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往往从笑开始变化的,项自链朗朗的笑声过后,他的命运就悄然发生了巨变,这些都始料不及。老婆吴春蕊在房里听到了他久违的笑声,就连忙跑出来开了门,一双眼惊奇地盯着项自链。尽管她的脸上依然挂着八年来惯有的迷人的笑意,项自链还是看出她目光里游荡着的不安和惊讶。项自链平时很少这样独自放声大笑,离家还有百来米路,笑声就破门而入了,带着一股久违的信息。
这股信息出现过三次。第一次在他大学毕业的第四年悄然来到了他的身边,自己都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稀里糊涂地当了副县长。那年他二十九岁,刚谈上三个月恋爱。当他带着难以自抑的兴奋,想告诉恋人吴春蕊的时候,项自链也象今天一样远远就独自笑开了。当时吴春蕊以为他疯了,她从来没有听过项自链如此狂放的笑声。吴春蕊远远就从单身宿舍里跑出来,直嚷嚷地问他是不是中邪了,要他注意影响,整个校园都让他的笑声喧闹着。项自链还是止不住一个劲地笑,笑眯了眼,看着吴春蕊半怨半怒的样子,心中升起了吊人胃口的念头,突然绷起了脸,所有的笑容在瞬间僵成冰花,让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生色。吴春蕊看着他急转直下的态度,姣好的脸色也跟着冻结,以为项自链真的疯了
第二次是七年后的工作调动。不知是哪阵风吹了过来,市里组织部的张部长突然带了几个人来到宁临市这个最偏远最落后的山区县——琼台县,对他耳提面命。张部长临走时让他心里有个准备,一个星期后走马上任。项自链便做梦般地调到了市里规划局当副局长。这件事成了琼台县近几年来的第一大新闻,许多人说琼台县有三年时间没来过象张部长这样的高级领导了。这山高林密的琼台县太阳也是来得迟去得早。领导多忙多活泛啊!哪有时间跟太阳较劲,无休无止地死循环!即便想来,他们也得大张旗鼓地作一次全面大动员,带上林业、水利、农业等直接对口山区的部门头头,还有电视报社的记者,钦差出巡似的,待一切准备定当前呼后拥着出发,已是当头日好了。跑一次琼台县跑得车子都抛了锚,才赶到县城,星星早挂起灯笼在山顶迎候多时了。领导都是龙体,禁不起一路上八个多小时的折腾,这坑坑洼洼的山路至少颠得他们喝三瓶矿泉水撒六泡尿。有一次车队在路上碰到了大暴雨,打前阵的车子稀里糊涂地栽进了深谷里,一车三人跟着轿车报了废。陈副市长当选第三天,便兴匆匆地来琼台县考察工作,没想到屁股刚沾上市长的位置,就在这荒山野岭里送了命。自那以后,再也没有相当级别的官员来琼台县指导工作了,哪怕是观光的也没有。张部长这次亲自来琼台县考察项自链,慌得他受宠若惊。后来他们成了官场上难得的忘年交。事后,项自链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忍俊不禁地笑开来了,到了家门口笑得更是难以自抑。
看着丈夫怪怪的表情吴春蕊愣了一会后,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她半推半拉把项自链撵进家。关上门后,吴春蕊着急地问:“是不是又要升迁了?”项自链看了看竖着耳朵的儿子,不禁多瞧了两眼吴春蕊,怪她说得太直白,让儿子听出个眉目来。他摸摸儿子的头吩咐他到房间里看漫画。儿子习惯性地“哦哦”了几声,不情愿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儿子凯凯今年六岁了,对什么事都好奇,一双眼睛总爱关注着父母的一举一动,为这事项自链没少训他。谁愿意小孩子过早地介入成人世界!看着儿子怏怏不快地关上门,项自链忽然失去冲动,他本来想抱起老婆转上三圈,再好好亲热一番。今天特别高兴。张部长开完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后交代项自链晚上到他家吃饭,说是有点事要同他谈谈。