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寒冷的长夜,程锐裹着军大衣坐在沙发上查看这几年来工厂财务、人事、生产报表和各种文件记录。程锐苦苦思索、寻找188厂的出路。一个月快过去了,他几乎没有看到任何一点希望。188厂受困于军品生产任务不足,一万多职工不可能靠现有这点军品任务活下来;188厂受困于资金短缺,巨大的亏损和债务已经掏空了企业的老底;188厂受困于计划经济的生产模式,直到今天仍没能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找到自己的位置;188厂受困于传统旧观念的束缚,不懂得主动应对市场的变化,而是在“等、靠、要”,等上级指示和政策,靠上级给计划给项目,向上级要钱、要物、要人、要条件、要钱过日子……这些日子程锐多少有些灰心,后悔不该来蹚188厂的浑水,他心里明白等到188厂破产倒闭的那天,他也就溺水而亡了。为了晚上工作,程锐拿来三盏应急灯。灯光越来越暗了,程锐打开另一盏灯,终于最后一盏灯也暗淡了下来。程锐把稍亮的那盏灯往前挪一挪,还是看不清报表上的数字。三盏灯中其中一盏已经灭了,另一盏灯光线微弱,只有一盏稍亮一些。程锐站起来,走出宿舍去敲王大义的门。

  王大义穿着衬衣衬裤起来打开门,一脸困顿地问:“什么事?”

  程锐说:“把你的应急灯借给我用用。”

  王大义钻进被窝说:“早就没电了。”

  程锐来到床边坐下,拿过王大义的应急灯,打开开关,发现灯光也很弱。

  王大义说:“三盏灯还不够你用的?现在几点了你还不睡?”

  王大义看了一眼手表,不高兴地说:“都下半夜一点了,半夜三更你不睡觉,把我叫起来你烦不烦?”

  程锐说:“我睡不着。”

  “你睡不着折腾我干什么?”

  “你不是醒了嘛,陪我说说话。”

  “白天工作,晚上不是走访就是开会,半夜还不让我睡觉,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你这个厂长。”

  “要不咱俩下盘棋?”

  “没有灯下什么棋?”

  “下棋有点亮就够。”

  王大义用被蒙住头说:“我要睡觉!”

  “你能睡着,我是睡不着啊!对话会上我答应一个月内如果还是解决不了电的问题,我就辞职下台。”

  王大义掀开被子说:“做不到的事你就不该瞎答应。如果这个月还是解决不了电的问题,我看你怎么办?”

  “我只好辞职了。”

  “兵总派你我过来,你辞职了?你什么意思?”

  “我们的职工家点着油灯过夜,我还有脸当这个厂长吗?”

  “你怎么向徐总交代,我看你到时怎么办?”

  “所以我才睡不着觉。”

  王大义坐起来说:“让你闹得我也睡不着了。我陪你下盘棋。”

  程锐拿来棋盘,一边摆棋子一边说:“我们厂现在就像是一盘残局,丢车,缺马,少炮,士象不全,卒子七零八落,乱了阵……”

  王大义说:“办不到的事,以后不要瞎答应。”

  程锐说:“当时我被他们逼在那儿,电的问题都解决不了,你让大家怎么相信我们。”

  眼看承诺恢复供电的日子就要到了,程锐突然失踪了,一连两天谁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手机关机。小陈去问赵君亮,结果赵君亮也不知厂长的去向。赵君亮批评说:“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是怎么当的?”

  小陈说:“程厂长自己开车出去的,打手机他不接,联系不上。”

  赵君亮说:“你去问问王书记,他俩住在一起。”

  小陈说:“王书记也不知道程厂长上哪儿了,叫我找了。”

  赵君亮想了一会儿说:“厂长的压力大!他答应老工人一个月内如果不解决电的问题他就辞职下台,现在大半个月过去了。这几天政府、供电局、银行我都跑了好几趟了,现在是要钱没钱,要啥没啥,难啊!说大话解决不了问题,没有钱谁当厂长都不好使。厂里欠了四千多万电费,拿什么还?谁有这么大的面子?”

