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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角逐市长的宝座败北后,玉州市常务副市长陈海洋感觉人们看他的眼光怪怪的,里面似乎大有文章。得闲的时候,陈海洋仔细琢磨了琢磨那眼光,发现那确实已经不再是他以前常看到的、饱含着尊敬客气自然亲切崇拜甚至有些巴结的眼光了,而是搀杂了好些陌生奇怪尴尬观察审视乃至不屑的成分。有了这些成分,陈海洋就感觉那眼光挺刺挠人的,于是浑身上下便沾满了桃毛一般,不舒服得很。改天得闲再一琢磨又有了新的发现,他发现人们那怪怪的眼光,实在不应该是正常情况下看待一个常务副市长的眼光。那么是什么呢?陈海洋绞尽脑汁地想,对了,倒好像是在看一个曾经挑战了猴王,却不幸落败了的公猴的目光。想到这里,陈海洋烦躁起来,原本沮丧的心里又平添了几分恼怒,似有百爪在挠。
沮丧的心里平添了几分恼怒的陈海洋,心里被这百爪抓挠着,哪还平静得了!心里越是不平静呢,就越发觉得这日子过得不顺畅了,每天疙里疙瘩的,像是一根长长的线上打满了结。即便如此,时间还是一如既往地照常流逝着,每天不多一分,也不少一秒,照样是早上日出东方、晚上日落西山。可是,在日出东方和日落西山之间的那段时间,陈海洋看到那怪怪的眼光,却再也无法恢复到从前的正常状态。而更让他生气的是,渐渐地,他自己的下意识里,竟然也有了些许挑战猴王落败了的公猴的那种寂寞无助以及被边缘化的落单感觉。对那种感觉,他是有着深刻印象的。记得儿子朵朵四五岁的时候,他带儿子到动物园,曾经正好看到猴山上一只公猴龇牙咧嘴嘶嘶叫着向猴王发起凶猛的挑战,猴王也不示弱,同样龇牙咧嘴嘶嘶叫着前去迎战,而且叫声更大更尖锐。经过一番激烈而残酷的打斗,公猴满身是伤地落败了,哀叫着向远处狼狈逃窜。自此,这个公猴见了猴王,再也没有了打斗的勇气,老远见猴王走来,就低头垂尾、目光惊慌地躲开了……
虽然他陈海洋还远远没有落到那只公猴的地步,但是,和"猴王"一起共事时,心里笼罩的那块洒落的墨汁似的巨大阴影,却是一时半会抹不去的,还落下了个肚疼的毛病。
陈海洋有时候想,造成这样后果的原因是什么呢,还不是为了升迁嘛!想着想着就不禁苦笑了一下,微微摇头,心里顿生万般滋味。
这人一旦在官场呀,就常常身不由己了,总爱这山看着那山高,总也没有满足的时候。虽然自己才四十来岁的年纪,就已经坐在了一个地级市常务副市长的位置上了,在那些大学同学,特别是中学同学的眼里,已经是少数混得相当不错的人尖尖,成了他们和旁人提起来可以大肆炫耀,并引以为骄傲的人物了。可是他陈海洋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一段时间失去了新鲜感后,特别是看到那些同样年龄同样资历,但是自认为能力还不如自己的人快步跑到自己的前面,成了市长、市委书记甚至副省长后,心理还是不平衡了。他常暗自寻思,或许官场的人都这样吧,从来不看那些落在自己身后望着自己项背的人,而眼睛只瞄着前方,盯着那些跑在自己前面的人的项背。而且,还不仅仅是盯着那么简单吧,恐怕还要挖空心思地琢磨那些人的项背上,是不是刻有平时深藏不露的升迁秘籍。一旦通过联想加幻想的方式,琢磨出那些似是而非的升迁秘籍,就会马上眼睛着了赤艳艳的红色,开始牢骚、骂娘甚至诅咒起来……想到这儿,陈海洋突然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凉,仿佛是被身后的人紧紧盯着的缘故。又寻思,自己盯着跑在自己前面的那些人的项背,就有了这样匪夷所思的想法,难道自己身后的人不会同样盯着自己的后背有这样的想法吗?难道他们的眼睛就不会同样着了赤艳艳的红色,对着自己的后背发牢骚、骂娘甚至诅咒吗?陈海洋明白,官场中官员的级别人数呈金字塔结构,到了自己这个位置,其实在自己身后盯着自己后背的人要远比自己盯着的后背多得多,你敢保证这些盯着你后背的赤艳艳的眼睛中,就没有流出血水丧心病狂的?
