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竹桃开始凋零,秋天来了。城市被绵绵秋雨浇泼得像发了霉一样,而天色也始终是那么阴沉着脸。

    谢彩凤走马上任,当上了云丰运输公司的经理兼党支部书记,成为了云丰运输公司成立以来的第一位女当家。在她当上书记的第一个星期,支部就做出了两个决定,一是让还未到退休年龄的癞子书记提前退休,二是对上班时间吵闹打架的搬运工人牛宏给予开除公职留用查看一年以观后效的决定。

    其实,这两个人是为同一件事而受处罚的。

    这天下午,即将卸任的癞子书记同新上任的谢彩凤书记在那间书记办公室里关着门谈心。在云丰运输公司,这老少两人关门谈心的事情时有发生,职工们也并不在意。只是这天癞子书记显得很动感情,人们偶尔从那里经过时,可以听到他愤怒的拍桌声以及压抑着的抽噎声。大家不知道牛宏是什么时候进去的,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同癞子书记打起来的。

    那是快下班的时候,人们兀地听到牛宏一声大吼:“没毛的癞子烂贱!”接着就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又听得谢彩凤厉声地喊:“不准在这里打,不准在这里打,要打给我出去!”就见牛宏拖着癞子书记,像拖着一条死狗一样向楼下走。牛宏一边走,一边狠狠地骂着:“老子打死你这条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

    职工们围上去,看牛宏把癞子书记像扔烂抹布一样扔在了办公楼前湿漉漉的空地上。牛宏的面部像魔鬼一样扭曲着,狰狞可怖。他一只脚踏在癞子书记的胸口,躬下身,啪啪啪啪一连扇了他十几个耳光,还粗野地说:“你个癞子,老子早就看你不自在,要修理你了!说,老子打了你,你服不服?”

    癞子书记在泥泞中扭动着,像蛆虫一般。他的脸上糊满了泥土和鼻涕口水,样子显得十分可笑和可怜。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说:“我不,我死也不服……”

    大部分职工对癞子书记并无好感,此刻见他被牛宏修理着,想到他平素那趾高气扬、颐指气使的模样,都感到十分解气,因此并不去劝阻。

    牛宏嘿嘿地冷笑着。“你倒镶上钢牙了,我倒要看一看,你是不是真的不怕死!”边说边在裤兜中摸出来一把匕首,坏笑着,用匕首在癞子书记的脸上划过来,又划过去。

    癞子书记见有了刀子,就歇斯底里地叫喊起来:“救命呀,杀人了呀——”凄风冷雨中,癞子书记的声气显得那么无助和凄凉。

    就在这时,一辆闪烁着警灯鸣着警笛的警车停在了公司的门前。车还未停稳,就从车上跳下来几位全副武装的警察。他们包抄上来,其中一位扑上来,把牛宏箍住,另几位也拥上前,一下子牛宏的手上就套上了一副锃亮的手铐。

    “走!”警察们簇拥着牛宏,要把他带上车去。牛宏瞅警察们不注意,飞起一脚把癞子书记踢得在地面翻了一个滚。“你这堆臭狗屎!”

    两位抓着牛宏的警察气得把牛宏按蹲在地上,厉声呵道:“老实点!”又把他揪起来往车上塞。

    这时,谢彩凤面无表情地从办公大楼走出来。一位像是警察头的年轻人对谢彩凤说:“请问你就是谢彩凤同志么?”

    谢彩凤点了点头。

    那警察说:“谢谢你及时报案,使凶案未能发生。我们还得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有些事情得请你作证。”

    谢彩凤点头说好,先安排职工送癞子书记去医院,随后跟警察上了车。

    警车呼啸着飞驰而去。

    这时候人们才去看癞子书记,只见他已瘫在地上,面皮涨紫,瘪瘪的嘴巴像鱼一样一张一合的。

    当天晚上,一位不速之客敲开了谢彩凤家的门。谢彩凤打开大门一看,只见章程阴着脸站在门外。谢彩凤嘻嘻一笑:“哟,原来是章大公子,请问有何贵干呢?”

    章程说:“俗话说穷寇莫追,请问谢书记,你与我大伯哪来的那么大仇恨,为什么非要斩尽杀绝?”

