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谢彩凤凝视着城市风景。她就像一只嗅觉灵敏的猎犬,在默默地寻找一个神秘的人。为了消弭心中永远的痛楚,她发誓一定要找到那个强xx自己、使自己蒙受奇耻大辱的人。

    谢彩凤永远也不能忘记牛背湾搬运新村,永远也不能忘记那个扎着一条独辫叫做小凤的小姑娘。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谢彩凤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妹儿,就是那个每天在牛背湾搬运新村街面上青麻石地面疯闹,嘴角流着口水,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妹子。

    谢彩凤出生在山城嘉陵江畔著名的陋街牛背湾搬运新村。她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还是一个牛犏儿,外号谢铛铛。牛犏儿,就是骟牛匠,叫他谢铛铛,是因为他常年左手捏铁夹,右手拿铁剪,穿过城市里的大街小巷,“铛铛铛”地敲着,借以招徕顾客。谢铛铛有两个女儿,谢彩凤是家中的幺女。

    牛犏儿是这个城市很古老很原始的职业了,现在在城里已经绝迹,而谢铛铛可能是这个城市里最后一位牛犏儿了。当然,谢铛铛后来也因为没有骟牛业务而转行当搬运工,这是后话。而谢彩凤的母亲周兰,则是位码头卖苦力的搬运工人。

    搬运新村在城市的东北面,位于长江和嘉陵江的交汇处。这是一溜儿抹斜抹斜的山坡,江岸边,有一条青麻石板铺就的小路,像一条盘旋着的蛇从上半城延伸下来伸入江中。那里有两株高大苍虬枝繁叶茂的老黄桷树,在漫山疯长的葳蕤的夹竹桃衬托下,显得十分苍老。

    而那蛇路,到了这里就猛一掉头,往西一拐陡然不见,仿佛钻进了那老黄桷树宽广的胸怀中了。其实这条青麻石道只是在江边才是小路,而自岸边开始,便渐宽渐阔,到了半山腰时,已有十好几公尺宽,完全骑得骡子跑得马了。而半山腰之后,更是一条平坦大道,一直通到这个城市的主公路,也就是这个城市的上半城。在城市的上半城看这蛇路的头,就像一条巨大的蟒蛇张开了大口,吞咽和吐纳着进去出来活动着的人们。

    青麻石道的两旁是一间间用竹篾笆围就、用楠竹作柱的捆绑吊脚楼。从城里往下看,是一块块黑乎乎油亮亮的物件——那是吊脚楼的牛毛毡屋顶。而自江岸往上看,却见一排排吊脚楼自江岸往天的方向逶逶迤迤排开去,与乌蒙蒙的天连成了一片,显得十分险峻、磅礴与大气,因此历来都是文人骚客吟诵和泼墨的对象。自小在这里生活的谢彩凤,则对这里的一切深恶痛绝。

    牛背湾与这个城市所有的地方相同,生长着许多黄桷树与夹竹桃。现在,黄桷树是这个城市的市树,而夹竹桃却几乎绝迹。

    夹竹桃真是一种奇异的植物,它与贫穷、落后的牛背湾相依相偎,好像出身低贱的浪俗女人,成为了码头汉子忠实的追随者。那时,这里一年四季被夹竹桃染绿。春夏之交,漫山遍野都张扬着红红白白的夹竹桃花,那绿中透红、绿中夹白、绿中露粉的花啊,把牛背湾装点成了艳丽的公园。

    牛背湾当然也生有真正艳丽而高贵的鲜花。那些美丽的鲜花,生长在一幢青砖碧瓦、高大轩昂的四层楼房的露台上。那房子好高啊,比老黄桷树还高,犹如一个巨人,俯瞰着牛背湾搬运新村。那是云丰搬运公司癞子书记家。

    这幢高大轩昂的楼房,平日里总是铁门紧闭。看管大门的是搬运公司民兵连长段大庆,这是一个魁梧高大的码头汉子,是癞子书记的把兄弟。这人手里有枪杆子,白天上班在公司守卫传达室,晚上就在那里休息。他几乎成为癞子书记的专门保镖,白天晚上都围绕着癞子书记转悠。