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项自链出了会场,赶紧回到单位召集各处室负责人传达了市委有关进一步加强城市规划,加快城区建设步伐的会议精神。本来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再怎么扩大也扩大不到项自链身上,市委常委会的会议室就那么丁点大,象副秘书长、局长这类的人物都难得进几回,一个副局长是没有容身之地的。官场里的事说怪真怪,不管是政策性的会议还是技术性的会议,都一律要求党政一把手参加。事情也凑巧,规划局局长董步晓前天去了西双版纳,局里几个副职只有他懂点城市规划方面的知识,其他三人都是扛机关枪出身,在下属面前个个声如炸雷,好象优待俘虏似的,可碰到领导人人都俯首贴耳,惟命是从,只有连连点头说是的份。平时有什么会议,大家都抢着参加,这回听说是开市委常委扩大会,就推项自链出常会议开到中途,市委书记蒋多闻要规划局的董步晓说说想法。他眼皮都没抬,就说:“小董,讲讲你的见解吧!”整个会场静悄悄的,环目四顾才发现座上根本没董步晓这个人,大家都惊得说不出一句话。研究城市规划建设的专题会议,居然没有规划局局长参加,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项自链第一次参加这种规格的会议,不知道蒋书记点名的小董就是局长董步晓,一时也懵在鼓里。
见下面没有动静,蒋书记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他皱了皱眉头刚想说些什么,项自链就站起来汇报。这下他没愧对在下面当了五年的副县长,开口就说:“蒋书记,我这人有点笨,一时半刻没领会你的意思,老董他昨天到省里出差去了,让我来向各位领导汇报情况。”项自链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把过错全揽到自己身上,本来是蒋书记目中无人转眼就变成了项自链开会心不在焉!其他人听了这话都舒了口气,蒋多闻没作声,只松了松脸,不经意似地点点头,不知是称赞他聪明还是示意他接下去说。项自链明白过来,从规划局前半年工作讲到市委决策的英明,兜了个大圈子后又下了请战书,保证认真贯彻此次会议精神,在两个月内拿出宁临市市区全新的规划图来。由于长期在基层工作,项自链的专业知识忘得差不多了,留下的都是些一知半解的概念在海脑里闪烁着。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参加正规会议了,开始时项自链还打了两个结,到后来就越说越顺口了,在官场套话里夹了不少规划方面的专业名词,说得全场鸦雀无声。
项自链好久没有在领导面前表现,打心里希望借机多露露脸,可在这种场合得自制些,说多了领导不烦,别人也会烦你的。林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弄不好有人在领导耳边随随便便说句这人真婆妈之类的话,你就三五年别想挪个窝。他讲了八九分钟就不慌不忙地结束了汇报。刚坐下,蒋书记脸上就掠过一丝不经意的微笑,眼角朝他这边挑了一下。项自链的心跟着热了一下。接着城建局的陶三弄局长开始介绍深圳特区在城市建设中的一些宝贵经验,仿佛宁临市就是第二个深市。这时候张部长凑到蒋多闻的耳边,食指轻轻地摁了一下参加会议人员登记薄,轻轻地说了几句,还偷空瞥了一眼项自链。项自链的心更热了。
等到会议结束,张部长要自己留步的时候,心里有个模糊的影子慢慢地清晰起来,项自链觉得皮肤渗汗了。
出了张部长家,街上灯火辉煌,项自链松了松领带,觉得热得慌。天下着毛毛细雨,项自链本来想拦个的士回家,顿了顿拐进一家小店买了包三五烟点了一支边抽边走。他平时很少抽烟的,特别是又凶又猛的外烟,现在觉得抽外烟也是一种心情,带劲!沿着林荫道走了二百来米路,突然一阵风吹来,哗啦啦掉了一蓬雨水,没头没脑地淋得他打了个激凌,手上的烟也熄灭了。项自链抬头看看樟树绿油油的新叶在春风中自得地摇摆着,周身泛着万家灯火的余光,他轻轻说了声好雨知时节。
