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春节假,陈默似乎还没有找到感觉,就匆匆过去了。

    这七天时间,陈默完全没有了以前在家过春节时的悠闲,整个一个大忙季节。回去的当天,就和陈良一起去拜会了李一光,又和舒芳一起拜访了新上任的副市长石城和新任县委书记罗光耀。石城人调走了,家还没有搬走,因此也只好在酉县一并拜访。

    拜会李一光的那天,陈默先给李一光打了个电话,李一光和陈良都还在矿山上。李一光督查矿山整合工作,陈良还在督促工程队加紧尾矿坝修建,要赶在明年讯期之前竣工,不然,讯期一来,或者台风一来,问题就大了。两人都说要到下午才回来。听说有事,陈良就先回来了,李一光却是下午四点钟左右才回来,一见面就连称让陈主任久等了,有罪有罪。见李一光一身泥一身水,狼狈得就像刚打一场败仗,陈默笑道,你还真是个工作狂呀,李县长。李一光说,过了年就要招标了,原来那些非法矿洞的矿老板们还不肯撤下来,他们不肯让出地盘,这标还怎么招?我也是被逼上梁山,豁出去了。

    陈默说,再怎么的,还是要注意身体。李一光说,有道理,等把矿山整合这块拿下来了,我用半个月时间吃和睡。说着自己也笑了。

    陈默给李一光带了两条中华烟,却是从张啸那儿拿的四条中的一半,一半拿到蔡鹏家去了。李一光也不客气,说,正好,反正我是老烟枪,不过,以后不要这样了,你小子已经够穷了,我还思谋着要怎么扶贫你呢。陈默大笑,说,这叫抛砖引玉,与钓鱼同理。

    李一光刚刚从山上回来,两人聊了一会儿,李一光说,他是带着秘书司机一行五六个人上山的,刚才把大家打发回家洗澡去了,这下都没有饭吃,就打电话给小翟,叫找一家酒店撮一顿。于是大家在酒店里真的好好撮了一顿,也许是饿了,李一光和他那群人风卷残云,简直如鬼子进村一般。陈默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就想,看来李一光还真是一个干事业的人,不觉就有了一些崇敬感。

    直到除夕晚上,陈默才和陈良回到家里,陪父母吃了一顿饭,第二天陈默把陈良留在家里,自己和舒芳就赶回了县城,去舒芳娘家陪老人吃了一顿团园饭。舒芳的哥哥舒进和嫂子都是县电影公司的职工,这些年电影公司越来越不景气,连工资都开不下去了,就一个劲在陈默和舒芳面前唉声叹气,意思不言自明。舒芳的嫂子是倒还开明,骂丈夫说,妹妹他们好容易回家一趟,你唉声叹气做什么?舒进才不唉声叹气了。舒芳的父母都是教师,对陈默没有时间回家团年倒不觉得什么,反而为女婿在社会上混得开高兴,说,如今这世道,在家吃饭的有几个人混得开的?我家姑爷是副处级干部,放在县里是副县长那级的领导。老人家那得意样子,好像都恨不能把陈默当一张招贴画用竿子挑起来在街上逛一两趟来回似的。陈默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笑。

    初三陈默就去了一趟省城,给张啸拜年。还是老规矩,两条腊鱼,还有舒芳给张啸纳的一双棉鞋,舒芳虽然是大学毕业,却也会一些针线活,像陈默表扬她的那样是一个才女。舒芳本来也闹着要去,但陈默不同意,陈默想去张啸家里必然要遇见张园,以张园那种性格,会闹出什么来,就说不清了。再说,彭桂枝也很喜欢陈默,希望陈默作她的女婿,如今陈默却舍弃了她家的名门闺秀聚了舒芳这样的小家碧玉,带着舒芳去只怕会让她不高兴。春运期间,虽然才过了初三,打工的人们就开始纷纷回城了,因此火车挤得难受,幸而陈默提前请方舟之动用了他在火车站工作的朋友买了一张卧铺票,所以没有受什么罪,睡一觉也就到省城了。

    陈默到张啸家的时候,张啸也不在这家,忙着给省里的头头脑脑们拜年还没有回来,彭桂枝也陪着去了。陈默就想,原来这夫人路线是从上到下都要走的,这也算是当今官场上的一大特色吧。

