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文发想,中国股市会记住这个日子,2005年7月29日。这日上证指数开盘1083点,收盘1084点,全天盘整。因担心非流通股全流通造成股价下跌,股改后的股票仍在贴权。不但大股东送出的对价付诸东流,很多股票甚至不断创出新低。上证指数下探600点,甚至400点的预测不绝于耳。不少中小流通股东把减少损失的希望寄托到了股改博弈上,非流通大股东和中小流通股东的矛盾十分尖锐。北方重工因为有马义和《人民证券》的高调反对,成了市场注目的焦点。近五百名中小流通股东在马义和《人民证券》的召唤下,赶到汉江参加股改投票。全国一百多家新闻机构和著名门户网站记者云集北重集团大厦,现场报道投票实况,北重大厦空前热闹起来。

    这一天,于文发不但陪马义早早到场,还让林副总编率一个记者组进行全面采访。马义以著名作家的身份出现在投票现场本身就是媒体的大新闻,所以,从他陪着马义进入北重大厦那一刻开始,就一直被各路记者们的长枪短炮包围着,象当红影视明星的靓丽出场。到得十八楼北重集团大会议室,一场由他和《人民证券》事先组织好的记者见面会迅即开始,闪光灯雷电般爆闪,晃得他们几乎睁不开眼。

    马义作为著名作家,就这样和他一起站到了中国财经证券大舞台上。这个大舞台对他和《人民证券》很熟悉,对马义来说还是相对陌生的。可马义就是马义,站在中国股市一个重要历史时刻的财经证券聚光灯下,毫无怯意,面对全国一百多家媒体记者的话筒和镜头,微笑着开始了精心准备好的简短演说,《我有一个梦》,说得极富感情。

    ——我有一个梦,一个普通中国公民和中小投资者的梦,这个梦虽不关乎人权,但和美国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的梦在精神上是相通的。在我的梦中,这个国家能给她的公民一个法制的,既属于融资者又属于投资者的健全市场;在我的梦中,公民的资本投入能得到正当的回报,而不是扔进无底洞被控股大股东肆意挥霍;在我的梦中,强势资本集团大腹便便的肚皮和中小股东尚不丰满的钱袋,能得到平等的投资机遇;在我的梦中,金融资本和产业资本评估体系能达到一致;在我的梦中,历史原罪能得到清算,恺撒的归恺撒,人民的归人民。我的梦会实现吗?朋友们,当你意识到自己是这个国家的公民,而不是封建帝国臣民的时候;当你不再匍伏于地,期望着青天大老爷降恩垂怜的时候;当你挺直胸膛站起来大声说出“我反对”的时候;这些梦想也许就快实现了。今天在这里看到这么多中小股东来投票,发出反对声音,我深感欣慰。因此,尽管我对中国资本市场的未来充满忧虑,但没失去应有的信心。因为股改毕竟开始了,一群群蚂蚁站起来了,一场伟大的博弈正在进行。在我看来,这不是一场利益争夺的内战,而是资本市场制度改革的实践。因此它没有胜利者,也不会有失败者,有的应该是博弈后的双赢。那就让我们在博弈中结束此前不堪回首的历史,去赢得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健康向上的伟大资本市场吧!

    记者和与会股东们的掌声响了起来,十分热烈。于文发也起劲鼓掌,鼓掌时注意到,杨柳不知啥时已进了大会议室,正站在马义前面不远处,微笑着向马义挥手致意呢。马义也看到了杨柳,在回答一位电台记者提问的间隙,向杨柳打招呼道,杨主席啊,我来支持你了!

    记者们这才发现了杨柳,长枪短炮换了方向。中央电视台记者提问道,杨主席,您作为控股大股东也能说说您的梦吗?或者说希望?

    杨柳手里已拿着一篇文稿,看来事先也做了准备。但因为马义抢先占据了话语制高点,杨柳不得不临场应变,说,好,我就不念这篇已经准备好的稿子了,也象我十分尊敬的马主席一样,说说我和大股东北重集团的梦想吧!这个梦想在许多地方和马主席的梦并不矛盾。

