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的摆布,差不多都已经到位,最后剩下的,不得不对付的,又是最难对付的人物,就是耿志军了。当然,要说耿志军难对付,还不如说惠正东难对付,耿志军一心要走,惠正东一心要留,好像只要耿志军真走了,罪过就在万丽身上。万丽觉得这不公平,但不公平的事情,她也得承担起来,将它摆平了。万丽来上任后的这几天,耿志军也仍然是在上班的,他的辞职报告还没有批下来,也没有得到任何的答复,他还不能撂挑子。万丽头一天来的时候,就在走廊里碰见了他,万丽停下来跟他打招呼,耿志军不仅人没有站定下来,连目光都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一下,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嘀咕了一句,站好最后一班岗嘛。万丽落了个没趣,脸上的肌肉都僵住了,旁边还有其他人都看在眼里,万丽好一阵都缓不过气来。

  但无论万丽怎么恼火,她还是得和耿志军坐下来谈,不说今后的事情,就是眼前,周洪发的摊子,都在耿志军的手里,耿志军不向她交代,她永远只是一个局外人。但是和耿志军的这一次正面接触,却是万丽考虑了许久,却又久久不能下决心的,所以一拖再拖。结果,耿志军倒先找上门来了。

  耿志军是为了河西那块地来的,一进来,就是兴师问罪的脸和寻事生非的口气说,万总,听说向一方要追加百分之十的投资?万丽开始看到耿志军进来,十有八九以为他是来谈他的工作问题,没有想到耿志军开口就进入具体的项目,这哪像个口口声声要辞职不干的人嘛,万丽愣了一下,为了缓冲气氛,她尽量和缓地说,耿总,你是说河西那块地吧?耿志军没好气地道,除了那块地,万总是不是还有其他和向一方合作的项目啊?

  万丽虽然心里再三劝告自己,别与他一般见识,但听他两句话一说,这种克制便无影无踪了,口气也厉害起来,我新来乍到,这个问题,应该我来请问耿总才是吧?你们才是多年的合作伙伴嘛!耿志军冷笑道,向一方的打算,我怎么知道?我跟他又没有特殊的往来和错综复杂的关系,更没有深厚的历史渊源。万丽毫不客气地道,不知道?不知道你是怎么工作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连对手的心思和计划你都不知道,还有什么资格谈业务?耿志军道,对手?是对手吗?谁知道呢,不定就变成亲密无间的同一条战壕里的同志了呢。万丽道,有这种可能,不是说,商场就是战场,既是战场,就可能今天是敌人,明天是同志,耿总好歹也在这条战线上工作七八年,难道连这个起码的知识都不明白?

  耿志军原以为万丽会着急具体项目的,却发现她竟没完没了地绕着说话,他倒先沉不住气了,赶紧回到了河西的地上,说,向一方想得倒美,追加百分之十,他占七十?做他的大头梦罢。万丽道,为什么不能做梦,人类的许多惊人创造,不是就做梦做出来的吗?你能做梦,我能做梦,为什么人家就不能做梦?耿志军果然被激怒了,急道,看起来,向一方真的要来房产集团啦,万总的口气,已经拿他当自家人了嘛。万丽立刻杀出回马枪,耿总,这是组织上考虑的事情,恐怕还轮不到你我多嘴,就算是听意见,可能会听听我的意见,还听不到你的意见!

  一开始是耿志军气势汹汹,但很快他就处于劣势了,整个就是被万丽牵着鼻子,虽然也还是在上蹿下跳,但是却跳得像个小丑了,但他又心有不甘,还勉强地挣扎着说,好啊,向一方要是来了房产集团,可是有好戏看啦!万丽道,反正你已经辞职,你就坐到台下,等着看好戏吧。耿志军说,我的辞职报告,惠市长批了吗?万丽仍然毫不相让,她深知,不把他的气焰打下去,接下去的河西地块的事情,是不好谈的,所以虽然觉得自己有点过于厉害,但还是硬着心肠,丝毫不放松,继续咄咄逼人地说,那请问耿总,你是希望惠市长同意呢还是不同意?

