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酉县召开了矿山综合整治汇报会,向市督察组汇报矿山整治情况。酉县在家的县委常委和县政府分管副县长都参加了会议,会议的级别是县里的最高级了。看着县委一班人正儿八经汇报,陈默心里有些不好意思,虽说自己是市委办副主任,督查组组长,可是在座的都是他的老领导,位置一下子摆不过来,心里总有那么一种僭越的感觉。

    县委书记石城首先讲了话,对市委督察组表示欢迎。石城说,县里要以市委这次督察为契机进一步抓好矿山整治。接下来是县长罗光耀汇报本县矿山整治情况,无非是工作上有了几点突破,接着是一大堆数据。陈默和督查组的成员都记得很仔细,他原来预料县里顶多派一位分管矿山的副县长来汇报,县长亲自汇报,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一般来说,官场上规矩是很多的,一个会议开下来,谁做主题报告,谁作补充,谁作总结,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随意不得。一个市委办副主任牵头的督查组下来,按照对等接待,对等汇报的规矩,顶多也就是让一位分管副县长来汇报一下,即使让矿管局局长汇报也不是不可以。县委书记主持,县长作主题汇报,这个面子够大的,一方面说明这次督查在县官们心里的份量,一方面,陈默也清楚,这也是给他陈默偌大的脸面,其中三味,只可意会。

    近几年来,楚西市班子动得很频繁,原市委书记李享调任省人大财经委当主任,是平职调动,这在楚西市看来,实在是不多见的。外面传言省里对楚西市这些年来的经济发展不满意,决心打破楚西市由本籍干部一统天下的局面,原市长路由之顺延而上,当了市委书记,据说也只是暂时摆一下,稳一稳局势。因此,张啸的到来,给民间组织部长们以更多的猜测和设想,似乎也证实了省里对楚西市这些年来经济发展太慢不满这一传言。

    路由之书记似乎也受到这些传言的影响,在市委书记的位子上,乐得当个闲官,什么时候都堆着弥勒佛一样的笑容,除了常规的工作,别的事一概不揽,更别说创新了。他这一种态度,也让下面各县的县太爷们多了一些想法,更加觉得楚西局势不明朗。在这种情况下,下面各县的领导第一件事都是想尽量和新的代市长靠近,成为新领导的亲信。但张啸却不那么容易接近,每次县里领导去时,张啸态度很热情,认真听汇报,却又完全是一付公事公办的样子,在石城和罗耀光他们眼里,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

    陈默无疑成了酉县县委和县政府领导接近张啸代市长的一个特殊的优势资源。

    罗耀光汇报完后,分管矿山的副县长龙江作了补充发言,主要是一些活生生的事例。发言一结束,石城说,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请市委督查组领导,市委办副主任陈默同志作指示。大家噼噼啪啪地拍起手来。

    陈默毫无防备,吃了一惊,连忙说,我哪敢有什么指示,我们只带耳朵来,没有带嘴巴。石城笑着说,还是说说吧,大秀才,你是我们家乡人,对矿山上的事也熟悉,我们正想听听你对矿山整治的意见。

    石城说得很恳切,理由也很充分,陈默知道,不说几句是过不去的了。陈默只好勉强说了几句,无非是肯定一下县里重视,措施得力,成效显著之类的套话。最后,他说,督查组拟分两个小组,实地上矿山、进到矿洞和矿产浮选企业去调查,请县里给予大力协助。

    陈默说完后,县委书记石城作了总结性发言,对督查组表示诚挚的感谢,表示县里将以更大的工作力度来推进矿山整治工作。

    会后,县里安排了宴会。敬酒,回敬,热火朝天。县委书记石城还特意给陈默敬了酒,喝酒的时候,石城像开玩笑似地对陈默说,陈主任,你率督查组前来,是对我们工作的推助,可你也不该不相信我们啊。

    陈默也有一点儿醉了,说,我哪儿敢啊,您就是借我一个胆子,我也不敢不相信县里。

    石城笑了起来,说,既然相信我们能够把工作做好,就不要烦劳去矿山上检查了,矿山那么大,矿洞和涉矿企业那么多,你们怎么忙得过来。你放心吧,我们保证完全按照市委市政府的部署,整改到位,怎么样?