    ——在我的梦想中,一个正在创造经济奇迹的伟大国家,能给我和所有企业公民,提供一个健康向上的资本市场;在我梦想中,这个资本市场应该是经济的晴雨表,能准确反映经济的速度和本质,而不是低迷紊乱甚至反向显示;在我的梦想中,优良的中国资产能在正常的市场得到合理价格,而不是以垃圾价落入掠夺性资本的虎狼之口;在我的梦想中,当企业的发展需要资金支持时,能得到各类投资者真诚的拥护而不是厌恶和唾弃;在我的梦想中,当我和中国民族企业遭遇国际巨头恶意狙击时,我身后能站着十三亿能给我资本力量的中国投资者。所以,我非常赞同马主席结尾时的话。我和马主席一样,对我们国家资本市场的未来充满信心。马主席说得好,股改博弈没有胜利者和失败者,有的只是双赢。我们结束了一段错误历史,让上帝的归上帝,市场的归市场,就将得到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伟大市场……

    于文发带头为杨柳的演说鼓掌,又一阵热烈的掌声响了起来。

    直到这时,博弈的双方都保持着充分的理智,甚至可以说是彬彬有礼。于文发预计中的具有民粹主义倾向的喧哗和骚动并没发生。在马义和杨柳演说过程中,虽有几位小股东的反对之声,但尚无形成喧哗和骚动的趋势。事后想想也正常,双方演说毕竟没具体涉及投票。

    这时,股权登记结束,股东大会即将开始。王小飞要求记者们先退出会场,在场外等候投票结果,于文发因有投票权不在退出之例。

    记者们陆续退出后,一帮满头大汗手提相同塑料袋的男女——足有十几人,蜂拥而入。这些人声称是股东,要参加股东大会,工作人员说公告规定的股权登记时间已过,不让他们入场。喧哗和骚动开始爆发,场内股东代表颇为激烈地对门外那帮小股东进行声援,一时间骂声,叫声、口哨声四起。更有些情绪冲动的男性股东,冲到门口为那帮小股东武力助阵,和保安撕扯起来,现场秩序一下子变得大乱。

    这时,一个上海口音的中年小股东跑到他和马义面前道,侬要说话呀,他们是来支持侬,投反对票的,侬得让他们进来啊。于文发正犹豫,马义倒说话了,这帮人不论是不是来投反对票的,都应该让他们进来,股东大会毕竟还没开始,进行股权登记还来得及。于文发想想也是,便跑到主席台前,对王小飞说,你们为啥不让他们进来?他们是不是北方重工的股东?王小飞说,这帮人都是投票油子,专吃股改饭的!知道哪家公司要股改投票了,就买个一百股,来搓顿饭,领点纪念品。其中三个早上了我们股改公司防备名单。今天他们来的这么晚,是因为还有一家公司投票,于总,你看看他们手上的塑料袋!

    这倒是于文发没想到的。经王小飞提醒,他才注意到,那帮人手上果然人手一只印有“汉江农业”字样的塑料袋,里面鼓鼓的,不知装了些啥。于文发问,那你们是不是也送纪念品?王小飞说,我们不滋长这种不良习气,啥也不发。正说着,杨柳走了过来,对王小飞指示,让他们都进来吧,这么多记者在门外,别闹出啥负面新闻来。

    最终,那帮投票油子们进行过股权登记后进来了,果然都是人手一百股。其中一位老太太挤到于文发身边,坐下就问,哎,这个会发啥?于文发摇摇头,啥也没发。老太太不甘心,是不是会后发?于文发仍是摇头,啥也没有!老太太当即叫了起来,那不就亏大了?买这一百股北方重工花了四百多呢!我买汉江农业才花了二百多,人家送的纪念品就值三百!马上转身,对同来的男女传达了这会啥也不发的信息,男女们都起哄叫将起来,那没啥说的,反对,全是反对票了!

    这种反对票让期待着反对票的于文发无法高兴起来,他甚至觉得,这帮人的反对票对马义和参加博弈的中小流通股东是一种污辱。

    嗣后,股东大会不可逆转的上演了一场民粹主义色彩浓郁的活剧。参加博弈的中小股东在理智和礼貌缺失的情况下,陷入了一种发泄状态。王小飞介绍情况的发言一次次被粗暴地打断,一个基金公司代表发表了支持股改方案的意见,立即被围攻咒骂。有些股东还试图冲上台抢话筒,恶骂大股东是吸血鬼。甚至有人把矿水瓶往主席台上的杨柳和王小飞砸。这难道是他和《人民证券》想要唤起的场面吗?

    杨柳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在这种暴力民主的气氛中,坚持自己的讲话,而且讲话过程中始终努力保持着微笑,让于文发油生敬意——

    ……股东们,请冷静一些,激动不解决问题,我们必须面对现实。虽经努力争取,大股东仍无法满足你们的对价要求。这不是说要求不合理,而是大股东没有增加对价的权力。我们是戴着镣铐跳舞,请给我们以理解,以支持。我今天能代表大股东保证和承诺的是,股改方案通过后,大小股东利益实现了一致,你们必将获得丰厚的回报!