    段大庆周身短打,衣襟开处,露出黑乎乎的胸毛。一般人看见这个威猛的汉子就虚火,谁还敢去敲那铁门?再者,癞子书记家还有一位小家伙,圆圆脸儿,一双晶亮的黑眼睛在铁门内一闪一闪,遇见小女孩儿,“哧啦”一下子拉下裤子——只见一团雪亮之间,一只小雀子挺拔,从铁门内朝外滋着一条银亮的水线儿!这是癞子书记的侄子章程。这小家伙自称“双枪将”,嘴里“呀呀”叫着,一手握弹弓,一手握小雀子得意洋洋地笑,而自门前经过的小妹子都吓得哇哇叫唤……

    那天,小凤自炮楼前走过,听到奇怪声响,回头一看不禁花容失色——只见章程光着屁股挺着小雀子正哗哗朝她滋尿呢。

    谢彩凤发一声喊,灵巧回身,一把将铁门内那小雀子拽住。“哎哟哎哟……”章程想还击,可吃痛不过,就杀猪一般尖叫起来。

    “干什么?”段大庆从炮楼内跑出,一脚将谢彩凤踹倒,章程这才脱离窘境。他打开铁门走出去,死死盯住谢彩凤,而谢彩凤也瞪着眼睛,盯死了章程。

    当然也有贵客上门。那是些身材窈窕、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受到癞子书记特招进入的女人。癞子书记邀集她们,是要与她们开会。癞子书记喜欢开会,尤其是与女性开会。那些女性是搬运公司的职工或者家属,她们需要被书记召见开会,因为通过开会,许多棘手问题,比如换工种啊,比如吃救济啊,比如子女的工作啊,就可以在开会中迎刃而解。那些女人趾高气扬地进去,又红头花色出来。这里出没的,显然就是这些鲜艳富贵的花朵,而平常的码头婆婆客是没有资格进入。

    癞子书记是牛背湾的一个人物。他一跺脚,牛背湾就得颤三下。经常可以看见一些衣着光鲜、人五人六的人物,出入癞子书记那栋炮楼样的楼房里。

    癞子书记是树,一棵威猛、高大的黄桷树,而谢彩凤只是一株烂贱而艳俗的夹竹桃。

    谢彩凤是一个小人精。夏天的夜晚,说书人苟天才在老黄桷树下讲书。苟天才坐在小石桌子后面,摇着大蒲扇,气沉丹田,嘴里舌头如蛇芯子乱窜,白沫子直冒,玄虚龙门阵惊骇了一湾的人。一会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一会窦尔敦遭遇秦叔宝,一会李亚仙相会郑元和。

    谢彩凤不喜欢听这些,她喜欢听巴蔓子将军。巴蔓子是个城市英雄。当时,这个城市被敌国围攻,将军找楚王借兵,允诺事成送城池十五座。敌国退兵后,将军站在这个城市的通远门,望着楚国使者,铮铮然道:“城池属百姓,愿以我头颅热血答谢楚王!”言毕,拔出佩剑自刎。城头处,一腔鲜红冲天而起,楚国使者骇得诺诺而退,无头巴将军塑像至今还屹立在通远门城墙上……

    谢彩凤听着巴蔓子将军的故事,从此她心里有了个小秘密。那天,她与姐姐大凤斗嘴,大凤说自己最喜欢做小姐,有许多丫环伺候。而谢彩凤却陡发异想,说她最喜欢的就是做巴蔓子将军的女人。

    “哈,你不要脸,做巴蔓子将军的女人,就要被将军睡。”大凤刮着脸蛋羞她。

    “被将军睡怎么了?我就要拿自己给巴将军睡,告诉你,我就喜欢顶天立地的男人!”谢彩凤倔强地仰着头,充满了无限的向往。

    谢彩凤与牛背湾其他的小女孩小男孩不一样,她从小就表现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独特气质。她犟,犟起来比牛还难对付。一天,她的老爸和老妈带了大凤去走亲戚,叫她一个人在家。等她老爸老妈回来,却见她躺倒在地,一口一口地啃堂屋到卧室的门枋,啃得满嘴都是鲜血,地上到处都是一丝一丝的门枋渣滓。

    小凤妈一见,急忙上去要把她拉开,她却又咬又踢,像一匹小母狼。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是那门枋不知趣,居然把她的脚丫子撞伤了。说着,还把脚翘得高高,露出被撞青的大脚丫。

    她的老爸老妈大吃一惊,为这烈性女感到不可理喻。他们想,门枋是无知无觉的木头,这小鬼女居然这样恨它,若是爸妈惹着她,她又会如何对待呢?

