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赵祯终于点头,赵允让那张死气萦绕的面孔,竟倏地散发出光彩来。

就这一下,在赵祯眼中,他的形象便与那位老太太重合了。而官家自己,则化身为太祖皇帝,在濒死的母亲床前,被强迫答应她的遗愿。

“不知我这些儿子里,哪个能中官家的意?”赵允让趁热打铁,绝不给赵祯反悔的机会。

“这……”赵祯有些木然道:“都很好,都很好……”

“娘娘怎么看?”赵允让望向曹皇后。

“那就十三吧。”高滔滔和她母亲曹氏,早就用迷魂汤把曹皇后灌住。何况对曹后而言,赵宗实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又是她的外甥女婿,亲上加亲,总比别人要靠谱许多:“这孩子秉性良善,和我们夫妻又有感情……”

“十三……”赵允让的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腔了,他颤声道:“过来拜见你父皇和母后吧……”

众兄弟羡慕嫉妒恨地望着赵宗实,虽然早知道他与他们不同,但今日这一拜后,从此便君臣分际、天差地别。不过亲兄弟当上皇帝,他们也能混个亲王当当,总比别人当上要好吧?

然而赵宗实的反应,却出乎人们的意料,他没有大家想象中的狂喜,那张憔悴的脸上,甚至半分表情都欠奉——只见他目光呆滞、神情僵硬,一片茫然地看着自己现在的父亲和未来的父亲。要问他和一截木头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眼窝子里还有两泡泪水。

其实赵宗实的心情不难理解……现在的父亲用生命给他换了个爹,这是两代人的夙愿,容不得自己不答应。不答应,你就老老实实守孝三年,看赵宗绩他们建功邀宠去吧,等你服阕复出,连黄花菜也凉了。

但老父行将就木,他要是一口答应,毫无障碍的抛弃旧爹换新爹,又跟畜生有什么两样?他倒不介意自己变成畜生,可让天下人如何评说?

是的,赵宗实已经以未来皇帝的标准要求自己了……

见他木在那儿,赵允让着急道:“十三,快过来给你父亲行礼!”

“我……”赵宗实却艰难摇头,哭成了个泪人,口里含混不清道:“我怎么能?我怎么能?”

“这孩子至孝,那就算了吧。”赵祯对此根本就没多大兴头的事,以为谁逼着他当吗?

“不行!”赵允让竟急得坐起来,拍着床沿怒吼道:“孽畜,你要气死我么!快过来!”

赵宗实身边的赵宗懿,也伸手去推他:“十三,你莫作不孝之人。”兄弟,别演了,小心演砸了,哭都没地儿哭去!

赵宗实这才爬到父亲床前,先给赵允让磕了三个头,哭得鼻涕都淌下来了。然后才转过身去,又给赵祯磕三个头道:“孩儿,拜见父亲……”

“唉……”赵祯表情怪异,想挤出一丝笑,却如何也笑不出来道:“好孩子。”

※※※※

赵允让不愧是杜太后的重孙子,办事一定要板上钉钉、再使劲捶上两锤才行。他立刻让人请宗正寺的人进来……得知官家驾临汝南郡王府,皇室近亲全都赶过来,送德高望重的老王爷最后一程。其中自然有宗正寺的几位首脑。

很快,北海郡王,知宗正寺事赵允弼、许国公、同知宗正寺赵承简便进来。

这时候,赵允让已经说不出话来,赵宗懿便代父亲道:“官家欲过继宗实为嗣,请二位叔叔出个文书。”这也算合情合理,因为按照宗法,过继子嗣的,要双方父亲在宗祠签字画押。赵允让现在状况,自然无法去宗祠,把宗正寺的人请来,也是一样的。

赵允弼已经听儿子说了,是以并不惊慌。反倒与此事没什么瓜葛的赵承简,惊得合不拢嘴道:“是么?”

赵祯此刻的心情,简直糟糕透顶了……在他眼里,赵承简扮演了赵普的角色,所有的角色悉数到场,就连自己的老婆也友情客串,目地就是逼他就范。

然而赵允让已经把他的性格摸透了。赵祯在士大夫不遗余力的教育下,养成了温良恭俭让的性格,说白了,就是宁肯委屈了自己,也不会当面给人难看,尤其对一个将死之人。

这一刻,赵祯深深体会到了太祖皇帝的无奈,谁说皇帝就能随心所欲来着?也有被人牵着鼻子走,没办法的时候!