    虽然喝得有些迷糊,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陈默也就明白了,石城不希望督查组上矿山去检查。矿山检查本来就是一个十分敏感的问题,这些年来锰矿和铅锌矿翻着个儿往上涨价,矿产生产已经成为整个楚西市财政的大头,在GDP中占到了一半以上。各涉矿县大大小小的干部,有很多一部分人在山上拥有股份,因此,虽然矿山上安全生产事故不断,政府也屡次整改,却无法根治,因为停一天财政就要受一天的影响。每次市里统一布置的集中整治,大家都是采取应付敷衍的态度,有的地方根本就没有什么动作,对上面报告说是矿山全面停下来了,其实根本就没有停下来整顿;督查组上山检查,还在半路上,电话就已经打到了矿山,那里就像防备鬼子进村一样扎埋伏,做假相。有的地方看上面抓得紧了,就采取昼伏夜出的游击战法,白天你去矿山上,一切平静,黑幕一降临,矿山上灯火通明,群山沸腾,万马战犹酣。

    面对石城书记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陈默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对这次率队督查,他心里不太有底,他原以为张代市长可能会在他临行前交一下底,可最后却没有。陈默含含糊糊地嘴里好好好地应着,装着喝醉了酒,踉踉跄跄地走开,去别的一桌敬酒,避开了。

    晚上,陈默和督查组副组长,市政府办的刘安邦副主任商量明天的工作。刘安邦是老政府办了,和各县市的头头们熟络,对官场那一套很在行精明。刘安邦也看出来了,说,陈主任,石城书记看样子不喜欢我们上山去检查,你说怎么办?陈默说,我也是这个看法,只是,如果我们不上山去,光坐在家里听县里的汇报,那还叫什么督查?回去怎么交代。刘安邦就敲起了溜边鼓,说,陈主任,你是组长,你安排吧,我们听你的。

    正说着,刘安邦的手机响了,原来是酉县县政府办主任打来的。按习惯,上级下来检查指导工作,事儿谈完了,休息时间的接待,是以线接待,党委那头是一条线,政府又是一条线,酉县政府办主任打刘主任的电话,显然是要另外招待了。刘安邦正找不到理由躲开,这个电话来得正是时候,接了电话,见陈默还要说什么,刘安邦忙抢着说,你定吧,陈主任,只要你定下来的事,我坚决服从,我得出去了,他们等久了,你也和我们一起去?

    陈默连忙说,不了不了,你去吧。陈默知道,这个时候,督查组的所有人恐怕都出去潇洒去了,市里各单位在下面都有脚,即使没有直接领导关系,也有着业务上的指导关系,平时县里要巴结他们还怕拉不上关系,机会送上门来,谁会放弃呢?再说,这次来的是矿山整治督查,事关重大,说不定县里还召开了这些单位的负责人会议,要求他们做好接待工作呢。

    这么想着,回到房间,果然李一光就坐在那儿看电视等着了。陈默说,李主任,晚上也不回家去陪陪家里人?李一光笑着说,投身革命即为家,古代霍去病还能说,匈奴不灭,何以家为,况我呢?陈默笑了起来,说,李主任把我当匈奴对待啦。李一光说,要是说陪你的重要性呢,是有过之无不及呢。

    李一光这样坦率承认自己是攻他的关,听起来不仅没有让人反感,反而让人产生一种相互信任的感觉,陈默感觉两人之间又近了一层。

    然后,两个人出去过夜生活,果然如陈默所料,在宾馆门口,一辆辆车依次离开,都是县里各相关单位的领导来接他的组员的。陈默说,李主任,你们是全面策反啦。

    李一光笑笑,说,说策反过了哦,上级部门来人,接待理所应当。两个人说笑着上了车,一直开到城中心的繁华地段,到了一家洗浴中心。陈默主动说,泡个脚吧。李一光说,我正是这意思,毛主席说过,脚最辛苦,不可重头而轻脚。陈默问,这是毛选哪一卷说的?李一光大笑起来

    两个人被服务员引到一个房间里,房间里并排放着两个床。两个人躺下不久,带他们进来的服务员引来了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在他们面前站住了,那个服务员问,先生,你们看,由这两位小姐给你们服务,可以吗?说完,那两个女孩向他们鞠了个躬。

    李一光看了看陈默,不做声。陈默说,李主任你看我做什么?李一光说,今天你说了算。陈默说,就她们吧。李一光开玩笑说,领导点头啦,就她们俩吧。

    那两个女孩甜甜地笑了,出去拿了木桶,问他们要洗什么药水,是治脚气的还是要有其他特殊功能的?陈默觉得奇怪,就问,洗脚加点药治脚气,我还相信,未必洗个脚还有什么其他功能?

