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程一路将鲁胡生找了过来,还有南日原来的几个中高层管理人员。他让秘书在金凯悦安排了一桌酒席。又让王传珠先过去,说等人到齐了,再通知他。

一直坐到十二点十分,程一路才起身。一进金凯悦的包间,鲁胡生等一干人就站了起来。鲁胡生咋呼着:“团长,可是您请客啊,不是专门来批判我们的吧?”

“胡生尽是乱说,我为什么批判你们?”程一路边入席边笑道。

鲁胡生坐下了,其他几个人却还站着。程一路说道:“都坐啊,今天你们是我程一路的客人。来,坐,坐!就围着这儿坐吧,圆桌是不分主次的。我做东,所以在中间。你们都坐!”说完,他看其他人仍然站着,就起身将他们一个个地安排好,然后让服务员上酒。

王传珠低声说:“程书记,中午可是禁酒的。”

“我当然知道。可是今天是请南日集团的客人,没酒怎么行?何况胡生又是我的老战友,不喝行吗?”又侧头问鲁胡生,“胡生,是不是啊?”

“这个当然。只要书记不怕禁令,我们平头一个,还怕什么?”鲁胡生哈哈一笑,其他人也跟着笑了。

酒一开张,两三杯下去,先前有些拘谨的气氛渐渐放松了。

程一路举着杯子,站着说道:“说起来,我还得感谢南日。因为南日,曾经给我的家庭和孩子帮过忙,这我记得。不能因为蒋和川外逃了,就把整个南日集团一棍子打死。南日曾经为南州经济的发展做过很大的贡献,市委市政府都记得。今天,南日正处在一个转折时期,市委正在考虑,盘活南日的资产,重振南日。到那个时候,还得依靠在座各位的大力支持。我这杯酒,先敬大家了。”

满场没了声音,只有程一路喝酒的滋滋声。待程一路喝完,所有人的杯子也都尽了。

鲁胡生脸开始发红,大声说:“我先以为这是鸿……鸿什么,什么宴呢?”旁边有人提醒:“是鸿门宴。”

鲁胡生接着道:“管它什么宴,关键是程书记,老团长的宴。团长,对吧?这就好。刚才团长的话讲得人心里舒服。大家说是吧?”

跟随鲁胡生来的人,也都附和。大家一起来敬了程一路副书记和王传珠副秘书长的酒。王传珠是不沾酒的,程一路有敬必喝,敬酒的频率就越来越高。不觉间,五瓶白酒底朝天了。

王传珠跟了程一路多年,当然知道程一路的酒量,而且,在上面一再重申中餐禁酒的时候,程一路还这样开戒大喝,必定是有他的用意和目的的。因此,他只看着,并没有制止。

再开一瓶的时候,程一路发话了:“胡生哪,我看你们个个酒量都是不小啊,可是男人的气魄都是不大。除了上访,大概不太会干别的事了吧?”

程一路这一问,鲁胡生和其他的人都一时梗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过了会儿,鲁胡生才道:“书记批评得有道理。可是,除了上访,我们的钱还会由蒋和川自己送回来不成?”

“这当然不会。蒋和川最终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指望他将所有的钱都退回来,绝不可能。说实话,政府也不可能把这个包袱全部背下去。何况你们集资本身也是市场运作的行为,并没有政府干预。”程一路停了一下,望望大家。没有人做声,脸上都是些无奈。他又继续道:“我和市委齐鸣书记汇报过了,也和守春市长他们碰了头。南日的问题一定要解决,特别是涉及一些因集资而返贫的员工。但是,大规模的全部性解决,是不太可能的。财政担不住啊!这就要请大家理解理解。”

“我们也知道政府的难处,但我们的难处更大。”有人嘀咕道。

“这其实也不假,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难处。我们都在困难时期,所以更要互相理解。上访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方式,但不是最好的方式。到最后,还是要南州市委市政府来解决问题。”程一路望着一桌子人,“我也在想,怎样较好地解决南日的问题?想了几天,结合外地的一些经验。我以为在座的同志们都有责任有义务,来出点子,出计策,把南日集团重新发展起来。你们有技术,有管理经验,有市场,又有市委市政府的支持,怕什么呢?资金问题,我将协商银行给以帮助。只要重新搞起来了,把管理制度更加规范化,南日会重现辉煌的。大家还会为着这些集资,天天上访吗?我看不会。大家说呢?”

