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颖从小在空军大院长大,父亲是部队一名师职干部。那一年,他的老司机提干,要选一名新兵给他开车。老黎是条东北汉子,自幼对红色革命根据地怀着崇敬的心情。他亲自拿着汽车连战士的名单点将,认为老区人民勤劳、纯朴,对革命衷心耿耿。老区人民的后代,继承了父辈的血脉,忠实可靠。柳王明就这样成了老黎圈定的司机。
刚到首长身边的柳王明,勤奋、吃苦,脑子很灵活。整天把黑色的上海牌轿车擦得铮亮。每天早上七点四十分,准时把车子开到院门口,下雨时还要拿把雨伞,站在门口等着。首长一出现,立即迎上去。晚饭后,无论值班不值班,七点准时坐到司机班办公室,或看报纸或看看小人书。首长说,晚上没有任务就早点休息。柳王明说,首长管的事多,现在又是改革开放的时期,部队现代化、大裁军,随时都可能有任务,宁可我少休息一点,也不能误首长的大事。后来老黎就叫柳王明干脆每天吃过晚饭就到家里来,家里热有电扇,冷有火炉,还可以看看书,看看报,提高自己。首长夫人身体不好,风湿关节炎外带心脏病,是个药罐子,病怏怏的,刮大风不敢在外面站,稍不注意容易被风刮走。生了一对宝贝儿女,儿子继承父业,在南方当兵,没什么重要的事,老黎不准他回家。老黎的观点是“男人第一生命是事业,常常眷恋着家是没出息的男人”。黎颖排行老二,是老两口掌上明珠,这会是北京建筑工程学院的学生,至多两星期才回来一次。家里请了个保姆,买菜做饭,侍侯夫人。让柳王明到家里来,可以帮做些家务,买米、买煤,搞搞卫生,还可以陪首长说说话,长些见识。这一来二去,柳王明俨然就是黎家人了。小伙子浓眉大眼,方方的脸盘,肌肉结实,特别善解人意,首长的话从来不说“不”字。首长有晚饭后如厕且时间长的习惯,柳王明一到六点半,就搬好一个小凳,从车上拿来当日的报纸放在小凳上。首长抽烟,可夫人管教特别严,柳王明就帮首长买好烟放在车上,并常常报告夫人,首长最近烟量下降。黎颖周末回家,老黎、小黎后面还跟着柳王明,一道去看看电影,逛逛街。每当这样的日子,柳王明好像特别兴奋,话也比平日多。他讲一些农村乡里的故事,常常笑得黎颖前仰后合,捂着肚子在沙发上打滚。有的还带点颜色,她似乎也不在意,柳王明也就更大胆了。
这天,柳王明帮老黎擦过皮鞋,放到楼上阳台凉晒,路过黎颖卧室门口。黎颖看了一阵书,正伸懒腰,见柳王明路过,把他叫住,“小柳,忙乎啥”。
“首长皮鞋很久没擦,有些脏,我给擦擦。”
“哦,你还挺勤快。”
“大学生,有事吗?”柳王明听见她招呼,赶忙回头站住。
“来,讲个故事,帮我解解乏。”
“行。不过,首长在看文件,我得先给首长报告一声再来。”
“没事,进来吧,等会我替你报告。”
柳王明来到黎颖的房间,一股年轻姑娘特有的香味扑面而来。黎颖的卧室简洁明了,床上全是白的,床单、床罩、枕头,显得非常高雅,柳王明有点眩目。她坐在门边靠背椅上,面前书桌上摆着厚厚的一本书。
“站着干嘛,坐呀。”黎颖指指床对面的沙发,上面垫着洁白的浴巾。柳王明单独近距离和她接触,甚至能感到她的呼吸声,这还是第一次,他有些不自然。手不知是放在腿上还是扶手上。眼前的黎颖,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两个眸子黑得发亮,白里透红的脸蛋,紧身高领羊毛衫使她的胸脯高高突起。只要是男人,看见后都会有无限的暇想。柳王明被她的青春气息憋得有些喘不过气。
“你干嘛,是不是要我给你倒杯水你才开始。”
“真要讲?”
“谁骗你?”