  小陈试探着问:“赵厂长,你说程厂长会辞职吗?”

  赵君亮说:“兵总是不会同意的。”

  小陈问:“就算兵总不同意,程厂长当众食言,今后他还怎么干?”

  赵君亮知道程锐是个不服输的人,经常不按常理出牌,说不定他能想出什么办法来。从579厂骗来二百万就是一个例子。赵君亮猜程锐很可能是置死地而后生,以辞职相要挟,到北京找兵总要钱去了。赵君亮当然不能和小陈说这些,他对小陈说:“别人要问起,你就说厂长出去开会了。”

  这些日子,王大义已经基本调查清楚了魏长平卖发电机的事,因为这件事涉及赵君亮,王大义想找程锐谈谈,却不见他的人影,手机也一直关机,让王大义十分担心。上任快一个月了,随着工作的深入,188厂暴露出的问题也越来越多,让王大义有一种堵得透不过气来的感受。他知道作为厂长程锐的压力更大。

  王大义不相信程锐这么快就被困难压垮了。他在心里猜程锐很可能是去北京找徐总了,只是不愿让别人知道,因为程锐说过今后不再向上级要钱。晚饭后王大义回到宿舍,裹着大衣坐在沙发上看报表,突然程锐推门进来,脸上带着笑容。

  王大义问:“这两天你上哪儿去了,害得我到处找你!”

  程锐说:“去了一个好地方!你知不知道离我们厂不远有一个新兴村?”

  王大义说:“不知道。”

  “去年我在全省党建工作会议上认识了新兴村的书记,我到他们村去看了看,不虚此行啊!”

  王大义没想到程锐这两天是下乡去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到农村去闲逛!”

  “怎么叫闲逛?我是去学习。”

  王大义生气地说:“你是大型兵工厂的厂长,到农村去学什么?厂里一大堆事等着你,你倒好,下乡玩去了!电的问题你解决了吗?你答应一个月内解决,现在半个多月过去了!”

  程锐说:“供电局鲍局长外出学习去了,下个星期才能回来。”

  “不补交电费他回来就能恢复生活供电吗?我看你到时怎么办?我想给徐总打电话,汇报一下厂里的情况,请求兵总给我们拨一点款,解决生活用电的问题。”

  程锐仍坚持说:“整个兵器工业都处在大调整时期,拿不出太多的钱来救助我们,今后除了上级正常拨付的款项,不要再找上级要钱、要物。一定要破除等、靠、要的思想,立足自己解决。”

  “没有钱这个局面怎么维持?”

  程锐说:“多年的计划经济,大家吃惯了大锅饭,遇到困难自己不想办法,不去找市场,而是找领导、找上级。这么大的工厂这么多人,靠国家养活哪天是个头?我决定,明天全体中层以上干部到新兴村去看看农村改革,看看新农民的气派。”

  “我就不明白一个村子有什么好看的?”王大义不以为然地说。

  程锐说:“去了你就知道了。我还有一个秘密武器。”

  “什么秘密武器?”

  “我挖到了供电局鲍局长的老根。”程锐兴奋地说,“新兴村的张书记是供电局鲍局长的养父。张书记答应帮我疏通关系,让鲍局长恢复对我们厂生活区的供电。”

  “我发现你挺会挖门子盗洞的。”

  “成功必须具备两个要素,一是能力,二是关系。能力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说了。关系是克服阻力的润滑剂。人际关系好,路子广,信息灵,有朋友帮你,阻力就小,反之阻力就大。”程锐很有几分得意。

  王大义说:“挖门子盗洞都让你编出道理来了。”

  “来,我们杀一盘!”

  王大义说:“杀什么杀!去!帮我把衣服洗了,上回我帮你洗衣服,这回轮到你洗了。”说着从柜子里拿出几件脏衣服塞到程锐怀里。

  程锐和王大义两个人在部队的时候就有一个约定,星期天洗衣服,两人轮流洗。如今两个单身汉生活在一起,这个约定重新生效。

  程锐不想洗衣服,耍赖说:“我记得上个星期是我洗的衣服。要不我们下盘棋,谁输了谁洗。”

  王大义说:“我才不上你的当呢。洗衣服去!”