    杨柳话一说完,口哨声、叫骂声又响了起来:滚蛋吧,没权力你坐在台上干啥?去你娘的,我们不指望以后回报,只要血本!对,让大股东以当年三十二元的增发价收回股票!你们他妈的都死去吧……

    于文发心情沉重,对马义说,看看,民主就带来这种结果,你现在是不是后悔了?马义说,没啥可后悔的,这是预料中的事,小股东亏损累累,压抑得太久了,抓住了股改投票的机会,肯定要发泄。于文发说,这可以理解,但他们咋就不能在自己发表意见的同时,也尊重一下对方发表意见的权力呢?咋能靠这种语言暴力表达诉求呢?

    就说到里,王小飞讲话了,请《人民证券》代表发言并投票。

    马义捅捅他,哎,于总,上吧,演示一下啥叫文明的民主吧!

    于文发带着羞愧站了起来,潜意识中认为自己该对今天的场面负责。现在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和《人民证券》都成了民粹主义的代表,除非他改变立场,对股改方案投赞成票。但他能投赞成票吗?他和《人民证券》公开征集的就是反对票,委托他和《人民证券》的三百多名股东没给他改变的权力。再说也没赞成的理由,国资部门的底线横在那里,真正博弈并不存在,他只能反对,于是走上主席台,在发言席接过王小飞递过的话筒,礼貌而观点鲜明地说了起来。

    ——各位股东代表:今天是个历史性的日子,不论我们愿意不愿意,这场博弈都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因此,在投票前,我要表明我和《人民证券》代表股东的立场态度。首先,我认为,大股东代表杨柳先生和董事长王小飞先生以各种形式和中小流通股东进行了广泛沟通,诚恳认真,直到今天发言时,在一些失去理智的股东进行咒骂时,仍然保持着这种令我感动的态度,我要向他们致以深深的敬意。

    这番话说罢,于文发转过身,对着杨柳和王小飞鞠了一躬。

    台上的掌声响了起来,是杨柳和王小飞他们的掌声。台下也有些掌声,但十分稀落。于文发注意到,马义拼命领掌,也没激起响应。

    质疑的声音倒响了起来:你们《人民证券》是不是被收买了?报上征集的可是反对票不是赞成票!有屁快放,你到底要投什么票!

    于文发像没听见这些声音,继续着自己的发言,但是,在国资部门的挟持下,大股东代表杨柳先生无法保障中小流通股东的权益,我对此深表遗憾。正是鉴于国资部门的霸道无理,鉴于国资部门的不公平的对价底线安排,鉴于这场博弈的虚伪性,我和《人民证券》代表持有的一千二百五十六万三千七百股,对本次股改方案投反对票!

    狂热的掌声和口哨声响了起来,有人站到椅子高呼:《人民证券》好样的!《人民证券》万岁!会场内一片响应,万岁之声惊天动地。

    由于他代表《人民证券》投下了关键性的一千二百五十多万股反对票,股改方案已有了被成功否决的希望。因此,著名“蚂蚁”马义上台投票发言时,获得了较好的会场效果,台下搅人的杂音小多了。

    主席台上的杨柳,似乎为了进一步缓和气氛,在马义上台和他握手时,一只手高举起马义的手,另一只手抓过话筒,说了几句:股东们,我要特别介绍一下现在就要发言投票的马义主席!马义主席不但是我们公司股东,市作家协会主席,还是我大学时代校学生会主席!

    这话一说,台下更安静了,与会众人的目光全投到了马义身上。

    于文发也看着马义,觉得这事有点奇怪,根据他和王小飞事先的商定,马义就是在记者会上发表一篇演讲,没说投票时发言,可杨柳现在偏说马义要发言,还这么介绍马义,也不知是咋回事?他们两个老校友又达成啥新协议了?马义这独立董事提前上任了?有点可疑。

    这时,马义已接过杨柳手上的话筒说话了,不像在刚才记者会上演讲时那么严谨,口气随意。杨主席刚才说的是事实,可能让你们惊讶了吧?在大学里我挺风光,一进资本市场,我混成了蚂蚁,他倒长成大象了,我们现在还要博弈!杨大象前几天拿着放大镜才找到我。

    台上台下一片笑声,这是股东大会开始后唯一一次有共识的笑。

    马义继续说,杨大象真就像《人民证券》于总说的那样,很真诚啊,屈尊到蚂蚁窝和我沟通,我这只小蚂蚁真受宠若惊。他询问我对价要求是多少?我出于对他的支持,提出了最低要求:十股送十股。