“你要是觉得粗俗了就别怪我。”
“你这人怎么扭扭捏捏的。”
“好,我给你讲个真实的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我们山区一个小镇,这里的老百姓只是听说过火车,但从未见过。国庆三十周年那天,通过我们镇的铁路,要举行通车典礼,火车还要在小镇停靠。老乡们拉家带口去看火车,站台上围得水泄不通。于是,聪明人就跑到站前很远的地方去等。这时,车上有个姑娘例假,她怕停站后列车员锁卫生间,就抓紧进去处理。然后从窗口甩出,不偏不倚,正好甩在一个男人的鼻梁上,火车呼啸着从身边飞驰而去,这男人眼前一黑,什么也没见着,火车就过去了。缓过神来后,摸了一把鼻孔,尽是血。
回家后老婆问他,火车是么样?他说,什么样倒没看得太清楚,反正很厉害。
老婆问怎么个“厉害”法,他说,火车上飘下来一张纸,砸在他鼻子上,硬是打得他鼻血直流。
黎颖没有骂他,只是笑个不停。
“你们那儿真有人没见过火车?”
“那还假?没见过火车的老百姓多着嘞”
后来,老黎慢慢感觉到,女儿回家的次数多了,一个星期来一次,再后来,甚至隔三叉五地回家,一会是拿衣服,一会是拿书。回来了就进房间,进了房间柳王明就跟进去,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有时门还嘘掩着。
再后来,发生过一件事。一个星期天,黎颖说陪同学去颐和园玩,要柳王明开车送送。游园时碰到一个小男孩落水,柳王明奋不顾身,跳入水中,救起小孩,并及时送到医院抢救。孩子保住了性命,家长四处打听,得知“英雄”是空军大院的战士,找到首长核实情况。哪里知道,孩子爷爷是个更大的首长,非要见见这个舍己救人的英雄。这位首长特意派来了警卫,派来了一辆挂着武警牌照的皇冠轿车,拉上柳王明,直送到离中南海很近的一个院子里,过了几道岗哨。在一个很大的会客厅里接见了柳王明,猩红的地毯,一圈皮沙发,柳王明有些紧张地坐下。首长正在接电话。完后,首长笑吟吟地从硕大的办公桌后走到柳王明身边,拉过柳王明的手。
“小柳同志,真感谢你呀,我们一家都感谢你。你奋不顾身救人,还不留姓名,是我们军队培养的好战士。我们都应当向你学习。”
柳王明不好意思,说“这是应该的,谁碰到都会这么做。”
“你们看,这小同志还很谦虚。”首长对旁边的工作人员说。
首长问了他些家庭和工作情况,嘱咐他要趁着年轻,加强学习,中国现代化,需要的是各方面的人才,在部队好好锻炼,为祖国现代化建设做贡献。今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他。并叫身边的工作人员给他留了电话号码。
柳王明诚惶诚恐接了,等他回来时看了那个名字后,他吓了一跳。不久,他看到这个名字前面,冠上了“省委书记”的职务。
从那以后,柳王明有了一些新感觉,他觉得自己像爬山,到首长身边开车是爬上了一座高山。但到这座山顶一看,前面还有更高的山。站在那山顶往下一看,那才叫“一览众山小”呐。柳王明见了老黎,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诚惶诚恐。在老黎面前迟到早退的现象也多起来了。他常常从皮夹子里掏出那位大首长留给他的家庭电话,左看看,右看看,猜想着那位首长的家在哪里?此刻在干些啥。柳王明也谋划着自己的未来。
老黎看出柳王明最近的变化,他隐隐约约感到柳王明同女儿的关系有些粘糊,马上警觉起来。黎颖是他的掌上明珠,他和老伴身边离不开女儿。柳王明毕竟是农村来的,将来还得回家乡去,如果等到两个年轻人在一起产生了更深的感情,就被动了。何况黎颖马上大学毕业,他觉得两人悬殊太大。虽然他脑子里并没有“门当户对”的想法,但毕竟要考虑女儿未来的生活。于是,老黎决定找柳王明谈一次。
那是一个星期六,柳王明送他下班之后,首长说,“小柳,明天我在家休息,你中午到我这里吃饭,咱两聊聊。”
“首长,有事吗。”柳王明感到首长有话要说。
“今天早点休息,你也很辛苦,明天过来,啊。”
第二天,柳王明十一点整时来到黎家。他不愿来的太早,他不习惯那么正规同首长面对面谈话,来早了他没那么多话说,言多必失。
柳王明感到首长今天特别客气,保姆已经准备了饭菜,桌上还放着一瓶“二锅头”,他知道首长很有酒量,但家里很少请客,也很少喝酒。看得出,今天同他谈话非同一般。首长今天对他一直微笑着说话。见保姆把菜都炒好了,老黎把手一挥。“走,咱边吃边聊。今天你别开车,陪我喝几杯。”
柳王明和首长面对面坐着,几杯酒下肚,两个人的话也多起来了。柳王明开始不大自在,慢慢也放开了。
“小柳哇,跟我也快两年了吧,我看你也进步不小了。”
“两年差三十四天,多亏首长培养。”
“我在部队干了三十多年,真正锻炼人还是连队。将军都是从连队走出来的。”
“哦,首长也在连队干过很长时间?”
