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政事堂例会后,韩琦虎着脸,来到了文彦博的值房。
“韩相怎么有空过来。”文彦博起身相迎,面带笑容。
“有件事文相处理的欠妥。”韩琦压着火,坐下道:“我过来和你说道说道。”
“是么?”文彦博吃惊道:“下官回京不久,看来连政务都生疏了,还请韩相不吝斧正。”
“斧正谈不上。”见他态度诚恳,韩琦心说,估计是这厮还没进入状态,稀里糊涂办了错事,待我点醒他:“只是有些案子非比寻常,不能一概而论……”
“什么案子?”文彦博一脸迷糊道:“还请韩相说明。”
“……”韩琦这个郁闷啊,暗道:“难道这厮已经退化掉了?”便黑着脸道:“过了审案期限的还有哪桩?”
“你说那个二股河的案子啊。”文彦博恍然道:“韩相的意思是?”
“这是文相公负责的范围,我不好多嘴。”韩琦微微皱眉道:“但是希望你以大局为重……”顿一下,还是慢吞吞道:“离过年还有两个月,这也是官家承诺的期限了。”
“原来如此……”文彦博又恍然,似是沉吟片刻道:“那更要速速结案,还王爷一个清白了。”
韩琦就是个傻子,也听出文彦博的意思来了。登时怒目而视道:“你什么意思?”
“下官倒想知道,韩相什么意思?”文彦博一脸不解道:“马上就要立储了,还不赶紧证明王爷的清白,岂不误了大事?”
“你!”韩琦心中怒骂,要是赵宗实真清白的话,我还用费这个鸟劲?他心里抱着万一之念,是不是这文彦博想在殿下面前立功?遂压住怒气道:“这里面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说清的,只怕有人从中捣鬼,反为不美!”
“韩相不信我的能力?”文彦博沉下脸道:“在我看来,殿下没有问题,很容易洗脱的,若是洗不脱,一切唯我是问!”
“哦?”韩琦愈加相信他是想立功了。面色缓和了些道:“不知文相打算怎么办?”
“照常办就是。”文彦博笑道:“该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总之殿下没有责任。”
“呵呵……”韩琦见他果然有跟自己别苗头的想法,但转念一想,如果能尽快将赵宗实摘出来,实在再好不过。不如先忍上一忍,待事成之后再跟他算账。
“那老夫就拭目以待了。”归根结底,他还是相信文彦博的能力的。
“不会让韩相失望的。”文彦博点头笑道。
※※※※
这一天也是开封府衙放告的日子。就像后世影视剧上演的那种,大老爷坐在堂上,两边衙役高呼威武,然后百姓依次上堂告状。
放在十年前,哪怕知县也不会这样做,百姓想要告状,先得请人按照官府要求的格式写好状纸,然后递到刑房中,由书吏递交给大老爷的。这其中不可避免的出现胥吏上下欺瞒,贪赃枉法,戕害百姓的弊端。
包龙图打坐开封府时,下令打开衙门的大门,诉讼当事人可以直接到他的案前起诉,不经书吏转手,一时间宵小为之震慑、百姓高呼青天。
后来接任的欧阳修也萧规曹随,这前后两任长官德高望重,如今又位列宰辅,便把坐堂接案形成了开封府一项制度。
如今的权知开封府是赵卞,此老虽然论强力不如包公,论名望不如醉翁,但胜在兢兢业业,心思缜密,且与宗实、宗绩两边的关系都不错,所以这个府尹倒也坐得安稳。
放告日这天,衙门发头梆、打开大门后,皂隶就在大门两侧竖起“放告”牌。起诉的人们早就在照壁前等候,见了出放告牌,就到东侧排队。待发二梆后就被皂隶领到大堂院落内等待。
赵卞升堂后,告状的人就依次从东阶上月台,将状纸递交给坐在长桌后的刑房书吏,到大堂门外向府尹行礼,再从西阶下来等候。
刑房书吏将状纸逐一登记,等到全部收齐,再交给开封府推官。推官呈上府尹,赵卞便逐张翻阅,他要找找有没有谋反、人命之外的大案。其实天子脚下,哪有那么多大案,九成以上都是纠纷、斗殴、争产之类的小案子,这些由推官、通判、少尹们处理即可。
当翻到中间一张时,赵卞突然愣住了,好半天没动静。候在一边推官见状凑过去一看,也是吓了一跳,只见一张状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每个人名上都按着血红的指印。
“这么多人联名告状?”推官往后翻了几页,竟全都如此,不禁低呼道。
“四百八十三名二股河民夫家属联名上告。”赵卞回过神来,喃喃道:“这下乐子可大了……”定定神道:“何人递的状纸?”