吴春蕊见项自链不哼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两手勾住对方的脖子上,轻轻地在他脸上吻了一下。项自链的脸又冷又湿,吴春蕊真的慌了起来,不住问他碰到什么麻烦事了。项自链看老婆这么关切,心里又热了一下,暗怪自己演戏过了头,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说:“有什么麻烦事啊!别以为我脸上冷,心头可热呢!你听听。”说完就拉过吴春蕊。
吴春蕊把头贴在项自链的胸口听了听,果真跳得慌。她睁大眼睛说:“还说没事,是不是淋雨感冒了?”说着要进屋拿毛巾给他擦雨水。
项自链忙说:“没事没事,这点雨怕什么,我的身体可好,晚上还想好好同你沟通沟通哩。”吴春蕊听了这话,眼眉一垂,说:“我们不是昨晚刚沟通过吗?这么贪心!”说完就去拿毛巾。项自链看着老婆袅袅娜娜的背影,心中的血又涌了上来。
想当年,老婆吴春蕊在琼台县教育系统里占尽花魁,一枝独秀。刚毕业到县教育局报到,教育局长连她的介绍信都没看就安排她到县一中教书,还关切说自己儿子程风在一中担任政教处主任,有什么难处,他儿子会关照的。开学第一天程风就开始关照吴春蕊了,先是介绍学校情况,后是询问个人生活。这个主任不但人长得帅,而且大权在握,许多事校长都得顺着他。接下来程风就三天两头往吴春蕊宿舍跑,有事没事找她说话谈心。吴春蕊初来乍到,有些手足无措。时间一久老师们都在背后议论,说女人长得漂亮就是福,吴春蕊不久就要当主任夫人了。还说程风前程不可限量,老校长明年退休后,校长位置非他莫属,夫贵妻荣,天经地义。再后来这事就被炒得沸沸扬扬,成了老师们课余的必修课,说得几个年轻的女教师心里酸溜溜地不是个滋味。这中间只有项自链一个人毫不关心,每天上完课后就躲进宿舍里忙自己的事。吴春蕊人美心不花,对这个事业有成前程似锦的程风就是提不起兴趣,不知是害怕闲言碎语,还是看出程风有什么花花肠子,她越来越躲对方了。一个星期六上午,远远就看到程风向单身宿舍走来,她料定他是来找自己的。那时候单身宿舍都是用挂锁的,想锁上门外出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吴春蕊见四周的房门都紧锁着,只有项自链的房间门户洞开。她灵机一动,便锁上门躲进了他的房间。项自链这个怪人平时与其他人不怎么来往,特别是领导他从来不高攀的。因此没有一个领导会来这里问寒问暖,这成了她最安全的避难所。吴春蕊万万没想这一步迈进去,项自链就成了她永久的归宿。
她刚轻手轻脚地走进项自链的房门,就听到楼梯上响起了程风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不知是程风咚咚的脚步声还是吴春蕊鬼魅般的身影惊动了项自链,他不无惊恐地侧过头,当看到穿着睡衣的吴春蕊站在面前时,拿笔的右手竟下意识地抖了一下,把满瓶墨水打翻在地。吴春蕊忙把食指放在嘴前,小心地嘘嘘两声,要项自链别出声。项自链瞄了吴春蕊一眼,只顾收拾他的墨水了。
程风的脚步近了又远了。吴春蕊却挪不开屁股,她坐在床沿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盯着项自链的画出神。这是一幅水墨山水画,画的一边让打翻的墨水染个透彻,另一边只剩下一个鹰的脑袋和一支凌空掠过的翅膀,黑森森的树木在半边墨黑的背景下渲染得铁骨铮铮。在苍白的纸张映衬下,整个画面显得更加风骨卓然,冷竣而自傲,满是残缺美,藏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漂亮的女孩多的是花瓶,对于挣扎在生活边缘的人来说显得多么奢侈而空洞。