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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思费了不少心思,想劝说秦西岳,跟强伟单独见个面。“老爸,你就请他吃顿饭嘛,钱我出,我跟逸凡作陪。”

  “我凭啥要请他吃饭?”秦西岳恶狠狠地说。他再三警告思思,不要再提这话题,可思思偏偏要提,气得他真想臭骂一顿女儿。

  思思还是不甘心:“爸,你咋这么顽固啊?人家是书记,你是在他的地盘上工作,别老是端着你那个专家架子放不下。你就主动一次嘛,有啥了不起?”

  “他就是皇上也不行!你个鬼丫头,说,是不是又在打鬼主意了?”

  “爸!人家是替你着想。你倒好,猪八戒倒打一耙。”

  这几天,秦西岳也拐弯抹角问过思思,他暗暗感觉,思思跟欧阳默黔的婚姻,可能出了问题。一定是思思这边出了岔子,她跟强家那小子,大有死灰复燃的迹象。一想这事,秦西岳就紧张,尽管他心里一点也不喜欢欧阳默黔,但婚姻毕竟不是儿戏,由不得孩子们乱来。儿子如也已经那样了,如果思思这边再出问题,他秦西岳这张脸,可就没处放了。

  “我可警告你,往后离强家那小子远点!”说完,秦西岳就往外走。隔壁的老吴叫了他几次,说是商量一下上访的事。秦西岳对此事一直持反对态度,认为不能一遇上事就上访,这也上访,那也上访,这社会不乱套了?甭看秦西岳一年到头都在为上访户奔走,可那是他认为值得奔走的,况且那也是些真正需要关怀的人。在上访这件事上,他的原则是,遇事先按正常渠道解决,解决不了,再上访不迟。而且,上访也不能成群结队,不然那就不是上访,而是围攻了。文化大革命那一套,要不得,无政府主义的东西,更要不得。但这些话隔壁老吴听不进去。老吴的想法恰恰跟他相反:“人多力量大。全水车湾的人都坐在政府楼底下,不信他不怕。”

  “你想让谁怕啊?你是要解决问题还是制造混乱?坐在政府楼底下问题就解决了?那好,你去坐一个月,要是能把水车湾的问题解决掉,这一个月的工钱,我发给你。”

  “我一个人当然不行,要是你秦代表去,就不一样了。怎么样,秦代表,带我们去吧?”

  老吴这人就这德性。本来这水车湾,就没他的份,当年若不是文化大革命,他老吴能住进来?不光他,水车湾三分之一的人,都住不进来。这水车湾,原是梅姨父亲的产业啊。解放后一连串运动,将原本非常完整的水车湾瓜分得七零八碎,梅家花园也是毁的毁,分的分,再也看不到昔日花园的繁盛景象了。“文革”的到来,更是一场灾难,将水车湾还有梅家花园弄得鸡犬不宁。梅姨母女被赶出梅家花园,在水车湾边上的瓜棚里度日,老吴他们这才趁势抢占进来,成了水车湾的主人。“文革”结束,梅姨带着可欣,四处奔走,后来总算是在梅家花园的角落里讨回一块容身之地。秦西岳娶了可欣,做了女婿,心里也想着把梅家花园给讨回来,谁知这时梅姨的生活又发生了可怕的变化。曾在“文革”中弃她们母女而去、“文革”后落魄之极的丈夫,因无处栖身,又回到了梅姨身边,但他对梅姨的折磨和欺骗始终没有改变。梅姨终于无法忍受,开始向佛门靠近,企图在佛光里找寻安慰。梅姨的变化让秦西岳渐渐丧失了讨回梅家花园的兴头,他守着这爿小院子,一心一意地经营着自己的日子。

  现在老吴反倒要以主人身份替水车湾维权了,这多少令秦西岳心存不快。秦西岳心里,压根儿就不想维这个权。自打梅姨皈依佛门,离开水车湾,居住到佛家净地桃花山,这水车湾就成了一片伤痛,让秦西岳守也不是,走也不是。如果有人真把它拆了,他反倒觉得心里干净。