想到这里,陈海洋的后背更凉了,冷飕飕的,胳膊上也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陈海洋清楚,人这一生呀,挺怪的,有时候一顺百顺,有时候一不顺百不顺。早些年自己在仕途上,是有过一段一顺百顺的时候的。那时候,说起来可能有些人会不相信,刚进入机关不久,榆木疙瘩脑袋还没有完全开窍的他,其实并不知道该怎么往前走,可是不知道该怎么往前走的他,竟然会被天上吹来的一阵又一阵大风推着不停地往前走,就这样副科正科、副处正处地一路走来了,那可真叫顺啊!唉,现在想起来,往事如烟啊,俗话说:否极泰来!同样道理,泰极也会否来!按辩证法分析,自己也确实该到一不顺百不顺的时候了!
虽然这么着给自己宽心,可是想起近来发生的那么多不如意的事情,陈海洋的肚子还是不自觉地开始隐隐作痛了,他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发觉今天肚子疼得比平时还要早了些。
陈海洋的肚疼病不同旁人,它一般情况下只发生在夜雾轻罩、华灯初上的傍晚时分,每天只要按时下班回家,就会准时发作。
准确一点说,陈海洋的肚疼病一般发作在每天晚上的七点半左右。这时候,正是妻子艾艾和保姆皎皎把做好的两荤两素四个菜还有花卷馍、小米南瓜汤之类的饭点摆在餐桌上,喊儿子朵朵放下作业来吃饭的时候,也是罗京们刚刚把《新闻联播》播完要和观众朋友说再见的时候。就是在这个时候,总是还没等罗京们把最后一句"观众朋友们再见"的话说全乎,就会听到一声哀乐般的驴鸣怪叫从半空中斜刺里冲杀而来,吓得你心惊胆战。伴随着怪叫,陈海洋客厅摆放的四十二英寸等离子大彩电上,制作粗糙得如同小儿涂鸦般的《玉州新闻》片头,如同被关了几天禁闭躁动着出笼的猴子般,忽地一下蹿了出来,生硬地撞入了他的眼帘,让他好生难受。与此同时,儿子朵朵急头败脸顶撞他妈艾艾的声音也会随之传来,而电视里,《玉州新闻》播音员忽大忽小的播音声,和艾艾朵朵争吵的声音纠缠混杂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这时,陈海洋就会感觉自己的肚疼减轻一些,显然那乱成了一锅粥的声音,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让他不再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肚疼上,于是,他就很愿意艾艾和朵朵的战斗能够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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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逐市长的宝座,可以说是陈海洋政治生命中一次最大的赌博。既然是赌博,肯定有输有赢,或小输小赢或大输大赢,他是有一定的心理准备的。但是即使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他对后来的结局仍难以接受。因为就算是赌博,也是应该有些悬念的,也是可以凭借运气侥幸赢上一把的,可是他角逐市长宝座的过程却毫无悬念可言,几乎可以用惨败、完败来形容和概括。所以他觉得自己在这次政治赌博中不能算是小输,因为除了角逐市长宝座败北外,他同时还把自己原本良好的政治环境和人际关系也给输掉了,这是他最为伤心和难受的。当然,平心而论,也不能算是大输,毕竟常务副市长的职务还是他的,没人能抢去,这可是他赖以东山再起的政治资本啊!而这个政治资本就是他的赌资,既然赌资没有输掉,那他以后就可以再去赌一把,所以他也就没有太过悲观地认为自己就是大输了。
既不能算是小输,又不是大输,那就是中输了!唉,不管怎么说,毕竟是输了。虽然在目前的政治环境下,胜者为王败者还不至于沦落为寇,可是,日子过得没有以前那么顺心是肯定的了。别的不说,就说人们看他的那大有文章的眼光吧,就让他够腻歪的了!承儿子朵朵的话:烦啊!
