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每当碰到什么棘手问题的时候,市委书记钱良俊总是习惯到临着城市广场的那面落地大窗前吸支烟、望望远,调整一下情绪。
吸烟的时候,他习惯左手托着腰,右手夹着烟卷,皱着眉头凝视窗外,边吸烟边思考问题。有人恭维他,说他这个样子特像主席,不仅形似,而且神似,他听了只是淡淡一笑。人总是这样,一旦某件普通的事情让某个伟人做了,这件事情便成了伟人的专利,别人再去做就是模仿了。其实在主席之前,肯定已经有数不清的人也习惯于这样左手托着腰、右手夹着烟卷的姿势了,可是,因为这些人并不为人知,所以,他们的姿势也就同样不为人知了。能够让这样的姿势为人知晓的,当然还是主席他老人家,多少年来,主席这样姿势的宣传画早已遍布全国,可谓家喻户晓,相信没有人敢说主席这样做是模仿了别人。而这样的姿势一旦形成主席他老人家的专利,别人再这样做,就会被说成是模仿主席。
他喜欢这样的姿势,不光在办公室,就是下去视察,甚至在田间地头、在学校工厂,他也同样习惯做出这样的姿势。他感觉托着腰很大气,也不呆板,不像?着腰,总有点给人置气、挺头、找茬的感觉,那是街头小混混们掐架前常用的姿势,他堂堂一个市委书记是不屑于那么做的。
说心里话,他做出这样的姿势,并没有刻意模仿谁,而是完全出于自然。所以,当别人恭维他这个样子特像主席的时候,他并不为沾了主席他老人家的光而感到高兴,反而很有些反感。可是,反感归反感,脸上也不能显露出来呀,总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毫无道理地把人家批评训斥一顿吧!那样的话,人家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后还不啐口吐沫恶狠狠地骂上一句:奶奶的,热脸碰上个冷屁股,拍马屁还拍到马蹄上了!所以,碰到这种情形,他就淡淡一乐,哈哈一笑,一笑了之。
他在落地窗前思考问题的时候,最讨厌的是谁在这时突然冒出来,打乱他的思路,那样的话,他往往忍不住是要发火的,甚至要发大火。
记得秘书小王刚调到市委办公室时,不懂规矩,敲门进来就冒冒失失地向他递送文件,还拿着笔让他签字。他当时正在考虑四大班子的配置和部委局办领导的人事调整问题,已经皱着眉毛想了很久,连着吸了三根大中华后,刚刚理出一些眉目,便被小王突如其来的话语打乱了思路。他不禁大光其火,用托腰的手一巴掌拍在了落地窗边的桃木条几上,条几上的玻璃烟灰缸吓得翻着跟头蹦到了地上,瞬间就粉身碎骨了。不明就里的小王当时就傻了,站在那里张着嘴、瞪着眼,双手捧着文件,变成了木偶……
他恼火地盯着小王,足足看了有一分钟,才不耐烦地摆摆手让他出去了。直到看到眼前晃动的大手,小王才癔症过来,手脚早也不听了使唤,木呆呆地退了出去,临出门差点把门前的衣架碰倒,忙着去扶衣架,手中的文件又洒落了一地……
第二天,市委常委、秘书长任启程亲自领着小王来给他承认错误,诚惶诚恐地说:"钱书记,小王不懂规矩,怨我这个秘书长领导无方,我向您深刻检讨!"说完用手碰了碰小王,小王脸上冒着细汗,眼里噙着泪花,忙不迭地向他认错:"钱书记,全怪我,我不该打扰您思考问题,我情愿接受组织的处分!"说着,眼泪就变成一条线溜出了眼眶。
事情已经过去,他的火也消得差不多了,就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慢条斯理地看看任启程,又瞧瞧小王,有意把口气放得和蔼一些,说:"老任啊,你们市委办公室是为市委主要领导服务的部门,要想服务得好,就要多了解一点领导的工作习惯、生活习惯嘛,这方面你作为秘书长以后还要多加注意啊!"
毕竟是自己身边的工作人员,又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说两句得了,他觉得自己对待下属还是很宽容的,何况且小王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王平的远房侄子,是经他点头之后才进来的。刚才之所以有意点了任启程一下,是他认为这样做的效果比直接说上小王两句更有分量。你想,为这事,领导都替他挨批评了,他小王能不愧疚吗?而且,只有这样,任启程回去之后,才能给他的那些部下们说出些他更想说的话,这点领导艺术他懂。
作为地方首长,他钱良俊不是个不分大事小事都眉毛胡子一把抓的人,市委书记首先应该是个帅才,应该更多地从宏观上考虑事关玉州市党政军和全市人民生活的大事,而那些由具体部门负责分管的鸡毛蒜皮小事,他才懒得去管呢。但是,不爱管鸡毛蒜皮小事的他,那天偏偏管了一件不起眼的鸡毛蒜皮小事。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星期二的上午,他依旧习惯性地拿着烟灰缸来到了落地窗前,点燃了一棵大中华。窗外的蓝天难得那么湛蓝,一团团棉花似的白云点缀其间,像俏丽的姑娘头上插了几朵洁白的玉兰花,平添了几分韵味。他看了良久,才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湛蓝的天空缓缓落到了地面,对面城市广场种植的那些大片大片的鸡冠花便进入了他的视野,使他精神为之一振。看,东边的那片鸡冠花,足足有十亩地,高高耸起的花冠清一色红艳艳的,满身肥大的叶子如同翠衣锦袍,使他不禁想起了宋朝杨万里的诗词,"出墙那得丈高鸡,只露红冠隔锦衣"。鸡冠花拥拥挤挤在一起,真乃"有时风动头相依,似向阶前欲斗时"啊,远远望去,真的很是养眼。他眯着眼睛定睛细看那些单个的鸡冠花,又暗自慨叹其形其状真如明朝诗人沈周所言,"高冠红突,独立似晨鸣"。随后,他把目光移到了西边那一片白色的鸡冠花上,西边种植的鸡冠花面积显然要比东边的少得多,但是因为是齐刷刷的罕见的白色,而别有一番风味。看着风中微微摇曳的白色鸡冠,他脑海的时光退回到了儿时,大概是上小学吧,语文老师曾经给他们讲过解缙为鸡冠花作诗的故事,他至今还依稀记得:好像是明太祖命解缙为鸡冠花作诗,解缙上来先是作了一句"鸡冠本是胭脂染",谁料明太祖却从衣袖中拿出了一朵白色鸡冠花,解缙见状马上随机应变,作出了"今日如何浅淡妆。只为五更贪报晓,至今戴却满头霜"的绝妙诗句,成为流传后世的美谈!想到这里,钱良俊竟然也有了些许为鸡冠花作诗的冲动,可是,近来公务繁忙,脑子乱糟糟的,一直静不下来,这个念头转瞬也就随着口中的青烟飘忽而去了。他没理由地为自己刚才的冲动咧嘴笑了一下,又把烟放入口中,狠命吸了一口烟,然后深深咽到了肚子里,仿佛咽下了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
玉州市的很多大小官员甚至一些市民都知道,城市广场的那些鸡冠花当时是他提议种的。那是在一次城建联席会上,会议的主持人请他作指示,他说:"等到咱们的城市广场建成了,我看可以考虑种些鸡冠花嘛!鸡冠花这种花既漂亮又实用,还好活,小的时候我就经常种!而且它不仅可以观赏,花和种子还能入药呢,我小的时候一拉肚子就吃它,真的很灵验哩!"他的幽默风趣换来会场一阵笑声和掌声,然而笑音未散掌声未落,他马上表情严肃、态度谦虚地补充道:"当然了,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城市广场究竟适不适合种鸡冠花,种什么花最好,还是你们在座的说了算!"