    晚上,老爸老妈又说起了两个丫头,谢铛铛说:“大眼睛,不认亲,今后这小鬼蛋蛋不得了!”小凤妈却骄傲地说:“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儿会打洞。老头子,一窝鸡总归有一个要叫的,你相不相信,我们家两个女子的大出息,会应在她的身上?”

    搬运新村的住户,大都是在码头上出大力挣钱的搬运工人。白天,大人们要上班,学生们要上学,是没有什么人的。只有到了夜晚,才热闹起来,显露出它的勃勃生机。

    在搬运新村,有一道独特的风景。

    夜晚,家家户户吃过饭后,就是大人吵架打架、理论长短的时间,同时也是小孩子们在湾前的那一片空坝上跳天舞地、逮猫捉强盗的最快乐的时间。

    牛背湾搬运新村的夜晚是欢乐、生动的,也是喧嚣与夸张的。在这里,最喜剧的算是罗癫子。这是一位半疯半傻的老头儿,据说,他曾经是上面的文化人,多年前,因为嘴巴讨嫌被发配到码头。在他那干瘪的肚子里,存放着数不清楚的玄虚龙门阵。这罗癫子住在牛背湾江边的茅屋里,他却不在屋里睡,而是喜欢在老黄桷树下睡觉,更喜欢独自坐在江边的沙滩上,望着奔腾的江水发呆。

    每到傍晚时分,罗癫子便出现在村口那两株老黄桷树下。他永远穿一身的中山装,衣服的左面挂满了红的、黄的像章,一走就叮当作响。他坐在老黄桷树下的磨盘上,眼睛半睁半闭,望着高远的天际,望着癞子书记家的炮楼。他经常拿个破碗敲,一边怪糟糟的瞎唱,一边流着眼泪。唱一阵,站起来,一双细细的拉丝眼贼一般的四下里看。

    每当他看见母鸡时,就怪叫一声:“你这癞子鸡啊癞子鸡,老子要逮住你,割你的脖子吃你的肉……”然后就追赶着,追来追去,把母鸡撵得满地乱飞。牛背湾的小孩儿有些不服气,他们也叫着,用石块把罗癫子砸得鬼叫,抱头逃窜。

    当然,还有人也不服气,那就是癞子书记的保镖、民兵连长段大庆。经常可以看到这种情形,罗癫子刚在磨盘上坐下,才敲打几下破碗,段大庆就凶神恶煞走过来,一脚把罗癫子踢翻,呵斥道:“不准在这里乱唱!”说罢,举起拳头要打罗癫子。罗癫子怪叫一声,跑了。听人讲,这罗癫子与癞子书记有很深的冤仇,这位码头上仅有的知识分子,高中毕业,当时是码头的会计,却被癞子书记整得当了码头工。至于他为何疯癫,却无人知晓。

    罗癫子与谢彩凤有缘,他一见谢彩凤就眯着眼笑。罗癫子一笑,就有人对着谢彩凤不怀好意地笑,说:“小凤小凤,你野爸爸来了,快叫呀!”谢彩凤却并不开腔,走两步,从地面拣起一块块石头,狠狠朝罗癫子砸,也朝说话那人砸去。

    罗癫子逃走之后,两株老黄桷树旁那间竹篾笆门就打开了。随着门响,一位身着黑色短打、腰系一条红腰带的小伙子就潇潇洒洒地走了出来。这个年轻人叫牛宏,十五六岁,是一个孤儿。他的爹妈都是码头上卖苦力的搬运工,在他十来岁时双双过世。牛宏吃百家饭长大,初中毕业后就在搬运站当上了一名搬运工人。

    这是一位俊朗潇洒的少年,身段如杨树般挺拔,唇红齿白,黑溜溜的大眼睛。他从不跟周围邻居打招呼,也没有什么好朋友。不过他有一手绝招,那就是耍皮条,而且耍得有板有眼、像模像样。

    牛宏出了屋,来到老黄桷树下,站在树下那一块四四方方的青麻石上。他吐口唾沫,在两只手上搓了搓,眯着眼看着硕大的树冠,看了好一会。陡然,他叫喊一声,弓着身子,抱着树干,三下两下爬上树,在树干上抹了一下,接着,整个人就悬在了半空中。这时方才看清,他的两只手上攥着一条皮带,皮带头是拴在树上的。他张开双臂,如猴子般蜷曲,人就弹丸一般射向天空。

