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日,文相公的主要精力,都投入到郊迎大典上去,他决心把这典礼办得漂漂亮亮,给赵宗绩留下个深刻的好印象。

于是他事事都亲自过问,样样都亲自处理。从会同礼部翰林院拟定郊迎的仪注,到会同鸿胪寺、兵部、开封府布置郊迎大礼;哪里要搭盖彩楼,何处要设芦棚;百官应在哪里迎接、走拿些规矩;百姓醴酒香茶、壶浆箪食以迎王师的礼节如何到位,这些他都一样样分配落实。

得亏他分管下三房,朝廷的户兵礼刑工……这些具体的事务,都是由他说了算。加之各部员的官员,许多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他说话自然有分量,下面人也不敢怠慢,倒也事事顺手,样样满意。

可文彦博一点都不敢松懈,他唯恐有人捣乱,给这场盛大的庆典抹黑,于是勒令开封府,全权负责典礼当日的防卫工作……

这让在开封府大堂还没坐热屁股的赵宗实,差点气歪了鼻子。这文相公果然不愧贱人之名啊,知道自己新官上任不仅需要好的表现,更重要的是不能犯错。所以非但不能给典礼捣乱,还得阻止别人不准捣乱。

只要赵宗实的人不捣乱,谁会吃饱了撑的去给赵宗绩添堵呢?

腊月初十,有禀报说赵宗绩和滇王的人马,已经到了城外二十里处的京南驿。文彦博知会他们稍事休整,等候十二日的入城仪式。并派吕公弼先出城与他们会合,详细讲解当天的仪式,并全程陪同,以防出现纰漏。

再次审视全程,感觉万无一失了,文彦博悬着的心总算定下来,这才象征性的向韩琦汇报。

说是“象征性的”,是因为韩某人根本管不了文某人……韩琦现在是真恨啊,本以为自己抓住人事权和印把子,就可以稳坐钓鱼台了,没想到文彦博把手里的事权运用到极致,竟要把自己架空了!

其实道理很简单,韩琦是管大事的,文彦博是管小事的,可朝廷日常运转,九成九都是些琐碎的“小事”,就算碰上大事,文彦博也会跳过韩琦,直接跟赵祯请示。韩琦现在是心虚不敢惹赵祯的,结果让文彦博狐假虎威,连大事也不鸟他了……

“礼部的郊迎仪注我已经看过。”虽然不能改变什么,但韩琦还是要恶心他一下的:“隆重是隆重了,可也太过僭越了一些,我驳回去让他们重拟了。”

“不知哪里僭越了?”文彦博这个恼火啊,觉着不妥你早说啊!后天就要举行典礼了,现在才让礼部重拟,这不是存心添堵么?

“赐车马、衮冕、乐则、朱户、纳陛、虎贲、宫矢、斧钺、秬鬯——九锡之礼都搞出来了。”韩琦冷声道:“说僭越都是轻的,该说是篡逆才对!”

“相公怎么会这样想呢?”文彦博摇头道:“亲王本来就要锡车马、冠冕、乐则、朱户、纳陛的。再者周礼曰,能退恶者赐虎贲;能征不义者赐弓矢;能诛有罪者赐斧钺;孝道备者赐秬鬯。殿下素来孝善,此番退恶征不义、诛有罪,再赐这四样是天经地义的!”

“但你不能赐了前五样,又赐后四样!”韩琦最近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一下爆发起来,拍案道:“五加四是九,天子加九锡,是要禅让的意思么?”

“韩相忒阴暗了。”文彦博摇头道:“就算是九锡,也不过是《礼记·王制》的‘上公九命’之礼。你说九锡是篡逆之礼,难道《礼记》是篡逆之书?”

王朝国家能正常运行,靠的就是各种礼仪,所以《礼记》是绝对不可以质疑的。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叫韩琦也不得不暂避其锋道:“休要强词狡辩,曹操司马懿、刘裕萧道成、萧衍陈霸先、杨坚和李渊,可都是先授九锡后篡位的!”

“笑话,很多人是被噎死的,难道韩相公就不吃饭了?绝大多数人是死在床上的,难道韩相公就不睡觉了?”文彦博冷笑道:“何况此乃天子之命,官家都善之,韩相公为何恶之?”

“天子之命也是乱命,当驳之!”韩琦咬牙切齿道:“除非把老夫赶出中书,否则这九锡之礼,想都不要想!”