    谢彩凤呵呵笑道:“章公子怎么这样说话?俗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岂是我姓谢的小女子刻意而为?”

    章程伸出了大拇指:“不错啊谢书记,几日不见成人物了哈?不错不错,看来牛背湾这地头还是能养育人的。”

    谢彩凤微微点头:“就是就是,章公子眼气这个地头了?不过我知道,章公子眼睛在头顶,哪里瞧得起我们牛背湾这小堂口。”

    章程摇摇头。“非也非也,谢书记以为当了书记经理就是码头王了?”他皮笑肉不笑地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告诉你谢彩凤,这事儿还没有完,你以为我叔叔下了你就万事大吉?早着呢!”

    “是吗,章公子,我等着你呢!”说罢谢彩凤冷冷一笑,砰地一下将门关上。

    三天以后,云丰运输公司召开了全体职工大会。会议室很简陋,就是一间开间很大的屋子,屋子一头摆放了几张桌子,上面搭了白布,再放上两只麦克风,算是主席台。而底下呢,则是十好几排两端各摆放了几块砖头,中间架了一块木跳板的座椅。

    这天是云丰运输公司好些年以来最热闹的日子,好像过节一样。搬运工人们对运输公司改朝换代的事情并不怎么感兴趣,但是,他们却对在牛背湾搬运新村名头很大,曾被人私下里叫做“背篼鸡”的谢彩凤很感兴趣。那些足可以当谢彩凤大哥大叔大伯的汉子们,坐在了一排排跳板上,边抽着呛人的叶子烟,边鬼扯着一些闲事。

    会议由公司那位胖乎乎的副经理主持。他清了清嗓子,宣布大会开始。这时,就见新任党支部书记兼经理的谢彩凤满面春风,陪着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几个人从楼上经理办公室走下来。副经理一张脸笑得桃花样灿烂,招呼几个人在主席台上就座。然后,用充满激情的嗓音介绍坐在主席台正中的那位汉子,居然就是本区大名鼎鼎的章长征章区长!

    副经理煽情地说:“我们敬爱的章区长在百忙中来参加我们公司的职工大会,是对我们公司最大的关心,最大的支持,最大的鞭策,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章区长。”

    台下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副经理对这种冷场显然不满意,他顿了顿,介绍了另外几个人,原来一位是区计经委的副主任,一位是区财政局的局长,一位是区税务局的副局长,一位是主管交通局的局长。几位来宾介绍完之后,副经理就宣布由新书记谢彩凤讲话。

    坐在癞子书记坐了几十年的主席台上,谢彩凤脸红扑扑的,显得有些羞涩的样子。“同志们,今天,为什么这么多领导到我们云丰运输公司来呢,这是我要告诉大家的一个好消息。根据上级改制试点的要求,区里决定,云丰运输公司将作为区里的改制试点单位之一,由集体所有制企业改制为股份制企业。同志们,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呀,通过改制,我们都是云丰运输公司的股东了。今后,我们可以真正做到企业兴旺我兴旺了,而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自己做事啊!同志们,还有什么比自己替干事更高兴的呢?”

    这时,职工们才知道,原来云丰运输公司将要改制为股份制企业了。他们一下子想起前些年市里有三家股份制公司的股票一上市,一元面值的股票被炒到了二三十元。怪不得区里面这么多大头头都要来,原来天上硬是掉下来了大馍馍!

    一下子,全场的职工们都由衷地拍起了巴掌,满屋里回荡着响亮的掌声。

    鞭炮也劈劈啪啪响了起来,硝烟弥漫着整个会场。

    那是罗癫子和其他几个工友在门前放的,他们开心地大笑着,脸上此时都笑开了花。

    章长征见此情况很高兴,他从谢彩凤手中接过话筒,待职工们的掌声停下来之后,清了清喉咙。“同志们啊,听到大家的掌声,我就像听到改革开放滚滚向前的隆隆车轮声。我高兴呀,我相信,只要大家按照云丰运输公司新领导班子的布置放开搞,一个充满活力和生机的新云丰就会展现在我们面前!”他的左手扶着肥壮的腰杆,右手向台下挥了挥。