“还用问吗,部队师以下的领导岗位我没漏一个。”
“怪不得首长那么熟悉基层,对战士有感情。首长,为此我敬你一杯酒。”柳王明一饮而尽。
“小柳,我看你能吃苦,脑子也很灵活,素质不错,是个好苗子,再下连队锻炼锻炼,会更有出息的。”
“我?”柳王明差点酒杯掉地下。
“对。我已经跟政治部交待过,让你回汽车连当排长,以后自己努力,争取不断进步。”
柳王明一时说不出话,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首长,这事我感到很突然,没有思想准备。是不是我工作没作好,首长尽管批评。我还是想多在首长身边工作一段。”
“工作不好能提拔你当排长吗?你不能长期跟我,迟早要离开的。这是组织的信任,也是组织纪律。来,我敬你一杯,下去好好干。”
“首长,我——”
“我什么,喝下去,我像你这个年纪,喝酒从来不数杯的。”
柳王明一饮而尽。眼睛有些湿,喉咙有些硬,肠胃里有一种燃烧着感觉。
他从心里是不愿这时候离开首长的,当个排长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如果干得时间长点再下去,他完全可以当个连长什么的。更主要的是,他通过与黎颖的接触,产生了感情。他现在渴望天天见到她。他看得出黎颖也对他有好感。如果他能得到黎颖,老黎一定会想办法把他留在北京工作了,也许柳家的历史要从他开始重写。他要利用今天的机会同首长挑明这件事。
“首长,我真是舍不得离开你,再说我同黎颖也——”
老黎心里“隔噔”一下,知道他要说什么,马上接过话头,“是啊,你同黎颖虽是同一个年代的人,她很少吃苦,有些娇气,缺少艰苦锻炼。该向你好好学习”
“我是说——”
“小柳哇,别犹豫了,这是个好机会,错过了可惜。我都给你安排好了,明天你同新来的司机交接一下,帮他讲讲机关工作纪律,讲讲跟首长开车要注意的事情。后天你就开始休息,哪天报到我送你去。”
这一天,柳王明晕晕乎乎,朦朦懂懂,不知道怎么回到了住处。老黎骗了他,他说“二锅头”不上脑,可他头痛得厉害,心里比头痛得更厉害。
他先是埋怨老黎不近人情,跟你鞍前马后的侍候着,风风雨雨快两年了,他长这么大还没这样侍候过自己的爹,什么事没帮你干过。你倒好,看我不顺眼了,一句话就打发了。什么下连队锻炼,一个小排长,柳王明根本看不在眼里。往深层想,老黎的做法,大大伤害了柳王明的自尊心。你什么意思?不就是个师长吗?不就是嫌我柳王明是农村来的吗?配不上你女儿?你不也是农村来的吗?你也不是入伍就当师长的嘛。不过比我多在北京多住了几年,皇城根的血脉你血管里同样没有,你也不过比我多住了几年四合院,就不知自己是谁啦!
柳王明最痛恨的是那些用眼角余光看他的城里人,还是在新兵连的时候,一个上海闸北区的小个子兵,满脸傲气地炫耀上海码头繁荣时,柳王明就一脸鄙视。小个子兵看出了柳王明的不满。
“柳王明,去过上海吗?”
柳王明愤怒地从坐位上跳起,五指攥拢,抓起小个子歪戴在头上的军帽,从窗口抛到了屋外的流水沟。
“去你妈的,上海是你家里的?臭美!”
