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成立刻给省纪委书记吕光雷打了电话。

    吕光雷是他的老同学,他不得已运用这样的资源。吕光雷在电话中说,举报信寄送的范围比较广,省纪委就不光他一个人收到,几位副书记都收到,省委组织部几位正副部长也都收到了。罗成问:“省委领导什么态度?”吕光雷说:“省委书记夏光远只是批转省常委传看,其实每人一份,也就不用传看了。因为举报信上写到还报了中央,夏光远显然在等中央有何批示。中央批或者不批,情况不一样。中央这样批那样批,又不一样。”罗成知道,政治的重要规矩就是上传下达慢半拍,夏光远不急于批示无疑是主动的。吕光雷在电话中说:“无论最后怎么决定,你都要有思想准备。你的做法原来在省里就有人颇有保留,这封举报信确实对你很有破坏力。”

    罗成放下电话沉思良久。

    这是夜晚在家中,罗小倩走过来,问:“你给吕伯伯打电话了?他支持你吗?”罗成将罗小倩揽过来:“不说这个。放暑假了,这个暑假有什么计划?”罗小倩将一张很漂亮的明信片递给罗成,上面是个小男孩顶天立地举着一座山,画面上有一句祝福的话:你永远是了不起的。罗成拍拍女儿的肩膀:“你就会用这样的小节目给爸爸鼓劲。”罗小倩摇了头:“这不是我给你准备的,是叶眉阿姨给我的,我这儿还有一打呢。她让我每天给你一张,每张都不一样。”

    罗成说:“好,我就永远了不起吧。”

    罗成背起手在房间里踱。永远了不起不是件容易事。吕光雷在电话里说,夏光远对这封举报信肯定很有些恼,把他和他儿子都扯进去,确实很添乱。

    但罗成现在除了一摊双手自我解嘲地叹口气,别无他法。

    罗成决定对举报信暂不理睬,该干什么干什么。有时要听任谣言不攻自破。他照常雷厉风行上班。见了人也一如往常,神色严肃不苟言笑。但大楼里人们看他的表情都不对,罗市长都如旧叫得很亲热很尊敬,可眼神里都掩着点什么。穿过走廊时,几个干部正在议论,夹着举报二字,罗成走过来,人人脸上浮出仓促笑容。罗成心说:我这儿镇定自若,看你们能嘀咕几天。他大会小会连轴转,令行禁止使用权力。

    局势几天里似乎慢慢稳定了。

    但这一天,市委市政府大院里气氛又不对了。

    洪平安告诉他,又出现了几封举报信,有打印的有手写的,角度不同,内容不同,但和第一封举报信一个路数。罗成黑着脸沉默了一会儿:“不理它,看他们造谣能造多久。”下班时,司机小李小心地问:“罗市长,您不会调走吧?”罗成问:“谁说我要调走?”小李困难了半天:“人们在瞎传。”回到家,田玉英正神色不安地和罗小倩说着什么,见他来了,犹豫了一下:“罗市长,你是不是要调走了?”罗成又听到这种说法,冒火了:“这是哪儿听来的谣言?”田玉英一下没话了。罗成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该发火:“小倩,你和田阿姨到里屋说话,爸爸办点事。”

    罗成打电话请关云山来一下。

    关云山很快到了:“罗市长不打电话,我这两天也想找你汇报。”

    罗成伸手示意他坐:“本来想叫你到办公室谈,怕你处境微妙,到我那儿一趟四面风声。”他停了一下说:“你知道有些人在攻我。我左一个螺丝右一个螺丝紧来紧去,他们就受不了了,他们是围魏救赵,攻我转移目标救自己。”关云山掏出烟卷叼到嘴里,拿出打火机要打,又塞回口袋:“是这个道理。”而后接着说:“我知道罗市长的意思。你不想被动挨打,他们攻你,你也要以攻为守。”罗成说:“我现在关心那两个案件进展情况,一个黑枪案件,一个撞罗小倩案件。”

    关云山干吸了两口烟:“先说个情况,市中院已经判了万汉山死刑。”

    罗成问:“对万汉山宣布了吗?”关云山说:“今天已经对万汉山宣布,听说他要上诉。上诉要是被省高院驳回,他的死刑用不了几天也就执行了。”

    罗成说:“万汉山案发至今不到两个月,杀得够快的。”

    关云山说:“省得天州有些人人心不安。”

    罗成思忖了一下说:“还说刚才那两个案子。”

    关云山肘枕着膝盖又干吸了两口烟,说道:“第二个案,撞车案,现在还是无头案,只有怀疑的线索。黑枪案七八分成熟,要是换了其他情况,早抓人了。你知道,这事涉及那一位。”罗成说:“你是说马立凤?”关云山左右扫视了一下:“是,她和万汉山不一样。万汉山毕竟算外围诸侯,马立凤可就胜过皇亲国舅了,在咱们天州她不是第一第二、也是第三第四不能随便碰的人。这里的背景我不说罗市长也知道。”

    罗成问:“抓马大海马小波证据充分吗?”

    关云山说:“从法律上说充分了,只是从政治上我不好随便动。这个案子说句不夸张的话,在天州就算通天的案子。我如果请示孙大治,他肯定不敢批准。我如果不请示把人抓了,没等我审完,我就呆不住了。有材料还不敢往检察院报,马立凤在天州手长得很,哪儿都有她的人。”罗成想了想说:“你的意思,还是要再等一等。”关云山说:“真把天州政治体制理顺了,这个案子三下五除二就解决,否则确实难动。”停了一下,他又说:“除非马大海马小波又现行杀人,当场抓获,刀在他手里,血在他身上。像现在这种情况,我还要再找机会。”

    关云山最后说:“不过,罗小倩的安全你可以放心,我比过去更加强了保护。”

    罗成让关云山走了。这些事他明白得很,有些螺丝你想紧也没法紧。

    罗成知道,政治家面临举步维艰的危机时,第一原则是行动。

    他绝不会坐以待毙。

    第二天,他主持召开了全市中小学危房改造和村村通工程动员大会。面对全市二十个县区的上千名有关干部,他讲:“这两个战役,第一阶段以危房改造为主。第二阶段,全力修村村通。我们一定要汲取补发教师工资一事的教训,自始至终要抓得实,不允许一丝一毫虚假浮夸掺水分。有人说,我喜欢组织小分队对各级政权实施突然袭击,还说防火防盗防罗成,将我和匪警火警相提并论,是不是这样啊?”会场出现笑声。他接着说:“那么我告诉大家,我从今以后除了按一般规矩听汇报以外,还会对各县区各乡镇实施突然袭击,抽查节目单中没准备的节目。而且告诉大家,今后我除了坐车,还可能骑自行车突然袭击,所以那些汽车开不到的地方,你们也要防火防盗防罗成。”全场又欢笑鼓掌。