  秦西岳走了几步,又掉头回来,他把一件重要的事给忘了。明天是重阳节,他要带思思去桃花山,探望她姥姥。这事得先跟思思讲清楚,免得明早她又要找借口不去。

  思思心里,姥姥的影子已经很淡很淡。她们这一代人,能记住父母就已经很不错了。秦西岳这么想着,没走几步,身后便传来车树声的声音:“老秦,有好事。”

  秦西岳回过身,看见车树声打车上跳下来,笑容满面,看上去真像是有好事。

  “啥事?”他问。

  “汪老要来了。”

  “啥时候?”一听汪老要来,秦西岳顿时变得非常激动。

  “具体还没定呢,我也是刚刚从毛副院长那儿听来的消息。这不,一听说就急着赶来告诉你了。”

  “你看你这人,还没定的事,跑来跟我说什么?”秦西岳的激动劲儿立马没了,口气也一下子冷了下来。

  车树声讪讪道:“来是肯定要来的,不是这个月,就是下个月。毛副院长已经让所里及早作准备了。”

  “让你作你就作好了,找我干什么?”秦西岳的脾气真是坏透了,能在瞬间给你来个180度大转弯。车树声知道他心里怎么想——老头子是急着想见汪老哩,他已经好些年没见汪老了。“快进屋,进屋再细说。”他一边打开院门,一边笑着对秦西岳说。

  “你看你这人,我的家,你倒像个主人似的。”秦西岳嘴上怨着车树声,人却抢先迈进了院门。

  两个人来到客厅。秦西岳要唤思思倒茶,车树声说不必了,就几句话,说完还得回去。

  “那你说吧。”秦西岳的声音懒洋洋的。

  “强伟在省城,打电话让我请你,说一起吃顿饭,顺便聊聊流域的事。”

  “吃饭?”秦西岳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惊讶。强伟要请他吃饭,这倒是个新鲜事。

  “真的是他让你请我?”过了一会儿,他不放心地问。

  “看你,又怀疑了是不?”车树声笑着说。

  “还不得怪你?你这人说话从来没个底,比如刚才那话,明明说汪老来了,我一问,又说没来。老是这样子,让人咋信你的话?”

  车树声没跟他争,接着道:“强伟很真诚的,他好像又遇上啥难题了。”

  “他能遇上啥难题?就算遇上了,跟我们又有啥关系?”秦西岳还在计较上次的事。上次他让车树声去见强伟,想把他对九墩滩还有整个沙漠地区下一步的发展构想谈出来,也好让他这边有个参照。没想到,车树声在河阳整整候了两天,最终仍是未能见到强伟的面。

  “他这个臭架子也摆得太大了!市委书记是不是人见的?不让人见,他这个市委书记是给谁当的?”当时一听说车树声受到的冷遇,秦西岳就极为不满地说。

  “这次人家把架子放下来了,你不会依样画葫芦对他摆架子吧?”车树声怕他拒绝,笑着问。

  “我哪来的架子?摆架子的是他强伟!”

  “这么说,你答应去了?”

  “去!为啥不去?”秦西岳今天答应得倒是很痛快。

  “那咱这就走?”

  “走!”

  两人刚出院门,思思就追了上来:“爸,你要去哪儿?”

  “所里有事,我去开个会。”秦西岳说完,就拉车树声快快往车前走。车树声打趣道:“你也学会说谎了?都骗到宝贝女儿头上了。”

  “鬼丫头天天催我请强伟吃顿饭,我一直没答应。要是让她知道我们是去吃强伟的饭,还了得?”

  “好啊,让你请你不肯,别人一请,你就去了。”车树声故意逗他。

  “你看你这人,庸俗了不?人家不是很忙嘛,没事乱打扰人家做什么?”秦西岳认真地说。

  车树声打开车门:“上车吧,现在你总算承认他真是很忙了。”

  强伟等在云天大酒楼里。这是一家老字号酒店,强伟喜欢这儿的气氛还有饭菜的味道。他在省城请客,几乎都是定在这里。

  强伟是到省城后才想起要请秦西岳和车树声吃顿饭的。他本来急着要见余书红,河阳出了那么大的事,他真是坐立不安,他想跟余书红商量一下,要不要去趟北京,当面向高波书记作一次汇报?余书红阻止了他:“事情还没查实,你找高波书记汇报什么?捕风捉影的事,高波书记会听?再说,高波书记的身体很差,你还是先不要去打扰他。”