“在堂下候着呢。”
“叫上来。”
“是。”推官看看状纸首页的告状人,喝道:“传孙启功上堂。”
听到呼唤,便见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快步上了大堂。待其大礼参拜后,赵卞命他站定,细细打量起来,只见此人虽然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一脸的坚毅表情。
“你叫孙启功?”赵卞发问道。
“是。”年轻人点点头。
“哪里人氏?”
“京东路齐州人氏。”
“既然是齐州人氏,为何不在齐州告状,跑到汴京来作甚?”赵卞冷声道。
“因为齐州不受理,京东路提刑司也不受理。非但不受理,还派人盯着我们,哪个敢离开齐州,便被抓紧大牢,轻则吃顿棒子,重则发配沧州!”年轻人面露悲愤道:“小人是从登州坐船,绕道扬州,沿着汴河一路行乞,才到了汴京的。”
此言一出,堂上众官吏皆惊,什么样的案子,竟让京东路两级衙门忌讳若斯?
赵卞也是暗暗叫苦。其实他一开始是在寻思,是否将这个案子沉了,但仔细一想,不行。这干系实在太大,纸里包不住火,自己犯不着去替别人顶缸。不过若能把这烫手的山芋丢出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就算提刑司不受理,你也该到刑部去上诉。”赵卞厉声对那孙启功道:“这里是开封府,只管东京的事,管不着你京东路!”
“怎么会这样?”那孙启功一听急了,大声道:“我在家乡是听说,开封府尹包龙图专门为民伸冤,不管什么人,只要告到他面前,他一定会给一个公道的!”
堂上官吏闻言不禁暗笑,殊不知现在的开封府尹姓赵不姓包。赵卞却面红耳赤,好不惭愧:“你却找错人了,如今包龙图已经是包相公,不在开封府了。”
“那我去找他去!”孙启功倒也干脆:“大人把状子还俺吧。”
“什么话!”赵卞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去找老包,不然自己的脸算是丢尽了。便板着脸道:“难道没了包龙图,开封府就不审案了么?”
“你刚说管不着京东路的……”孙启功小声嘟囔道。
“但你告的是庆陵郡王,郡王府在汴京,开封府自然管得着。”赵卞心说,我怎么被这二杆子挤兑住了?
“那太好了,是俺太急了,没听大人把话说完。”孙启功大喜过望道:“原来大人也是青天啊!”
“青天不敢当。”赵卞冷冷道:“你告庆陵郡王何事?”
“我告他……”孙启功闻言表情一沉,悲愤道:“我们告他害死民夫,污蔑死者!”说着他便将来龙去脉大声道来:
原来去岁修河,因为工程延期到腊月,加之这几年出奇严寒,是以冻毙者不计其数,仅齐州一地派出的两万民夫,就冻死了五百人。然而更让人震惊的是,事后齐州州衙公布的死难者名单上,却只有寥寥二十人,其余四百八十人,全都被当做逃匿处理。
这让那四百八十户的家人陷入了恐惧,尽管宋朝没有连坐,但作为犯人家属自然抬不起头来,子孙也不能考科举、吃公家饭,甚至因为身家不清白,连子女婚事都成了问题。
但很快,人们便得知了真相……尽管官府恐吓过回来的民夫,但想让两万张嘴保持缄默,那是神仙也办不到的。据民夫们说,那四百八十人根本没有逃匿者,而是被冻死后烧成灰了……
这些个死者家属便开始上告讨说法,便有了之前孙启功所说的情形。至于为何把赵宗实当成第一被告,据说是得了高人指点,这样有利于引起朝廷重视。
“孙启功!”赵卞厉声喝道:“胆敢污蔑郡王,流徙三千里,你知道么?”
“我死都不怕,还怕那个?!”孙启功大声道:“只求青天大老爷,能还我五百死难的乡亲一个清白!俺就是死了也值!”
“来人,先把他收押起来。”赵卞挥挥手道:“待本官来日开审。”
“为什么收押俺?”孙启功大惊道。
“你有污蔑郡王的嫌疑。”赵卞冷声道:“带下去!”
衙役们便不由分说,将那孙启功押下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