    散了会,焦天良过来对罗成说:“罗市长,你这样讲得好。要不,”他放低点声音,“那封举报信已经传遍二十个县区,弄得大家猜测纷纷。”

    孔亮凑过来想说什么,看看罗成身边的人,欲言而止。

    罗成说:“你想说什么?”孔亮说:“我有几句话,想和您个别汇报一下。”罗成走到一边,孔亮一个人跟上来,说:“这两项工程,你可能难度比较大。”罗成说:“为什么?”孔亮说:“底下都传你在天州呆不长了。”罗成说:“有人信这话?”孔亮看看前后左右:“那封举报信,各县不用说书记县长,差不多科级以上干部都知道了。万汉山刚被抓时你的话一句顶一句,现在下面有人说你在天州停不过这个夏天,这还怎么开展工作?”孔亮又看了看前后左右:“不过您放心,我西关县肯定照您的部署完成任务,别的县区恐怕就困难大了。”

    孔亮说完,匆匆汇入人流走了。

    洪平安一直在罗成身边:“你不理睬它,它影响你开展工作,怎么办?”

    罗成说:“我去找龙福海。”

    二

    贾尚文夫妇全着急了。今天是周末,到了晚饭时间贾兵还没回来。妻子宋晓玲说:“是不是又找罗小倩玩去了?”贾尚文说:“去他家,顶多半天就回来了,这是闹什么呢?”没办法,还是往罗成家打了电话。罗小倩接的电话,她说:“贾兵上午来有点肚子疼,中午又发开烧了,我们就让他躺下了,我爸爸打电话叫了医生给他看了,打了针吃了药,现在我爸爸送他回去了,估计马上就到。”贾尚文连声说谢。

    门铃也就响了。夫妻俩跑去开门,罗成扶着贾兵站在门口。

    夫妻俩连忙搂过儿子,让罗成进来坐:“我们刚才和小倩通电话,知道你为兵兵忙了一气,打扰你了。”罗成将一包药递到夫妻俩手里:“这是医生开的药,他的自行车也拉来了,就在楼下。”罗成说还有点事情急着处理,摆摆手走了。

    夫妻俩将儿子安顿在床上躺好,问了问话,让儿子先睡,便到客厅里说话。宋晓玲说:“我看罗成这个人还真是挺厚道的。”贾尚文说:“这个人干工作厉害点,但是不玩诡计。他要当书记,我给他当市长,那天州不知道要干成什么样。”宋晓玲说:“看看他女儿,就知道他是什么人。兵兵这阵和罗小倩交往,学习也好了,各方面也长进了。”贾尚文说:“这话别多谈了,天下没有那么简单的事情。罗成厉害是厉害,但不害人。可遇到害人的人,他也不一定扛得住。”宋晓玲说:“你过去在县里不是也有人匿名举报你?”贾尚文说:“这是老传统了。过去邮票八分钱时就有一句话,八分钱,查半年。现在邮票八毛了,事情还一样。我那天对罗成表态了,别的不说,那封举报信纯属恶意,我坚持反对。”

    宋晓玲说:“你不是说要向龙福海讲明你的态度吗?”

    贾尚文叹了口气,抽出烟点着:“我到了龙福海那儿想提这件事,龙福海倒先张嘴了。龙福海说,先不管举报信是谁写的,也先不论举报信是不是写得百分之百对,起码说明罗成很多做法积怨甚深。龙福海这么一张嘴,我的话还不得咽下去。”宋晓玲也叹了口气:“我对罗成的态度也很矛盾。那一阵他查违法教材,整得我兄弟要死要活的,我也真恨死了他。但看着他在天州做的这些事,你还真不能不佩服他大男子汉一个。”

    她看着丈夫:“你在这个关节眼上准备帮他吗?”

    贾尚文仰脸看着自己喷出的烟雾,停了一会儿说:“要调整和罗成的关系,现在是千金难买的机会。雪中送一分炭,胜过锦上添百枝花。”

    宋晓玲熟悉丈夫的思路:“你现在犹豫什么?”

    贾尚文放下二郎腿,弹了弹烟灰:“吃不准上边对罗成什么意思。这件事完全可能有一百种结果,这要看省委书记夏光远是什么态度。他是什么态度,就会派什么倾向的调查组来。如果对罗成不满,这就是拿掉罗成的机会。如果对龙福海不满,这就是拿掉龙福海的机会。”宋晓玲脸上出现了疑惑:“怎么会成为拿掉龙福海的机会?”贾尚文一摆手:“这还不明摆着,罗成在天州到底是干了一番实事啊。一调查,把罗成的政绩肯定下来,再把举报信说成诬告信,对龙福海支持罗成工作不力做出结论,那调整一下天州市班子,不是顺理成章嘛。”

    宋晓玲说:“要是这样,你在关节眼上支持罗成就对了。”

    贾尚文站起来在屋里踱了几步,站住说:“问题是你搞不清这种可能性有多大。”宋晓玲说:“那你是得在龙福海面前咽下自己的话。”贾尚文说:“我对罗成表过态,这话也不是太好咽。但龙福海这个人得罪不得,我一直小心翼翼把他侍候得还算满意,为这么一两句话得罪了他,这几年下的功夫就全都泡汤了。”他捶了捶自己脑袋,解嘲地一笑:“我有时真想找个算命先生算一卦,真要能够吃准罗成在天州干不成,我就死心踏地侍候龙福海了。如果吃准罗成能在天州对龙福海取而代之,那我现在就敢跳出来。谁要能算准这个卦,让我出再高的价钱我都愿意。”他坐下了,两腿一伸半躺在沙发里叹道:“搞政治太熬人,不确定因素太多,你没看我不到年龄头发都花白了。”他突然站起来:“我先去找许怀琴聊聊,看看她什么态度。真要省里来调查组,市常委每个人的态度会起很大作用。”

    宋晓玲说:“你少说,多听她说。”

    贾尚文说:“这我知道。”

    两家相挨很近,贾尚文迈迈腿就到了许怀琴家。他一进门笑着说:“还是老规矩,先到你这儿坐一坐,抽支烟说会儿话,再回家吃饭。”

    许怀琴说:“你是不是想说罗成的举报信?”

    贾尚文点点头:“想和你探讨探讨。”

    许怀琴面对老同学露平时难得的温和:“你什么态度哇?”

    贾尚文搔搔后脑勺:“我还真拿不准。”

    许怀琴说:“我跟着老龙的态度走。”贾尚文说:“那你是支持这封举报信了?”许怀琴慢慢削着一个梨说:“我认为举报信有些提法有道理,事实还可以分别推敲。”

    贾尚文注意许怀琴的一字一句。

    许怀琴削完梨递给贾尚文,贾尚文接过拿在手中。

    许怀琴接着削梨:“你是不是有点左右为难?”贾尚文点头。许怀琴宽容地瞟了一眼贾尚文:“我看你学生意气还没磨净。在政界,你不想想,像罗成这样的人怎么呆得住。”贾尚文听着。许怀琴一圈一圈慢慢削着梨皮,好一会儿又抬眼说:“他要在天州一统天下,得有多少人靠边站?”