  强伟想想也有道理。余书红又提醒他:“遇事千万别慌,你这么慌来慌去,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这事不一般啊……”强伟还想多说,余书红道:“你要记住,任何事对你都是一样的,不要因为某件事牵扯到了不该牵扯的人,你就乱。你的任务一是查出真相,二是不能因为这件事,乱了河阳。河阳的稳定与发展,才是你首先要考虑的。”

  跟余书红谈完后,强伟心里,才不那么紧张了。是啊,何必紧张,紧张的应该是别人,而不是他。

  他这才想起给车树声打电话,上次没能抽出时间,心里真是过意不去,也怕秦西岳因此会多想。秦西岳提出的那个思路,他也很感兴趣,他的苦恼是他总也安不下心来,认认真真去为胡杨河流域的综合治理作点思考。他已让肖克凡整理出一个提纲,就带在身上,不知道这东西对秦西岳有没有帮助。

  打电话前他还犹豫了一番。车树声这边倒是没啥问题,就怕秦西岳,老头子对他颇有想法哩。

  他跟秦西岳,其实也没啥,在他看来,秦西岳所以对他有成见,怕是有两层原因:第一当然是因为孩子。逸凡未能跟思思走到一起,这事伤了秦西岳,连带着,对他强伟也有了意见,当然这是其次,也是他瞎猜的。更深层的原因,怕还是因为那个王二水。王二水的事甭看是件小事,但那是秦西岳以代表身份帮助的第一人,事情最终未能圆满解决,秦西岳意见很大,对他强伟也埋下了很深的成见。后来,秦西岳跟乔国栋接触越来越频繁,乔国栋说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但矛盾只怕就是因乔国栋而加深的。

  他自己呢,对秦西岳就一个意见:秦西岳太固执、太相信自己了。这恐怕是知识分子的通病,都以为自己握有真理,都以为天下只有知识分子才忧国忧民,也只有知识分子,才能做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别人在他们眼里,都是污浊的,麻木的,不可救药的。

  殊不知,正是因为他们怀有这种心理,才让他们走了更多的弯路,有些甚至陷入与世界彻底对立的状态,徒有一腔热情,却找不到回报社会的路径。到头来,热情变成了愤懑,建议变成了牢骚,个别的甚至演变成赤裸裸的恨。

  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顽症啊。强伟叹了一声。

  秦西岳跟车树声赶到云天大酒楼时,强伟已在那儿坐了一个小时。强伟没地方可去,呆在家里烦,胡玫会没完没了地跟他唠叨。这女人,是彻底进入到更年期了,说出的话,做出的事,让人无法忍受。她居然骂强伟吃上花样子草了,缠绵在河阳不回来。“去呀,去你的温柔乡啊,跑回来做什么?我一个黄脸婆,没啥可看的!”

  走在街上更烦,天下哪来的这么多人啊?走在哪儿都是人山人海,脚绊着脚,肩膀蹭着肩膀,想痛快走两步都不行。莫不如早早候在酒店,还能安安静静想点事。

  三个人简单打了招呼,坐下。甭看秦西岳平日一提强伟就气乎乎的,真见了面,还是很注意礼节的。车树声一看他这样,也变得讲究起来,不过他一讲究,就有了缩手缩脚的笨拙样儿。也难怪,他本来跟官场打交道就少,经验和底气就更谈不上。

  强伟先是向车树声道了歉,说上次实在是太忙,本来都已挤出时间了,谁知又让九墩乡超生的事给缠住了。他还顺便告诉秦西岳跟车树声:九墩乡党委书记杨常五确实存在超生问题,目前已被撤职,市委还发了通报,下一步要在全市开展一次计划生育大检查,对超生偷生的,决不放过。说完,话题一转:“今天请二位来,就一件事。关井压田实在是进行不下去,不是我强伟有意跟省委作对,是老百姓的工作无法做通。硬性关井压田,不但会伤害老百姓的积极性,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那么多的田,压了后怎么办?老百姓可以搬走,但人走了,沙漠不会自己变绿。得想办法把人留住,只有留住人,才能把毁掉的草木重新培植起来。”