    家里只有张园一个人在家,陈默便觉得不自在,才一个多月不见,张园变了,已经由那个现代得有点另类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成熟娴雅的女孩,陈默就想起了某个名人说的话,女人要经过失恋才能长大。张园倒没有显示多大的不适应,给陈默端来了吃的喝的,摆了一茶几,才给张啸打电话,说,爸爸,陈默哥来了。张啸在电话里说,他来做什么,天远地远的,也不在家好好过个年,你在家陪陪他吧,我和你妈妈办完事了就回来。陈默听了,心里就有了感动。张园就偷偷觑着他看,好几次才说,陈默,你瘦了。陈默一愣,这是第一次听别人说自己瘦了,难道当真瘦了,不自觉地用手一摸,脸颊果然刀片样突出来。陈默就笑,说,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瘦了,怪。张园说,想当官想的。陈默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自己一想,张园其实说得不差,虽然他没有那么过分的想着仕途升迁的事,可自己这些天来所做的,又有哪一样与仕途升迁没有关系?这么想着,陈默就自惭形秽地一笑,自嘲道,园园,你的目光什么时候都那么敏锐,像刀子一样。张园说,你们男人。说到这里就停住了,这话听起来倒像是老于世故似的。陈默通过她这么一说,倒也觉得自己是有点俗了,就又自嘲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接下来陈默怕张园会还说出什么话来,就说,园园,你在建筑设计院怎么样,设计了什么好的作品了?张园说,还能怎么样,现在在哪儿还不是老人当家,那些顽固派,保守得都快成老古董了,我设计的东西他们都不喜欢,说是太前卫。陈默笑了起来,说,都还在图纸上啊。张园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说,不在图纸上还能怎么的,又不是我家自己起院子。要是我家自己起院子呀,就得听我的。

    陈默突然想起了市委招待的事儿来,就说,园园,我们市委招待所要推倒重修了,要不,你先给我们设计一纸规划图,试试看如何?张园就蹦了起来,问,真的呀?陈默说,不是蒸的还煮的呀,我正好分管这个工作,你设计吧,我来看看。张园高兴劲儿过了,说,设计也是白设计,只怕没人喜欢。陈默说,看不起乡下吧,以为乡下人不懂得现代派?

    张园就笑了,说,那行吧,我来设计一个,反正也不图你们用上,就当完成一次作业好了。

    陈默说,地方你是到过了的,应该还记得那地形,只是,你不能光设计规划画,还要有效果图才行。不仅要有主建筑的设计,还要有园林设计,这样风格才统一。

    张园说,行。

    接下来两个聊到了建筑设计艺术,陈默不懂得这个,对艺术却不外行,于是气氛就渐渐融洽起来了。正聊着,就听见门响,张啸和彭桂枝回来了。陈默站起来,说,彭姨,你们回来了。彭桂枝说陈默怎么天远地远地来了,累了吧。陈默说坐卧铺来的,不累。张啸换了鞋子,进来说,陈默你其实可以不来的,这么远的路,车又挤,有什么话要楚西不就说了。陈默说,我好久不到省城了,也想来看一看。

    张啸也不多说,换了衣服就去厨房。陈默想去帮忙,让张啸给赶出来了,张啸说,这里不用你,去和你彭姨她们说话吧,到办腊鱼的时候你再来,那东西我不在行。陈默没法,只好回到客厅里和彭姨她们扯谈。彭桂枝问,陈默结婚了?陈默说是。彭桂枝说年纪不轻了,是该成家了。接下来无非就是客套,问一下家里人好不好之类。显然,彭姨对陈默和张园的事没有成还是有点遗憾。聊了一会,张啸就在厨房里喊陈默去办他的腊鱼,陈默应声走了。

    晚饭办得很丰盛,张啸的厨艺名不虚传。吃饭后,陈默就准备告辞了,张啸说,既然来了,就不要忙走,恰好今天我要去见一个人,你和我一起去吧。张啸不说是见谁,但看他的神色,显然不是一般人物,于是同意了。

    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一辆黑色小轿车来到张啸家楼下,张啸拿着公文包和陈默出了门,陈默看小车牌照,却是省委机关的,不觉微微一怔,心里竟莫名地兴奋起来。司机在车里坐着,一个秘书样的年轻人早已站在车边,开着车门等着了,见张啸两人过来,年轻人说,张市长,易部长在办公室等您。陈默见张啸神情严肃,就猜出来了,省委几个部,只有一个易部长,就是省委常委,组织部长易为。陈默不由得也有些激动,好像这次去见易部长的不是张啸而是他似的。年轻人把张啸和陈默让到后座,自己在副驾座上坐了下来,小车就无声地开动了。陈默想,省里毕竟是省里呀,什么事都规矩一些,在楚西那里,领导都喜欢坐在驾驶员旁边,以为那个地方敞亮,别人远远可以看见自己,威风,却不知道那是秘书和副官坐的地方,领导都是坐在后排正中位置的,主要是安全。陈默坐在张啸身边,眼睛却在不断地打量坐在副驾上的那个年轻秘书,竟然无缘无故地对那个年轻人产生好感来。恰巧,年轻人刚好回头和张啸说话,目光和陈默对上,两人都笑了一笑,仿佛如久违了的朋友一样。