    三

    搞政治要运用各种合法程序。

    罗成决定将匿名举报信搬到会议桌上。几天来,龙福海见他从不提举报信一个字,大概是听任举报信上上下下发作力量。罗成便出其不意,在书记办公会上把事情挑明了。

    这天的书记办公会,龙福海想决定一批干部安排。他看见罗成、许怀琴、贾尚文、孙大治四位副书记到齐了,便坐在办公桌后十分当家地开场白:“今天这个书记办公会,我们商讨一批干部任免。太子县整个班子要调整一下,县委书记省里批下来了,是焦天良。县长我同意罗成的提议,进行民主竞选。太子县常委其他成员,我们今天大致定一下。许怀琴和市委组织部定了一个方案,”他指了指许怀琴,“呆会儿可以把几位正副部长叫过来,让他们汇报一下。另外,市委市政府其他几个副处级干部的人事调动,组织部也做了个方案,今天办公会一起讨论决定一下。”

    龙福海让列席会议的马立凤通知组织部正副部长过来。

    罗成伸手打断:“要决定太子县常委一班人的人头安排,照惯例要听取一下焦天良的意见。据我所知,市委组织部还没有和焦天良谈过此事。”许怀琴说:“对他的任命还没有正式宣布。”罗成说:“所以,我们不能把一个他毫无思想准备的常委班子安排给他,就好像省委组织部也不会不征求老龙意见,就把常委一班人安排给他一样。这样定了焦天良以后不便于开展工作。”

    龙福海说:“今天算是初步定一下。”

    罗成说:“天州市有一个更重要的干部没有安排好,影响天州全局,咱们今天应该先讨论一下。”龙福海问:“谁?”罗成说:“市委副书记兼市长罗成。”说着,他把那封举报信拿出来往面前茶几上一放:“这封列举罗成十大罪名的匿名举报信,我想老龙一定也看到了吧?”

    龙福海没有思想准备,他啊了两声,说看到了。

    罗成又指着左右:“几位副书记也看到了吧?”孙大治扶了扶眼镜,脸上一派息事宁人:“看到了,我已经向老龙汇报了。”贾尚文马马虎虎地圆场一笑,许怀琴并无什么表情地眨了眨眼。

    罗成说:“这封举报信广为散发,在天州市造成流言蜚语,说我罗成干不长了。作为天州市党政主要负责人之一,我现在难以开展工作。这是天州市目前要必须解决的当务之急。所以,我今天要求书记办公会做出一个决定,近日立即召开市常委会,专题讨论此事。”他指着马立凤说:“希望你做出详细记录备忘。”马立凤倒是拿着笔和本坐在那里,这时请示地看了看龙福海。罗成自己也掏出本和笔,一边往上写字一边说:“我同时也做一份记录,咱们好彼此补充印证,留下一个比较完整的备忘录。”

    龙福海为着应付突如其来的事,点着烟抽了起来。

    他隔着办公桌瞄了瞄屋子里出现的僵局,有些居高临下地说:“一封匿名举报信,不过是反映了个别人的看法,大可不必兴师动众当做一个主题搬上会议桌。”罗成记下龙福海的话,指着笔记本说:“你的意思是,这是个别人的看法,所以常委会不必要当做一件事来讨论。”龙福海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这儿说一句,你记一句。”罗成拍了拍笔记本:“我们平常开办公会都有会议记录,我今天不过是多记一份。我现在再一次郑重重申我刚才的第一点要求,要求常委会讨论举报罗成十大问题的匿名信。”

    马立凤还是用请示的目光看着龙福海,还用笔戳了戳面前的笔记本。

    龙福海说:“记吧,省得空口无凭。”

    罗成说:“我希望我的要求能得到支持。”龙福海说:“我的意思,还是不要这样大惊小怪。个别人发表一点看法,是他们的权利。他们举报了,也并不等于问题都存在。你没看我这两天就没对你提这件事,因为我没把它当一回事。”

    罗成记完龙福海的话,问其他几位:“你们的态度呢?”

    孙大治勉强笑了笑:“再讨论一下吧。”

    贾尚文扶了扶眼镜,也困难地笑了笑:“你既然把问题提出来了,先在这个书记办公会上讨论一下吧,再看有没有必要上常委会。”

    许怀琴说:“为一封举报信就召开常委会,不一定必要。”

    罗成记录完了,接着说:“我提第二点要求,我认为这封举报信貌似冠冕堂皇,其实是一封诬告信,我要求今天的书记办公会和随后可能召开的常委会形成一致的结论。”龙福海说:“那封举报信我只是大致看了一下,事实是不是都确凿,我没有仔细研究,但出发点我看还算严肃,起码是一家之言嘛。让人讲话,天塌不下来。我们大可不必对这些事太在意。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句话这两年说得少了,我看还是成立的嘛。”罗成说:“我认为,用造谣诽谤的方式诬告一个积极工作的天州市市长,常委一班人应该对其做出是非明确的判断。”龙福海说:“你有什么理由说它是诬告信呢?这样的结论应该在调查之后产生。”罗成说:“我认为它是诬告信是有理由的。我本来以为这些理由我不陈述,老龙和常委一班人都会有眼共识。既然你认为这些事还需要调查,那么我就不但请求常委会正式决议调查此事,还把我的理由申诉如下。”

    罗成拿出一份预先写好的材料,打开说:“这就是我要求天州市常委调查诬告信的请求报告:龙福海同志并常委,目前天州市出现一封署名部分干部的匿名举报信列举了我专权霸道等十大问题,我认为纯属诬告诽谤。一,举报信说我专权,我作为市委副书记、市长和市常委授权的稳定社会领导组组长,全部工作都在我的权限范围之内。二,所谓突出个人,天州日报及天州电视台对我来天州五个多月的全部新闻报道做了统计,我在天州日报所占的新闻版面与在天州电视台占的新闻时间,与市委主要负责人龙福海同志为一比三,所谓我占的版面和屏幕超过市委主要负责人纯属捏造,超过市常委一班人的总和更是无稽之谈。三,说我作风粗暴。举报信所说我对一位迟到几分钟的副市长大发脾气确有其事,那是为了改变拖拉作风不得已而为之,该副市长文思奇现在与我合作良好,这点可向文思奇本人调查取证。四,举报信说我带领小分队进行突然袭击。我坚持认为,层层用准备好的节目单对付上级的做法实为不可取。五,说我标新立异大提罗成风格的警句格言公式,现已将我的全部公开讲话汇集一起,请市常委及有关上级部门审查。六,我提倡勤政,讲过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但从未强迫任何干部这样做。补发全市教师工资出现白条现象,六点钟召开全市二十个县区负责人参加的现场大会,这是用特殊的手段解决特殊的问题。举报信中所说,翻车伤人屡有发生,事实并无一人因为参加现场会发生交通事故。七,举报信说我拉大旗做虎皮,说我说自己是夏光远同志派来的,这纯属造谣,我要求对市委市政府全部机关工作人员进行调查。八,花花市长的举报更属人身攻击。小保姆是市政府办公厅有关工作人员安排的,事前事后我都未曾发表过任何意见。九,夏光远儿子来天州,我从未发表过任何说法。十,举报信说我经济上可疑,我郑重宣布,本人随时可以向社会公开自己的财产及收入。最后还需说明的是,经市公安局鉴定,此广为散发的举报信,在信纸上未留下发信人的任何指纹,足以暴露写信者心怀鬼胎。我郑重要求市常委对此立案调查。”