    那两个女孩也很会说,说,有的有的。

    陈默问,还有什么功能的药水?

    女孩说,还有可以壮阳的药水,男士的宝贝。

    陈默说,还真有啊,看来我是孤陋寡闻了,但我还是不相信,洗脚怎么能和壮阳挂钩?风马牛不相及嘛。

    女孩认真起来,说,这位先生,这你就不知道了,人的五脏六腑,体内器官,在人的足板上都有相应的穴位相通,所以古时候有摩足底可治百病的话,这也是科学验证的。

    李一光听着他们理论,不说话,光笑。这时才插嘴说,那我就洗个壮阳的药水,试一试有没有效果。

    给陈默洗脚的妹子问陈默,先生呢,也洗壮阳的药水吗?

    李一光大笑,说,算了吧,他老婆都还没得呢,精力旺盛得没地方倒,再洗壮阳药水,不害了他?说得那两个妹子都哧哧笑了起来。

    玩笑开够了,两个人并排躺着,一边享受妹子们的服务,一边闲聊。李一光突然说,陈默,今天石书记那句话你怎么看?

    陈默装糊涂,问,哪句话?

    别装糊涂,李一光说。

    陈默笑了,说,正要向李主任你请教,你是洞庭湖的老麻雀了,见多识广。

    真想请教呀,那我就直言了。李一光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陈默见他这样,也收敛了笑容,虚心聆教。

    李一光问道,陈默,你知道张代市长为什么要派你来当这个督查组组长吗?

    大概我是酉县本地人,熟悉情况吧。陈默想了一下,回答说。,

    李一光笑笑,说,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二。

    陈默说,请赐教。

    李一光说,矿山整治,干系很大,牵涉面很广,说实话,现在县一级领导天不怕地不怕,只怕矿山出事故,出事故死了人,死到四个人就要上报国务院,如果是重特大责任事故,不仅要丢官,还要被追究刑事责任的。可是,矿山生产又是当地财政的支柱,一旦停下来,矿老板们受损失,财政也要受损失,更重要的是,现在哪个矿山上面没有各级领导的股份?这么多年来,整治照搞,矿山还是照常乱,事照出。

    陈默接口说,李主任,你这可是把底子都交给我了,不怕别人说你吃内扒外呀。李一光笑笑,说,别打岔,虚心一点好不好?陈默说,好好,我听着。李一光接着说,张代市长才来楚西,虽然组织上的意图很明了,任楚西市长,可是代市长和市长毕竟有差别,这些年来,各地选举时,半途上出岔子的不是没有,张代市长让你来牵这个头,是很有深意的。

    什么深意?

    我告诉你一个事实,兄弟,现在,随着经济的发展,企业家的政治地位不断提高,各级人大代表中,企业界占了很大的比例,一大批私营老板成了人大代表,就我们县来说,市人大代表17名,除开县委书记、县长和几个乡镇党委书记外,矿老板占了8个,更不用说,其他的代表或多或少都和这些矿老板代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县里的选举,就曾出现过一名内定的副县长候选人被选掉的事,问题的症结就是那人力主从严整治矿山,得罪了矿老板和其他在矿山上有利益关系的人。市两会很快就会召开了,到时将要补选市人民政府市长,这个时候非常关键啊。

    陈默不禁打了个激灵,像有一瓢冷水从头上浇下来,虽然他也对张啸让他来担当这个督查组组长有考虑,却没有像李一光这样,想得那么深。

    因此,我私下认为,张代市长派你下来,是有厚望于你的。李一光最后说。

    陈默点了点头,他相信,李一光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他想问一下李一光,自己应该怎么去做,想了想,闭了口。还是自己先考虑一下对策再说。

    从洗浴中心回到宾馆,陈默久久不能入睡。李一光那一席话使他有种醍醐灌顶的顿悟感。一开始,他认为李一光来攻他的关,目的无非是想阻挠督查组上矿山去督查。陈默知道,李一光说的全是实情,楚西市下属的几个有矿的县,矿山确实涉及很多领导的切身利益,李一光本身说不定就在矿山上有股份。但接下来,他推翻了自己判断,相信李一光完全是为他着想,尽管李一光为人圆滑,做事滴水不漏,但陈默感觉到,李一光的这次赐教,完全出于真心。