  秦西岳这一次没急着发表意见,而是客客气气听强伟先把话说完。这些日子,他也在反复思考这问题。他承认,自己做事还是存在很大局限性的。他已向省人大提出建议,请求省人大组织环保和农委等部门,召开听证会,就关井压田一案,再次广泛听证,力求将它修改得更完善。

  强伟见秦西岳的态度很友好,心想今天真是怪了,秦西岳能这样安静,真是少见啊。他也松弛下来,接着道:“我手上有份方案,是市委组织有关方面对九墩滩开发区做的一个战略性发展草案。不瞒二位说,九墩滩开发区是我强伟搞的,当初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我把搞工业那套用在了农业上,结果导致了开发区的失败。我心里痛啊,九墩滩的问题不彻底解决,我强伟就算离开河阳,心里也一样不安。我请求二位专家能帮我一把,共同为沙漠地区的发展号把脉,把这个草案弄完整。如果这一步能走得通,对整个沙漠地区,都有指导意义。”说着,他将打印好的草案恭恭敬敬递到秦西岳和车树声手上。

  秦西岳没想到,强伟会如此直率,如此坦诚地将心里话说出来。其实在九墩滩的问题上,他自己也有责任,他当初是代表专家组签过字的。后来省委高波书记还专门就此事召见过他,问他到底可不可行?他说可行。高波书记笑着说:“别人的话我会犹豫,你秦专家说了,我就不犹豫了。那我就让强伟他们放心搞了?”当时,面对高波书记充满信任的目光,他很是庄重地点了一下头。

  这事,他一直没敢跟别人提。如果说九墩滩是强伟心里一块痛的话,那么对他,就更是一块痛了。这些年,他所以不停地为沙漠地区的农民奔走,为沙漠地区的发展献言献策,怕跟九墩滩,也有一定关系。

  强伟虽然说得轻松,没带一点感情色彩,秦西岳听了,却觉得强伟是在拿轻松击打他,在用貌似轻淡的语言重重地叩击他的灵魂。

  强伟这个人,让他怎么说呢?

  他接过方案,眼里,竟莫名其妙就涌上一层湿漉漉的东西。他发现,强伟望他的目光,也有点儿潮,只不过比他隐蔽点。好啊强伟,原来你是给我摆鸿门宴!

  吃饭的过程中,他们居然谁也没再提工作的事,更没提九墩滩。车树声倒是想插几句,可一看秦西岳的脸色,就不得不把嘴里咀嚼了几遍的话咽回去。强伟简单问了几句沙漠所的情况,然后就扯起孩子来。一扯孩子,秦西岳就又不高兴了,几次想冲强伟说点什么,可又怕说了,败坏掉今天的心情。说来可笑,他今天的心情竟出奇的好,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这些年,他的心情老是灰蒙蒙的。女儿思思不止一次跟他说:干吗苦大仇深啊?瞧你那张脸,老是旧社会,你能不能让阳光照耀你一次?

  正吃着,强伟又甩过来一句:“欧阳先生过段时间要来河阳。合作的事,我们正在洽谈。到时候,还望秦老能在令婿面前多做做工作,帮我们多争取点投资,还有技术性扶持。”

  秦西岳“啪”地就扔了筷子,扔得毫没来由。强伟跟车树声两个人还在愣怔,他又愤愤地甩过来一句:“他算先生,那我算什么?”

  这顿饭最终不欢而散,怪也只怪强伟,他怎么能提欧阳呢?难道他不清楚,秦西岳最烦别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女婿?他就是不厌其烦地提强逸凡,怕也比提欧阳默黔要好,况且他还用那么客气的语调,尊称欧阳为先生。

  呵呵,强伟是点到老头子的痛处了。

  出了酒店,跟强伟分手后,车树声道:“这顿饭吃的!早知道他摆鸿门宴,咱就不来。”

  “什么鸿门宴不鸿门宴?你这人心理咋这么阴暗?”无端地,秦西岳就冲车树声发起了火。

  车树声气的,发誓再也不陪秦西岳吃这种别扭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