他发完言,接下来会议的主题便变成了围绕着城市广场如何种植鸡冠花进行讨论,而且大家几乎是众口一词地表示支持在城市广场种植鸡冠花。没几天,园林绿化部门专门下发了《关于在我市城市广场推广种植鸡冠花的决定》的文件,完全把它当成市委书记的指示去落实办理了。看到市园林局上报来的红头文件,他心里美滋滋的,很是舒坦。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办的嘛,这样办就对了!他钱良俊是谁?是玉州市市委书记!市委书记是干啥的?市委书记乃一市之首脑!虽说他管辖的玉州市,在全省的城市排位中只位居中下,可管辖的人口和地盘,要是放在春秋战国时期,那可是要比一个诸侯国多得多、大得多的呀!而且,玉州市下属的封霞县,正是春秋战国时期,两个相临小诸侯国的封地。要是时光倒流几千年,他钱良俊可不仅仅是一个雄踞一方、一言九鼎的诸侯所能相比的,所以他说话有些分量难道还不应该吗?!话说回来了,如果一个堂堂的市委书记说出口的话,下面的人敢当成耳旁风,恐怕这个市委书记也当到头了,哪里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城市广场建成后,在他眼里最大的亮点,便是那目不暇接的红白鸡冠花,真是美不胜收呀!他不否认,他对鸡冠花是有些情有独钟的,让城市广场种鸡冠花也是有些私心的,可是,美就是美,丑就是丑,对美丑的分辨,大家应该都是一致的嘛!至少在他所听到的那些对城市广场种植鸡冠花的评价里,都是洋溢着浓浓的赞美之词。他钱良俊是个很理性的人,他知道,这些浓浓的赞美之词,如果仅仅是发自本地干部群众之口,少不了会有少数人有阿谀奉承之嫌,可是,这些浓浓的赞美之词,如果也有不少是发自人家那些外地来玉州市的人的口中,这又该怎么讲呢?所以,他觉得城市广场种植鸡冠花的决策是完全正确的,既体现了他钱良俊的领导眼光,又是他对城市广场甚至是对玉州市民的一大贡献。他考虑,过段时间找个合适的机会,在全市范围内大力提倡提倡种植鸡冠花,甚至还可以上上人大会,让人大代表们举手表决表决,把鸡冠花定为玉州市的市花也未尝不可嘛!
当然,偶尔他也会听到一两声发表不同意见的声音,这很正常嘛!做一件事情如果连反对声都没有了,那反而是不正常的,这至少说明自己的工作作风还是很民主的嘛!
上次城市广场的建成验收会上,那个戴着厚瓶底眼镜、满脸学究样的省城绿化专家刘教授不就啃玉米似的咬着话筒说:"总体上感觉,你们这个城市广场的绿化美化还是不错的,但美中不足的就是种植的那些鸡冠花,一个是太土气,另外面积也过大,和周边的环境、和城市广场的格调、和城市的档次不相般配……"他钱良俊是个谦虚的人,他很尊重这些专家学者的意见,听到这个专家有不同意见,他特意伏下身子,拿起钢笔,在笔记本上一笔一划地仔细记录起来,并一直耐心地、面带微笑地倾听专家的讲话。
但是专家的话没讲完,就被市园林局局长赵天启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赵天启很激动,声调激昂地反驳说:"我对刘教授的看法有不同意见,什么是土气?什么是洋气?那都是些相对而言的东西,拿鸡冠花和荷兰的郁金香比,和雍容华贵的牡丹比,可能是有些土气,可是,要和我们玉州市老百姓家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种的烧汤花、牵牛花比,我认为它还洋气得很呢……"
不明就里的刘教授听了赵天启的发言,当时就蒙了,厚瓶底眼镜立时蒙上了一层白雾,忙从口袋中拿出手帕,哆里哆嗦着擦了起来。刘教授不明白,这个和他还算比较熟悉的玉州市园林局局长赵天启,今天犯什么病了?为何在这种场合,毫不留情面地用这种腔调和他发生这么激烈的争论,让他下不来台呢?难道他就不怕我投反对票吗?疑惑之间,旁边坐的省建委冯处长把脑袋凑了过来,悄悄给他递话:"刘教授,开会前他们没给你打招呼?那些鸡冠花可是人家市委钱书记提议种的呀!"学究刘教授这才恍然大悟,没等赵天启讲完,就一脸惭愧地又啃着玉米说:"赵局长高见,实在是高见,讲得非常有道理,而且非常有哲理,刚才我说的只是一家之言,一家之言而已,不一定对,不一定对,让大家见笑了!"
听了刘教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话,他有些哭笑不得。现在是什么风气、什么世道啊,像刘教授这样的老学究竟然也学会圆滑、也学会不得罪人了!只是没有想到,反对种鸡冠花的老学究,在说"一家之言"这个词上倒和他不谋而合了!虽说如此,作为市委书记,他是不能对手下人护短的,这像什么话呀,还让人家说话不让了!难道我钱良俊是个听不进去不同意见的人吗?那天,当着省里验收组同志的面,他毫不客气地狠狠批评了赵天启,口气是相当严厉的:"我说你这个赵天启同志,今天表现得未免太没礼貌、太霸道、太不让人家专家讲话了吧!俗话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难道这样浅显的道理,你赵天启同志都不懂吗?"
事后看,赵天启同志的素质还是相当不错的,很懂得识大体顾大局。听了他的严厉批评,当时就面红耳赤地站起来,作了一番自我批评,说:"钱书记批评得对,我刚才的表现是太没礼貌、太冲动、太没教养了,不像一个领导干部的所为。我不应该打断刘教授的讲话,在此,我向刘教授郑重道歉,等会吃饭的时候,我一定先自罚三杯!"说完还郑重其事地离开座位来到刘教授面前,向刘教授深深鞠了三躬,惹得大家都笑了,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刘教授毕竟是学究,哪里比得上这些官员圆滑,觉得担待不起,忙站起来躬身还礼,嘴里嘟哝着:"不敢!不敢!赵局长太客气了!太客气了!"结果验收会开得还算顺利,城市广场顺利通过了验收。
会后,赵天启又马不停蹄地来到他的办公室负荆请罪,说:"钱书记,都怪我会前工作没有做扎实,把这个刘教授给遗漏了,让他在验收会上胡言乱语!"他听了,脸又沉了下来,说:"我看你这个同志呀,认识上还是有问题!人家刘教授是园林绿化方面的专家,是咱们请来参加验收会的,人家发表发表意见,怎么就是胡言乱语呢?"看到赵天启满脸窘态,他指指沙发,大度地让赵天启坐下说话。
作为市委书记,他是允许部下犯错误的,干工作哪有不犯错误的,只有不干工作的人才不犯错误!但是,还要看你犯的是什么性质的错误,有些错误是可以原谅的,有些错误是不可以原谅的。比如赵天启这次所犯的错误,性质是很严重的,影响也是很恶劣的,差点破坏了玉州市城市广场验收这样的大事。如果城市广场验收不合格,那对玉州市的城市创建工作,将是一次致命打击,损失就大了。可是,从另一个角度讲,他赵天启能够在这种场合,不顾一切地站出来,坚决维护他这个市委书记的威信,也确是难能可贵的。对这样的同志,更多的还是要看他的优点,该重用的时候还要重用、该提拔的时候就要提拔,当然,该敲打的时候也要敲打,那天对赵天启的敲打就十分有必要。
不知何时,钱良俊开始把目光从鸡冠花身上移开,转向了城市广场门边那溜造型怪异的门面房。开始他看得还饶有兴致。他眼皮底下的这溜门面房看样生意相当不错,买东西的人你来我往的,一直没有间断。一个穿着绛红色背带裤的黄毛丫头,边走边剥下冰淇淋的包装纸,丢在地上,然后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满脸的兴奋。旁边那个穿碎花裙子的应该是她妈妈,正在打开一瓶矿泉水,可能是渴坏了,三口两口就喝了一干二净,然后随手把空瓶子扔到了鸡冠花花冠上。门面房前,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奶奶,颤巍巍地掏出几张票子,买了两个煮鸡蛋,蹲在婴儿车旁,慈爱地给她的不知是孙子孙女还是外孙外孙女剥着吃,碎鸡蛋皮扔了一地;后面又过来几个民工模样的人,买了几袋方便面,人手一袋,撕开包装袋丢在地上就大口大口地干嚼了起来;而民工后面,几个半大小子则把一盒香烟争抢得粉碎……钱良俊习惯性地皱起了浓眉,他看到门面房前边变得五彩斑斓的地面,几乎可以和门面房摆着花花绿绿商品的窗户媲美了。
"简直就是灯下黑!"钱良俊狠狠地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肚子里开始呼呼往外冒烟。他从当办事处书记、区委书记起,就一向重视城市的管理工作,对这些城市管理的细节问题,向来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回到办公桌前,钱良俊要通了市委办公室的电话,电话是小王接的,小王细着嗓子小心翼翼地问:"钱书记,您有什么指示?"钱良俊怒气冲冲地说:"你马上通知市城建局,就说我说的,让他们三天之内给我拆了城市广场那溜影响市容卫生的门面房!"说完,重重地把听筒扣在了电话上。
4
不能说市城建局局长老马接到市委办公室打来的电话不重视,人家市委办公室传达的是市委钱书记的指示,他老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不重视啊。放下电话,老马第一时间打电话叫来了城管科科长黄期。黄期这小子向来是烟不离手,没多久就头顶着一团云走了进来,径直坐到沙发上,跷起二郎腿,问:"马局有什么指示?"