    过了不久,小车就直接就进了省委机关。陈默从车窗边看出去,看见站岗的战士举手敬礼的身影被徐徐抛在后面,腰也不由得挺得笔直起来,感觉到周身都庄严无比。车到省委大楼前停下了,陈默随在张啸背后走了下来,跟在那位年轻的秘书后面上了三楼。也许是新年未过,省委大楼里空无一人,明亮的灯光下,空荡的大厅显得宽大空阔。三楼楼梯口吊着一块牌子,省委组织部,走廊里铺着厚厚的灰色浅花地毯,走在上面如猫步一样寂然无声。年轻人引着他们直接走进了部长室,一进去,陈默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原来这并不是什么部长室,充其量也就是一个部长会客的客厅,宽大的客厅墙上挂着某著名画家的巨幅山水画,墙角摆着绚烂的插花,让人感觉到这已经是一个春意盎然的季节。客厅的另一边,一条走廊呈曲尺形绕过,不知伸向何方。年轻秘书把他们在客厅的一角安顿下来,弯下腰来说,张市长,您稍等一下,我去通报一下易部长。张啸点点了头,说,有劳了。

    年轻的秘书从那客厅那头那曲尺形的走廊里消失了,过了一会,又从走廊里走过来,说,易部长请张市长过去。说着,对陈默歉意地点了点头,意思是叫他稍等。陈默一笑,也点了一下头,看着张啸和年轻人在走廊里消失了。

    他们走后,宽大的会客厅只剩下陈默一个人,于是站起来,去欣赏字画,墙上有一幅本省一位书法名家写的字,却是郑板桥那首著名的诗句,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许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从运笔上看,用墨干涩,笔力遒劲,一如悬岩枯枝,剌破苍穹。布局上,粗看如无法度,其实凌而不乱,随意挥洒处见*。与这幅相对应,对面墙上也有一幅,却又是另一种法度,深沉厚重笨拙质朴,写的是俯仰无愧四个字,落款易为书以自勉。原来是易部长的字,陈默在省委机关刊物打工时,易部长刚从另一个省的省委宣传部调过来当的组织部长,知道是个文人,却没有想到他原来有这么一笔好字。

    正看着,年轻秘书回来了,见陈默正在看字,就用一口字正腔园的普通话说,我们易部长是个书法家,还是中国书协的会员呢。陈默回过头来,说,果然好书法。然后就伸出手来,自我介绍说,陈默,楚西市委办副主任。年轻和陈默握了手,说,刚才张市长给我介绍了,大作家,你在杂志社时,我也早有耳闻了,只是无缘得见。然后自我介绍说,方志禹,和你同行。陈默笑了起来,说,岂敢岂敢。

    原来方志禹也喜欢文学,两人聊了一会当今文坛轶事后,感觉十分投缘。陈默说,方兄,敢问你大学在什么学校读的?方志禹一回答,陈默简直就喜出望外了,原来他们竟然是校友,而且都是中文系本科生,都是程隐之先生的弟子。方志禹是师弟,本科毕业后又考了研究生,陈默则只读了本科就工作了。两人本来就天生地觉得投缘,有了这一层关系,就更觉亲切,方志禹干脆就叫起了师兄,说,听说程教授辞职下海了,你知道吗?陈默就把自己的一切一五一十告诉了方志禹,方志禹唏嘘半天,说,程教授虽然年届五十,还是不改奋发之心,尤其是古道热肠,殊为难得,更难得的是,张啸市长竟然还是我们的师叔,这个世界还真不大。又说,我们那届的同学,大多分在中央各部门了,分到我们省的也只有我一个,不想在这里遇到了师兄。陈默道,我也万万没有想到在这里遇上了同门师弟,小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俯允?方志禹见他太客气,就说,这样吧,我们也不要酸溜溜了,干脆,你是师兄,我称你为兄,你称我为弟,有什么话都可以讲,如何?陈默说,我这次来省城,主要是陪张市长办事,本来明天就要回去,既然我兄弟二人天缘巧合,我想请你吃一顿饭,不知可否?方志禹说,师兄远道而来,这个东应该我来做,这样吧,我们也不拘什么礼节了,也不交换什么名片了,你是什么电话?陈默就把自己的手机号说了,方志禹拿出手机,按号拨了过来。二人相视而笑,各自存了对方号码。