    想了大半夜,陈默对张啸代市长为什么派他担任督查组组长,有了更深的认识了。市委书记路由之要张啸代市长担任矿山整治领导小组组长,既名正言顺,又满含深意。说名正言顺,市长当然是抓经济工作的,矿山是楚西市经济工作的首要项目,由张啸来抓,谁也说不出什么来;说是满含深意,这是因为矿山整治是个棘手的事儿,弄不好,就成了猫儿抓热粑,吃下下也甩不开,工作进展不大,是张啸工作不力,而一旦工作力度大了,损害了一大批人的利益,张啸就可能在即将召开的人代会上失票。这对于张啸来说,无疑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但这个差事,张啸又不能不接的,张啸来楚西市,可谓万众瞩目,要是在这项工作上搞太极推手,肯定会大失人望。这年头,老百姓盼强硬派官员都盼得眼睛发绿了。所以,在这次矿山整治中,张啸要做的,就是既在在实际工作中按兵不动,又要在舆论上大张旗鼓,做足姿态。这就要求有一个心里明白而又掌控得住的人来干督查。张啸代市长点名要他来担当这个组长,无疑是对他的充分信任,当然也含有把他推在一线作挡箭牌的作用,一旦事有缓急,也好有一个退步。

    把事情想透后,陈默才安心睡下来。作为一个文人,陈默不是没有那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勇气,张啸几乎是把他从泥淖中提出来的,这样的知遇之恩,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因此,别说张啸有可能把他当挡箭牌他乐意,如果事情的发展需要陈默做出牺牲,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的。有了牺牲的准备,陈默也就没有什么睡不着的了。

    虽然一夜不怎么睡好,但第二天清早,陈默还是醒得很早,醒过来了,就从包里抽了一本《小说选刊》来读,还没读完一张,就扔一边了。以前陈默是非常喜欢读小说的,尤其喜欢《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上选载的小说,常常拿起来放不下去。而现在,竟然读不完一页纸了。

    人在不同的环境,就会有不同的心境啊。陈默叹息起来,不自觉地又把昨晚和李一光的谈话回忆了一遍,这一回忆,竟然把自己吓了一跳,心说,如果完全按照李一光的想法去做,只怕是要犯错呢。李一光虽然从政多年,为人练达,精于世故,但有一点自己却忽略了,那就是,李一光再练达再精明,他却不了解张啸!他不了解张啸,他所说的一切就肯定要失于偏颇!

    陈默接下来想,李一光昨晚的话,是把张啸代市长当着一个沉迷于个人仕途,汲汲于官场进退的官场老油条来看了,如果张啸是这样一个把仕途进退当着自己的唯一的人,李一光讲的不会错,问题是,张啸不是那样的人!

    陈默自信对张啸代市长还是了解的,张啸是个为人正直的官员,虽然表面上看来似乎很淡定,其实内心深处,还是有着一展宏图的远大抱负的,而这远大抱负,又决非是在意个人的仕途进退,这一点,张啸确乎要比一般的官场中人来得大气一些。张啸对各项工作都很认真,决不会只顾着自己的选票而敷衍塞责,这次派他来督查,恐怕也不完全是要他来装样子,一定也是要自己摸一点底子回去的。

    由此看来,完全按照李一光说的话去做,就不能算为上策了。陈默紧张地思考了好久,还是拿不定主意,心里烦着,就打开电视,电视里正播着一档著名的游钓节目,两名世界级海钓手保罗.拜拉卡姆巴和费克兰.罗斯蒂尼乘着快艇飞驰在蔚蓝的海面上,得意洋洋地介绍着他们独特的海钓方法。

    陈默突然想到,好久没有和马宁联系了,自从他回到楚西市后,马宁只给他来过一次电话,马宁在电话里说,自己正在黄海的某一个地方海钓。陈默决定给马宁打个电话,电话很快接通了,陈默问,马宁你在哪里,马宁说正在喝啤酒,耳机里传来的是酒吧那种嘈杂的声音。陈默就知道,马宁是真的在喝酒。陈默说,天都快亮了,还在喝呀?马宁说,几个朋友,刚海钓回来,情绪高涨啦。陈默不禁羡慕起来,说,马宁,你的这种生活,还真没有几个人能及。马宁在那头哈哈大笑起来,说,陈默,你这一去,都他妈杳如黄鹤了,现在才想起来要给我打电话?陈默说,我哪有你小子那福气,游钓天下,悠闲自在,我现在都愁死了。

    有什么发愁的,说出来我听一听?马宁说。

    陈默就把带队督查的事儿说了一遍,最后说,说,哥们,给我出个主意吧。

    马宁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好像答非所问地说,陈默,我给你的钓鱼包呢,你们那儿可是海钓的黄金宝地,别错过了机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