老马皱皱眉,想训黄期两句,还是忍住了,耐心交代说:"小黄啊,刚才市委钱书记让市委办公室打来电话,命令咱们三天之内拆了城市广场那溜影响市容卫生的门面房,你去处理一下吧,先把门面房的情况了解清楚。"
黄期听了也不答应,站起来,嬉皮笑脸地到老马的桌前,拿起桌上那包拆了封的红塔山,熟练地照着烟盒屁股上弹了一下,一支烟便从烟盒中探出了头。黄期捏出来叼在嘴上,用手中的烟屁股燃着,烟鬼似的猛吸一口,又坐回到了沙发上,缓缓地、美美地吐出一大团烟雾,才不慌不忙地说:"马局,就这屁大点小事呀?这点小事还值得他市委书记亲自过问?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
老马拿起还剩了多半包的红塔山,扔到了黄期腿上,一脸正经地说:"谁说这是小事?嗯!谁规定市委书记就不能管这事了?同志哥,革命工作向来是无小事的嘛!从这件事上,不正说明市委钱书记对咱们城管工作的重视吗,啊!我们要正确认识、正确对待……"话没说完,黄期已经弹簧般跳了起来,烟叼在嘴上弓腰冲老马直作揖,说:"马局,马局,你厉害你厉害,还是你政策水平高、理论水平高,你就饶了我吧,我现在就去,我马上就去,求你别给我上课了!"嘴里说着,黄期的脚已经迈出了办公室的大门。
看着黄期离去的背影,老马摇了摇头,对这样既有点后台,又流里流气的部下,他也有点无奈。但有一点老马是放心的,黄期虽然流气,但干工作还是很干净麻利的。其实这些流里流气的人,大多都是聪明人,就看你怎么用了。
果然,下午上班刚走进办公室,老马就接到了黄期的电话,话筒里黄期扯着公鸭嗓子说:"嘿,马局,都上班半天了,你怎么才来呀,你们当领导的不能光要求我们小兵遵章守纪,也得给我们起个模范带头作用呀!"接着话筒里传来一阵哄笑。
老马真的生气了,部下当着下属的面开他这个局长的玩笑,是绝对不能允许的。老马厉声呵斥道:"黄期,看来我这个局长该给你让位了是不是?要不要我向你汇报汇报工作呀?"黄期听出他真恼了,忙说:"别,别价呀,马局,这不是跟您开个玩笑吗,弟兄们整天在外面受气挨骂的,跟领导开个玩笑,不就是想听两句领导的安慰吗,没别的意思,真的没别的意思!"
听了黄期的话,老马消了点气,这些部下也不容易,干城管这活,其实风险挺大的,不光受气挨骂,上个月,有个部下还被小贩砍了一刀,现在还在医院住着呢!听筒里,黄期的公鸭嗓子开始变得正经起来:"马局,遵照您的指示,上午我们去城市广场了解了一下情况,说实话,这事儿很挠头呀!"
老马问:"怎么个挠头法?"
黄期吞吞吐吐地说:"经调查,这溜房子是人家爱、爱民路办事处建的,各项手续齐全,不是违章建筑呀!"
老马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教训他道:"小黄呀小黄,我说你这个城管科长也不是才干三天两天,怎么还这么嫩呢!你说它手续有多齐全?啊,鸡蛋里还能挑出骨头呢,我就不信它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
"嘿嘿,马局,您别急嘛!我这不是在向您老汇报吗!"黄期重新换成了一副玩世不恭的口气,"这毛病嘛,倒也不是一点挑不出来,可人家就是有一点两点毛病,也不能说拆就拆呀,咱最好想点别的办法通融通融……"
老马忍不住要发火骂娘了,奶奶的,也不看看这是谁下的命令,你小小的黄期竟还敢用通融通融这个词,这不是逼着让我老马上交乌纱帽吗!老马粗声吼道:"通融?通融个屁!黄期,你别忘了这是谁交代的工作!是市委钱书记!"
"嘿嘿,马局,我知道,我知道,是市委钱书记交代的工作,是市委钱书记交代的工作,那好吧,等会回局里了,我再、再向你做详细汇报,好、好吧,就这,就这!"
放下电话,回味着黄期不停地重复"是市委钱书记交代的工作"这句话,老马猛地明白了,妈的,又中了黄期这小子的招了,这小子要的就是这句话,这句话肯定是说给别人听的。说不定眼下这小子正领着他的部下,坐在人家爱民路办事处设的酒席上喝酒划拳呢。干城管的都是老油条,何况黄期这个城管科长!明着黄期是给他打电话汇报工作,实际上他小子是在人家办事处的人面前装好人呢!这小子,河里的泥鳅,滑着呢!
不错,此刻黄期正带领着他的部下,坐在爱民路办事处在鸿宾楼酒楼霸王间为他们摆的酒桌上五魁首、六六顺呢。
玉州市是很有些人瞧不起城管工作的,认为干城管的人素质低,工作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是个人就能干。其实那是他不懂行!懂行的人知道,干城管工作也是很有学问的,里面的道行同样深得很。在这行当里面,大家公认城管科长黄期的道行就很深。当然,黄期这很深的道行也不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有这样的道行,归功于他在工作中边干边学、活用活学、急用先学,总而言之,是创造性的学习。别看他黄期看上去流里流气的,其实他黄期真的是个很善于在实践中不断学习和总结经验的人。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说过吗:实践出真知!一点不错,实践确实出真知!他黄期今天的道行就是源自于实践,就是从实践中得出的真知!像马局今天交代的这件事,要是放在他刚来市城管局还没有获得真知之前,他会像领了圣旨一样,顶着炎炎烈日一阵风似的跑去认真了解情况。要知道,这可不仅仅是马局布置的任务,后面还站着市委钱书记呢,能不是圣旨吗?!可是,要是那样干的话,干完也就完了,除了出一身臭汗得罪一个单位挨几句臭骂外,别想得到一丁点实惠。但是,这件事放在他黄期已经获得真知的今天,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没听说过吗:知识不一样,工作方法就不一样嘛!何况他黄期获得的不是一般的知识,而是真知。有了真知,就一定要有和真知相适应的崭新的工作方法。
从马局办公室回来,黄期先是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茶,然后看看墙上的石英钟,才十点五分,就吩咐内勤小丽:"小丽,给弟兄们打电话,十一点收兵,统统撤回来,中午咱们吃席去!"小丽甜甜地答应了,便去拨电话。打电话的时候,小丽不停地咯咯笑着,脸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仿佛要请客的是她。吃席当然是件愉快的事,小丽虽然是女流之辈,有保持身段的重任,但也绝对不讨厌美食,只不过要悠着点吃罢了。
这些天市里抓卫生城市创建,科里的弟兄们忙得像没头苍蝇,整天开着几辆破面包车在大街小巷瞎转悠,一个个晒得像非洲人,确实辛苦。可恼的是,即使这么辛苦,也得不到理解,上面指责他们城建工作没抓好,盲点多,成效不大;市民们呢,则常常替那些小商小贩和违章户说话,反而把这些为他们辛辛苦苦工作的城管哥们骂个狗血喷头。奶奶的,都说干城管的人嫌狗不爱,可自己的孩子自己要亲,自己的孩子自己要爱,今天正好马局给提供个机会,不用白不用,不仅要用,还得狠下心来使劲用,让那些冤大头多出点血来,好好犒劳犒劳弟兄们。
