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可帷刚走进办公室,秘书就跟进来,并且随手关紧门。

    “程书记,”他的语气里有些许不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程可帷感到奇怪,用明亮的眸子盯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刚才公安局网监中心报告,双阳政务网上有一些很不好的贴子,涉及到您和任市长。”

    “是吗?”程可帷眉头一扬,起身打开电脑。他想不出会是什么事,能把他和新来的市长联系到一起,而且还搞到了网络上。

    秘书打开文件夹:“您不必上网看,公安局已经把那些贴子删除了,这里是他们送过来的下载文件。”

    程可帷把文件夹摊开在桌上,一连十多张a4纸打印件,都是“双阳论坛”上发的贴子,他逐一翻看,内容大同小异,多为对他本人和任天嘉进行丑化谩骂的话,个别贴子语言极为肮脏,甚至往两性关系上联系。翻到最后,竟然还有一张照片,虽然不是用照相纸打印,但仍很清晰地看出,是他和任天嘉两人坐在一张灯光昏暗的茶桌前,正喁喁交谈,两人的表情很是亲近。照片下面还有一行很能引人联想的话: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地球人都能猜得到。

    秘书又说:“网监中心正在监控发贴子的网络ip地址,只要那台机器处在发贴状态,就能即时锁定。”

    秘书出门后,程可帷双手垫在脑后,靠在转椅上陷入沉思。互联网技术的飞速发展,使得民间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及时地进入各级政府的决策程序中,虽说其中良莠不齐,但大多数在网上发表意见的人还是出以公心的。双阳政府网站开办这几年来,论坛上对市里的大事小情都有人发表自己的见解,高层的决策有时也会顾忌网络反映出来的民间意见,甚至不少事关民生的信息最先都是从网络上获得。市里的大小头脑都被网络上品评过,说好说坏的都有。现在这个时代,官场的神秘性越来越低,作为公众人物,就得有时时刻刻把自己置于聚光灯下的思想准备。不过此前网络上对程可帷的评价一向是正面居多,尤其对他主持查办地铁集资案,网上一边倒地叫好声不绝,甚至把他呼为“双阳市的包青天”。像这样密集地发贴攻击他本人的现象还不多见,而且这些贴子用语极其龌龊,似乎与他有深仇大恨一样。

    稍稍冷静下来,他再次把贴子翻拣着看了一遍,渐渐地心里有点儿眉目了。这些贴子,冷不丁看去,是对他程可帷来的,细细品来,攻击的目标却是任天嘉,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个女人仗着当官的老子下到基层来“鸠占鹊巢”,根本不配担任双阳这样一个有着数百万人口的大都市的市长。这使程可帷自然地联想到马上就要召开的市人代会,显然,发贴人并没指望靠这几个贴子搞倒任天嘉,只是为了制造一种貌似民意的舆论,目的是左右人大代表的意志,阻止任天嘉顺利当选。

    谁是网络背后的黑手?穆有仁?任天嘉落选,他是最大的受益者。程可帷想了想,又摇头否定。以穆有仁在政坛闯荡几十年的经历,他不至于干出这种小儿科的拙劣把戏。共产党的官职,从来不仅仅是靠选票来决定任免的,即使现在强调民主,也没民主到能够靠基层力量推翻省委和市委决策的程度。既然上级的意图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未必他穆有仁会幼稚到以为靠选票就能把自己送上市长的宝座,而且一旦真的出现选举异常的情况,他会是第一个嫌疑人,这种引火烧身的蠢事他不会干。当然,不排除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们为他打抱不平,借着网络的开放性搞点儿下三滥的手脚。对此,程可帷并不觉得有什么意外,他所警觉的是,与任天嘉那次见面并没有第三人在场,是谁能够拍到这样一张清晰度足可作为证据的照片,而且还能把它发到网络上去?

    程可帷清楚地记得,那是任天嘉来到双阳市的第三天晚上。他接到任天嘉的电话,一个不曾正面交谈过的女人,一个与他同在一个班子,同为市委副书记,而且代理着一市之长职务的女人,带着饮泣约他出去见面。当时他没有多加考虑,担心之余,更急着与她见上这关键性的一面。于是他指点她到了离市委招待所不远的一家咖啡厅。

    这家咖啡厅的名气很吓人,叫作“蓝山?哥伦比亚”,装修品位很高。两人在临窗的一个双人吧台上见了面。程可帷这时才有机会认真打量这位半月前就有所耳闻的来自北京的女同行。任天嘉穿着一件暗绿色方格薄呢中大衣,颈间松松地系着一条淡黄色丝巾,高领内衣外似乎还挂着一条项链,头发向后盘起,细长的双眉入鬓,小巧的鼻翼下,唇部的弧线很好看,无论如何端详,都可以称得上“标致”两个字。程可帷在低垂的罩灯下看不大清楚她脸上的表情,但感觉到那双黑幽幽的大眼睛那一刻有些湿润润的,或许刚才她真的哭过。

    让这样一个女人来承担这么重一副担子,不能不说是个误会。这是程可帷心里的感触。的确,冷不丁一照面,谁也不会把任天嘉当成年届四旬的女人,尽管她有意穿了一套老成些的外衣,但细腻的面容和眉眼间不经意中流露出的无助神色,仍使得男人们很容易便产生一种“我见犹怜”的同情心。

    程可帷给两人各叫了一杯咖啡。任天嘉呷了一口,惊奇地说:“好香,是蓝山咖啡吧?”