    这时候,在街面上玩耍的小孩儿们都欢呼起来,把手都拍麻了。又听得一串响声,只见那弹丸兀地自空中栽了下来。小孩儿们吓得大叫着,都闭上了双眼——且慢,还没等他们的声气结束,那弹丸却停在了空中,一只手中仍然紧捏着一条牛皮带。牛宏在树上一会儿做一个猴子蹬山动作,一会儿是后羿射日,紧接着是仙人摘桃,马上又来个金刚打杵,甚至还会耍哪吒闹海,童子拜观音,直看得人眼花缭乱,拍手称绝。

    在那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子中,谢彩凤看得最仔细。她看牛宏耍着扯皮条的绝活,心里早就痒痒的了。等到牛宏站在树下,两手拽着皮条,抖一抖,皮条发出了啪啪的清脆声响。大家都看得如痴如醉,只有谢彩凤颇不服气,她想,无非是靠了那两条皮带嘛,把那两条皮带给我,我也能。

    机会终于来了。那天,牛宏上树时手被树枝刮伤了,流了很多血。他紧捏伤口,面色苍白,嘴里嘘着气,蹲在那株老黄桷树下。这时,谢彩凤走过来:“牛宏哥哥,你受了伤,伤口好痛吧。来,我这有紫药水,给你抹抹。”说着,就把手中的紫药水瓶盖拧开,用药棉蘸了药水,要给牛宏擦伤口。

    牛宏的眼眶一下子湿润了。作为一位孤儿,他真的好久没有听到一声关怀的话了。今天,自己受伤了,这小凤居然像大人一样为他找来了药水,还要给他擦。牛宏站起来,一下子把谢彩凤搂在了怀中。

    “不,我不嘛。”谢彩凤在牛宏怀中挣扎着,终于挣了出来。“来,牛宏哥哥,把你的手伸出来。”在这个小人儿面前,长得牛高马大的码头汉子不知怎的就乖乖地伸出手来,看她仔细地给自己的伤口抹了药,又用一条布条缠住了。

    “好了。”小凤紧锁着的眉头松开了。

    “好了?”牛宏傻乎乎地咧开嘴,也笑着。

    “不痛了?”小凤又问。

    “不痛了。小凤,你给哥哥医好了伤,哥哥得好好的谢谢你。说,你要什么?是甜甜的糖关刀,还是酸辣的凉粉?”

    “不不,我……”谢彩凤望着还在夜风中飘荡着的皮条,眼里仿佛有火花在闪烁。她奶声奶气地说:“牛宏哥哥,我……我要扯皮条,我真的好想好想扯皮条哟!你说,巴蔓子将军会不会扯皮条?”

    牛宏憨憨地笑了。“傻瓜,皮条是男孩子耍的,哪有女孩子玩这个?”

    “不不,我要耍,我就要扯皮条嘛。哥哥你不晓得,我要给巴蔓子将军做女人,不会扯皮条怎么行?”

    “好好,你耍你耍。来,哥哥帮你。”

    那天晚上,谢彩凤经过好久的努力,终于在牛宏的帮助下,把身子悬上了半空中。这时候,她笑得咯咯的,但若不是牛宏在旁边护着她,她早就随惯性摔到地面了。

    谢彩凤家住在老黄桷树的对面,那一间门楣低矮、篾笆做墙的屋子里。她的爸妈一连生了五个孩子,小凤的上面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只是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都不长命,早早就夭折了,现在家里只剩下小凤跟她小姐姐了。

    谢彩凤八岁那年,家里发生了变故。爸爸每天不上班,一心要到外面去。妈妈呢,总以为爸爸花心在外面又找了女人,要抛妻别女。这样,在那些日子里,家里每天都要传出嘈杂声气,有时是早上,有时是晚上,有时早晚都有。那时,谢彩凤的爸妈先是吵,吵得天翻地覆,后是打,打得屁滚尿流落花流水春去也。