赵祯没有否认,两人便赶紧写过继文书……这是宗正寺的日常业务,自然挥笔立就,然后端在托盘中,先给赵允让签押。

赵宗懿和赵宗晖,扶乃父起身,又握起他的手,想帮父亲签名。谁知他凭着自己的力气,便一笔一划的写下“赵允让”三个字,工工整整,一笔都不乱。

赵允让写完了,意味深长的看赵允弼一眼,想从他脸上,瞧出点什么。

谁知赵允弼一脸古井不波,望着赵承简端起托盘转身,突然低声说了一句:“看日子了么?”

“呃……”赵承简一愣,心说这急忙忙的谁去翻黄历,摇摇头,小声道:“没有。”

“寻常人家过继个子女,尚要翻翻黄历。”赵允弼正色道:“天家进人口关乎社稷,岂能草率?”

“也是。”赵承简点头,问道:“府上有没有钦天监发的历书?”

赵允让父子暗暗冷笑,他们处心积虑,自然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不一会儿历书送来,宗正寺的人一查,今天虽然不是个好日子,但“宜进人口”……进人口,就是过继子女之意。

看着官家在文书上落墨,赵允弼心中暗叹,儿啊,比起赵宗实他爹,为父实在是太不称职了……

※※※※

被折腾了一通,赵祯意兴阑珊,便起驾回宫。

虽然已经过继,但赵宗实请求留在府中,为老父送行。赵祯没有把他带回去的意思,便和皇后起驾回宫。

回到宫里已是深夜,皇后去坤宁殿,赵祯回福宁殿,两人并不住在一起。

更衣盥洗之后,赵祯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无比清楚今日过继赵宗实的意义——一欸明日里,翰林学士拟制诏告天下。朝野便知道,大宋朝终于有一位皇子了——之后人心向背,便如大江东去,不是任何人能改变了。

平心而论,赵祯对赵宗实并无恶感。善于理解别人的皇帝,知道赵宗实不尴不尬的身份,使他没法放开手脚做事,甚至要替别人承担许多骂名。所以赵祯从没用,是否有作为做标准,来审视过这厮。

至于人品学识,赵宗实看上去很像样子,至少赵祯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真要如此草率,就决定大宋朝的继承人么?赵祯委实难以放心。

从大里说,作为最了解这个国家的人,他太知道大宋朝,面临着怎样复杂而深刻的危机。所谓盛世,不过是块遮羞布,到遮盖不住的那天,内外交患一齐爆发出来,就是亡国灭种之日!而那一天,真得不遥远了……

往小处说,自己才五十岁,怎么也得有个十几二十年的阳寿吧?难道这么早确立储君?自己一天天的衰老,而储君却一日日的强大,怕是用不了几年,“天圣”、“明道”那样的日子,又要重临了吧。

难道自己的皇帝生涯,注定以傀儡始,以傀儡而终?

赵祯辗转难眠,躺着都难受,索性起身下地。

胡言兑见官家今夜像烙煎饼一样翻来覆去,怕是有事,故而没像往常一样退下,而是在帷幔外假寐。听到动静赶紧进来道:“大官这是要做甚?”

“睡不着,出去走走。”赵祯道:“你可不许拦着我。”

“外面更深露重,当心着了寒气。”胡言兑担忧道。

“把宗绩从辽国给寡人带回来的,那件水貂皮大氅找出来。”赵祯淡淡笑道:“不就行了?”

见皇帝一心想出去,胡言兑不忍再阻拦,便赶紧去御床边打开放便装的衣柜,看到里面一件件半旧不新的衣裳,连寻常富户也比不得。若是不说,谁知道此乃大宋天子的衣柜?

想到官家这几十年来,四季常服不过八套,换干洗湿,从无多余。无时不念国事之艰,民生之难。这样的好皇帝,老天爷却连个子嗣都不给,胡言兑便鼻头发酸,眼圈通红。

用袖子擦擦眼眶,胡总管抱着那件大氅转过身来,轻步走到赵祯背后:“大官伸手吧。”

有些愣神的赵祯,才依言往后伸开了手。胡言兑提起了大氅的两肩,让赵祯将手伸进了袖筒,再绕到前面替他将纽扣系好。然后到:“老奴这就去传随扈。”

“不叫随从。”赵祯摇头道:“就咱们俩,在院子里随便走走吧。”

“这……”胡言兑为难道:“大官的安全要紧。”

“你当还是从前啊?”赵祯不在意地笑道:“现在狄汉臣,把这皇宫经营的固若金汤,没什么好担心的。”

于是也不坐轿,也不带随从,胡言兑打着个灯笼在前引着,赵祯披着一件玄色的皮袍大氅,把帽子罩了头,主仆便出了福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