十一点不到,手下的弟兄们陆陆续续回来了,有叼着烟屁股的,有端着大罐头瓶茶杯的,风纪扣都大张着嘴,形象确实不雅。进门他们就嘻嘻哈哈地向他打听:"头儿,今天逮着哪个傻二哥犒赏弟兄们呢?"黄期虽然在局头面前流气,但在他的手下面前,还是想端些领导架子的。他瞪瞪眼,声音往上翘得像爬楼梯似的呵斥道:"哎哎,你们这帮小子,瞎说什么呢,谁是傻二哥啊?下楼下楼,都给我下楼集合去,看看你们一个个的熊样,还像城管执法干部吗!怪不得人家说你们是土匪呢,我看也像,都把风纪扣给我系好了,告诉你们,等会到现场,谁也不要给我胡来添乱啊,按照我一贯的要求,要做到文明执法、礼貌执法,听到没有?""听到了!"手下人声音往下滑溜着像下楼梯,边哄笑边乱七八糟地答应着,推推搡搡地下楼去了。
在楼下集合好队伍,黄期检查了手下的着装,然后一声令下,他的乳白色皮卡车打头,三辆喷着"城管执法"的面包车随后,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十分钟后,车队抵达城市广场,整齐地停在了城市广场的门面房前,队员们跳下车迅速列好队,精神面貌果然焕然一新。最后走下车的黄期,满意地看到,如他所料,刚才还表情轻松随意的商户们,现在脸上的面皮骤然拉紧,纷纷把疑惑中夹杂着几分恐惧和不安的目光锁定在他们身上,仿佛预感到大事不妙。黄期皱着眉头,走过去扫视了一下门面房前花花绿绿的垃圾,然后一挥手,手下们便按照事先吩咐,一个个走进各家商户,向他们索要各种证照,说是进行执法检查。商户们哪懂那么多,也不敢多问,就忙着翻箱倒柜,把工商执照、税务执照、卫生许可证、治安许可证等等乱七八糟的证照给翻了出来。队员们看也不看,只问:"有没有建筑许可证、规划许可证、占道许可证?"商户们一头雾水,问:"什么建筑许可证、规划许可证、占道许可证?听都没听说过呀!"连听说过都没有听说过,那肯定是没有了,没有建筑许可证、规划许可证、占道许可证,当然是违法建筑了,是违法建筑当然要拆除了,队员们黑着脸耐着心向商户解释。商户们听了,一个个就慌了神乱了手脚,哭爹骂娘的都有。也有个别心里有数的,偷偷躲在一旁,拿着手机急匆匆拨打起了电话。果然,没过多久,就见一辆黑色轿车按照黄期的预期,箭一般急速驶来,接着一个急刹车吱吱叫着猛然停了下来,从里面匆匆走出辖区爱民路办事处的康主任和秦书记。这两位才是黄期等着要见的真神,虽然是等着要见的真神,他黄期也不能亲自去办事处拜访他们,那样身价就低了,而只有在这种场合、这种地点以这种形式见面,才能达到他黄期想要达到的最佳效果。
康主任和秦书记是一左一右打开的车门,一前一后步履匆匆地伸着长手来到他黄期面前的,脸上灿烂的笑容宛如九月里绽放的菊花,比城市广场盛开的鸡冠花还要灿烂。康主任的双手抢先紧紧握住了黄期的手,说:"呦,黄科长,久违了!久违了!"与此同时,秦书记的手则在黄期和主任的手旁边排着队,嘴里并不闲着,说:"黄科长,你不够意思,这么长时间了,也不到我们基层视察视察!"黄期自然客气得要命,先是双手用劲和康主任握了,又双手用劲和秦书记握,说:"啊,今天是哪阵风把两个领导吹来了,我这几天正想着要去向两位领导汇报工作呢!"腾出手的康主任就掏出了红塔山,敬给黄期:"你才是领导呢,我们可是早就听说黄科长要进步了,下一步就是局领导了!"秦书记敲边鼓,说:"没错,我也听说了,黄局你可要请客呀!"黄期咧嘴笑笑:"我也想进步啊,可就是发愁没人提携,只好等着两个领导高升了,等到两个领导高升了,一定要多关照关照兄弟呀!"三个人哈哈大笑,把一群在附近觅食的广场鸽惊得飞上了蓝天。
言归正传,听康主任和秦书记说这溜门面房是办事处建的,黄期当然是一脸的惊讶,说我怎么就不知道呢,要是知道了,肯定要先去向二位领导汇报汇报的!康主任和秦书记听黄期说拆除这溜门面房是市委钱书记的指示,更是一脸的惊讶,眼睛瞪得像铜铃,说没想到咱这区区几间门面房,竟然把市委钱书记都给惊动了,没想到啊没想到,真的没想到!黄期从康主任和秦书记嘴里连着说出的三个"没想到"里,读出了他俩的不相信,而从两人脸上依旧绽放的菊花上,似乎还读出了他们在说:黄期呀黄期,你小子这不是拉大旗作虎皮吗,不过这大旗也拉得忒大了些吧!黄期嘿嘿笑了笑,笑得有些冷,心想,奶奶的,就是没有市委钱书记的指示,凭今天这事,照样修理你们!康主任和秦书记当然是明白人,心里清楚,不管黄期是不是拉大旗作虎皮,今天卵子肯定是让人家抓住不丢了,好吧,事情已然如此了,那该出血就出血、该破费就破费吧,不过山不转水转,嘿嘿,话不多说,咱走着瞧!
黄期的时间节奏把握得很好,这点很让属下们心服口服。和康主任秦书记一阵嘻嘻哈哈说笑之后,黄期大手一挥,让弟兄们上车,然后拱手和康主任秦书记告辞:"老弟公务在身,马局指示还要查处另外一处违章建筑,今天就不聆听二位领导教诲了,咱们后会有期!"康主任和秦书记听了,刚才脸上还在绽放的九月菊,立即像遭受了一场风吹雨打,颓败下来。康主任拉着黄期的左胳臂,一脸的残花落叶,说:"兄弟,你这可是瞧不起人呀,到了我们的地盘,还不给我们行使行使地主的权利,有这么办事的吗!"秦书记拉着黄期的右胳臂,脸上尚存几缕菊瓣,说:"黄局,你是不是想让我们落下你黄局在我们地盘上饿肚子的坏名声呀!"黄期对着康主任和秦书记连连拱手,谦恭地说:"二位领导这是说到哪去了,要请客也应该是我请二位领导呀,改天吧,忙过这一阵,我给二位领导打电话!"康主任哪里同意,扯着黄期的胳膊就往他的车里拉,说:"电话我们肯定等着,但是今天,兄弟你一定得给哥哥我面子!"
几乎是被绑架着,黄期无奈只好领着他的一帮部下,随康主任秦书记驱车来到了鸿宾楼酒楼。一行人走进大厅,看到大厅座钟的时针和分针稳稳重合在十二点整的点上,正嘣嘣地敲响着。怎么样,什么是水平,这就是水平,领导水平;什么是艺术,这就是艺术,领导艺术!当然,他黄期并不稀罕这一顿饭,他黄期怎么会稀罕这区区的一顿饭呢!请他黄期吃饭的人不敢说排着队,那确实有些夸张之嫌,可是,说他黄期吃请也是看家的,不是家的他还不去,这决不为过吧!要是随便是个人都能请动他黄大科长,他黄期还有什么面子可言。实话实说,他黄期也是时不时地会摆摆架子的,不但摆架子,多喝二两的时候他还会耍清高,别以为耍清高是知识分子的专利,他黄期也有。
落座之后,康主任和秦书记把菜谱递过来请黄期点菜。既来之则安之,黄期不再客套,把菜谱随手递给了小丽,让小丽点,美其名曰女士优先,康主任和秦书记连连点头称是。好多人都说小丽是他们科的花瓶,言外之意就是中看不中用。他黄期不这么认为,在他黄期的悉心调教下,小丽早已成为沙场老将,办事之老辣熟练,胜过许多大老爷们儿。只见小丽细长的手指优雅地夹着菜谱,眯起单凤眼,翘着长睫毛,朱唇轻启,一串串菜名便轻飘飘地落到了旁边小姐的笔下。部下们听着听着,便喜笑颜开起来,心里暗暗给小丽竖大拇指。康主任和秦书记听着听着,毛毛细汗便不自觉地渗了出来,这小女子,简直是金口玉言呀,听听她这楚楚动听的声音可是代价不菲啊!黄期斜靠在椅背上,笑眯眯地看着部下,又笑眯眯地看了看已经渗出毛毛细汗的康主任和秦书记,嘴里徐徐吐出一阵烟雾,很是得意。什么是人才?这就是人才!他黄期有句名言:只要能人尽其用,人人都是人才!没有小丽,嘿嘿,即使这菜谱上陈列着那么多美味佳肴,看着那吓人的价钱,你还好意思点吗!即使点出来了,也得让人家在肚子里暗暗捣爹骂娘一顿。然而有了小丽就不一样了,有小丽在,再尴尬的事也会变得轻松随意。这不,小丽朱唇轻启,事情轻松搞定!怎么样,女人有女人的优势,花瓶有花瓶的作用,对不?