    一天,当谢铛铛一瘸一拐地走出屋后,小凤妈就左手牵着大凤,右手牵着小凤到搬运站找癞子书记告状了。小凤妈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章书记啊,都十几年了,这个龟儿子就把我们娘儿几个像块烂抹布一样甩了呀。书记书记我的好书记,您老人家可得给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呀!”谢彩凤站在妈妈身旁,她对这个码头上名头响亮的码头王并不害怕,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

    癞子书记四十出头,曾是码头上有名的铁脚板搬运工,身材魁梧的汉子却长了一颗癞痢头。据说,解放初期为了支援抗美援朝战争,他每天赤着脚上班,把买鞋子的钱捐给了前方的志愿军。搬运公司荣誉室里还保存着一幅照片,地点在嘉陵江边,背景是云丰运输公司码头,风华正茂的癞子书记光着脊梁,赤着脚,扛着一条肥猪般的条石正上跳板。那是一个记者拍摄的,曾经荣耀地登载在本市著名的党报上。为此,癞子书记出席过全国群英会,当过全国劳动模范。癞子书记姓章,据说与本区某位领导是兄弟,因此,也算是根基深厚的干部了。

    癞子书记喜欢做群众工作,尤其喜欢做女职工的工作。他总喜欢和单个女职工开会,喜欢在女职工家里开,喜欢在自己家开,也喜欢在办公室开。与他开过会后,那些女工就红头花色、精神焕发,俨然度过一个新婚蜜月。码头上汉子都说,老婆不乖不用愁,书记开会解烦忧。

    癞子书记走上前,捉住小凤妈绵软的手,轻轻拍了拍,说:“你家老谢这个人我晓得的,就是心眼有点死。当了一个小组长,为了几角钱的事同本组的工人吵了架,脑子就有点问题了,一天到晚想着这件事情。兄弟媳妇你放心,医生说他这种病只要按时吃药,再把注意力转移一下,会好的。”

    “章书记,你是男人,自然要帮着男人说话了。告诉你章书记,这个烂人不但在外头有烂玩家,还有好多个!你看嘛,往回他一到床上就要上我身,不给还不行;现在一上床就睡觉,好像几辈子没有睡够。”小凤妈脸蛋绯红起来,有些娇羞,“还夫妻呢,我好久都没有尝到夫妻的味道了。”

    癞子书记望着丰腴的小凤妈,出了一会神。“是啊,兄弟媳妇才三十出头,也是正当年啊!”他叹了一口气,一双眼睛亮闪闪,直盯着小凤妈丰满的胸脯看。陡然,他倒吸了一口气。他看见了一双溜圆的眼睛,却如刀子一般剜着他。

    那是小凤,她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不知为何,癞子书记竟然涌出一身冷汗。他嘿嘿笑了笑,搭讪道:“这个小丫头,眼神怎么这样阴毒?”

    小凤嘴巴不经意地撇了一下,仍然不错眼珠地望着癞子书记。

    “小凤妈,不,周兰同志。”

    小凤妈听见书记叫自己的大名,不由一震。“书记啊好书记,您老人家可得为百姓做主啊!”

    癞子书记用眼睛抚摸着小凤妈,说:“遇见这样的事情,你也不要犯难。本书记最看不起的就是男人欺负自己的女人。女人是什么,女人是水!女人是花!女人是神!在我的地盘里男人就是不能欺负女人!”

    小凤妈说:“哎呀!我的好书记,只有您老人家才真正了解女人,要能够做您老人家的女人,真是烧了八辈子高香!”

    “周兰同志,你们家的问题,不是小事,而是大事情!为了解决这个大事情,本书记决定和你召开会议,你就等着我的通知吧。”癞子书记打着哈哈说。

    小凤妈说:“好好,谢谢章书记。不过,我总归也有办法。好,你等着,看我揪了铛铛这个烂人与他的烂玩家现行。”小凤妈扯着小凤姐俩朝外走,边走边高一声低一声地骂。

    小凤妈回到家,就伤心地痛哭起来。她鼻涕一把泪一把,边哭边数落着。大凤是个爱动感情的女孩子,看见妈妈哭,她也不甘落后地哭了起来。小凤看着悲恸欲绝的妈妈,又看着哭得认认真真的小姐姐,突然之间觉得很好笑,就嘻嘻地坏笑着,笑得蜷下了腰。

    小凤妈停住了哭声,走过去,在小凤的屁股上打了一下。“死女子,你老子去耍烂玩家,你倒来笑话老娘!不是看你两个打短命的还小,老娘早就扯散了!”小凤妈边说,边又哭了起来,她的骂声哭声从沙涩的喉咙里汩汩涌出来,嘴角边拥挤了许多口沫子。