“这倒是个好主意。关键是资金,不过有程书记亲自说了,我们信!”鲁胡生对着其他人,问:“你们看呢?都说说。”

大家一人一句,都说了点意见,其实都和鲁胡生的差不多。一个焦点:钱。重振南日,其实也是他们的希望。一个大厂子,好几千万的设备,成天躺在那里,让他们看了也心疼。而且,南日化工的产品,市场一直看好。这些人当中,就有原来的市场部经理,只要大家团结了,再造一个新南日绝对是行得通的。

一想到新南日,鲁胡生这些老南日的员工,个个都开始兴奋了。

程一路看着,从内心里也感到兴奋。南日蒋和川出事后,程一路就曾想过南日的未来。但是,人事一直在调整,连自己的未来也变幻莫测,他哪有心思去过问?现在齐鸣书记把这担子交过来了,他就想不仅要问,而且要问好。而问好南日,关键就是要问好人,问好路子,从根本上去解决问题。他不太赞成方良华秘书长提出的先从财政拿点钱,暂时应付一下的做法。治标不治本,后面的麻烦更多。

大家讨论着,有的已经在开始设想南日的未来了。程一路插话道:“如果大家同意,我想在最近就请经委的同志到南日去。先开展资产评估,然后通过民主方式,确定南日的领导层和下一步的发展方案。大家既然没意见,就要多动动脑子,多出出点子。南日是你们的,希望能越快恢复越好,越早投产越好。”

鲁胡生哈哈大笑着,他这个暴脾气一直没改。笑完说:“我们下午就开始筹备,明天就请经委的人进集团吧。”

“这个好!我就清楚你们能行!”程一路很高兴地举了酒杯,“来,我们再干一杯,为着南日的未来!”

“干!”满场的声音都有些激昂。

酒喝完后,鲁胡生陪着程一路单独坐了会儿。鲁胡生说:“我没料到团长会来这一招。”

程一路也眯了眼:“没料到?你啊你啊!这么多年了,怎么就知道上访?上访能解决问题?糊涂!我最近特地上网查了查国内化工市场的行情,应该说还是比较好的。特别是南日,设备都是进口的,有领先的优势。放着这些优势不用,却整天想着上访,还像话?”

鲁胡生的脸因为酒,已经红得看不出再红了。程一路看着他的窘样,也不再说。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出了金凯悦。

程一路上车时,鲁胡生上前道:“嫂子还好吧?”

“好,还好!”程一路边打招呼边关上了车门。

程一路没有到市委,而是直接让叶开把他送回了家。他刚要开门,门却开了。

“叔,你回来了?”荷花站在门口问。

程一路点点头,荷花说:“中午正好没事,过来将那些衣服晾晾,天太潮。叔,我去泡茶。”

“不必了,我要睡会儿。你忙完就自己走吧。”程一路进了房间,他的头有点发昏。最近一段,他感到有些疲乏,尤其是酒后,头容易发昏。“年龄大了,一岁年纪一岁人哪。”程一路边躺下边想。

等程一路醒过来的时候,荷花已经走了。衣服整齐地叠在旁边。闻一闻,有亲切的阳光的味道。程一路想起小时候母亲在时,常常把家中的被子拿出来在阳光下晒,晚上一钻进被窝,阳光的味道就袭上来。既暖和,又温馨。又想起张晓玉。张晓玉也是喜欢晒被子的,不知现在在澳洲,她还保留着这个习惯没有?

程一路看看钟,已经快五点了。晚上他还有一个应酬,他让叶开五点半过来,自己就到书房上网。他打开邮箱,想看到张晓玉的邮件。可是没有,只有程小路的一封信。儿子写道:“妈妈正在融入澳洲。我很好!”

这孩子!程一路看着这简短的信,感到里面的意思很多。儿子很懂事。去年,张晓玉和她的澳洲外语老师走得有点近,儿子就很快给程一路提醒了,并且一再要求让妈妈回国。儿子对他妈妈说:“我一个人行,爸爸更需要你。”而且,他还在信中告诉程一路:时间和空间可以改变一切!何况一个人?

程一路知道儿子这话的意思。他是相信张晓玉的,但是他也相信儿子作为一个正在成长的男人的直觉。他给程小路回了封信,让他照顾好妈妈。“有时间多陪陪妈妈,不然她一个人会寂寞的。”程一路最后写道。

发完邮件,程一路心里突然有些忐忑。他想再给张晓玉写封信,可是时间已到,叶开的车子也已经来了。

晚上是一个不得不参加的应酬。赵守春市长原来所在的西江市现任市长,专程赶来看望赵守春。这市长姓孙,西江原来的副书记,听说是赵守春一手提起来的。齐鸣书记有事,程一路、方良华和政府的江方副市长都过来作陪。

程一路因为中午喝了酒,晚上就不太想喝了。一闻到酒味,他的头就觉得疼。赵守春道:“一路书记怎能不喝?听说你海量。”

“那是以前了,现在哪行?中午陪一个外商,招商引资嘛,不喝不行,人都软了。”程一路很是无奈。

方良华笑道:“一路书记喝酒来得慢,真让他喝起来了,我们谁都不行。”

程一路望望方良华,却没说话。赵守春先提议大家共同喝了一杯,然后和孙市长来来往往。这孙市长也很年轻,一问,比程一路还小一岁。问完,孙市长道:“那我得敬哥哥一杯了。”

“我该敬你,你到南州来了嘛。”程一路先喝了。

孙市长带来的几个人,有副书记,有副市长,还有好几个局的负责人,一时间你来我往,觥筹交错。程一路虽说没有主动,但酒一杯也没少喝。渐渐地,他感到头疼好些了。也许是麻木了,酒能让人麻醉。他用手摸了摸太阳穴,有点发烫。大概是酒多了吧,他想。

孙市长和赵守春不知不觉地就谈到了西江。赵守春原来一直在西江工作,对西江的了解远远胜过南州。人在一个地方工作,并不觉得有什么,但一离开,可能就会感到自己有一些东西丢在那里了。无论是好的东西,还是坏的东西,肯定有。这些东西,会在你无意识之间,悄悄地把你拉回到原来的那个地方去。也许这就叫情感,这就叫眷恋吧!