菜一道道陆续上来,部下们都不是含蓄人,一个个像是饿了三天的乞丐,马上筷头涌动,海吃山喝起来。康主任和秦书记没有动筷子,他们是领导,领导是见过世面的、是含蓄的,他们和同为领导的黄期频频举杯,小丽的欢声笑语夹揉其间,就是一派和谐欢乐的景象了。
酒下得很快,看到科长黄期被康主任和秦书记轮番夹攻,小丽笑吟吟地拿着酒瓶款款走到了康主任和秦书记身边,甜甜脆脆地说:"两位领导: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给领导倒杯酒,要是你不喝,就是嫌我丑!"说着话就把康主任和秦书记的酒杯倒满了。
美女站在面前,秦书记首先坐不住了,站起来笑着说:"啊,我怎么会嫌这么漂亮的小姐丑啊!俗话说:女将出马,一个顶俩,干!"
虽然漂亮的小丽让人看着眼晕,可是康主任坐那没动。他是有品位、有层次的人,他嫌秦书记回答得没有套路,就坐在那儿紧张地思索,想拽出个什么词来,在美女面前出个彩。小丽在一旁不眨眼地看着他,他也满眼内容地盯着小丽看,看着看着就想好了,于是端着酒杯慢慢地站起来,说:"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举杯问美女,我该喝多少?"
黄期听了在一边暗笑,好你个自不量力的康主任啊,也不看看小丽是谁,就敢夸这样的海口,哼,这可是你自找的,等会有你好受的。果然,听了康主任的话,小丽想都没想,张嘴就来:"对酒当歌,能喝就喝。譬如茅台,一斤不多!"小丽边说边麻利地倒了满满一玻璃杯茅台端到了康主任眼前,康主任看着倒得满满的足有三两酒的玻璃杯,傻眼了,忙抱拳求饶:"厉害,厉害,小丽小姐实在厉害,真乃女中豪杰呀,我服了,服了,I服了You!好,我自饮三杯!"说着就把桌子上的三杯酒倒进了一个空茶杯,仰起脖子一口抽了。那边小丽也是得饶人处就饶人,喜滋滋地说,谢了,谢谢二位领导给面子!就回到了座位上,趁没人注意,抛给了黄期一个媚眼。
能把黄期一伙拉到酒桌上,对于康主任和秦书记来说,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但是,有关的背景,康主任还是要向黄期交代交代的。当黄期和他的部下面色渐渐潮红起来时,康主任知道茅台的功效已经起了作用,这个时候,知心的话儿可以说出来了。端起酒杯和黄期碰了个响,康主任说:"兄弟,有些话,哥哥不知该说不该说?"火辣的酒劲早已赶跑了黄期表面的谦恭,露出了本来面目,他眼睛一瞪,说:"废话!康主任说废话了不是,咱们兄弟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讲的?""那哥哥可给你讲了!""讲,讲,讲!"康主任便和秦书记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徐徐道来。康主任说:"兄弟呀,和你实话实说吧,这溜门面房可是有些来历的,名义上是我们爱民路办事处建的,其实,真正的主人是人家乔市长的公子乔建军。兄弟你是知道的,虽然人家乔市长现在不在咱玉州当市长了,可是人家调到咱们北边的北阳市当市委书记了呀,兄弟你想想,北阳市可是比咱玉州市大得多呀,说不定过两年人家乔市长,不,人家乔书记就高升到省里当个副省长或者省委常委什么的了,那可不是没有可能啊!"秦书记接腔道:"是呀,黄局,人家乔市长在玉州的时候,待咱都不薄呀,咱弟兄们可不敢办那人一走茶就凉的事啊,有些事可是一失足就成了千古恨的呀!"黄期虽然已经喝得有些上头,可还是听明白了康主任和秦书记的话,也明白了自己的不利处境。原来他黄期一不小心就已经是老鼠钻进了风箱里,不、不,这可比老鼠钻进风箱里他妈的危险多了!
黄期端起一杯酒和康主任秦书记"咣"的一下碰了,说:"看看,两个哥哥今天算是体谅到兄弟我的难处了吧,说实话,城管这活真他妈不是人干的,兄弟我早就想辞职下海了,奶奶的,一边是市委钱书记的指示,一边是乔市长的公子,你说让我怎么办?"秦书记嘿嘿笑笑,说:"按道理呢,县官不如现管!不过,咱钱书记那可是有名的办大事的人啊,不至于连这么琐碎的事情也管吧?我看具体怎么办还是黄局你当家!"黄期听出秦书记是在把皮球往他身上踢,就有些不高兴了,说:"我操,秦书记你是不是信不过我,告诉你,兄弟我可不是拉大旗作虎皮的人!"康主任忙帮腔说:"兄弟,秦书记绝对不是这个意思,秦书记的意思是相信兄弟你一定能处理好这件事!"黄期无奈地自嘲般笑笑,说:"这可让兄弟我作大难了,房子既然是乔市长的公子盖的,那就不能说拆就拆,如果真拆了,那咱还真的对不起人家乔市长,对不对?这样吧,我给马局打个电话,先汇报汇报再说!"黄期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决定把皮球踢给马局,同时也让康主任和秦书记相信这确实是钱书记的指示。娘的,该谁作难谁作难,老子当多大的官管多大的事。于是,心情轻松下来的黄期拿出手机,打到了老马的办公室,电话里当然不忘做个好人,顺口说上几句人家办事处各项手续齐全、不是违章建筑的好听话,否则对不起人家康主任和秦书记请吃的一顿饭。
5
虽然和乔建军连一面之交也没有过,但因为乔建军是乔市长的公子,他黄期就要另眼相待。以前和人提起乔市长,他黄期是要竖大拇哥的,不经意间还会说些乔市长的趣闻逸事,于是好多人以为他黄期关系多、能量大、路子野,和乔市长关系不一般,马上对他高看一眼。其实,他一个市城建局的小科长,就是胳膊伸得再长,也够不着原来的乔市长、现在的乔书记啊。是的,单凭他黄期肯定是够不着乔市长的,就像他一米七的个头够不着篮球场的篮筐一样。但是,他黄期要是站在板凳上说不定就够着了,要是站在梯子上呢,恐怕更轻而易举了!他黄期暂时还没有梯子,但有板凳,这个板凳就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周长安,他的连襟一条船。那些乔市长的趣闻逸事,就是在老丈人家的酒桌上,周长安龇着大黄牙眯着小眼睛告诉他的。
即便不能直接够着乔市长,他黄期对乔市长也是心存感激的。他感激乔市长把他的一条船提拔成了市政府副秘书长,这样,他才能够在一条船的关照下,从快要破产倒闭的玉州塑料厂上调到市城建局,由一个快要下岗的职工,变成了国家干部,哦,对了,现在叫公务员。当然,新的岗位使他黄期发挥出了更大的聪明才智,为党和人民作出了更大的贡献。并且有这市政府副秘书长的一条船罩着,他黄期不仅很快当上了科长,还敢时不时地和马局开上个不合时宜的玩笑,让马局对他也无可奈何。
有了这些原因,第二天向马局汇报时,黄期就有了倾向性。坐在马局办公室的沙发上,黄期表情沉重地一口接一口地吞云吐雾,一会就把自己笼罩在灰蒙蒙的烟雾里。黄期以少有的严肃,认真地把其中的利害关系,一一向马局作了透彻的分析,尤其向马局强调了乔书记在不久的将来,有可能高升到省里当副省长或者省委常委。说完,黄期唉声叹气道:"唉,马局,拆房的事儿虽然不大,但背后的情况复杂呀!咱们他妈的被夹到中间了,处理不好,不是得罪乔市长就是得罪钱书记,不是得罪钱书记就是得罪乔市长,这可怎么办呢?唉,做人难呀,做好人更难,做两头都不得罪的好人尤其尤其难啊!"