    小凤看着看着,又笑起来。“妈妈,你哭起来怎么像螃蟹吐泡泡一样,难看死了。”

    小凤妈坐在地上,望着自己的小女儿。只见在屋中央那投进来的暗淡光线下,这小死女子一张脸笑得夹竹桃般绚烂。看见妈妈恼怒的样子,并不躲避,而是有些厚颜无耻的味道。小凤妈看着看着,一张脸就抽搐起来。“我的天啊,我的命好苦,败家的男人去偷烂玩家,两个小打短命的又不懂事,叫我怎么活下去……我不活了啊……”

    小凤突然发作起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她把脚往地面一跺,地面就腾起一股灰尘,然后奶声奶气地说:“快站起来,不准再哭了,还嫌不够丢人么?外面看热闹的都给我滚,不然我拿开水泼了!”

    只听见那年久失修的篾笆墙缝间传来一阵声响,且渐响渐远。

    小凤说:“你们哭够了没有,我可饿了。”

    小凤妈望了小凤一眼,揩着哭得通红的眼睛,不言不语地做饭去了。吃饭时,谢铛铛还没有回来,娘仨坐在家里唯一的那张收折小桌边,喝稀饭,吃泡酸菜。小凤妈喝了一小碗稀饭就扔下碗不吃了,大凤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小女孩,吃了一碗也放下了碗。小凤却不管这些,喝了一碗喝两碗,好像吃得很香。小凤妈看着,眼泪又像断线的珍珠一般滚落下来。

    小凤一下子把碗筷扔在桌上。“烦死了,不就是老爸找了另外的女人,也值得难过?”接着,她发表了惊世骇俗的言论:“新生活各顾各,也好啊!哼,我要是哪一天做了巴将军的女人,随便他出去找几个女人我都不管。”

    “这个鬼打短命的,你——”小凤妈刚要发作,小凤却嫣然一笑:“要不,就逮住老爸同那个坏女人,修理修理他们?”

    小凤妈问:“逮住他们?怎样逮?”

    小凤挺着小胸脯,站在妈妈面前:“我去逮。”

    “你——”小凤妈不相信。

    小凤平静地说:“是的。”

    小凤妈问:“你怎样去逮呢?”

    小凤说:“怎样逮你不用管,反正我有办法。”

    小凤妈一下子把小凤搂进了怀里。“小凤,我的乖乖女……”

    小凤从妈妈怀里挣出来,挺着小胸脯打开门走了出去。

    小凤走到门口时,听见妈妈严厉而低沉地吼着大凤:“哭,简直是个霉伤心,你看你妹妹,多有主见!再哭,我把你的嘴巴扯到后颈窝去吊起。”听到这里,小凤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月亮升起来了,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地面,给青麻石街面铺上了一种色彩,淡淡的,如水一般。在那两株老黄桷树下,扯皮条的牛宏正站在树下,周身汗津津的,那一条大红色腰带变作了一条乌糟糟的怪蛇,紧紧地缠在了他的腰上。他扯住树上悬下的皮条,双手一扣,只听皮条在他手中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人就如一个大大的十字一般往树上盘旋着慢慢射去,而那皮条则缠在他粗壮的臂上,一圈又一圈。

    “牛宏哥哥,你不要动,我要好好看看你。”谢彩凤急切地喊道。

    牛宏应了一声,却如箭矢般射下来,站在谢彩凤面前。“小凤,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谢彩凤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鸡蛋。“给你的。”又嘴巴啧啧地说:“牛宏哥哥,我看你好像就是巴蔓子将军变的一样,好英雄的样子啊!”