是啊,烦啊!人生是苦恼的,生活是枯燥的,欲望是无止境的,升迁是无尽头的,诱惑是无处不在的……太多太多的东西你无法得到和改变,能不烦吗?不烦只能说明你还不是高级动物!
烦恼笼罩着陈海洋,烦恼考验着陈海洋,陈海洋被烦恼笼罩着,陈海洋被烦恼考验着,烦恼如同空气,无处不在!
按常理说,他陈海洋作为玉州市常务副市长,换届时接任市长的职务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排着队也该轮到他了。可是,官场的事,尤其是干部升迁提拔的事,向来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就是按常理出牌,市长身后排着的还有市委常务副书记、市纪委书记以及几个身为市委常委的部长们呢,哪个不是他的强劲对手?同时,省里还不时地往地方下放着空降兵,一个市长的宝座,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在官场熬了这么多年,陈海洋即使再书呆子,也深知凡事不争取,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所以,为了坐上市长的宝座,他只能放手一搏了。况且,参与这场政治赌博的,肯定不止他一个人,如果他不放手一搏的话,那市长的乌纱帽肯定不会自己飞到他的头上来。但是,赌博毕竟是有风险的,那可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双刃剑呀!现在,他就饱尝到了赌博赌输之后,那黄连般苦涩的滋味,也体会到了被双刃剑锋利无比的刀锋割破肌肤所带来的钻心之痛。
黄连般苦涩的滋味,陈海洋以前还从来没有品尝过,这次政治赌博是他大学毕业步入官场后,所遇到的最大的一次挫折。之前他的仕途一直是顺风顺水、中规中矩的,从科员、副科、科长、副局到副县长、县长、县委书记、副市长、常务副市长……他几乎一步一个台阶,进步的速度可谓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让多少人为之眼红和羡慕啊!而如今在他人生最为关键的时刻,却因为操之过急,赌输了一把,看来今后的风向要变了!一旦风向变了,他以后的仕途就不会再顺风顺水了,免不了要逆水行舟!逆水行舟陈海洋以前是经历过的,那还是二十年前他年轻的时候,参加单位组织的旅游,到张家界的茅岩河漂流。漂流的过程中,很不幸,他坐的橡皮艇被湍急的河水打翻了,艇上的人全部落入水中,惊慌失措。万幸的是,关键时刻,一只逆流而上的渔船救了他们。于是,他上了这艘渔船,并在这艘船穿越飞沫四溅的乱石滩的时候,客串了一回纤夫,亲身体验到了逆水行舟的艰难。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船上那条粗粗长长满是鱼腥味的纤绳,深深地勒进他赤裸的肩膀上,他弓着腰脚抵着大地,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拉着,和湍急的河流做着殊死搏斗。身子斜后方的渔船在迅猛的水流冲击下,一寸一寸地、进两步退一步地逆水往上行进着……有了那次经历,他算知道了纤夫的辛苦、逆水行舟的不易!想到这里,陈海洋不由得仰天长叹,难道自己以后也要变成一个官场上逆水行舟的纤夫了吗?他有些绝望了,一旦绝望了,他的眼神就显得很空洞,空洞得一点内容也没有!