    罗成念完了,报告放到龙福海面前桌上。

    马立凤一直拼命记录,看到罗成交报告,停住了笔。

    龙福海十分悻恼。罗成与他宣传版面比例一比三的说法着实堵了他。文思奇、小保姆这样实打实摆出来的事情更是戳了举报信几个大窟窿。罗成敢于坦言没有一分钱非法所得,还要公开个人财产及收入,更噎了他。最后关于举报者不留指纹的说法,使得满屋人都面面相觑。

    罗成看了看办公室里一派僵硬的江山:“我再一次郑重请求常委会组织力量调查这封举报信,并将调查结论迅速通报全市。这是我往下开展工作迫切需要得到的支持。”

    龙福海一下一下抽着烟,其余人都看着他不说话。

    罗成停了停接着说:“我想省委迟早会来调查组,我希望调查组看到我们天州市委已经调查在先。我相信我一定经得住调查。”

    龙福海大手一挥打破了一屋僵局:“大家议一议,罗成提出一些新情况,咱们都是闻所未闻的。”

    贾尚文胖脸上一直掩着一种随时准备的讪讪笑意,这时也便露出来,他很调解地说道:“连指纹都不留,确实显得不太平常。”孙大治也想配合地笑一笑,龙福海一张大脸漫无边际地望着房顶,许怀琴脸上无一丝表情,马立凤绷着脸记录,孙大治也便没笑出来。

    龙福海将烟头慢慢在烟灰缸里摁灭,抬头说:”举报信不留指纹,可能是做贼心虚,也可能是怕打击报复。这些都不能在调查之前下结论。”他又拿出一支烟,在桌上掇了掇点着喷出烟来,隔着烟雾对罗成说:“你的意见今天讲了,三点,一是要求召开常委会。二是要求常委会调查你所说的诬告信。三,你要求调查后通报全市。你的这些意见,我们几位也都听了,我想今天先不形成结论。我呢,这几天可能也要去省里跑跑,最后再决定。”

    四

    龙福海真是火了。

    书记办公会一完,他就让人把张宣德叫过来。

    张宣德刚一坐下,龙福海就站起来拍桌子:“你是怎么管的,报社电视台居然统计起我和罗成上版面的比例来,这种庸俗的做法是谁安排的?”张宣德连忙解释:“我也是刚知道情况。据说是报社电视台几位总编台长看到那封匿名信,觉得不公,所以做了这个统计。”龙福海虎着大盘脸接着拍桌子:“这是怎么统计出来的?我和罗成占版面三比一,我有那么多吗?几个月来罗成上报纸上电视抢镜头,早就喧宾夺主了。”张宣德等龙福海说完,很小心地解释:“这个比例倒不会错,可能龙书记对有关自己的报道不太注意,所以有这个印象。”龙福海怒气未消:“通知报社下午我去他们那里开会,全体都参加。通知电视台的主要负责人,也都去报社听我讲话。”

    张宣德走了,龙福海背着手在屋里猛虎一样踱来踱去:“简直反了。”他一指马立凤:“把刚才开会的记录翻出来,我要看看许怀琴孙大治贾尚文几个人说的原话。好像就是许怀琴的意思明确,说开常委会讨论举报罗成的匿名信没有必要。”马立凤看了,说是。龙福海又问:“孙大治的原话是什么?”马立凤看着记录说:“他好像说,可以讨论讨论。”龙福海一劈空气:“这不是骑墙站干岸吗?”马立凤正襟危坐在那里说道:“他一心想着往省里调,犯不着得罪你和罗成其中哪一个。”龙福海又瞪起眼指着马立凤:“你再看贾尚文说的什么话?好像说的是今天书记办公会上就可以讨论讨论这封举报信。”马立凤记不全发言原话,看了看笔记,又想了想,说是。龙福海满脸充血地说:“特别是他最后装作圆场地说了一句,‘写举报信不留指纹,还是不太平常的’,这不是向罗成暗送秋波吗?装作粗枝大叶嬉皮笑脸,心里的小九九比谁都滑头。”

    马立凤说:“这还是你现在要用的人。”

    龙福海说:“我能用脚踏两只船的人吗?以为我龙福海睁眼瞎什么都看不见呢。”马立凤看了看龙福海:“没这么严重。贾尚文最多三分想往罗成那里站,谁都要给自己留一手。”龙福海说:“就算他一脚实踏在我这里,一脚虚踏在罗成那里,还是脚踏两只船。这种人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别哪只船都踏不上。”

    龙福海下午在报社遮天盖地严厉了一番。出来时,他不用司机,让马立凤过来开车。他还要坐着马立凤的车在街上转转。

    马立凤一边开车一边说:“讲了一大顿,气总算消了吧?”

    龙福海说:“那个王庆,真该撤了他的职。就是他带头搞什么版面统计。”马立凤说:“等这阵过去了吧,凡事都不要留下说法。”龙福海又点着了烟。马立凤说:“开着空调呢,少抽一点。”龙福海将车窗开了个缝说:“真没想到罗成玩这一手。”马立凤说:“我看也没什么了不起。”龙福海摇了摇头,叹道:“这你就不懂了,罗成这步棋走得还真是十二分老辣。他打报告说这是一封诬告信,要求常委会立刻进行调查,就这一下,他就显得光明正大、理直气壮了。没有这一下,他就干受罪。”

    马立凤说:“说来说去,他不是还得向你请示汇报。”

    龙福海不耐烦地说:“我说你这个人满脑子小聪明,一点大聪明都没有。这就是罗成的厉害,他整个把咱们的嘴堵上了。他打报告的事也成了一个说法,这个说法今天在天州可以传,明天省里来调查组还可以往桌上摆。他还要公布自己的财产和收入,这不是反守为攻嘛。他真要搞这一手,其他人都显得底虚了。”马立凤哼了一声:“我看他也是光打雷不下雨装装样子,莫非他真能把他的银行存款一笔笔公布出来?这年头谁敢这么亮自己?”龙福海缓缓摇了摇头:“罗成这个人还真说不准。”停了停又说:“我和罗成在报纸电视上占的版面比例三比一,我怎么觉得他占的比例比这高得多呀。”

    马立凤瞟了他一眼:“顺眼的不显,扎眼的显,这还不明白。好了,前边要到天州宾馆了,今天是去宾馆理疗理疗吃一点,还是回家?”