    牛宏憨憨地笑了。“你这小妹妹,我哪里能够做到将军?将军都是天上的星辰,而我,不过就是江边的鹅卵石。”他也不推辞,接过鸡蛋,剥开投进嘴,几口就咽了下去。

    “牛宏哥哥,你不对啊,人哪里能够自己扫自己的志气?”谢彩凤又说:“牛宏哥哥,你吃了我的东西,可得给我办事啊。”

    牛宏一下子张大了嘴巴:“你……”

    “明天星期天,你早早地起来,跟我一起走,记得啊。”谢彩凤说罢,小大人样拍了牛宏一下,背着走回家去了。牛宏望着谢彩凤的背影,愣了好半天。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牛宏就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了。打开门见谢彩凤站在门外,还鬼鬼祟祟地说:“别说话,跟我走。”谢彩凤拉着牛宏,悄悄地沿着那条青麻石板小道往上走。

    牛宏不知所以,走路磨磨蹭蹭的。谢彩凤娇嗔道:“牛宏哥哥快点,盯紧前边穿灰衣服那人,不要叫他溜掉了。”

    牛宏把谢彩凤那温软湿润的小手团在自己的大手中,同谢彩凤一起紧紧跟在那灰衣人的后边。牛宏心里就像敲鼓一般咚咚地跳着,一种怪怪的神秘感攫住了他,使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他问:“这灰衣人偷了你家的东西么?”

    谢彩凤嘘了一声。“别说话,盯紧点。”

    石梯坎走完了,到了上半城。人渐渐多起来,汽车鸣着喇叭,从街面上招摇而过。灰衣服站在路口,鬼头鬼脑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就飞快地朝马路对面走去,牛宏随着谢彩凤跟了过去。这时候,牛宏扯了一下谢彩凤。“你撞了鬼啊,那人不是你老爸?”

    谢彩凤打住牛宏的话头:“别说话,赶快跟上。”

    牛宏把谢彩凤的手放了,停下来。“我不去了,无聊得很,要跟踪你自己跟踪好了。”说罢,转身要走。谢彩凤死死拉住牛宏的手,说:“牛宏哥哥,我第一次叫你做事,你就扫我的面子,你要这样,我再不同你好了。”谢彩凤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张小脸露出了十分委屈的表情。

    牛宏望着这张清纯稚气的小脸,叹了一口气。

    这天,谢铛铛走了好多地方,先是逛了C市最大的三八百货商场,在底楼的梯坎上坐了好久,先掐指计算着什么,后来,就望着人嘻嘻地笑,还好生生地睡了一觉。他的睡相十分不雅,打着鼾,嘴上吊着老长的涎水,后来被商场的一位售货员叫起来,赶了出去。他还到了长亭茶馆,在茶馆外面的石凳上坐下来,仰着脸倾听树上鸟笼里的画眉或是黄鹂鸟的鸣叫,听得如痴如醉。接着,他走到石凳旁边的夹竹桃树丛旁,旁若无人地撒了一泡长尿。他的午饭是在嘉陵江边吃的,很简单,两个烧饼,就了几捧江水。吃过喝过了,他四仰八叉地躺在江边一块巨石上,呼呼地睡过去了。

    牛宏觉得,自己同小凤跟在小凤爹身后是一种很痛苦的事情,既要把他跟住,看见他做出一些非常规的动作又不能发笑。在谢铛铛撒尿时,牛宏终于笑出声来。谢彩凤本是捂着眼睛的,一下子把手拿下来,恨恨地捶打着牛宏的后背,边打边骂:“臭男人,没有一个好的!你坏,教你坏……”牛宏连连告饶,说自己不是有意的,好不容易才把恼怒的谢彩凤劝止住了。

    中饭倒是牛宏请的客,是在谢铛铛倾听小鸟歌唱时吃的,很简单,一人一碗油汪汪的肥肠面,牛宏还要了一瓶啤酒。其实,就是这样子的饭食,在谢彩凤看来也是十分奢侈了。因为在她家,菜里的油水少,何况是吃喷香喷香的肥肠面呢。

    谢彩凤捧着那一大碗肥肠面,望着牛宏,看了好半天,把牛宏都看得不好意思了。“怎么了小凤,这面条的味道不好?”