  程锐说:“厂长、书记因为洗衣服吵架让不让人笑话?洗衣服这种事,让服务员小黄去干,我们给钱不就得了吗?”

  “服务员小黄只负责招待所的公共卫生,你能让她给你洗脚吗?”王大义爱钻牛角尖,程锐拿他没办法。只好端着盆去了水房。程锐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后已经好多年不洗衣服了,没想到王大义这么多年还保持着在部队养成的好习惯。

  第二天,程锐带领全厂中层以上干部到新兴村参观学习。赵君亮和厂领导班子成员谁也猜不透程锐此行的目的何在。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两辆大客车行进在广袤的大地上,积雪正在消融,越来越多的黑土地袒露出胸膛,迎接着明媚的阳光。

  大客车在新兴村展览馆前停下,188厂中层干部们一下车立即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了。放眼望去,鳞次栉比的别墅群,平坦整洁的街道,无一不在昭示着这个现代化乡村的别样风采。在村支书张中华的引领下,程锐和188厂的中层干部首先参观了村办企业一百万吨玉米精深加工生产车间。现代化的厂房和设备,整齐有序,工人们各自在自己的岗位上有条不紊地工作着。随后又参观了现代化的柠檬酸厂、水泥厂、面粉厂等十几个村办企业。接着走访了住在别墅小区的农民,许多先富起来的农民家庭,门外停着小轿车,让188厂的干部羡慕不已,188厂的干部们表情由开始的好奇变成惊叹。去年新兴村全村年总产值超过十亿元,人均纯收入超过三万元,百分之八十的农户住进了小洋楼。

  听完张书记讲述新兴村的创业史,面对着一群由最初的惊异到现在的羡慕的面孔,程锐登上台阶说:“今天到新兴村参观学习,大家都看见了,新兴村发展得比咱们快,比咱们好,比咱们富。可我不这么看,我专门看新兴村不如咱们的地方。有人说咱们188厂困难,是因为地处偏远山区。和新兴村比,咱们厂在铁路边上,有国道公路相通,还有磨盘山城区相伴。新兴村没有铁路,没有干线公路相通,不靠城市,比咱偏远多了,外部条件远不如咱们。比内部条件,咱们是国有大型军工企业,设备先进,产业基础雄厚。新兴村过去是贫穷落后的农村,和咱没法比。新兴村企业从外地请来了几个专家、工程师,引进几个人才,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嘛!咱们厂有科研所,专家级的高级工程师就有十多个,工程师好几

  百,大中专以上的技术人员、高级技工两千多。论人才,新兴村比咱们也差远了!大家想一想,比一比,新兴村还有啥地方比咱强?咱有国家的支持,亏损了国家还保着咱。咱可以等,等国家的新投资;生活困难了,咱可以靠,这些年咱们不是一直靠国家救济过日子吗?钱不够花怎么办?咱可以找国家要啊!后来要不到了,那就闹吧!咱们过去为国家作过贡献,咱们是有功之臣,咱们闹得有理啊!新兴村的企业要是亏损了,等谁?靠谁?找谁要?都得自己扛着!结果今天大家都看见了吧,新兴村富了!而咱们188厂却陷入了困境,抱着金饭碗靠向上级乞讨度日,穷成这个样子!丢人不丢人?惭愧不惭愧?大家好好想一想,这是为什么?188厂怎么了?哪儿出了问题?”

  188厂的干部们面对新兴村和程锐的大声发问沉默了。

  程锐说:“咱们一万多人的军工大厂,为什么赶不上人家几千人的一个村子……等、靠、要,让咱们这个具有光荣历史的企业丧失了信心,丧失了尊严,丧失了斗志!思想僵化,观念陈旧,精神委靡,不思进取,无所作为,这才是造成企业衰败的深层次原因!”

  188厂的干部们被程锐火花四溅的讲话深深触动了。

  林媛站在人群后面,从厂长的演讲中读出一种精神,目光中充满了敬爱之意。她密切地关注着程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心底有一个东西在悄然生根、萌芽,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春天里蠢蠢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