!我觉得现在最好了!谁也管不着我,连我这个可爱的妈妈也管不了我。”

    冯怡说服张敬怀夫人和女儿回家团园没有成功,她告诉张敬怀结果时,张敬怀说:“我知道你这个说客是当不成的,由她们去吧。各人走各人的路,各人好自为之吧。如果她们真的回来,也难免要天天吵的。本性难移,都这么大岁数了,谁能改变谁呢?”

    冯怡从胜美那里回来的一个星期之后,胜美就拿到了去加拿大的签证。她雄心勃勃地要施展自己的才能,发展自己的事业。她带去了二百万美金,办了一个小电器工厂,并打算以此为基础,逐步扩大在在国外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