    龙福海却看见天州宾馆前几个大汽球吊着一些中外文的大标语:“那是干什么呢?”马立凤眯眼看了一下:“法国的一个企业代表团来天州考察洽谈投资,罗成亲自联系的,今天他和魏国在这里接待这个代表团。”龙福海火了:“这么大的外事活动怎么不预先通报我?”马立凤又瞟了他一眼:“我看你也犯不着事事出场,再说今天你要去报社,也顾不上这头啊。”

    龙福海骂道:“你这是放屁。宾馆不去了,回家。”

    进了家,白宝珍白宝贵在。

    龙福海对这个妻弟从来当做部下,他书记气很足地说:“怎么不吃饭就来了?”白宝贵一边上来敬烟一边说:“今天来通报一个情况,刚刚从省高院朋友那里得知,万汉山的上诉很快就会被驳回,核准死刑立即执行就是这几天的事。”龙福海当中一坐,眼不看冲白宝珍一摆手:“这你该吃定心丸了吧?人一杀,一了百了,再也扯不着你了。”白宝珍却呆着一张高颧骨白面孔,垂着眼没话。

    龙福海抬眼瞄她了:“怎么和你说话没反应啊?”

    白宝珍抬眼瞟了一下龙福海:“这有什么好反应的?”白宝贵在一旁跟话:“我姐觉得万汉山落这个下场,有些心中不忍。”龙福海本来并没太在意,这下注意地盯了盯白宝珍,目光很凶地说:“你的魂儿呢?”白宝珍没好气地说:“魂儿在呢。”

    龙福海火了:“我看你那位捏拿大师一出事到现在,你就丢魂落魄的。”

    白宝珍抬了一句杠:“没你那么心硬。”

    龙福海站起暴跳如雷了:“你这搞的是什么鬼名堂?”

    勤务员进来通报,副市长魏国到了。

    龙福海收住骂嚷,当着妻弟能发的火,不能当着外人。

    魏国看出了山河不对。龙福海却先发话了:“怎么还没吃饭就跑来了?你今天不是和罗成在天州宾馆接待外商吗?”魏国掏烟想敬,见龙福海白宝贵已经都冒着烟,虚晃了一下白宝珍,便一边给自己点烟一边说:“马立凤刚才打我手机,说您对下午这个接待外商的活动安排很不满。我没顾上参加酒宴,就和罗成请了假,先跑到您这儿报到了。”龙福海很座山雕地瞄了他一眼:“我看你们侍候起罗成来,也跑得挺快嘛。”魏国睁着鼓凸的光溜眼睛解释说:“我在市府这边干,他当市长的有吩咐,我当副市长的总不能硬扛膀子。我再跟着干,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这龙书记您比我还看得清楚。”

    龙少伟进来了。

    龙福海接着对魏国说话:“那封举报信对罗成经济上有揭发,我看那两个浙江来的房地产商和罗成关系肯定不清楚。听说他们在天州做项目,市规划委、市建委、国土局这边你都在亲自为他们做工作,你跟罗成怎么跟得这么紧呢?”

    龙少伟听到这个话题一下注意了,脱下西服挂起,白衬衫红领带很稳地在一旁坐下。

    魏国慌窘解释:“罗成三番五次让我解决解放路十字路口这个项目,我不敢不执行。”龙福海盯了一会儿魏国,指着他:“我今天倒有一个问题了,这事到底是罗成在使劲,还是你在使劲?上次我一说罗成可能拿了浙江人的钱,你就替罗成辩解。我倒要问,是不是你拿钱了?”龙少伟在一旁冷冷地盯着魏国。魏国连摆双手:“我肯定没拿一分钱。”又指着白宝贵白宝珍龙少伟:“那片地皮,我们原来说好要帮着少伟做项目的,您不信,问他们三位。”龙少伟垂着眼慢慢抽出烟,慢慢点着,打量着眼前局势。龙福海说:“你敢肯定没拿钱,我就敢肯定罗成拿钱了。那我随随便便就能安排人把那两个浙江人拘起来审查。”魏国双手捶胸,指着龙少伟白宝珍对龙福海说:“我肯定一分钱没拿。要是我拿了钱帮着浙江人做项目,我对不起白主任,也没脸见少伟。”

    龙少伟阴着脸若有所思。

    龙福海扫了一下全屋,指着魏国:“那我就要派人查了。”

    魏国顶住众人目光,故做镇定地说:“查出来最好。”

    龙福海看着坐在最远端的儿子问:“举报的事传到你们商界没有?”

    龙少伟吸了口烟,慢慢吐出来:“传到了吧。现在做生意,要看政治行情。”龙福海说:“今天罗成跑到书记办公会上要求常委会调查这封举报信。他把这封举报信定性为诬告。”龙少伟弹了弹烟灰,抬眼慢条斯理说:“我看罗成这步棋倒是正招。”龙福海说:“还真有些人帮他腔,公安局大概是关云山派人做了鉴定,说举报信上没有留下指纹,罗成以此断定,写举报信的人怀有不可告人目的。”龙少伟淡淡地说了一句:“是吗?”龙福海站起来转了一圈,站住说:“我当场就驳斥他,举报者不留指纹不一定是做贼心虚,也可能是害怕打击报复。”龙少伟说:“现在做贼心不虚的人有的是,我看举报的人主要是胆子小点。”

    龙福海坐下扫视一下众人:“有件事咱们一直没好好议一议,这封举报信到底是什么人写的?”

    白宝珍白宝贵魏国互相看了看,都摇了头。

    龙少伟说:“这是你们的事,我对你们大院的事不清楚。”

    龙福海一挥手:“这事不管闹成什么结果,我断定罗成在天州呆不长了。夏光远绝不会让他再给自己惹事生非。”

    五

    罗成全力处理匿名信危机。

    他现在一不能退,二不能置之不理。现在要是退却或置之不理,他在天州就完全失了工作基础,到时省调查组一来,敢为他说话的人少,工作成绩也亏损,那就真可能输掉天州这一局博奕。政治上最重要的事,常常又是最棘手的事。他现在先抓棘手事。