为这事,他受了班长狠狠批评了一顿,但班里几个农村兵却给柳王明翘起了大拇指。
后来在驾驶实践时,小个子和柳王明分在同一台教练车上,同车的还有两个农村来的战士。汽车驾驶是柳王明当时最崇拜的职业,要知道,在他的家乡,能够坐在驾驶室操动方向盘的人,都是县里头头脑脑的孩子。所以,柳王明从学习驾驶第一课开始就有着无限的兴奋,学习成绩也很突出。一上车就很得教练的赏识。仰仗着教练的关爱,柳王明常常不忘记同战友们一起作弄那个上海小子。比如,冬天的早晨汽车发不动,他就指挥小个子拿着摇手柄去摇动机器,美滋滋地看着小个子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汽车在坡上熄火后,让小个子下车捡石头顶住轮胎,不让汽车往后滑行。油路出了毛病,让小个子去检查,弄得他满脸油污,象只小花猫一样。柳王明和同车的战友则躲着教练会心地笑。
老黎以关心的名义,把他从身边撵走,怕他和黎颖走到一起,说穿了还是看不起自己来自农村,这让柳王明内心腾起一股从所未有的愤怒:农村来的怎么啦?农民又怎么啦?你城里人高尚?那个上海的小个子的驾驶技术不是差我一大截吗?你老黎有出息,不是碰到了好时代吗?要是我碰上了那个年代,不也同样能当上个师长旅长吗?
离开老黎的第二天,柳王明蒙着脑袋睡了两天,不吃不喝,急得汽车连长直跺脚。
两天在床上转辗反侧,柳王明异常的冷静地思考着他和黎颖的关系,思考着自己的未来,一个计划在他脑袋里清晰、成熟起来。柳王明要么不做,要做就不同凡响。他天生有一股倔劲,干什么都要弄出一点响声。人家认为不可能的事,他偏偏要试试。你老黎不是看不起我吗,不是要把我关在黎颖爱情的大门之外吗,我偏要试试,偏要撞撞开这扇关闭的爱情之门。并且仔细斟酌过从何下手。
后来事情的发展,果然同老黎的初衷南辕北撤。这位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带兵打过很多胜仗,立过战功的团政委,又在师政委岗位上做过多少军人思想工作的老兵,在一个新兵蛋子面前打了败仗,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离开了老黎,柳王明把工作的重点放在黎颖身上。他也有更多的机会更自由地接触黎颖,完全可以不受老黎的约束和监督。没过半年,柳王明同黎颖已经爱得死去活来,难解难分,老黎还蒙在鼓里。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是生米煮成了熟饭,柳王明已经钻进了女儿的被窝。为了实现自己的计划,他先是同黎颖分别作父母的工作,老黎先礼后兵,说黎颖还在读书,还不能分心谈恋爱。后来又说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不能离京,按转业安置要求,营以下转业干部留京安排有困难。这样,你们成家后有很多预想不到的困难。怎么说也不行,最后老黎把柳王明臭骂了一顿,说他没良心,辜负了他的培养,欺骗他女儿的感情。
骂也好,打也好,柳王明并不在意。因为在与老黎的较量中,他已经牢牢把握了主动权。但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老首长,能把未来老丈人的思想工作做通,就尽可能不要搞得太僵,今后还要常见面的。于是,他动用了所有战友、朋友、熟人的力量,采取车轮战术,今天找老黎的战友上门说项,明天找自己的领导做工作,硬的不行来软的。老黎也是倔性子,是个东北榆木脑袋,怎么也不开窍,打定了的主意,怎么也不改。无论是谁的面子都不给。最后,逼得柳王明拿出了“杀手锏”。
他给老黎写了一封信,大信封套着小信封。信上言辞恳切,先是自我检查,说同黎颖恋爱没有事先征得首长同意,再是申明这辈子非黎颖不娶。最后是威胁,说领导干部干涉自己子女婚姻是不妥当的。希望首长考虑她们之间的感情,不要棒打鸳鸯,毁了女儿一生的幸福。如果赞成柳王明的观点,就不必拆那个小信套了,假如执迷不悟,固执己见,那就请看另一信封里的东西,那是黎颖留给我的。
老黎看了这封信,气得七窍生烟。“狗日的,骨头长硬了,教训起老子来了。”字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蹦出来的。拿出另一只信封,“呲”的一声就撕开了。信封里面好像没有什么,拿到灯下仔细一看,两根弯曲流畅阴毛。
老黎象无意中拉开了个手榴弹,一下“炸”昏过去了。
老黎醒过来后,能做到的只一件事,决定断绝同女儿的关系。黎颖同柳王明只好在外面找房子住。到他们儿子五岁后,她的母亲快要咽气,老黎才让柳王明一家进黎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