  耿志军终于不耐烦了,说,万总,对不起,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绕口舌,河西的地,他向一方不来找我,我还要去找他呢,我还想追加百分之十、变成五五开呢,但是既然他先提出来了,我也就不趟这浑水了,大家都别想入非非,就按照原来谈的,不能再让步。万丽见他软下来谈具体的了,她的口气也就软了一点,就事论事地问,为什么?你有什么想法?一下子耿志军的口气又硬起来,不为什么,当初周总这么谈的,就这么定的。万丽道,这是按既定方针办吗?耿志军说,不是按既定方针办,是根据实际情况,怎么对我们有利,就怎么办!河西地块,当初争取得来,周总可是耗尽心机的,更何况,那块地的前景,相当地好,这是有目共睹的,这时候把到手的好处拱手送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万总与向一方之间,有什么私皮夹账的事情呢。

  万丽说,是吗,比率成三十和七十,就是私皮夹账?那么成四十和六十呢,或者五五开呢,就不是私皮夹账,这是谁规定的,有这样的规定吗?耿志军说,我倒是希望,万总能是一个懂行的领导,希望你能真正地懂得,河西的前景是怎么样的。万丽说,当然,我会努力的,我会去关注前景,但是我也要关注我的现实,人总不能离开现实就直接跳到前景之中去吧?万丽稍一停顿,但没让耿志军再说话,又道,我还想请教耿总一个问题,我们公司的账上,可用来投资河西的资金有多少,如果河西是像耿总说的,得立刻上马,才能抓住最好时机,你手头上,能拿得出多少钱?耿志军说:钱是不多,但得分清主次,哪怕拆东墙补西墙,重点要放在河西,这是有眼光的事,三年五后以后,我们的收获就非同小可了。万丽说,如果我说我们拿不出钱来,你看怎么办?耿志军说,事实上,是有一笔资金的。万丽摆了摆手。她知道耿志军说的是公司储备基金,数目还相当可观,但这笔钱,一分也不能动,万丽到房产公司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现有的资金情况全部摸清楚了,紧紧地攥在手里了。

  其实耿志军也已经知道万丽在最短的时间里摸清了公司资金的情况并且攥在手里了,所以他才迫不及待,此时见万丽摆手,耿志军的耿脾气又上来了,道:万总,按公司的规定,资金的分配和使用,是要召开上层会议决定的。万丽说,我没有开会就使用资金了吗?耿志军道,没有做不等于不想做,我只是提醒万总一下,有些规矩,也许可以因人而异,但有些规矩,却不是因人而异的。万丽说,谢谢耿总的提醒,我会遵守规矩的。耿志军说,万总,你攥是攥不住的,瞒也是瞒不了的,目前公司账上所有情况,我心里清清楚楚。接着,耿志军果然一口气说出了公司全部的账目情况,而且不假思索、倒背如流,万丽听着听着,心里又乱了起来,一方面,她甚至被耿志军的精神感动了,她知道这是一个非常非常敬业的人,他对自己的工作如此着迷,又如此的熟悉,又明显没有其他的野心,应该是一个最理想最得力的副手,但另一方面,他的执拗的脾气,他的一切以公司利益为重的想法,又会成为万丽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因为有许多事情,万丽是不便跟耿志军直说的,何况,站在不同的位子上,就算说了,耿志军也不一定能够接受和理解,甚至反而会添出误会和麻烦来。