家中的父母年事渐高,由于长期劳作,都落下了腰酸背痛的病根,初一十五说不准什么时候花钱买药,妹妹正在读大三,多多少少得按期接济着,一家的生活压力全落在他一个人身上,工作几年总算还清了上大学欠下的一笔数目不小的债务。靠教师这点微薄的工资,项自链是不敢有更多的奢想。吴春蕊定定地一言不发,这倒让项自链无端生出了几分好感。他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笑着说:“都九点钟了,吴春蕊你是刚起床吧,喝点水补充补充。”吴春蕊接过水喝了两口,抬头看看项自链,说:“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笑呢!更想不到你会知道我的名字,做起事来也蛮细心的。”项自链好久没人聚旧聊天。除了学生进进出出外,这间房子从来没来过其他人,今天吴春蕊阴差阳错闯进门,于是两人就聊了开来。吴春蕊性格开朗,话匣子不少,项自链说起来也是一套一套,两人从眼前这幅烂画说起,拓展到国内的各种画风和流派。谈到音乐,吴春蕊更拿手了,这是她的专业。一个发现对方有涵养,另一个觉得对方有深度,不知不觉中便要肩挨到肩了。
自从那天中午两人一起做饭用餐后,彼此心中就有了默契。接着项自链的命运就象梦一样生出奇迹来。县里要安排一个有大专学历以上,年龄在三十岁左右的无党派人士当副县长,说是团结一切力量,齐心协力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七挑八选,全县只有两个人符合要求,一个是项自链,另一个是名女同志。改革开放起步不久,妇女半边天的地位还没形成共识,项自链便顺顺当当地当上了副县长。当时几十个人大喊冤枉,都说自己要是当初不入党就好了。不过项自链总觉得这事同吴春蕊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人交了桃花运什么好事都跟着来。
项自链每次出长差回来,看着老婆婀娜的背影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梦一样的奇迹,仿佛这女人身上藏着无数神秘的东西,默默中支配着自己的命运。
今天项自链又想起他们最初相识的光景,有点感激有些冲动。吴春蕊拿着毛巾一边替项自链擦干头发,一边数落他太不注意身体,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得病的。项自链轻轻地拉过吴春蕊让她坐在腿上,一双手就拢在她胸前。女人的感觉一下就上来了,她仰起头,目光里透出雾般的柔情。项自链的心一下子就被包裹起来,他端起这张最熟悉不过的脸,从额头到下颌轻轻地吻了一遍。女人发出了轻微的哼声,大概还是被项自链坚硬的胡茬碰痛了,她扭了扭身子,喃喃地问:“是不是又要升迁了?”项自链奇怪女人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问这类问题,想来夫贵妻荣的念头始终束缚着中国妇女的思想。他笑了笑接腔:“不是升迁,是下放啊?”女人的身体颤抖了一下马上又平静下来,她拿舌头舔了一下项自链的嘴角,说:“你这张嘴有点臭!”说完抿嘴一笑,等待项自链补充下文。
项自链有点佩服女人的直觉了,一边抱起女人,一边说:“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真是我的心肝宝贝。”女人就更妩媚了,附着项自链的耳际要他去冲个身子。项自链看看儿子的房间,有点不放心,双脚不由自主地顿了顿。吴春蕊心会神领,跑去交代儿子了。十来分钟后,凯凯刷完牙洗过脸。她连哄带骗把孩子送上床。
时间已经近十点钟了,夫妻两人一起进了卫生间洗鸳鸯裕这时刻最能撩拨项自链的情绪,虽说已是近八年的夫妻了,但对春蕊身体的痴迷有增无减。这女人生了孩子后不但变得更加丰润饱满,而且越来越解风情,有时不得不让项自链感叹玉不琢不成器!这两年夫妻圆房时,他都会重复问同样的话:什么活越干越顺越起劲?吴春蕊总会回答:体力活哩!那鲜活劲甭提了!
