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一号线工程复工后,进展很顺利。作为市政府一号工程,任天嘉把很大精力都投在这上面,几乎每周都要到现场看一看。市长如此重视,工程指挥部当然不敢有丝毫懈怠,佟天忱也是没黑没白地在工地上摸爬滚打。任天嘉对具体施工不太明白,但她在协调方方面面关系上起的作用很大,特别是“熊”东钢帮忙,她都是亲自出面,以至于蓝盛戎有一天也叫苦道:“你这市长成了冶金部部长了,指挥起东钢来一点儿客套话都不说。瞧瞧,巷道挖掘机、轨道铺筑机、起重机、卷扬机,哪个不是东钢的!”

    “帮忙帮到底嘛,蓝总。”任天嘉笑着说,“当初不是你给联系了克虏伯,这地铁就不可能复工;现在工程干得热火朝天的,你可不能半道抽身而退呀!当然,东钢的贡献,双阳人民不会忘记的,等一号线通车了,我一定要在站前专门为东钢立一块纪功碑!”

    孟宪梁对工程也很重视,从国外回来的第二天,就来到施工现场视察。他对任天嘉雷厉风行的作风很是赞许,当着班子成员的面夸奖过不止一两次:“任市长的魄力,你们都应该好好学习。过去,咱们市里的工作有些方面比较被动,就是因为我们魄力不够。大胆地闯,大胆地试,小平同志早就教导过我们,可我们就是领会不深、贯彻不力。”

    那天,穆有仁也在场,听得懂话里的深意,笑着承认市委书记批评得有道理,半是开脱半是玩笑说:“任市长自北京来,当然吃透上级精神要比我们强,魄力要比我们大。”

    事后,穆有仁汇报工程进度,孟宪梁再一次说:“任市长这两步棋,走得有板有眼,我们走不出来,你要学着点儿,把工作抓到点子上。过去我们比较被动,现在要尽快掌握主动权。”他特别强调了“主动权”这三个字。

    任天嘉没有经过市委讨论,以指挥部替代轨道工程公司掌控整个工程,的确令孟宪梁始料不及,他心里不太高兴,可是依程序和权限而言,又说不出任天嘉的不是。最初,他是极力反对工程复工的,但人代会上代表们呼声很高,硬拧着不同意,那就等于把自己置于全市百姓的对立面;省里支持,东钢帮忙,连北京也开了绿灯,无论怎样说,这都是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项目,足以给这一届市委市政府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辉煌政绩,也对自己下一步的政坛生涯有益处。提升城市品位,这样的大项目,其加分效应不言而喻,全省十几个市、地看着都垂涎不已,如果不是其中出了那么多麻烦,他何必如此左右为难、进退失据!现在既然上面的态度已经明确,内外部的条件也都具备,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努力把工程办好,确保它按着市委划定的轨迹运行,不致失控。

    所以,当穆有仁建议用毓岚县长汪晋国出任轨道工程公司总经理一职时,他马上表示同意。他知道,汪晋国是穆有仁圈子里的人,穆有仁摆布他要比摆布佟天忱顺手,虽然汪晋国在技术业务方面不如佟天忱,但至少要比草包一般的王琮余可靠得多。

    这天下午,省人大环境与资源专门委员会到双阳市对重点工程项目进行环保同步建设检查,孟宪梁陪同检查团来到地铁一号线工地。检查团团长是省人大的一个副主任,早在省里任政研室主任时,孟宪梁就与他认识。

    看了现场,听了汇报,审查了工程指挥部的环保项目设计规划图,检查团很满意,团长在总结讲话时给了很高评价,这其实也是给孟宪梁一个面子。为表谢意,晚上,孟宪梁设宴招待检查团全体成员,由于团长是四川人,酒席便设在“巴蜀风情”大酒店,那里的川菜是双阳市最有名气的。市人大常务副主任竺宇风、市委秘书长冉欲飞和兼任轨道交通工程指挥部总指挥的常务副市长穆有仁出席作陪。

    “你老兄太客气!说好吃顿便饭,何必如此破费!”看着满桌美酒珍馐,团长很高兴,口头上却连说不该。

    “哪里哪里,工作餐而已。”熟谙官场游戏规则的孟宪梁给团长下台阶,“只不过是考虑到团长的口味,点了几道川菜罢了——这家酒店的麻辣牛蛙和爆椒百叶,可是拿手菜哦!”

    “是吗?”团长打着哈哈,显然很满意,冲着随他而来的一干人做个手势,“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了,你们也跟着我腐败一次吧!”