韩琦的态度异常坚决,文彦博只好把斧钺之锡去掉,将“九命之锡”减为八锡。

但文彦博本来就没指望一蹴而就,他搞出个九锡之礼来,其实是为了吸引火力,让韩琦无力阻拦他真正想落实的东西——封齐王,授中书令、平章政事、位于宰相之上!

封亲王这个是早定了的,没什么好争的,韩琦也不是很在意。因为在宋朝,为了体现宰相的权威,哪怕是亲王,地位都在宰相之下。但一旦当上中书令,赵宗绩就位于宰相之上了。

这让刚刚领班没几天的韩相公情何以堪?

不过韩琦以“非人臣之礼”搅黄了九锡,文彦博只问了他一句“难道这也非人臣之礼?还是韩相公怕丢了首臣之位?”韩琦便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咽了……

让韩琦聊以自慰的是,通常亲王所授的中书令、平章政事都是虚衔,因为地位太尊崇了,哪能屈尊处理日常俗务,上朝时像菩萨一样立在那就好了。

※※※※

无论如何,两天时间转眼就到。

十二日天还不亮,万胜门城门便缓缓开启,一营禁军士卒举着矛戈列队从各处军营走出,汇成一条长龙出城。借着蒙蒙亮的晨光在驿道两旁布起了防线。

为了给赵宗绩挣足面子,文彦博是下了血本的。从汴京城到京南驿二十里长的距离,每隔二十丈远,便搭起一座彩楼,彩楼两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禁军士卒们皆衣甲鲜明,军官还披着猩红的披风,更显得威武不凡。

天公也作美,最近这段日子整天响晴薄日,气温一直在回升。非但驿道上,驿道两旁的残雪已经扫得干干净净,还摆上了无数长桌、香案……这是为了方便百姓“醴酒香茶、壶浆箪食”的。

生怕出什么状况,文彦博二更天就来到现场,再次确认了各个环节,一直忙到五更天,才在驿道旁的芦棚里歇歇脚。

此刻天光微曦,没有一丝风,让人觉不出是深冬来。这对演礼和观礼的,都是最好的消息。否则要是北风呼号、大雪漫天,不敢想象会多么狼狈冷清。

这让文相公彻底放心,老怀大慰道:“仲方,你养的那些大食门客还真有两把刷子,让他们说着了,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啊!”

“主要还是王爷洪福齐天,相公心诚则灵。”虽然各部里都是昔日的老部下,但文彦博真正放心的没几个。这种绝对不能出错的大事,他自然要抓陈恪的壮丁。不光陈恪搭上了,他的武学生们也被文彦博要求,担任仪式的仪仗警跸,为了这天的大典,已经操练了整整一个月。

“哪里哪里。”文彦博除了对韩琦不客气,对其余人都温和有加,何况是陈恪乎?“快坐下来暖和暖和,吃点喝点,咱们得折腾到下午呢。”

“多谢相公。”如今的陈恪,走的是大儒路线,一举一动执礼甚恭,一点骄矜之色都没有。

“你怎生变得如此无趣。”文彦博揉着冻麻了的鼻子,瓮声瓮气道:“老夫还是喜欢那个肆无忌惮的陈仲方。”

“这几年弹劾我的奏本,可以当柴烧一冬了。”陈恪苦笑道:“任谁被这样整,都会小心很多的。”

“怕啥。”文彦博笑道:“人家大中丞都说了,这大宋朝出了个‘弹劾无效’的陈仲方,御史们都不愿再自找没趣了。”

“其实换成谁,哪怕只遭受十分之一的弹劾,也该坚决辞官了。”陈恪这个汗呀,苦笑更重道:“下官却不动如山,可想风评如何。”

“你是有不能辞官的道理。”文彦博温声道:“你要是真走了,岂不正中他们的下怀?”

“是啊。”陈恪点点头,轻声道:“正因如此,下官才赖着不走。但是几年下来,我已经不堪重负,等到尘埃落地的那天,就是我辞官之日。”

“瞎说,官家是不会放你走的,我也决不答应!想都不要想!”文彦博断然道。心里却有所明悟,这陈恪实在太聪明了,绝对不能跟这种人为敌!

“呵呵,文相公就不要强人所难了。”陈恪笑道:“再说我也不离开汴京,我要全力经营我的智慧院……”

“不要再说了,此事不容商量。”他越是这样,文彦博就坚决:“绝对不可能!”

“唉,到时候再说吧。”陈恪苦笑道:“先集中全力忙正事儿吧。”

“到时候也没可能。”文彦博大摇其头,刚要再说什么,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便住嘴道:“什么事?”

“相公,开封府在封锁通往万胜门的各条街道。”他的亲随官员急声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