    化解不了这场匿名信危机,他就要从天州卷铺盖走。

    书记办公会和龙福海面对面交锋后第二天,罗成与文思奇、魏国等人陪同法国企业家代表团参观天州市。他作为市长几个月来的效率得到证明。

    法国企业代表团中有一位高鼻子秃顶的麦勒先生是中国通,半年前罗成未上任时曾来过这里。他惊叹天州市的变化。看到拆墙透绿的政府机关大院,草坪上飞着的白鸽,麦勒伸手兴奋地比划道:“几个月前,大院前是一道高墙,墙边有很多小门市,现在,”他一敞双手:“用中国的话说,开放搞活了。”魏国在一边吹喇叭:“这是罗市长上任来的举措之一,叫做拆墙透绿。全市政府机关大院的围墙全部拆掉,到了县城都是这样,天州表现一个开放的形象。”代表团沿街观看天州市容,到了解放路十字路口,魏国指着一片旧商业区对法国企业家们介绍:“这里很快就要拆迁,修建天州最大的商厦。”

    到了那条污水河旁,麦勒又拍手惊呼了。污水河这一段已经治理完毕,河中流淌着清水,河边的清水河公园也初具规模,草坪绿树铺展着。麦勒对同行的法国企业家们介绍一番,翻译对罗成等人说:“麦勒先生说,半年前这里有一条黑水河,河旁有一片红灯区,现在黑水变清水,红灯区变成绿色区了。”罗成等人都笑了。麦勒问:“据我了解,天州原来饮用自来水有三分之一受污染,现在情况如何?”文思奇介绍道:“原计划两年治理,罗市长来了,不到四个月治理完毕。我们已经召开过饮用水百分百清洁庆祝会。”

    麦勒亲自把话翻译给法国同行们,又获一片称赞。

    罗成笑着说:“我们的口号是,政府创造环境,各界创造财富。我们为你们创造好一流的投资环境,你们为天州也为你们自己创下财富。”翻译翻译了,法国人都纷纷点头。麦勒先生说:“天州城市比半年前干净漂亮多了,仅此一点,就看出了天州政府的效率。”他用不太纯熟的中文说道:“用你们中国的成语说,我投资的信心百倍增长。”

    罗成笑笑,当外国人看好天州市政府和他这个市长的品牌时,他们不知道这个市长正在为自己的存亡大费脑筋。当自己谈笑风声地接待外国朋友时,他觉得自己的谈笑是撑起来的,这真是俗话所说家中烦事客不知。

    法国企业家代表团一走,罗成召开了市长办公会。四位副市长贾尚文、文思奇、魏国、阮为民都到了,洪平安参加记录。罗成开门见山:“今天主要和诸位谈匿名举报信一事。”他指了指贾尚文:“尚文知道,我已经在书记办公会上明确请求常委会调查此事,我给常委也打了书面报告,这个报告你们几位现在再看一下。”

    文思奇看完,指着报告说:“匿名信说你对我这个副市长迟到发脾气是作风粗暴,我觉得你那样讲时间抓效率改变天州市政府工作作风是对的。”

    罗成说:“这两天我和你们也个别交换过意见,如果你们对我有什么疑点,尽可提,我劈心剖胆实话实说。我们几位正副市长彼此必须沟通信任,我希望得到你们尽可能无保留的信任。”

    贾尚文知道自己又面对表态的难题。不当着龙福海,也要和当着龙福海差不多。他脸上绽出一笑:“我还是那句话,举报信上举报人不留自己指纹,这一条就有点发人深省。”罗成说:“你们到底对我还有什么疑点?在座几位有谁听我说过,我是夏光远派来的,夏光远对我言听计从?”几个人立刻明确表示:“没有。”罗成说:“我不但不会这样讲,而且现在这样问你们都感到实在庸俗。”贾尚文扶一扶眼镜笑了:“别人说你一堆话,你要一个一个找人去证明自己没说过,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贾尚文讲的都是不承担实质责任的近乎话。

    罗成明白这个。他不会强人所难,但是,他要争得自己尽可能争得的东西。罗成对众人说:“今天要让你们一同下判断,说这封匿名信是诬告信,是不是难一些?”

    洪平安一直在记录,说:“我可以下这个判断。”

    罗成看着其他人。

    文思奇缩在沙发里抠了一下后脑勺,唠叨地说:“让我现在断言它是诬告信,我还要考虑一下,但起码看来大部分不符合事实。”

    阮为民看了看文思奇,看了看贾尚文、魏国,然后眨了眨眼对罗成说:“我和老文的态度差不多。我觉得这封信所举事实看来和实际有相当大出入。包括说你打着夏光远旗号,我估计都是虚构的。我们都听不见的话,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人听见。不过,像这样的条款,你真要调查落实,难一些。”阮为民想了一下:“我的结论是这封举报信所举事实大多与实际不符。换一个说法,目前没有发现一条与实际相符。”

    罗成说:“市长办公会讨论这件事,你们绝不要讲违心话。”

    他转向魏国:“魏国,你的看法呢?”魏国说:“刚才几位讲的我都同意。”罗成说:“关于所谓我为某些发展商一路开绿灯这一条,你是知道的,你对我有疑点吗?”魏国连连摆手:“没有疑点。”魏国扭头看了看记录的洪平安,又窘促了:“我说没疑点,作用是有限的。我并不能多证明什么。”罗成摆了摆手:“经济上的问题,我不需要诸位给我打保票,我们任何人都无法给其他人打保票。我可能近日要对整个社会公布我的财产和收入状况,我罗成光天化日下不怕查。”

    罗成又转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贾尚文。

    贾尚文拍了两下后脑勺,显得很豪爽又很马虎地说:“第一点,我和刚才几位一致,认为匿名信所举事实目前没有发现一条与实际相符。第二点,匿名信说老罗讲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六点钟召开现场会是重搞五八年大炼钢铁,这一条我反对,我认为罗成体现的是一种勤政精神。第三点,根据我对罗成同志的观察和了解,我相信他经济上绝无问题,这一点我确实敢给老罗打保票。洪平安,你可以记录在案。”

    罗成说:“感谢诸位的信任和支持。你们说匿名信所举事实至今未发现一例与实际相符,仅这一句话,就够了。”

    罗成继续运用合法程序展开行动。

    他上任后,建立了市长每月两次向市人大常委会汇报工作的制度。现在,他就顺理成章地在市人大常委会上就匿名信一事陈述了自己的意见。罗成希望人大常委会再次对他进行信任表决。他说:“我现在前后受到夹击。前面是一大片工作困难,后面是冷箭射我。没有市人大的信任和支持,我这当市长的可以卸挑子了。”

    表决结果,罗成获得百分之百的信任票。

    罗成站在那里不敢相信这个结果,他双手指着全体:“莫非大家对我毫无疑点吗?”范人达说:“既然大家投你票,就说明大家对你的信任无保留。”罗成消化了一下自己的激动,对全体深深鞠了一躬:“我还是那句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罗成知道,人大常委会百分百的信任表决即使不登报不上电视,也将成为新闻辐射,而实际上,当晚的天州电视台和第二天的天州日报都把这条消息发了。