赵守春问到了很多西江的干部。这种谈话,最大的特点就是离不开人,围绕着人谈,是官员们喜欢的话题。

孙市长说:“刚刚交通局的凡玉泉被双规了。”

“啊,凡玉泉。唉,那小子。在我手上的时候还等着提副局长呢?怎么?双规了?”赵守春似乎有些惊讶。

“是啊,昨天的事。听说是在高速工程上收了一些钱。”孙市长道。

“糊涂!”赵守春骂道。

一桌子的人都无言,程一路看着气氛凝重,就上来打圆场:“来来,喝吧!守春市长,我也敬你一杯!”

赵守春端起杯子,猛地喝了,有些情绪地说道:“现在这些人不知怎么想?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糊涂啊!那个小凡,我原来是很看重的,年轻,又活络。看现在?唉!小孙哪,我常说我们共产党人,是为老百姓办事的,有工资,有得吃有得喝就够了,你说是不是?”

孙市长立即说:“当然是。我一直记着老市长的教诲。”

“说实在话,去年,组织上让我到南州来,我心里也是很有想法的。我在西江干得好好的,到南州来收这个烂摊子,又是平调。我怎么可能愿意?可是后来一想,到哪儿都是工作。我都五十多了,能干到市长任上,也算不错了。一路啊,你说是不?”赵守春拿眼望着程一路。

程一路正在想着头疼的事,赵守春猛一问,赶紧回过神来,说:“守春市长是有感而发啊,很有教益。”他这话说得圆滑,其实他根本没听清楚刚才赵守春的那一番话。但这回答却又分明是针对着刚才赵守春的话的。这也是程一路多年在官场行走练就的本领,人们说有三大语言是中国最精粹的语言:黑道语言,是一黑到底的语言;相声语言,是一笑到底的语言;而官场语言,则是一悟到底的语言。官场语言关键要悟,所谓言简意赅,既简又赅。

西江来的几个,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喝酒好手。不是大斧,也是弯刀。程一路虽然努力地不介入,但是还是得左挡大斧,右接弯刀。斧光刀影中,一桌上酒气盎然,程一路竟然有些莫名地兴奋了。

从去年南州官场大地震后,程一路很少再喝多酒。正月送张晓玉到北京,见到那么多战友,还有老首长,他也只是喝到了七分意思。中午请南日的那帮子人,他大概喝到了六分。按理他是不能再喝的了。但就是有一股莫名的兴奋,开始刺激着他,他产生了喝酒的欲望,感觉到了一种燃烧的冲动。

酒场因为程一路副书记的兴奋,再次掀起了高潮。三轮战罢,已经有三分之二的人偃旗息鼓了,有的干脆“全部退赔”。程一路却愈战愈勇。赵守春眯着眼睛,一下一下地打着酒嗝,含糊不清地说:“小孙,给我上。喝啊!”

孙市长也已到了极限,每喝一口,眉头都皱成了川字。在与程一路干到第十八杯时,孙市长站了起来,走路的步子已开始倾斜了。

孙市长走到程一路身边:“来,来……喝!喝了这杯,再不喝了。好不好……好不好?”

“你是客人,当然依你的。喝!”程一路笑道。

赵守春也高声地笑起来。笑声中大家不再喝酒。除了程一路还是正正地坐在那里,其余人差不多都是半坐半歪。散了场子,江方提议大家去唱唱歌,这样可以消消酒劲。程一路贴着赵守春的耳边说:“守春市长,我得走了。我还有事!”

“这……那……那好吧,你走,我们去!”赵守春晃着步子。

叶开的车已在等了,程一路和孙市长他们打了招呼,上车就走。叶开问:“程书记,酒没问题吧?”

“多了,多了。回家休息会儿,就行!”程一路的头又疼了。

回到家,叶开不放心,一直把程一路送到床边才离开。他刚躺下,头不仅疼,而且旋转。整个屋子都在动了,他赶紧睁开眼,屋子又定了。他知道这回真的多了,就睁着眼,漫无目的地想一些事情。每一件都是刚想了个开头,立即就断了。许多的事情不断地往一块儿堆积,越堆越多,越积越乱了。

……不知什么时候,程一路才开始沉沉睡去。在梦中,他梦到父亲,父亲告诉他:做人,要做个好人;当官,更要当个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