老马本来对黄期昨天打电话的事还有点耿耿于怀,气哼哼地想要等会好好教训教训他,但是听了黄期的话,便沉默了!官场的事,往往小事不小,大事不大;处理不好,小事变大,处理好了,大事变小!他老马虽然谙熟其中之道,但在实际工作中就是把握不好,所以才在局级这一站一溜达就是十几年,再也没有了进步的希望,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一个个超越了自己。眼前拆房这事,是现任市委书记交代的,可是又涉及到在官场上似乎更有前途的前任乔市长,谁轻谁重就不好说了。但是他明白,这两个人都不敢得罪,也得罪不起!但是,两个人都不得罪又是不可能的,这可怎么办?怎么办呢!
看到马局一言不语地沉默了,黄期省事地递过来一支烟,然后帮忙打着火点上,于是,两人就变成了两个烟囱,不停地呼呼冒起了白烟。
老马注视着眼前漂浮的烟雾,越看越迷茫,忽然觉得自己的视力越来越差了,是不是要得白内障?人在官场几十年,老马觉得官场就像眼前这团烟雾,虽然混沌,虽然虚幻,虽然伤身体,但却十分诱人,让你不忍离开。虽然自己并不喜欢这混沌、虚幻的烟雾,可是自己不是也在不自觉地一口一口吞吐着,加剧这混沌、加剧这虚幻吗?说白了,你老马不也是制造这混沌和虚幻的人吗?老马从眼前混沌、虚幻的烟雾中得出了结论:混沌而虚幻的官场,正是他们这些身在其中的官人们自觉不自觉地营造出来的,怪不得别人。
烟雾笼罩下的老马,脑子如一团糨糊,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就掐灭了烟屁股,有气无力地冲黄期摆摆手,说:"你先回去吧,让我再考虑考虑!"黄期站起来,晃到老马面前,把头伸过去,声音低低地对老马说:"马局,我觉得这事一定要慎重,搞不好,你我将身陷泥潭,里外不是人啊!不行的话,我看还是矛盾上交吧。"说完,神秘地笑了笑,裹挟着一团烟雾离开了办公室。
"矛盾上交?"黄期的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老马忽然觉得眼前已经慢慢消散的烟雾不是那么混沌和虚幻了,透过烟雾,他看到了对面墙上悬挂的那幅书法条幅: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矛盾上交!"仿佛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脑子糨糊的老马茅塞顿开般清醒了,拿起公文包急匆匆出了办公室,边走边嘴里喃喃自语:对不起了陈市长,怨我老马无能啊,这皮球只有踢给你了!
老马很幸运,以前不提前预约别想见到的陈市长,今天竟然好像特意在办公室等他似的,一个人稳坐在办公桌后面批阅文件。办公室里出奇地安静,温暖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洒射进来,形成了一道道光柱,照在地面上形成了一排排整齐的斑马线,像是在放电影,煞是好看。
看到老马走进办公室,正拿着笔在文件上批示的陈海洋抬了抬头,朝沙发上努努嘴,示意老马先坐,然后又埋下头,沙沙沙地批示着。老马私下听陈海洋自我解嘲般地说过,每个星期他集中批阅文件是在补作业。作为常务副市长,整天不是出席会议、下去调研,就是协调政府工作,时不时地还要到市人大汇报汇报政府工作,一天下来忙的是腿,累的是嘴,很少能够安静地在办公室待待。即使偶尔有个空隙在办公室待上一会,又是敲门声不断,不是这个来汇报,就是那个来请示,忙得不亦乐乎!所以,不是文件积压得实在说不过去了,陈海洋是不会下决心坐到这里解决这些累赘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陈海洋终于甩掉了手中的钢笔,两手举过头顶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站起身,来到窗户前,"刷"的一声拉开了百叶窗,阳光便像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进来,办公室里顿时白花花的亮得刺眼。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老马是听到了几次敲门声和响个不停的电话铃声的,但陈海洋都像没有听见一样,坐着纹丝不动。老马知道陈海洋不是在他面前摆谱,而是一旦让那些敲门的人进来了或者是接听了这些电话,事情就会没完没了地接踵而来,再也休想把这些作业补完。别说他陈海洋是常务副市长了,就是他这个局长,也深深体会到革命工作是永远干不完的,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还要吃饭睡觉,怎么办?只能一件一件慢慢地干了,着急不得!老马很庆幸自己能够进来,可能是自己幸运吧,也许他敲门的时候,陈海洋只是顺口答应了声"进来",而一旦自己进来了,他陈海洋就不好再把自己给硬生生地请出去了。好赖自己也是一个老资格的局级干部,论资排辈比他陈海洋的资历还深呢,自己当副局的时候,他陈海洋还是个小小的科长呢!
批完文件一身轻松的陈海洋,按铃叫来了勤务员给老马泡茶,然后问:"马局有什么急事呀?不打个招呼就跑来了!"
老马脸上就有些惭愧的样子,说:"唉,陈市长日理万机,我不能给陈市长分忧,还来给陈市长添乱,真是不好意思啊!"
陈海洋奇怪地看着老马,说:"啊,这可不是咱马局的风格呀,今天什么日子,你老马竟然和我客气起来了?你老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些所谓的市长呀,说白了,还不就是你们这些委局办头头们的服务员吗,有什么好客气的呢!"
老马双腿并拢,谦恭地看着陈海洋,说:"陈市长,我们市城建局碰到了一件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事,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来请示您了!"老马把市城建局几个字发音发得很重,突出说明这是市城建局碰到的麻烦事,而不是他老马碰到的麻烦事。
陈海洋皱着眉微微点点头,让老马继续讲,看着举止反常的老马,陈海洋心里怪怪的,有着不好的预感。
看到陈海洋点头,老马立即痛说革命家史般,从钱书记指示拆除门面房,到后来如何牵扯到了乔市长公子乔建军,讲了个一清二楚。讲完最后一个字,老马像是吐出了胸中憋闷已久的浊气,顿觉轻松异常。当他轻松地抬起头看陈海洋时,却发现陈海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睛利剑一般死死地盯着他,心里便是猛地一紧,仿佛陈海洋那利剑般的眼睛看透了他的花花肠子,忙低下头瞧地面白花花的阳光。
这回轮到陈海洋挠头了!
怪不得老马刚才对他那么客气呢,原来老马是要把这样一个棘手难缠的事甩给自己呀。老马啊老马,你还嫌我近来遇到的棘手事少吗?自从角逐市长的宝座败北后,他一听到市委书记钱良俊的名字就头大,凡是和钱良俊有粘连的事,他是能躲就躲,决不愿和钱良俊搀和在一起,这些老马应该是清楚的呀!既然清楚,老马为什么还来玩这一出呢?他的眼睛狠狠盯着老马,脑海里却不禁翻腾起了那些往事,一时间心绪难平。
玉州市的人对乔市长的评价还是很不错的,他在任上这几年,玉州市的城市面貌鸟枪换炮,确实变化很大,这是有目共睹的。所以上任市委书记常岸水到期卸任后,大家都期盼着乔市长能够接任市委书记。身为常务副市长的他更是把宝押在了乔市长身上,因为只有乔市长官升一级,腾出市长的宝座,他陈海洋才能跟着乔市长共同进步。
当时,和乔市长有一搏的只有还是市委常务副书记的钱良俊。但是,大家普遍认为:第一,在市委班子里,钱良俊排名乔市长之后,不可能没理由地超越乔市长;第二,作为市委常务副书记,钱良俊并没有什么政绩可言,顶多能够接任乔市长的市长职务就不错了。而他并不认为钱良俊会接任市长,他清楚,钱良俊从政以来,一直在党委部门工作,从来没有在政府部门担任过任何职务。没有政府部门的工作经验,就是把他钱良俊放在市长的位置上,他钱良俊自己也会心虚的。有了这种判断,他就果断地把自己绑在了乔市长的战车上,尽最大能力地为乔市长出任市委书记东奔西跑、上下活动,用事后钱良俊的话说,就是上蹿下跳。官场上他并不看好钱良俊,只要能够当上市长,在以后的赛程中,他就会一个冲刺把钱良俊远远甩在身后,所以,他当时并不怕钱良俊知道他是乔市长的人。当然,对于他的努力,乔市长也是投桃报李的,多次向他暗示,市长的位置腾出后,是不会轻易让别人坐的,言外之意是很清楚的。
事后证明,他的判断基本上还是正确的。钱良俊确实不是担任市长的料,可是不是担任市长料的钱良俊,却当上了市委书记;乔市长也确实官升一级,腾出了市长的宝座,没想到市长的宝座没轮到他坐,却被上面空投下来的摘桃派干部程学中坐上了。
这样一个结局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折腾了那么长时间,他不仅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且在别人眼里成了一个十足的跳梁小丑。他那个悔啊,肠子都悔青了!他后悔自己还是修炼不足啊,到事上了欠老到,一把赌输了自己的前途!他清楚,由此而始,他在官场的道路上将是荆棘密布,再无坦途可言。对于没有得到市长的宝座,他心里清楚,新任市委书记钱良俊是功不可没的。对于谁来出任玉州市的新任市长,省里不会不征求作为班长的市委书记的意见,而钱良俊也不会不让他这个押错宝站错队的常务副市长明白,押错宝站错队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且不是一般的代价,是政治代价!