    台上台下又是一片哄然大笑。与会的小股东谁敢梦想十送十?只有马义敢想,会场情绪就让马义巧妙调动起来了,语言暴力消失了。

    马义又说了下去,杨大象见我这么支持他,也就理解我,同情我了,可我的最低要求他也办不到。为什么办不到?他自己说了,《人民证券》的于总也说了,这都是事实。所以同志们,让我们给大股东一些理解吧,另外,在我们行使民主权力进行博弈的时候,对大股东和不同意见要有起码的尊重。鲁迅说过,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

    于文发听到这里,带头为之鼓掌,又在会场上带起了一些掌声。

    马义这时举起了手上要投的票,脸上的表情严肃了,为了我文章中说过的那些理由,为了能有一场真正伟大的博弈,为了赢得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健康向上的资本市场,我六千股对现股改方案投反对票!

    会场上再度爆发了又一轮伴随着口哨声的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当日下午四时,现场投票结果出来了。赞成票没超过主管部门规定的三分之二,北方重工股改方案被否决。五时后,网上投票结果也出来了,同样没超过三分之二被否决。向记者们宣布这一结果时,杨柳和马义已双双离去。王小飞神情黯然,声音嘶哑地宣布将进一步和中小流通股东沟通,争取三个月以后在大股东支持下再次启动股改。

    北方重工成了股改以来靠中小流通股东力量否决的第一家上市公司。次日,《人民证券》头版发表了他连夜赶写的大块文章《庶民的胜利》,同时刊登了他和马义以及杨柳在股东大会上的大照片。在全国各大财经报刊电视媒体上,北方重工股改被否的新闻均被醒目而隆重地推出,各种新闻标题眼花缭乱。蚂蚁就这样战胜了大象,由于他和《人民证券》的鼎力支持,马义成了最具话语权的强势小股东。

    然而,让于文发想不到的是,两个月后,马义的强势和《人民证券》的权威却被希望汽车大股东击个粉碎。希望汽车的控股大股东北柴股份以股权结构特殊为借口,推出零对价方案,只给中小流通股东一个承诺:一年后的最后五个交易日,大股东以每股七元的价格收购流通股。这种一毛不拔的方案无任何诚意可言,比北方重工被否决的方案要恶劣得多。马义再次拍案而起,以一个持有一百股的小股东的名义在《人民证券》连发几篇文章,呼吁中小流通股东投票反对,他也积极配合在报上公开征集反对票。结果却让马义和他都大跌了眼镜,希望汽车这最无耻的股改方案竟然以93%的赞成率高票通过了。

    这都是怎么回事?于文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投赞成票的中小流通股东真的不想获取对价补偿吗?是中小流通股东集体弱智了,还是市场出了问题?看来是市场出了问题。这个市场的基础在崩溃,支撑市场的中小流通股东在经历了一次次损失之后,陷入了集体绝望,对这个残酷的市场已不报啥幻想了,宁愿不要任何补偿而止损离场。

    嗣后,当大盘指数突破6000点,希望汽车被北柴股份合并收购后股价冲上100元时,零对价的始作甬者孙和平在一次宴会上得意洋洋对他说,这也是一种正常博弈的结果:信心的承诺在特定条件下是一种很好的对价。投赞成票的中小股东心里很清楚,支撑着这一承诺的是强大的资本力量。这话霸气十足,让于文发感到厌恶,于是,于文发毫不客气地反驳道,没错,这也是博弈的结果,但并不象你说的那么正常!你很不道德地利用了2005年的弱势市场和流通股东的弱势心理。孙和平笑道,这不关乎道德,资本没有任何道德属性!于文发冲动地拍起了桌子,可市场有规则,人类有良知!你践踏了规则,丧失了良知!如果你看《人民证券》的话,应该知道一个事实:就在你们股改投票那天,一位下岗工人自杀了,自杀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在网上投下了三千股的反对票!这三千股是她在近四十元的高位买的。她希望获得应有的对价,哪怕是十送三,可你们让她绝望了!孙和平道,其实她就不该进入股市!蚂蚁在公开信上说的很形象嘛,中国股市就是搅肉机,直到今天仍然是搅肉机,一切并没有改变……

    是的,一切并没有改变。对北方重工的博弈成功就象轰然升空的礼花,在2005年夏季瞬时间照亮了夜空,但并没有给广大中小股东带来黎明。夜还是夜,市场还是那个市场,搅肉机仍在疯狂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