    这样的酒宴气氛通常都很轻松,不需要折冲樽俎,不需要秘密交易,也没有彼此请托,时间又是在晚上,所以与席者尽可以暂时放浪一下,但是有一条原则却是心照不宣的,那就是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应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应该对什么人说,每个人都是心中有数的。官场无真言,即使是在这样的酒席上,也没有人能够突破这条铁律。

    酒过三旬,官样文章都作完了,偌大的餐桌上,主宾们开始就近聊起来。

    “老兄不简单啊!”团长与孟宪梁碰杯,夸赞道,“今年五十多了吧?这个年纪还有建地铁的魄力,全省的地市大员能有几人!”

    孟宪梁笑着说:“有道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孟某这些年没给双阳市老百姓留下什么值得怀念的东西,这条地铁就算是给他们的报答吧!在我任内大概是看不到它全线贯通了,但好歹也是一件造福桑梓的工程。”

    “是呵,”团长放下酒杯,有些感慨地说,“现在这些执政者,多是急功近利,哪个肯像你老兄这样,前人栽树,给后人乘凉!等到这地铁结出果子的时候,你我这一茬儿人早就退休回家了,荣誉都给后任者留着呢!”

    “不求名标青史,但求无愧我心。”孟宪梁诚恳地说,“不管这个工程哪一天完工,只要老百姓承认,孟宪梁在双阳市是干了一点儿实事的,我就满足了,那个时候,大概不会再有人像前一阵子那样说些风言风语,也能还我们这届班子一个清白。”

    穆有仁在一旁插话道:“孟书记经常告诫我们,要做事,不要做秀。双阳市最大的特点就是抓工作看重一个‘实’字,孟书记也拿这一条来考核我们这些部下。现在我们都养成习惯了,哪件事没办得四脚落地,绝对不敢向书记汇报,那肯定是要挨批的。”

    “做事很好,做事很好。”团长频频颔首,话锋一转,又说,“不过必要的做秀也不是不可以。自古以来,真正的好官都是做事能手、做秀高手。二者缺一不可的。”

    孟宪梁笑了,这倒是头一次听到的理论,于是调侃道:“愿闻高见。”

    团长显然有些醺意,兴致勃勃地说:“有个段子专门讲的这个道理,说的是,哄领导开心就做秀,哄下属开心就做哑,哄老婆开心就做饭,哄儿女开心就做狗,哄情人开心就做爱,哄朋友开心就做东,哄自己开心就做梦。听听,有没有道理?人活在世上,只要走进官场,这几样哪个不做能行得通?”

    满桌的人先是表现矜持,继而实在忍俊不禁,哄堂大笑。

    团长兴致不减,接着说:“讲理论,我总结不出来,但是可以‘科学家讲豆种——举粒(例)说明’:曹操能做事,人人都承认,他把汉献帝玩弄于股掌之上,却又写了一道《让县自明本志令》公开发表,声称自己没有篡汉的野心,这是不是做秀?诸葛亮能做事,也不假,可是杀了马谡,上书后主自贬三等,他明知道阿斗离不开他,却偏要来这一手,是不是做秀?一个三国时代就有这么多既能做事又能做秀的人,何况五千年历史!所以呀,老兄,做秀也并不纯粹就是坏事,要看你做的是什么秀,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做秀,做秀给谁看。”

    在场的人都承认他的观点不无道理,但这毕竟算不得主流话语,所以应和者不多。孟宪梁呷了口酒,扬扬眉毛,说:“擅做秀者,往往是有大志于仕途的年轻人,孟某廉颇老矣,还需要靠做秀撑门面吗?”

    “你这话就不真诚了。”团长带着批评的口吻说,“在全省各市地,谁不知道你孟书记是三朝元老,政绩彪炳,虽说年逾知命,但宝刀不老,雄风犹在,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也是指日可待的。”

    孟宪梁连连摇头,自嘲道:“人家都说,现在要想在仕途上有发展,必须有‘三行’,第一你自己得行,就是有真本事;第二得有人说你行,就是有人赏识你;第三是说你行的人首先要行,就是赏识你的这个人必须有话语权。我是只有两行:自己行,也有人说我行,但是恰恰缺了最重要的一行——说我行的人不行。”

    团长忽然贴着孟宪梁的耳朵放低声音:“老兄千万别打退堂鼓,上周省人大给省委打的报告,人选之一还有阁下哩!”

    话虽说得含蓄,孟宪梁却明白,设宴招待检查团,他也想借此机会探探这方面的底。省人大年底要换届,几个副主任将达龄退出领导岗位,就资历而言,能与孟宪梁一争高低的地、市领导人没有几个,因此他一直在暗中活动要在换届中谋得一个位子。正愁不知如何开口,谁知团长主动透露了信息。身为现职副主任,他的话当然应该是准确的。孟宪梁压抑住心底的兴奋,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也放低声音说:“还要劳驾老兄鼎力美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