每次听到电视里传来的那声哀乐般的"驴鸣怪叫",陈海洋都心里发坠、小肚痉挛、肛门发紧,顿时有了想要大便的感觉。陈海洋明白,这是他政治赌博失败后落下的后遗症,是电视里马上就要出现的"猴王"给自己形成的巨大心理压力!如果自己当初赌赢了呢?或许那声哀乐般的驴鸣怪叫和躁动着出笼的猴子般的《玉州新闻》片头,在他眼睛里和耳朵里就会变得无比美妙动听和好看了。
接下来电视里将要出现的"猴王"是谁呢,不用说,就是玉州市市委书记钱良俊!
陈海洋对钱良俊的秉性是很熟悉的,他们可以说是打小一起玩尿泥长大的。
当初,貌不惊人却耳聪目明的陈海洋,是村里当之无愧的孩子王,而小他两三岁的钱良俊,则整天和他形影不离,被大人戏骂作他的跟屁虫。陈海洋"千里眼"和"顺风耳"的雅号,就是从儿时钱良俊的小嘴里稚声稚气地喊出来的。当然,为了这两个讨人喜欢的马屁雅号,他义不容辞地成了儿时钱良俊的保护神。现在想想,其实人家钱良俊是打小就有处理复杂社会关系和开展公共关系的天赋的,不像他和儿子朵朵,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人何事,都是茅坑里的石头,臭硬臭硬的。
当然,为官之后,特别是在官场小步快跑并且最终超越了他之后,儿时钱良俊的形象,在他脑海里早已褪色成了发黄的老相片。眼下,钱良俊已经是声名显赫、威震一方的诸侯了,原本骨子里深藏不露的高傲霸道,终于是拿出了暗房的底片,让人隐约可见了;随后又渐渐洗成了清晰的相片,让人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到了今天,终于是放大成巨大的彩照,悬挂在玉州的上空,让所有的人为之震撼了。最近他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在某些时候,钱良俊对待在这场政治赌博中落败了的他,很有些鲁迅老先生笔下痛打落水狗的味道,这也是让他自己下意识里,有了些落败公猴感觉的一个重要原因。陈海洋打心眼里厌恶钱良俊,但又无可奈何,因为现在的他毕竟像是落败的公猴,无论心理上还是身体上,都没有了再次去挑战猴王的勇气。
正是基于眼下艰难的处境,他才不得不密切关注着钱良俊的一举一动。因为就目前的情况看,钱良俊可以随时改变他的前途和命运,让他在已经很坎坷的仕途上来个急刹车,甚至有滑坡倒退发生灾难性车祸的可能。
《玉州新闻》片头播完,钱良俊的形象准时出现在了电视上。陈海洋不明白,钱良俊为什么这么在意在公开场合露面呢?好像在他所接触到的各地市一把手中,如此注意在电视上公开露面的,还真不多见。看看每天玉州电视台的《玉州新闻》,几乎成了钱良俊的专题。每天新闻的头条、二条甚至三条、四条都被钱良俊长期一贯制地霸占着,几乎占去了《玉州新闻》的一半时间。而很多情况下,报道钱良俊的后几条新闻,都是些鸡毛蒜皮、婆婆妈妈的小事。
就像今天,钱良俊偶尔心血来潮,决定到机关食堂就一次餐,美其名曰关心职工生活。于是,不到十一点,市电视台、电台、报社的记者们接到市委办公室的通知后,纷纷披挂上阵,肩扛手提着"长枪短炮"早早赶来了。身穿土黄色帆布马甲的电视台摄像,轻车熟路地在空荡荡的机关食堂里选择好角度,架好重机枪般的摄像机等候拍摄;穿得花枝招展的电台记者和报社记者,则手拿小巧的采访机和烫金的采访本,和身旁的电视台记者打着情骂着俏,只有一个实习生般的女孩静静地坐在餐桌旁写写画画,精心准备着采访大纲。