    又是一番热烈的掌声。

    等把几位领导送走之后,几位警察押着一个人走进来,大家一看,原来是牛宏。只见他带着手铐,低着头,一会儿左腿在前右腿在后地站着,一会儿又变作右腿在前左腿在后的姿势,显然一幅局促不安地样子站在主席台前。

    职工们对一天腔不开气不出只晓得摸活路的牛宏倒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可惜他不知深浅地卷入谢彩凤同癞子书记的桃色纠纷之中。许多人都说,最近云丰运输公司发生的事件中,牛宏是最划不来的。一来他没有得到权,二来他没有赚到钱,他害单相思般帮着谢彩凤,但是可以断言,他是连喝剩了的汤也摊不上一口的。

    会场里的气氛十分活跃,嗡嗡的交谈声不绝于耳。

    一会儿,谢彩凤送章区长他们回来,见会场秩序如此,阳光灿烂的脸一下子就拉长了。她风风火火地走到主席台,把桌子一拍,麦克风嗡地响了一下后,就啸叫起来。办公室那位叫小刘的办事员急忙走上去,为她把麦克风拧了一下,声音才正常起来。

    谢彩凤用一种很平静的声气说道:“云丰公司争取到全区改制的试点单位不是一件容易事,本人为了这件事,费了好多心血。区领导指示说,这次试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因此,本届支部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全力搞好公司的改制试点,谁对公司的制度阳奉阴违,公司就砸谁的饭碗。鉴于办公室小刘对公司这么重要的会议准备不足,致使麦克风发生故障,影响了会议的正常秩序,现在特宣布对小刘给予行政记过,下放码头当搬运工人以观后效的处分。”

    会场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一时间大家对这件事情还没反应过来。倒是那位办事员小刘,听到这决定后愣了好一会儿,接着就捂着脸,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谢彩凤马着脸,用一种威而不怒的口气对小刘说:“我们云丰运输公司不是托儿所,你要哭的话,请回家去叫你妈妈哄你哭够了再来上班!”

    这时,会场内又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谢彩凤说:“我们云丰运输公司将要建设成为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并举的现代化企业,绝对不能容忍任何玷污我们企业的人和事,像牛宏这样的害群之马,就应该绳之以法!”

    又是一阵掌声。

    这时,站在主席台前的牛宏周身颤抖起来,这与搬运工人们在码头上看到的那位剽悍孔武的牛宏大不一样,与在牛背湾大黄桷树下扯皮条练把式威武潇洒的牛宏更是判若两人。一些搬运工人不满意了,用他们的话来说,他们最见不得在见真钢的场合就变作狗熊的家伙。于是,台下就响起了一片嘘声。

    一位警察板着脸,向职工们念了对牛宏拘留待审的决定后,那些警察推搡着就把牛宏带走了。这时,会议室后方一阵骚动,只见一个头上缠着白纱布、走路颤巍巍的老人在两个人的搀扶下,慢慢向台上走来。大家这才看清楚,原来是癞子书记,想不到几天不见,他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癞子书记边往前走,边用手指着主席台上纹丝不动坐着的谢彩凤,用含糊不清的口气说道:“好你,你,你个黄毛丫头,也,也敢过河拆桥。老子年龄不到就不得退休,偏要在站上牵扯你眼睛——”癞子书记还没走到台前,就绊倒了,幸亏有人搀扶着,不然可就摔惨了。

    谢彩凤走下主席台,一把扶住癞子书记。“老书记,你病了就应该在家里养病,要相信年轻人会把云丰运输公司的事情搞得更好。”

    癞子书记对谢彩凤翻着白眼。“好,好,好。”癞子书记说第三个好的时候,大家都清晰地听到他喉咙里咯咯的响了几声,然后,他的嘴巴就张得有鲶鱼嘴那么大,却是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就从那天开始,癞子书记再也讲不成话了。

    等谢彩凤同几个人扶着癞子书记走了后,会议室里早吵成了一锅粥。那位老搬运工人说:“今天的事情,不,这些天的事情,可真多呀,像有人在铺派。”

    好些人都说:“是呀,怪头怪脑的,完全像在演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