    谢彩凤皱着眉头说:“好好,只是太多了,我哪里吃得完呀。”就把碗挪过去,挑了几下给牛宏。牛宏嘿嘿笑:“你这小妹子。”谢彩凤边吃面边说:“牛宏大哥,你晓得不,长大了我要挣好多好多钱。”牛宏摇头说:“挣那么多钱干什么,钱只要够用就行了。”

    谢彩凤任性地说:“不,我就要挣好多钱,挣了钱之后,我还要给你买一条世界上最好最贵的皮带。”牛宏问:“皮带,什么皮带?”谢彩凤说:“就是你扎在腰上的嘛,你扎了它,好显威风!”说着就双手叉腰昂首挺胸地走了几步,牛宏又嘿嘿地笑了。

    谢彩凤是在谢铛铛睡在那块大石头上时,对牛宏说出自己跟踪她爹的真实目的的。最后还十分遗憾地说:“我爹要真是出来找女人就好了……”

    牛宏惊异地望着她。

    “那样他就很了不起了,我喜欢了不起的男人……”谢彩凤的眼瞳亮了一下,可是很快就黯淡下去。“没想到,我爹硬是一个神叨叨的神经病!”谢彩凤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牛宏感到十分吃惊,安慰她道:“你爹又会吃又会撒,还找得到路,根本就是一个正常人。放心,他的病肯定能治好的。”

    谢彩凤抬起头。这时,红日西沉,暮云四合,天色已经慢慢地暗了下来。远远的,牛背湾搬运新村那片夹竹桃如火焰一般燃烧着。谢铛铛从大石头上爬起身来,很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还大叫了几声。谢彩凤紧紧拉着牛宏的手,跟在她爹后面一起回到村里。走到那两株老黄桷树旁时,谢彩凤一下子把牛宏拉到了树后。牛宏蹲在地下,谢彩凤把小脸贴到他面前,亲了他一下。“牛宏哥哥,你好乖哟,真的。”牛宏脑袋轰的一下响了,他站起来,说道:“小凤,你真是人小鬼大。”

    谢彩凤望着牛宏说:“牛宏哥哥,我跟你一起住,我不回家了,好不好?”

    牛宏一下子头都大了,嘴巴吃惊得半晌合不过来。“小凤,你你……”

    谢彩凤说:“真的牛宏哥哥,我不想回家,我恨那个家!”

    牛宏抚摸着谢彩凤的脑壳,他清晰地闻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体香,不能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小凤呀小凤,你还是一个多么小的妹子啊!”

    谢彩凤一下子捉住了牛宏的腰带。“牛宏哥哥,你捆起这条腰带好威风,真的,在我们这堂,没有哪一个男人有你这么威风,这么潇洒。要是找不到巴蔓子将军,我以后就做你的女人,好不好?你能把腰带取下来,让我捆一下么?”

    牛宏很诧异地盯着黑暗之中谢彩凤的小小身影,觉得自己的脸庞有些发烫。他想,这个小凤,小小年纪倒要提出一些叫大人都十分难堪的事情。他定了定神,把捆在腰间的那条红色的布腰带取下来,递给谢彩凤。“小凤,你得快一点,不然我的裤子会掉下来的。”

    谢彩凤把那条腰带捆在腰间,看着牛宏提着裤子的样子,笑得咯咯的。

    牛宏又羞又恼,忙走过去,把她拖到暗处,不顾她的反对,把腰带抢来,重新系在自己腰上。牛宏害怕这小捣蛋又会想出怪头怪脑叫人难以下台的问题出来,就对谢彩凤说:“好小凤,乖小凤,你该回家了,你真的该回家了。”然后,他扭头就推开自己家的门走了进去。进门之后,他站在门缝边向外看,只见谢彩凤狠狠地在踢那两株老黄桷树,左边一脚,右边一脚,还边踢边骂:“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牛宏忍住笑,努力克制住自己,没有再走出去。

    第二天,等爸爸走出屋后,谢彩凤诡谲地对妈妈说:“妈妈,我知道老爸到哪儿去找烂女人了。”

    小凤妈十分兴奋,笑着说:“乖女儿硬是妈妈的宝贝,那死鬼是在哪儿呢?”

    “你跟我走嘛。”谢彩凤领着妈妈,到了上半城,走了好几条街,左拐右拐的,走得小凤妈汗爬水淌,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来到一座高大建筑物前,谢彩凤指着大门对妈妈说:“就是这里。”小凤妈拽着她气哼哼地要进去,却突然止步不前了。“怎么,你老爸真的是到这里去了?”

    原来,在这大门的牌匾上,赫然写着“人民法院”几个字。小凤妈见小凤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一下子无力地蹲在了地上,喃喃地道:“这个砍脑壳的,硬是要同我打脱离,丢下我们娘儿母子不管么?”

    自那一天开始,小凤妈开始对谢铛铛关心起来,再不同他骂架了,谢铛铛在这种环境下,精神病居然不治而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