  说到底,万丽是身负田常规交给的重任来的,她要对田常规负责,就必定会牺牲其他许多利益,自己的、公司的、合作伙伴的等等,这些难题,如果换一个唯一把手是从的副手,那是不成问题的,至少在公司内部不会有多大麻烦,但是耿志军不行,他对工作太认真,太执著,这本是一个优点,却恰恰成为他的最大的缺点了。万丽忽然想到,惠正东也许真的不是出于什么私心,不管耿志军的脾气多丑,多难合作共事,但耿志军的业务,确实是无可挑剔的,也不管耿志军对万丽有什么想法,但既然万丽坐到这个位子上,她是来工作的,是来挑担子的,不是来和耿志军或者和其他人搞斗争的,所以,如此敬业的耿志军应该不会为难她,至少,在大部分的工作上,他们应该是一致的。于是万丽试探着说,耿总,你的辞职报告,惠市长也给我看了。耿志军却不当回事地说,噢,那个报告,我已经收回了。万丽心头“咯噔”了一下,为了耿志军的事情,她这几天都没有安稳过,思前想后,费尽精神,却不料耿志军竟然轻飘飘地说收回了,根本没事似的。此时万丽的心里,已经是担心多于气恼了,也就是说,耿志军是非留下不可了?

  不等万丽回过神来,耿志军又说了,本来我不想干了,但是看看这些人的嘴脸,周总才走了几天,大家都急吼吼地要来瓜分吃肉,科思、叶楚洲、向一方,还有呢,你等着,还会出来更多,我让他们看看,周总走了,还有我耿志军在!根本不把万丽放在眼里。万丽再好的修养也被他气走样了,伸手指了指自己,毫不客气地说,耿总,你是不是忘了,现在房产集团的老总是我。耿志军一愣,随即更不客气地说,老总?老总算什么?万丽说,老总算什么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就是比你有更大一点的权!

  耿志军冷笑一声,说,一个房产公司老总,有多大个权?你有本事就去做武则天,挤掉丈夫,杀掉儿子,那才是雄才大略,那才是大权在握。万丽“呼”的一下站起来,手指着门,说,耿志军同志,请你出去!耿志军一愣,转身就走,边走边嘀咕道:凶什么凶,一个女人!一甩门就走了出去。本来万丽气得火冒三丈,但听了耿志军最后的这句话,却差一点喷笑出来,万丽进机关这么多年,碰到的人也不少,发生矛盾的也有,吵起来的也有,但哪会有人这样说话,这算什么水平,这叫什么话,凶什么凶,一个女人!万丽一想就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很快有人进来请示工作,万丽才忍住了笑。

  万丽主动打电话给惠正东,电话接通后,万丽说,惠市长,我和耿总谈过了。惠正东对一切都是了如指掌的,便也不多问,简洁地说,谈过就好,另外,你的办公室主任的人选,这个位子也很重要啊,我也替你考虑了一下,推荐一个人,伊豆豆,万总你看怎么样?万丽说,我同意——不过,可能蒋局那边还有其他人选?惠正东说,噢,对了,蒋局那边,他好像是想让他的江主任过来,我跟他说,你江主任在你那里干得好好的,干吗要动啊?惠正东果然已经摆平了一切,不等万丽说什么,惠正东又道,另外,与房产局脱钩的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后天的会议上,一并宣布,你看怎么样?万丽说,领导上定的,我没有意见。惠正东说,好,那就这样,后天的会议,我主持,唱主角的就是你啦,万总。在惠正东轻松的笑声中,万丽感受到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中午下班前,向一方的电话来了,万总,我向一方啊,今天晚上的事情,你可别忘了。万丽看了看台历,说,我这里记着呢,晚六点,丽宫大酒店。挂了电话,万丽的眼睛还盯在台历上,这本台历,是她从区长办公室里带过来的,前边的半本,都是记的一个区长的公务活动,到了后半本,却已经变成了另一种身份了,她又想起临走时季主任的话,她相信,到了年底,季主任一定会把那本新的、特大号的台历给她送过来,季主任办事,从来就是这么地道,在他的字典里,好像也没有人一走茶就凉的说法。

  万丽想,这才几天时间啊,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