过了二十来分钟,项自链抱着吴春蕊进了卧室。两人只简单地裹着浴巾,每一个细胞都绷张着情欲。项自链有个习惯,一遇事非女人不能解决问题,否则就睡不好觉。这会儿浴巾已被扔到角落,女人仰躺在床上,胸脯起伏着,呼吸间显得有些迫不及待。项自链的眼睛盯着女人的身体,一遍遍地游弋。女人的身体就成了波浪起伏的海面。项自链的目光在翻滚的波浪中慢慢地失去了判断力,当吴春蕊的轻瞌的眼皮再次张开时,她的眼睛变成了唯一可以锁定的目标,项自链知道在这场交锋中,谁都不愿幸免。世界回到了远古时代,天和地、山脉和川流、男人和女人,最真实也最梦幻。
这时候所有的驾驭都成了多余,海咆哮了,波浪汹涌,风呼啸着带着红褐色的云雾向项自链压来。目标消失了,整个海洋就是目标,除了征服就是吞没。他已失去了支配,只能顺其自然随波逐流因势利导。
轰隆隆声不绝,巨浪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涌向岸边,他搁浅在黄金沙滩,周身拥着零碎的细波,大海与他同时竭尽了最后的力量,双双得救了。
战争以和平的方式继续着谈判。女人睁着满足的双眼,一双手轻轻地抚摸着他渗汗的脊梁,仿佛大海在忏悔刚才的粗暴。项自链趴在女人的身上一动不动,扮演受害者继续索取赔款。
终于到了修好的时候了,项自链翻身下来,一只手垫在女人的颈脖下轻轻地吻着对方多情的耳垂。吴春蕊的耳垂肥实而精致,象块剔透的鸡血石,这是最让项自链着迷的地方之一。
许多人说她天生富贵相,这一切很快都应验了。项自链从一个名不经传的教师,一下子提拔到副县长的位置上,稳稳地坐足七年后又调到市里任职,现在又要受重用,按这种形势发展下去还真前途无量呢,吴春蕊还不跟着风光吗?项自链虽然不怎么迷信,但女人长得美吃得开是天底下第一条定律,吴春蕊确实让他在同僚面前挣足面子。整个市政府没有哪家的夫人可以同吴春蕊相媲美的,大概是艰苦朴素的作风源远流长。针对这种现象,单丘水作过精彩的描述:中国的官场有两怪,一怪是子承父业继往开来,二怪是官官相护互结连理。老一辈的官员们大都从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走来,连小辈们都打上战争的烙印,脸上有钉有铆象刚从战壕里爬出来似的。男的不要紧,反倒添了几分英武,女的则不忍目睹。为了不断壮大实力光大门户,上一辈总把小辈们凑合在一块,一代传一代,根据遗传学原理,官太太们的风采就一代比一代昭彰……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狗熊儿混蛋,看看干部档案,哪个家簇谱里少了英雄传!在没有完善的法律制度保障和监督下,人情关系就成了干部录用和提拔的重要条件,而具备条件的当然是英雄的后辈们。献了青春献子孙,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富有牺牲精神,从而把一个个朝代推向极致!裙带关系、领导关系、战友关系、同事关系、同学关系、同乡关系,千万重关系凑成的大家庭里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家长式的作风和管理制度,一言堂的体制应用而生。在所有的关系中,义结金兰也好,手同手足也罢,说白了还是广义的裙带关系。老子如来母观音,生对儿女不是菩萨就是看门的金刚,最可怜也能搭个边,挨着佛门侍候着,谁叫他们是天生的金童玉女呢!这样就不难理解顶职、招干、内部提拔等官方专有名词大大方方地爬上了红头文件的缘由!当然金童玉女如果身价不菲,大家也没有任何异议。可一边大开方便之门“拥军优属”,另一边那些怀揣本科、研究生文凭的却不知衙门朝哪开,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
目前境况有了很大改观,跳进龙门的鲤鱼越来越多,可以说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朝为读书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可相比衣钵传人,俗家子弟数量毕竟有限,势孤力单,只好入乡随俗拜山头,认祖归宗。于是新的关系应用而生,但骨子里还是老套套。
前些年,有人提出反对领导干部终身制,实行竞选上岗择优录龋报纸电视也天天报道哪里哪里实行了公开选举,哪里哪里公开录用多少领导干部。可再往细里想,哪个领导一辈子呆在原位上不动呢?有句话叫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咱们的领导从来都是只进不退,真正退下来的,不是正常退离休,就是撞了南墙砸了乌纱帽。