这幅画面是他今天在市政府副秘书长周长安的陪同下,到机关食堂解决食堂改造问题时恰好看到的。按常识和道理,他陈副市长到机关食堂现场办公,解决机关食堂的改造问题,要远比钱良俊到机关食堂就一次餐重要。可是,当周秘书长听说这些记者是市委办公室通知来拍钱书记的时候,脸上便是莫名的一惊,眼皮随即痉挛般地抖动了几下,眼光马上开始变得怪怪的,有些刺挠人了!他看到后,也即刻有了身上沾了桃毛的感觉,浑身上下不舒服起来。
眼皮痉挛的周副秘书长心里清楚,不管怎么说,他这个常务副市长对于那些记者来说,也算是个人物,要是被他们粘上了,就有可能发生喧宾夺主的事情,就有给他这个市政府副秘书长带来不必要麻烦的危险。于是,周长安脑子里飞快地斟酌了一番之后,身子抖动了一下,像一个受到外力冲撞的小星球,一下子脱离了原来的运行轨迹,让原本行走流畅的路线发生了微妙改变。周副秘书长一边侧过身去,指着机关食堂北边斑驳的墙壁,说着早就该进行改造的废话,一边加快步伐,于有意无意之间引领着他走出了机关食堂,远离了那些记者。那些已经远远看到他,像狗看到了骨头般正蠢蠢欲动起来的记者们,只好遗憾地重新坐了下来,复归安静。
冒着冒犯他这个顶头上司的危险,周长安把他领出了机关食堂,远离了那些记者。三拐两拐,来到了食堂后院。食堂后院有个锅炉房,锅炉房的旁边有着一个小山般的煤堆。站在小山般的煤堆旁,周长安指着有些破旧的锅炉房,脸上挤出多少有些不安的笑容,说:"陈市长,咱们这个三吨的锅炉可是太小了,根本不够用,也达不到市里的环保要求,早该更换了呀!"
陈海洋的眼睛盯着脚下的黑煤,不置可否。
周长安的脸又变戏法似的哭丧了起来,诉苦说:"陈市长,您是知道的,去年冬天,因为供热温度一直上不来,市领导和干部群众都有意见,为这事我没少挨批评啊!"
陈海洋的脑袋挪动了一下,想起了去年冬天发生的事,就戏谑道:"哦,不错,有这回事,我记得大冬天的,周秘书长还让我们开着空调穿衬衣啊!"
周长安听了就有些发窘,黄黄的脸上泛起一层红皮。
去年秋末冬初,一股早早到来的西伯利亚寒流,突然袭击了玉州市,给负责机关后勤的周长安打了个措手不及。仓促之下,周长安急忙下令烧锅炉,因为锅炉和暖气管道没有检修,暖气温度一直上不来,一连多天市委市府的办公楼冷得像冰窖,惹得上上下下都很不满,还真受到了市长的严厉批评。挨了批评的周长安就带着后勤科的人亲自坐镇锅炉房,监督着锅炉工一锨一锨地把黑黑的煤块撂进红红的炉膛,终于把锅炉烧得热火朝天,办公室的暖气片烫得能烤熟鸡蛋。可是偏偏天不凑巧,老天爷像是在和他开玩笑,没容周长安高兴,那股西伯利亚寒流一阵风似的溜走了,第二天就变成了艳阳高照的大晴天,气温又翻着跟头蹿了上来。于是,被烫手暖气烘烤着的办公室由冬入夏,变成了桑拿间,逼得市委市府的同志们一个个脱下了冬装,穿着衬衣秋衣办公,就这还汗流满面、浑身透湿。不得已,有的办公室只好开起了空调降温,很快大家纷纷效仿。于是,大冬天的,市委市府办公楼的空调嗡嗡地开着,给周长安开了一个冷幽默的玩笑,让他哭笑不得……
陈海洋并不想让周长安太尴尬,宽容地笑笑,说:"周秘啊,我在你们打的报告里,可是没有看到要更换锅炉的字眼呀!"
周长安的窘劲已经过去,努力龇了龇牙,把两个被香烟熏得黄黄的门牙露出来,故作轻松地开玩笑说:"嗐,我这不是逮住你陈市长一次不容易嘛,就临时抱佛脚,添了个项目嘛!"