    又聊了一会儿,就听见脚步声响,抬头看时,张啸和易为部长缓步走了过来。张啸说,部长请留步。易为却坚持要送。陈默和方志禹连忙站起来,向易部长行注目礼。张啸拉着陈默向易部长介绍道,这位是陈默,原来跟着我在机关刊物做编辑的,现在是市委办副主任。陈默说,易部长好!易为就伸出手来,说,好好,不错不错。易为的手宽厚柔软而且温暖,目光和蔼慈祥。易为又笑着,温和地问方志禹,小方,你们谈了些什么啊?

    方志禹说,报告部长,我在听陈主任品评和比较两幅书法。

    陈默吃了一惊,这个方志禹也太不懂事了,部长的书法,岂可随便品评和比较的?继而一想,明白了,方志禹之所以这样说话,是为了引起易部长的兴趣,使后面有话可谈,内心里是为陈默找一个和部长说话的机会。因此就向他投去了感激的一瞥。果然,易为似怔了一下,向陈默偏过头来,疑问地哦了一声,拖长声音说,小陈对书法也有研究啊,说说看?

    陈默说,我和方秘书乱谈,岂敢在部长面前卖弄。

    易为慈祥地笑着说,但说无妨。

    陈默说,我觉得,写郑诗的那帧作品,贵在用意,神在用笔,因此在用墨上故用枯墨,在运笔上则更多匠心,迟缓处凝滞延宕,迅疾处如狂风闪电。在布局上也于粗放处聚匠心,看似凌乱,其实参差有序,功力深厚,确乎是一幅不可多得的好作品。部长的大作,不在用意上下功夫,而是持心中正,运笔深沉,存心厚重,在布局上规范工整,虽则循规蹈矩,其实方正深沉之中,有深意存焉。

    易为凝神听着,果然内功深厚,听别人谈自己的作品,就像听别人谈与自己无关的事,神色不稍动。见陈默停下来,徐徐问道,既是对比,不可无优劣之分,你觉得这两贴字,孰优孰劣?

    这一句问话,非但方志禹觉得惊心,就连张啸也为陈默捏了一把汗水。陈默略作思索,回答道,两幅书法,各有千秋,如果硬要分出个一二三来,我倒认为,部长您的大作更胜一筹。

    请试言之。

    书法之优劣,贵在用意,用意之重,贵在用气,用气之重,贵在用心,用心之重,贵在持正厚重。陈默索性放开来,娓娓而谈。近些年来,书法界过于注重用意,片面突出技巧,其实也正在陷入一个误区之中,书家们大多独辟新径,旁逸斜出,而把书法最基本的东西给忽略了。从这两幅作品来看,那幅作品技巧有余,而持重不足,这大概与作者的境界有关系吧,那位作者的境界,只着意于雕虫小技。因此,我觉得您的书法,胜在用心持重中正,反映在作品上,虽然面似笨拙,其实厚重大气。这是我的一点浅见,班门弄斧了,请部长见谅。

    易为开始凝神倾听,至此不觉抚掌而笑,对张啸说,张啸同志,古人说得不差,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邑必有遗贤。张啸同志,你的眼力不差呀。说着,慈祥地在陈默肩上拍了拍,说,年轻人不错不错。

    回去的时候,张啸问,陈默,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陈默就把和方志禹明天有约会的情况说了一下,张啸也很高兴说,好呀,有了这层关系,对你以后的工作有好处,以后多和他们联系吧。

    第二天,陈默还躺在宾馆里时,方志禹就打电话来了,方志禹说,师兄住在哪家宾馆,起床了吗?我过来看你。陈默连忙报告自己住的宾馆名称,说,已经起床了。挂了电话,立即洗漱,按了铃叫服务员来收拾房间,然后端着在靠窗的椅子上看书。过了不久,方志禹果然就到了,两个人在宾馆里聊了一会儿,就出去吃午饭,席间相谈甚欢。分别的时候,方志禹说,师兄,以后有什么就直接打我电话吧,虽然帮不了什么忙,可我在省城,信息总比你灵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