虽然乔市长后来调到了北阳市任市委书记,而北阳市论起城市规模和经济实力也比玉州市要雄厚一些,可是,由于离开了自己长期生活和工作的根据地,只身一人远赴他乡任职,玉州市的干部群众还是认为乔市长在和钱良俊的竞争中落了下风。此后,钱良俊就成了玉州政坛冒出的一匹黑马,一颗冉冉升起的政治明星。
不知何时,天空上飘来了一块云彩,把太阳轻轻地遮掩了起来,窗外射来的光线柔和了许多,没有刚才那么刺眼了。陈海洋看着窗外的白云,慨叹玉州官场的气候其实和玉州的天气是很相似的,很少有那么晴空万里的时候,要么是晴间多云,要么是多云转阴,小雨大雨每隔一段总是要下一下的。到了下雨天呢,那就淋到了谁谁倒霉,谁让你不注意观察天气呢!
现在,陈海洋就感觉天快要下雨了,而老马这时却把他推到了无处挡风避雨的旷野。看来,要躲开这场雨是很难了!其实要躲也是可以躲开的,很简单,按钱良俊的意思拆了那溜门面房就是了!可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拆了那溜门面房,远在北阳的乔市长知道了,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会作何感想呢!人家说过河拆桥,你陈海洋却过河拆房?!乔市长会理解你的苦衷吗?够戗!何况,他心里还一直打着一个小算盘,那就是什么时候实在是在玉州待不下去了,乔市长至少还会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市委书记改选时他鞍前马后效劳的分上,会在危难之时收留他,他不想绝了自己的后路。
可是,不绝后路,就会绝了前路。作为主管城建的常务副市长,他如果发话不拆或者缓缓再说,拂了钱良俊的脸面,不又明摆着引火烧身吗?本来自己就已经是过河的泥菩萨,开始散架了,要是再在大火上烧烤烧烤,还不烤成了碎泥烂沙!
那就不表态。又想想,不表态呢,好像也不行!自己分管部门的部下来向自己请示汇报工作,自己没有一个基本的态度,让部下如何看呢?让部下如何干呢?想了半天,想不出任何头绪,陈海洋开始焦躁起来,嘴里感到了干渴,回到办公桌前,端起茶杯猛地咕咚咕咚灌了几口茶水,忽然感觉自己成了一个被逼到了悬崖边上走投无路的困兽……
看着陈海洋为难的样子,老马心里挺不是滋味。他知道陈海洋目前的处境是很尴尬的,和市委书记钱良俊的关系也是很紧张的,在这个时候,给他出这样的难题,未免有些不厚道。想到这里,老马就坐不住了,趁着电话铃声又响起的当口,站起身告辞说:"陈市长,您这里太忙,我就不打扰了,改天我再来向您汇报吧!"陈海洋拿起电话,边接边向老马点点头,和他再见!
离开陈海洋的办公室,老马心里空荡荡的没有了底气,走路如同踩在棉花团上,不塌实得很,下楼梯时竟然一脚踏空,踉跄了一下,赶忙扶住了楼梯扶手。回到办公室,老马左思右想,觉得即使不拆除那溜门面房,也得向市委办公室做个书面汇报,汇报一下不拆除的原因,也算是有个交代。于是,打电话叫来了黄期,吩咐他马上起草一个关于城市广场门面房调查的汇报材料,交代说:"汇报材料里,除了要写明门面房手续基本齐全,按规定不宜拆除外,咱们还要多从自身方面找找问题,多做一些自我批评,毕竟我们管理不善,让那些门面房给城市带来了卫生脏乱,所以以后一定要加强管理!"
黄期听了嬉皮笑脸地问:"怎么,马局,这矛盾没有上交出去呀?"又不以为然地说:"马局,人家别的部门都在往自己脸上贴金抹银,咱们不贴金抹银罢了,也不能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呀!"
老马的黑脸绷了起来,说:"黄科长,怎么我说什么你都要打打别呀,你说我这个局长说话究竟还管不管用?要是还管用的话,你少废话,照我说的办!"老马的黑脸一绷,黄期心里还真有些发毛,就点头答应了,悻悻地出了门。
黄期的汇报材料写好后,老马看了,发现黄期这小子果然不乐意往他自己的头上扣屎盆子,自身问题在汇报材料里基本没提到,成绩倒说了一大堆。老马差点气乐了,拿起笔刷刷地改了起来,把那些表白成绩的段落通通划掉,然后加上了一大段自我批评。他清楚,不做深刻的自我批评就想蒙混过关,没门!汇报材料修改完,很快打印好报上去了,但老马还是心里静不下来,每天度日如年,像牢里关着的那些随时可能被拉到刑场执行的死刑犯,一听到什么风吹草动的,就心惊胆战。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一个星期后,心惊胆战的老马,终于心惊胆战地等来了市委办公室的电话,通知他下午四点到市委钱书记的办公室去。放下电话,老马心里倒塌实了,想,唉,终于该上刑场了!他咬咬牙,决定一个人扛着,不再向陈海洋汇报了,汇报了又有什么用呢,顶多拉一个陪死的!接着心里发了一下狠,想,去他奶奶的,反正自己是快要船到码头车到站的人了,他钱良俊还能把我怎么样!
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老马走进钱良俊办公室时,反而不是那么慌了。
秘书小王悄悄指着沙发让他坐了,又悄无声息地从外面端过来一杯茶,小心翼翼地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老马手指头轻轻在茶几上叩了几下表示感谢。
坐稳后,老马看到,市委书记钱良俊果真像机关里传说的那样,左手托着腰,右手夹着烟卷,背对着他站在面向城市广场的落地窗边,注视着窗外的远方,像是在边吸烟边思考问题。窗外强烈的阳光,把钱良俊偌大的身影投射在办公室的地板上,让老马感到压抑。作为政府部门的局长,他很少能够得到市委书记的召见,所以还是第一次看到钱良俊的这种形象。不错,一点不错,从身后看去,俨然就是我们熟悉的一代伟人他老人家嘛!
老马知道,这个时候,你纵然是有东城失了火、西城杀了人这样天大的事情,也是万万不能打扰他老人家的,否则,影响了钱书记思考玉州大事,后果会是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甚至当场劈头盖脸给你来一场狂风暴雨都有可能。老马清楚,这时候,明智的做法,要么是一声不吭地老老实实陷在沙发里,像个木头人般屏声静气地等候着钱书记过完烟瘾回到现实世界,要么赶忙踮着脚尖,像个地老鼠似的悄悄溜出钱书记的办公室,等会再来汇报。犹豫了一下,老马还是选择了前者,他怕过完烟瘾的钱书记会误以为他来晚了,罪加一等,那样就弄巧成拙了。
这样的情形下,时间便像走路拖拖拉拉的老太婆,过得贼慢。
终于,面色铁青的钱良俊过足了烟瘾,回转身来,看到了老马,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他没有理会站起来向他问好的惴惴不安的老马,而是径直来到办公桌前坐下,拿起了电话。老马看到这架势,便预感到大事不好,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起来,屁股上也似乎长了毛刺,开始坐立不安。
钱良俊的电话是打给市委办公室的,让他们通知陈市长马上过来一下。打完电话,钱良俊拿起桌子上的一份文件,开始细细地审阅,时不时还拿笔批示上两下。
因为历史的原因,市政府和市委同在一栋大楼办公,市委占了东半边,市政府占了西半边。很快,老马便看到陈海洋拿着个精致的记录本走了进来。走进办公室的陈海洋只是冲老马微微点了一下头,便大声对正在埋头批阅文件的钱良俊说:"钱书记,你找我?"