陈海洋听了也没有答话,扭头大步流星地往办公楼走去。他清楚,有那帮记者在,机关食堂周长安是不会再领着他去看了,其实看不看都那回事,市政府办公室的事,他这个主管副市长还能不签字。周长安的黄板牙还在龇着,等着他的玩笑话在陈海洋那落个响,让陈海洋假装生气地骂上一句,然后大家哈哈一笑,什么都有了。秘书长嘛,就要学会低下身子哄领导玩,甚至让领导骂上两句,领导舒坦了,自己才会更舒坦,这是办公室工作的基本技巧,他周长安对此烂熟于心!
可是,牙龇着的周长安没有听到那个响,却看到陈海洋二话不说就往回走,便知道这次哄领导哄岔皮了,忙跟在陈海洋后面结结巴巴地解释:"陈市长,对不起,我开玩笑开过火了,您多原谅!"陈海洋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周长安一眼,仍一言不发地大踏步向办公楼走去……
回到办公室,在周长安的报告上签了字,看着周长安哈腰出了门,陈海洋的好奇心反而出来了,一整天都在想,钱良俊今天只是到机关食堂吃一顿饭,这样无关紧要的垃圾新闻,那些记者会怎样挖空心思来写呢?上大学时,他虽然以"校园诗人"著称,号称中都大学的汪国真,写过不少流行于校园的诗作,可是并没有接触过新闻写作,于是就想象不出来,越是想象不出来,好奇心就越强烈。现在,耐心看完钱良俊到开发区视察的头条新闻,终于等到了播出钱良俊到机关食堂就餐的新闻了,陈海洋马上正襟危坐,竖起了耳朵,瞪大了眼睛认真观看:
本台消息,市委书记钱良俊同志十分关心我市机关干部的就餐问题,为了解决干部职工的后顾之忧,钱书记多次批示要求有关部门下大力气办好机关食堂,既要让就餐的干部职工吃得卫生、吃得营养,又要做的饭菜符合大家的口味。为此,钱书记经常亲自到机关食堂就餐,和干部职工一起品尝机关食堂的饭菜,并逐一提出改进意见。对此,市委市政府的干部职工深受感动,他们十分感谢钱书记在百忙之中,还能关心大家就餐这样的细微小事,并表示:一定要以加倍的努力投入到工作中去,以回报钱书记的关心。于是,近一阶段,市委市府各部门的工作效率在短时间内得以显著提高,受到前来办事的社会各界群众的好评……
然后是记者手持话筒,对一些在机关食堂就餐的干部职工的采访,当然,从他们嘴里说出了很多十分感谢钱书记的话语。最后,还播出了对一些到市委市府各部门办事群众的采访,记者以明显诱导的语气,让他们谈谈市委市府各部门近来工作效率得以大大提高的情况。
突然,陈海洋看到,一个所谓的群众怎么这么眼熟呢,细细一看,这不是市城建局局长老马吗!看着老马一本正经地以一个普通群众的口吻回答记者的问题,陈海洋不禁咧嘴笑了起来,心想这些油条记者,可真有办法,简直是在搞笑。还有那个老马,竟然会办这事?哈哈哈,佩服,佩服!
第二天上班,正好市城建局局长老马到他的办公室汇报工作,陈海洋想起了昨天的电视采访,就逗了他两句,说:"老马同志,你可是咱玉州市老资格的干部了,堂堂的正处级市城建局局长啊,怎么能随便混同于一般群众呢!"老马听了,黑面皮便像喝了半斤二锅头似的,潮红潮红的,眼睛看着脚尖嘿嘿笑了笑,说:"陈市长,什么局长不局长的,说实话,在你们市领导面前,我老马可不就是一般群众嘛!"陈海洋听了一愣,然后抿嘴笑了,说:"妙,妙啊,老马说得实在妙!你老马在市领导面前是一般群众,我们呢,在省领导面前也是一般群众,大家彼此彼此,都是一般群众,还是当一般群众好!当一般群众好!"
两人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