    程可帷笑了:“任市长将就着喝吧,蓝山咖啡一年产量不过九十吨,哪能轮到双阳这种小地方,也就是在蓝山附近种植的而已,都打着蓝山的旗号。”

    促使两人单独相会的缘由便是涉及到前市长郭斧的地铁集资案。案发当初,是程可帷第一个接到举报材料的。一封匿名信寄到市纪委,反映何广慧去向不明,而发行地铁债券募集的数亿资金也不知去向。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程可帷当即向市委书记孟宪梁做了汇报,同时建议在第一时间向省纪委报告。但孟宪梁起初并没有把这件事当真,而要求程可帷不要急着把事情捅上去,针对社会上关于地铁工程陷于停顿的传言,他还指示市政府秘书长白逸尘召开新闻发布会予以辟谣。然而时间不长,地铁施工真的搞不下去了,轨道工程公司出现巨大的资金链断裂,各方联系何广慧都找不到人,孟宪梁这才开始重视这个问题。市委书记和市长一同参加了市纪委研究案子的专题会议,决定冻结轨道工程公司的账户,暂时停止工程施工,尽快找到何广慧的下落,特别是搞清楚巨额资金的去向,并责成郭斧与程可帷一道,共同处理不断出现的上访现象,给数以万计的民间投资人以交待。一开始,郭斧表现得很轻松,因为此前何广慧还到市政府拜访过,声言要回香港一趟,把从港澳方面筹集的部分资金带回来。他知道整个工程还有很大的投资缺口,也相信何广慧亲自去跑一趟香港一定会有所收获。但事态的急剧恶化是他始料不及的。不等找到何广慧,这边的举报已经直接把郭斧牵扯进去了,一个署名南芳、自称是轨道工程公司“公关部主任”的女人挂号寄来一厚叠文件材料,证明在轨道工程公司设立、地铁一期工程招标、资金支配、施工设备采购等诸多方面,郭斧都存在违规操作问题,以多年纪检监察工作的经验衡量,程可帷敏锐地意识到,这些违规操作,如果证据成立,那郭斧无疑摆脱不掉渎职与受贿两大罪名了。

    根据程可帷的建议,双阳市委向省委和省纪委做了汇报,省委决定,郭斧暂时停止行使市委副书记和市长的职权,集中一段时间说清楚轨道工程公司与地铁工程的相关情况。最初他还是有人身自由的,也天天与有关方面人员一道积极清理各方面的线索。但也是在这个过程中,越来越多的线索不断加重着郭斧涉案的程度,其中包括轨道工程公司总经理王琮余举报,何广慧为获准发行债券,曾向郭斧行贿达千万元之巨。于是郭斧问题的性质立刻改变了,被省反贪局处以“双规”,带离了双阳市。随着案情的不断深入,又被检察机关提起公诉,正式遭到逮捕。

    然而,就在社会各界众口一词对郭斧大加挞伐、官方也对地铁集资案公开定性的时候,程可帷反倒清醒地察觉到这里面存在的不正常之处。何广慧始终没能到案,专案组的解释是他已经携款潜逃加拿大,这使得郭斧巨额受贿一说无法得到确认;那些由郭斧签字生效的文件,许多在他本人的记忆里并不是事实,然而他又承认那些字迹是出于自己的手;多方举报材料难以互相印证,有一些甚至互为矛盾;地铁掘进盾构机的采购是郭斧本人亲自带队去考察的,但说外国人向他行了贿,又取不到第一手证据。当这些疑问在程可帷心中越来越多的时候,案子已经被省检察院指定凇河市管辖了,虽然程可帷依然挂着专案组副组长的头衔,实际上已经发挥不了影响力。为此,他向孟宪梁反映了自己的想法,孟宪梁对双阳市委被排除在案件查办程序之外也深为恼火,坚持要程可帷向上级表明,市委应当介入案件审查的全过程,并能够在其中充分发表意见。

    程可帷还得知,尽管孟宪梁倾向于认为郭斧一案有复杂因素在其中,不应草草定性,但双阳市仍不时有人通过各种渠道给专案组提供证据材料来证明郭斧的罪责。在这种情况下,郭斧在狱中写的多封申诉信都被拦截在办案组手里,他要求与省委或省纪委领导亲自对话,也被严厉拒绝,直到正式开庭前夕,才获准聘请律师。而看到申诉信的程可帷,愈发感到这个案子另有隐情,于是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来行事,力争理清罩在整个案情上面的厚厚阴霾。

    见到程可帷时,任天嘉的心情已经多少平静下来了。本来她是想向他诉说一下在那振江那里得到的委屈,但坐下来后,忽然又觉得自己过于孩子气。难不成要把家庭里的这点儿不愉快向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敞开?约他出来见面,开始是有找个可以说话的人一诉衷肠的想法,但现在她决定还是不要给人家留下没出息的印象,以工作为重吧!毕竟,她这次来双阳,挂职锻炼只是一个方面,另外一项使命更为重要。

    那天在咖啡厅里,两人坐了不到两个小时。事先中纪委已经为两人做了必要的沟通,所以,程可帷只需要向任天嘉介绍介绍案件的最新进展就可以了。两人交换了意见,任天嘉提出,想直接与郭斧见见面,因为依据她手里掌握的材料,有几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还没理出头绪,只有与郭斧当面谈才行。程可帷沉吟片刻,说要回去再考虑考虑,让她听信儿。

    就是这么一次简单的会见,竟然有人关注,而且被拍下了现场照片。程可帷似乎感到了背后隐藏着一双阴冷的眼睛。他拿起电话,但想了想又放下了。暂时他不想给任天嘉添一些额外的精神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