钱良俊这才抬起头,慢慢点了一下,说:"坐吧!"然后,又把头埋了下去,接着不慌不忙地批阅文件。良久,把文件批阅完,才说:"今天把你们两位请来,还是想说说城市广场门面房的问题。记得是上个星期吧,我已经安排市委办把拆迁门面房的任务布置下去了,可是,直到今天,它们还依然巍然屹立在那里,问题没有得到一点解决。我想问问你们两个,一个作为主抓城建的副市长,一个作为主管城建的城建局长,你们的工作是怎么做的呀?"
钱良俊的话音刚落地,惴惴不安的老马急忙解释:"钱、钱书记,是这样的,接到您的指示,我们城建局没有丝毫耽搁,立即派人下去进行了调查……"
"还立即报上来了一份汇报材料是吗?"钱良俊打断老马的话,眯缝着眼,嘲弄地看着老马。看到钱良俊嘲弄的眼神,老马立即心跳加速,汗水顺着额头的沟沟壑壑流淌下来。
"老马你是个老同志了,按说你应该知道我钱良俊是个只问结果不问过程的人。对于领导布置下的任务,我想,哪怕你有天大的困难,也是要争取完成的,何况区区拆除几间门面房,你老马该不会碰到什么天大的困难吧?"这次,钱良俊说着老马,眼睛瞄着的却是陈海洋。陈海洋能够感觉到钱良俊瞄过来的目光冷冰冰的,让人心寒。陈海洋竭力保持着镇静,努力探索着钱良俊那冷冰冰目光中,究竟隐藏的是什么。渐渐地,在钱良俊冷嘲热讽的话语中,陈海洋慢慢理出了头绪,他悟出了钱良俊拿城市广场门面房说事,似乎有些醉翁之意不在老马,而在他陈海洋。
不错,要说老马能够以一局之长的身份混迹于普通群众之中,红口白牙地歌颂他钱书记,可见老马是个心里很透彻、小算盘打得很清楚的人,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做出站错队、说错话那样的傻事的,关于这点,钱良俊心里应该有数。但是,糟就糟在没有站错队也没有说错话的老马,偏偏又是他陈海洋手下的一员得力干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他陈海洋呢,就只有不时地挨挨敲打甚至划入另册了。唉,委屈老马了!
钱良俊还在滔滔不绝地教训着老马,陈海洋耳朵听着,目光却投向了面对着城市广场的那扇落地窗,透过落地窗他看到了马路对面那溜造型怪异的门面房的房顶。他忽然想起,在城市广场刚刚建成不久,有一次他陪钱良俊视察时,钱良俊看到那溜造型怪异的门面房,还嘻嘻哈哈地开玩笑,说我看设计这溜门面房的人呀,不是个怪才就是个鬼才,要不不会设计出这么怪异的造型!当时大家都哈哈笑着表示赞同。那时候,他并没有看出钱良俊有一星半点的对这溜门面房不满的意思,相反,口气里还有几分欣赏。陈海洋分析,之所以现在钱良俊把这溜无辜的门面房突然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摆在桌面上的原因是卫生问题、是影响了玉州市卫生城市创建大局的问题,而拿不到桌面上的原因,恐怕是他钱良俊觉得某些人到了该敲打敲打的时候了,换言之,就是他陈海洋到了该敲打敲打的时候了。而这溜造型怪异的门面房,以及由这溜造型怪异的门面房引发的卫生问题,则为钱良俊提供了敲打他的充足理由。
在钱良俊的教训声中,满脸汗水的老马低垂着头,快要把脑袋埋进裤裆里了,一副低头认错、甘心挨熊的样子。看着老马的样子,钱良俊本来是想到此为止鸣金收兵的,但是转脸看到陈海洋高昂着脑袋目视着远方,一副心不在焉地思考着什么的样子,就被激怒了。钱良俊拉开抽屉,拿出一本《细节决定成败》的书,狠狠摔在快要把脑袋埋到裤裆里的老马的身旁,语气更加严厉地说:"马局长,作为一个城市的管理者,如果你不积极转变思维、跟上新形势,还像过去那样粗放式地去管理的话,我个人会认为你这个城建局长是不称职的。对于不称职的干部,市委市政府包括市人大是不能容忍他继续待在这么重要的岗位上的。我建议你马局长回去把这本书至少学习三遍,然后写出心得体会交到市委办公室。"此时怒气冲冲的钱良俊,俨然就是一个在呵斥不听话小学生的老师!
老马从来没有见到过钱书记发这么大的脾气,虽然来之前已经做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但他老马毕竟不是冷血动物啊,还是被这一顿暴风骤雨般的训斥训得肚子里开了锅,满头大汗的脑袋上冒出了缕缕热气。这时的老马早就忘了来前的无畏。暴风骤雨刚一停息,老马忙抹了一把汗站起来,说:"好,好,钱书记,我一定按您的指示,把书拿回去好好学习,认真学习,一定写出心得体会!"说完,老马一双胖手微微颤抖着,把《细节决定成败》装进了公文包。
对于钱良俊如此小题大做的雷霆暴怒,陈海洋也惊出了一身冷汗,伴随着冷汗,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陈海洋清楚,虽然钱良俊今天没有给他布置作业,那只不过是暂时还给他这个常务副市长保留了一点微不足道的面子罢了。而这点微不足道的面子,对于他来说,也许就是个肥皂泡,大不了是个气球,随时都会自己破灭或被钱良俊手里的烟头轻轻捅破!
陈海洋几乎可以断定,钱良俊演的就是一幕敲山震虎、杀鸡给猴看的把戏,可怜的老马是那只被杀的倒霉的鸡,而他就是那个看戏的猴!否则,怎么解释钱良俊以堂堂市委书记的身份,会仅仅因为城市广场前一溜门面房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亲自出马,把他和老马叫到办公室,大发雷霆呢?好像除了敲山震虎、杀鸡给猴看外,找不到什么别的合理解释。
对于老马的保证,钱良俊并不置可否,一通大火发完后,似乎有些疲惫了,就摆了摆手,让他们出去。看到钱书记摆手,老马如同一个得到了大赦的犯人,急忙拎起公文包说,钱书记,那我们先走了!边说边步履匆匆地走出了钱良俊的办公室。走到走廊,老马像是在水里潜泳了半天刚浮出水面的潜水员一般,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接着掏出手帕,擦净脑门子上的汗水,这才放缓脚步,等着身后的陈海洋。
陈海洋一言不发地走到了老马的前面。到了楼梯口,老马叹着气低声对陈海洋说:"哎呀我的天呀,简直就是暴风骤雨啊!陈市长,看来这溜门面房不拆是不行了,咱胳膊拧不过大腿、县官不如现管呀,我看还是拆了得了,省得钱书记接着找茬……"
陈海洋看着脸上还留有几分难堪印记的老马,本来想说上几句同情和安慰的话,可是没等说,就见几个人从楼梯转弯处走了上来,上来了就向他打招呼。陈海洋看到市委常委、秘书长任启程也在其中,心里便是一激灵。笑着回应了任启程的问候,陈海洋大声批评老马:"我说老马啊老马,不怨天不怨地,只怨你老马不争气!平时给你们布置工作,你们总是拖拖拉拉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说我给你说过没有,那溜违章门面房要赶快拆了,为什么不及时拆呢?今天撞到钱书记的枪口上,你好受了吧?"
没有防备的老马一下愣了,脸上立即浮现出一脸的委屈,说:"陈市长,我不是给您汇报过吗,那溜门面房是人家爱民路办事处建的……"陈海洋忙给老马使眼色,老马这才会意,忙闭了嘴,低着头跟在陈海洋后面下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