干部是组织基础和保证。干部任用上如果不彻底打破陋规陈习,我们的组织基础就不牢靠,我们的体制就变成精神囚禁的桎梏,改革开放就无以为继。择优录取,公开公平公正,西方国家早已念烂了的十个字很值得国人好好斟酌一翻……如果有一天,我们欣喜地看到,官太太们仪态万千,官员们风度翩翩,那么咱准再写一篇《人事体制——从官太太看开》。
据说这篇文章在中央级报纸上刊登后,不但在国内引起了极大反响,为解放思想、推进改革开放吹起一阵劲风,而且还引起了国外一些政治家和学者关注,评说这是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前奏曲。文中从官太太们直说到当前人事体制存在的种种弊端。单丘水这个琼台县县报的编辑从此出了名,不久就调到市里任《宁临日报》副总编。
吴春蕊见项自链出了神,摸了摸他宽厚的胸膛,问:“都快十一点钟了还不睡觉,在想什么哩?”项自链看女人还精神得很,笑了笑回答:“瞧你这神气样能睡吗?我想同学单丘水呢!”女人有点不高兴了,噘起细巧的小嘴嘟哝哝地说:“我还以为你在想下放的事,原来魂给你那位疯疯傻傻的同学勾走了,当心你自己跟着走火入魔。”项自链这才想起还没把张部长提拔自己的事告诉女人,他安慰似的摸摸吴春蕊潮红的脸,问:“你心里急了是吧?”女人点点头,项自链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项自链说得有点得意,事后想想又有些失落,这种事只能在老婆面前摆摆谱,其他人面前你提都别提,最后要是黄了准落个笑柄。他刚这么想,女人就说他这个人太沉不住气,有什么好事总挂在脸上嘴上,离家门远远的就大笑不止,让别人看见听见还以为他疯了。
晚上在张部长家里吃饭,席上部长只问些工作上的好坏、老家父母身体是否健康的话。直到临走的时候,张部长才告诉他市里准备选派一个干部到琼潮市当常务副市长,专抓城建工作。
琼潮市是宁临市下辖的一个县级市,私营经济红红火火,经济总量排在全市十个县(市、区)最前边。琼潮市常务副市长位置炎手可热,市里领导非常重视这些关键位置的人员安排。
听他这么一说,项自链心里就激动开来,忍不住多看了张部长几眼。张部长满面春风地问他有没有意思去那里任职,眼里冒着火辣辣的希望。项自链虽然恨不得一口应承下来,可嘴上还得客气几句,说什么自己能力有限,怕辜负了张部长的期望。
张部长名字叫祝同,与蒋介石的高级将领顾祝同同名。为这在文化大革命中没少受罪,差点连命都搭上,也正因为经受住这段残酷历史的考验,拨乱反正后走了老运,十几年来稳坐着组织部长的宝痤。官虽然不大,但资格老,书记市长好多时候都听他的,有人说,想当官找张部长就行了。可老头子并不好侍候,他要是看不上你,拿钱当水泼也湿不了心窝。大家背后都叫他张油伞,一层意思是挡雨,水泼不入,另一层意思是遮阳,但光线通透。电视里学西方,整天说要把权力置于阳光之下,老百姓却说宁临市只有张部长一人把权力放在阳光下干晒,一点油水都不沾。面对项自链的谦虚,张部长也直来直去,说组织上还没最后讨论决定,他只是向蒋书记作了推荐,蒋书记已经作了表态,近期对他进行一次全面考察。项自链本想说:“只要你张部长说的话准作算的,在市里谁不知道你张部长的威望啊!”仔细想想这些感谢恭维的话别人早就说腻了,部长听了也不一定高兴,所以就简简单单说了声多谢部长关心。
出了门张部长还不忘勉励了几句,说项自链年轻,有学历懂专业,对基层情况又熟悉,只要好好干一定前度无量。
同老婆讲完这些,他由衷地说了声张部长人真好。吴春蕊听得专注,待回过神来也附和说张部长一家人都很好的,王阿姨待人可亲切了,慈眉善目,一点也没有部长夫人的架子。
这话走在街头巷尾都能听得到,他们夫妇俩的为人在宁临市有口皆碑。张部长在干部中的威望也不比书记、市长低,省里领导好几次找他谈话让他当书记都给他硬生生地推辞掉。部长夫人是吴春蕊的顶头上司,宁临市第一中学的校长。项自链刚调到市里时,就是王阿姨帮助把吴春蕊安排到她那里工作的。自那以后,项自链夫妻就成了部长家的常客,星期六天两家人偶尔聚在一块打打牌搓搓麻将。不过有一点始终让项自链想不通,张部长为什么跟他这个异乡人这么投缘。在这一点上,项自链只能相信张部长身上确实闪耀着老一代共产党员的光芒。
说了一会话,倦意已袭上心头,吴春蕊一只手搭在项自链肚皮上打起瞌睡来,嘴上迷迷糊糊地说着时间不早该睡觉了。项自链就顺着老婆平缓的呼吸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