    龙福海在家看到这条电视新闻,拍沙发瞪眼:“这种时候对罗成投百分之百的信任票,人大都瞎了眼。”他立刻让白宝珍打电话,把范人达叫来。

    范人达来了。龙福海虎起大盘脸训道:“你这人大是怎么投的票?现在关于罗成看法不一,在你们人大常委会上怎么倒铁板一块一边倒了?”范人达摊着双手:“这是无记名投票,事先又没做工作。”龙福海一指范人达:“你那一票呢?”范人达不语了。龙福海说:“怎么就随随便便让他上人大常委会了?”范人达说:“市长一个月两次向市人大汇报,这已经是咱们天州市的制度了。”

    龙福海站起又坐下,气呼呼地喘着。白宝珍一声不响给他递过烟来。

    他点着吐出浓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让龙福海没想到的是,他接着在电视新闻中看到罗成出现在市政府新闻发布会上。罗成登台说:“今天我代表市政府发布一个有关廉政的新举措。我作为天州市市长,今天将公布我的全部财产及收入状况。这里有份书面材料,在这份材料上,你们可以看到我近十年来的全部收入及财产,我公布了我的银行账号和存款,也公布了我的一切可称为财产的财产。从这份材料中大家可以看到,我之所以略有储蓄,全凭我几年来写过几本书的稿费所得。我的稿费收入及纳税情况也都一览无余。我宣布,只要我在天州当一天市长,就将保持经济收入的百分百透明。如果能成为制度延续下去,我希望今后天州任何一任市长都要敢于继续这个公布自己收入及财产的制度。对我本人经济上有任何怀疑,欢迎全市市民举报。”

    现场记者们都有些看呆了。

    龙福海和白宝珍也四眼看直了。

    罗成在新闻发布会上接着说:“市政府办公厅还将我到天州上任五个多月来每一天的日程活动整理了出来,现在发给诸位。在这个日程表上,天州市民能够看到他们的市长一百五十天以来每天都干了些什么。对我在每一时间、每一地点、每一件事上有意见有疑点,欢迎大家提出或者举报。可能有人会问,这样做会不会给自己惹来麻烦?我郑重宣布,天州百姓自有公道。”

    罗成讲完了,记者们一拥而上。

    龙福海像只受伤的老虎恶狠狠地看完这条新闻,摁灭烟头说:“张宣德管新闻,管得天都捅出窟窿了。”白宝珍在一旁说:“市政府一周两次新闻发布会,现在已经让罗成搞成制度了,新闻发布会,你不让人上新闻?”

    六

    叶眉还是在那座四面高墙电网的废弃监狱里找到了关云山。关云山还是高高大大立在那里打手枪靶。看见叶眉来,他打完最后几发子弹,上来握叶眉,又摆摆手,公安们便都牵着狼犬撤退了。两人在院中小圆桌旁坐下。关云山问:“我们的大记者是不是又来催案?”叶眉说:“现在天州有三个案事关大局,一个黑枪案,一个汽车撞罗小倩案,现在又多了一个举报罗成的匿名信案。我今天主要想和你谈一下匿名信案。”

    关云山抽出烟慢慢在桌上戳着,叼到嘴里:“洗耳恭听。”便点着了火。

    叶眉说:“匿名信看来是政治事件,但也是公安案件。”

    关云山吐出烟来:“请讲。”叶眉说:“从政治事件讲,那就需要上边来调查组把匿名信举报的十大问题都调查一遍,最后做出结论。可要从另一方面讲,如果能够确定写匿名信的有某种不合法身份,那匿名信不用调查就被戳穿了。”

    关云山看着叶眉:“什么叫不合法身份?”

    叶眉说:“一般干部如果写这封信,政治上合法。如果市委常委中有人这样匿名写信,你觉得合适吗?”关云山盯了一会儿叶眉:“你怀疑常委中有人写这封匿名信?”叶眉说:“你先说合适不合适。”关云山说:“常委一班人有意见,不摆到桌面上,写匿名信,有点阴谋诡计的意思。”叶眉说:“如果是常委中主要负责人写这封匿名信,是不是更不合适?”关云山说:“如果是龙福海或者哪个副书记写匿名信往上报往下散发,那肯定更是阴谋诡计。这身份只要一暴露,省委不用调查就可以做结论。你怀疑哪一位?”叶眉又往下说:“如果不是市委某位主要负责人亲自写的匿名信,而是他家属写的,这种情况如何?”关云山说:“性质基本一样。”

    叶眉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到关云山面前:“认识这辆车吗?”

    照片上是一辆雨中慢慢行驶的奔驰车,可以看清尾部的车牌号。关云山皱起眉:“很熟悉,有印象。”叶眉说:“我已经调查了,是龙少伟的车。”关云山问:“什么意思?”叶眉告诉他,那天罗成冒雨在解放广场与上万市民对话,这辆车从叶眉身后开过,车里有人说:“这罗成还挺猖的嘛。”

    关云山警觉地转了转眼睛:“你怀疑龙少伟?”

    叶眉说:“有些怀疑,他具备动机和条件。动机不用说,他老子就把罗市长视为眼中钉,他本人因为解放路那块地皮没做成也恨上了罗市长。说条件,天州上层情况他知根知底,策划草拟寄发整个操作他最具备这样的实力。”关云山皱眉思索了一会儿:“你这只是怀疑。”叶眉说:“你说人写字有笔迹,打印机也有笔迹,是不是?”关云山说:“是。过去老牌打字机都是铅字打,不同打印机铅字有差异,个别字个别标点磨损不同,都能露出打字机的特征。现在电脑打印了,不同的打印机因为型号款式新旧程度不同,在技术上还能分辨出细微差异来。只不过天州技术条件不具备,真要分析,可能要到北京。”

    叶眉说:“那只要调查一下打印机的笔迹就可以了。”

    关云山摇头了:“龙少伟公司的打印机不是三部五部,他又完全可能在公司以外的地方操作。再说,从公安上我无法对他立案,这是个政治问题,不是个公安问题。”叶眉说:“如果有人匿名举报龙福海,龙福海断定是诬告信,他要指令你们对某些嫌疑人立案侦察,你们查吗?”关云山说:“那当然要查。”叶眉说:“为什么举报龙福海就能下令查,举报罗成就不能查呢?”关云山敷衍地一笑:“所以我说,这首先是政治问题。在天州只有解决了政治问题,才能解决公安问题。”

    叶眉说:“不能这么绝对化吧。”

    关云山弹了弹烟灰:“基本这样。”

    叶眉说:“那我自己调查了。”关云山说:“你这个女孩胆子也过于大了。你陷得那么深,不怕呀?”叶眉说:“怕什么?”关云山说:“你倒很适合干公安。”叶眉说:“我小时候崇拜过当侦探,现在对这不感兴趣。”说着起身告辞。她对关云山说:“据可靠消息,万汉山的上诉被高院驳回了,他的死刑被核准了。”

    关云山说:“对,很快就会宣布,他现在还不知道呢。”

    叶眉说:“我想到看守所采访他,你能不能帮我安排?”

    叶眉骑着摩托到了看守所。

    万汉山戴着死刑犯的手铐脚镣出现在她面前。两人隔着铁栏杆说话。

    万汉山一见叶眉就说:“咱们是老熟人了。上次给你捏完胳膊,是不是彻底好了?”叶眉点点头:“彻底好了。”这个体格雄壮的男人自然不像在县委大院见到的那样神采奕奕了,进监狱后剃的光头已长有寸长,胡子拉茬,神色疲惫,可还硬撑着。他对叶眉说:“我已经上诉,估计这两天高院就会批下来,我肯定死不了。我一分钱都没花,等于变相为社会集资,何罪之有?”叶眉对这个死到临头还心存幻想的县委书记多少有些恻隐,她说:“你坐下说吧。”万汉山摇了摇头:“我习惯站着说话。”

    叶眉说:“高院万一驳回你的上诉,你有何感想?”

    万汉山居然仰声笑了:“没有可能的事,我何必多想呢。”又说:“被关两个月,我把东方娱乐健康城设计了一二十个方案,我都让他们交给龙书记了。你可以要来看一看,很多构想非常精采。”叶眉只能说:“如果改判你不死,你有何打算?”万汉山说:“我就争取减刑,早日出去建好东方娱乐健康城。”

    叶眉一出看守所就给刘小妹打了电话。她对刘小妹说,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分派她做。刘小妹问什么事?她说:“揭发诬告罗成的那封匿名信。”刘小妹说,她正在天州市南天门中学采访胡山东,胡山东准备把这所全市最破旧的学校改造成天州设备一流的私立中学。叶眉一听,觉得这个新闻不错,说:“那好,我现在也去南天门中学。”

    叶眉骑上摩托风驰电掣,路过一处,看见赵平原领着一大群人在街边嘈杂,周围停着七八辆汽车。叶眉停下摩托,拉下头盔走了过去。赵平原穿着一件灰色短袖T恤,双手抱肘,横眉怒眼地站在那里叫骂,看见叶眉过来,抬眼瞟了瞟。簇拥他的人群也都看着叶眉。叶眉走哪儿都趟平道:“赵总搞什么街头新闻发布会呢?”

    叶眉在天州和各色人物都打交道,赵平原她也交往过。

    赵平原一指路边的一片高大厂房:“这是我买断的产权,合法建筑,不是违章建筑,听说罗成又要下令拆除。”周围一群人闹闹嚷嚷:“这罗成还真是横行霸道。”

    赵平原说:“他拆我那片歌厅,账还没算呢。”

    叶眉一指街道:“你这片厂房是合法建筑,但不是合理建筑。你看整条街路边都空着地搞绿化,这片厂房挤在路边,影响城市整体规划。”赵平原睁圆豹子眼嚷道:“产权是我的,不能拆了白拆。”叶眉说:“什么时候说拆了白拆了?罗成早讲了,合法建筑和违章建筑拆除政策不一样。违章的建筑拆了白拆。你这片厂房不是违章建筑,让你拆迁,给你一块地皮,要把你的厂房和那块地皮做价相抵。”赵平原没想到,喘了一会儿气眨了眨眼:“抵不过来怎么办?”叶眉说:“亏多少,补你多少。”赵平原看看叶眉,又看看左右,垂眼抱肘站在那里想了想说:“消息可靠吗?”叶眉说:“你在天州也是四通八达的人物,怎么信息这么不灵啊?”赵平原说:“我拆迁还有费用呢。”叶眉说:“罗成不是说了吗,亏你多少补多少,应该包括这个。可他也说了,你不能漫天要价。”

    赵平原挥了挥手,有带人撤离的意思:“行,他能把账和我扯平,就算互不该欠。他要和我扯不平,就没完。”叶眉说:“你哪儿这么厉害?”赵平原说:“我这个人就是一条,我不欠谁,谁也别欠我。”

    叶眉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平原说:“没什么意思,和你这拉偏架的说不上话,后会有期。”一摆手领人上车走了。

    叶眉开着摩托到了南天门中学。

    胡山东正同一些人在校园里四处指点。学校很破旧,一栋小楼,几片平房,灰秃秃地摆在那里。与他一起巡视的,有市教育局和城区分管教育的干部,学校的校长。刘小妹正带着一台摄像机采访。叶眉一到,胡山东立刻迎上两步伸出手,哈哈笑着说:“你可真是我的保护神,我做什么项目,都劳您大驾光临。”

    叶眉笑着说:“你干得好呗。”

    胡山东要把叶眉介绍给人群,教育局的干部笑着说:“不用介绍我们都认识,天州风云人物。”

    叶眉感觉风光很好。

    胡山东一指校园对叶眉讲:“这所破烂学校,要让政府财政上拿钱改造,肯定不是小数字。我提了一个方案,我来投资,把学校整个重建,分期分批施工,不影响在校学生学习,把它建成天州市硬件最现代化的学校。”叶眉问:“搞成私立学校,收费是不是要高许多?”胡山东一指教育局干部和校长:“我刚才和他们谈了,只略高一点,他们说完全能够接受。而且这里有市场规律,你收费不合理,就没人来上了。”叶眉说:“经济上能操作吗?”胡山东笑了:“赔钱的事我怎么会干?只不过这是个长线项目,钱不是一下半下收回来的。只要市里批准我这样做,我准备接连改造上七八所学校。我带这个头,其他企业家也就都下这个海了。”叶眉问:“县里乡里呢?”胡山东说:“各县城都能操作。乡里村里有些困难,经济太不发达。只要我们把天州市和各县城的一批危房比例最高的破旧学校改造了,政府财政上就少了一块负担,全市中小学危房改造也就容易多了。”

    采访完了,叶眉和刘小妹出了校门说话。

    叶眉说:“这事我只告诉你,你任何人都不要讲。”

    刘小妹几个月来早已成了叶眉跑前跑后的小姊妹,她点了头。叶眉将自己和关云山的谈话告诉了她。刘小妹说:“你让我干什么,打入龙少伟公司内部?我可没那么机敏。”叶眉说:“不要你做太复杂的事,你只要想办法把他们公司的打印材料拿到一些就行了,各种各样的材料,越多越好。”刘小妹说:“这我能办到。龙少伟的公司请我给他们拍过几次广告,和他们还比较熟。他们有一个副总叫周瑜。”

    叶眉说:“诸葛亮三气周瑜的周瑜?”

    刘小妹说:“是,还和我有过一阵好不错呢。”叶眉笑了:“什么好不错,他是不是追你来着?”刘小妹说:“可以这么说吧,我没看上他。”

    叶眉开玩笑说:“那好,我们就搞美人计,打入匪巢。”

    七

    龙福海最先从内部得知省委要派调查组来天州调查举报罗成一事。

    他白天将许怀琴叫到办公室个别谈话。

    晚上又将龚青琏叫到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