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汝南王府的人来禀报,说老王爷赵允让已经不行了。

赵祯早知道赵允让病重,但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到了大限,心里十分难过。毕竟是五十年的老兄弟了,要说没感情那是骗人的。

但他也不能贸然去探,因为臣子告病危,皇帝御驾探病,既是无上的殊荣,又是一份沉甸甸的压力——万一要是皇帝来过后,你又痊愈了,岂不是欺君之罪?这种情况下,做臣子的只有一个选择,就是一死以全名节。

赵祯是个体贴臣下的细心官家,自然要考虑到这一点,于是他先命胡言兑去探视道:“你去看看,果真不行了,赶紧来告诉我。”

打那之后,赵祯就有些心绪不宁,看了这场戏,更是心有感触。正在胡思乱想间,忽然见李宪垂手站在那里,便问道:“有什么事?”

“回大官,皇城司禀报说,刘华找到了,已经带进宫里来。”李宪轻声禀道。

“哦……”赵祯这下彻底没了听戏的兴致,挥挥手,让戏班子退下,缓缓问道:“在哪儿找到的?”

“大相国寺。”李宪回禀道:“这厮居然没离开京城,而是剃了个光头,藏在相国寺的禅院里。”

赵祯不说话了,一些他极力避免去想,却挥之不去的灰色回忆,涌上心头。

“要不要提审他?”李宪试探着问道。

“……”赵祯沉默片刻,摇摇头道:“让皇城司先审吧。”

“是。”李宪应道。

待李宪退下,赵祯的心情更加灰恶,他感到头痛欲裂,便让宫人为自己按摩。按了好一会儿,才昏沉沉的睡去。

等赵祯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下去。他一睁眼,就见胡言兑已经回来了,便问道:“你去瞧得怎么样?”

胡言兑回道:“老王爷病得不轻呢!太医说最多挨不过一个晨昏了。不过神志倒还清醒,他自个说这叫回光返照,说是临死前要觐见皇上一面……”

“那就备轿吧,为寡人换微服。”赵祯想一想道:“再叫上皇后。”赵允让非但是大宋的王爷,还是赵祯的兄长,作为弟弟弟媳,帝后应当一同去见他最后一面。

胡言兑为难道:“这会儿出宫的话,宫门落锁前指定回不来了。”宫门的开闭有无比严格的时间限制,连皇帝也必须遵守……当然,赵祯可以让守门太监开门,但必然会遭到朝臣的责难。

“还是今天去吧,我那老哥哥不等人……”赵祯想一想道。

“是。”胡言兑不再多话,为赵祯备轿子,接上同样换了便装的曹皇后,在苍苍暮色中出了宫。

汝南王府的正门,就开在御街之上,距离宣德门不过一里之遥,须臾便至。

到了门前,王府已经大门紧闭,两盏写着“汝南郡王府”的大灯笼,在寒风中瑟瑟摇动,显得颇为凄凉。

胡言兑去敲门,里面应声道:“关门之后,概不见客!有事明天再来吧。”

胡言兑低声道:“是官家和娘娘来探视老王爷了。”

里面登时忙乱起来,过得片刻,中门忽然大开,赵宗懿率领众兄弟迎出来,大礼参拜道:“老父病重,无法出迎,请官家和娘娘恕罪。”

“寡人来探视兄长,何须多礼?”赵祯说着放下轿帘,轿子径直抬入了王府。

胡言兑小声嘱咐赵宗懿等人道:“官家今日微服前来探视,传谕家人不要走漏了风声。”

赵宗懿自然连声应下,引着官家夫妇的轿子直趋后院,在王府内寝门前落下。

按照胡言兑的指令,府上已经摒退了闲杂人等,只有赵宗懿兄弟几个随侍。因为皇后也来了,所以赵宗懿的老婆高氏,还有赵宗实的老婆高滔滔也留了下来……她俩都是曹皇后的外甥女。

赵家兄弟一面将官家夫妇请入内室,一面赶紧通知老父说:“官家来探视了。”

赵允让原先昏昏沉沉躺着,闻言挣扎着让人扶起来,要下地向赵祯夫妇行礼。

却被官家一把按住道:“躺好了,我俩是微服出游,顺便来瞧瞧你。”之所以这样说,是为防止万一赵允让没死成,而打下伏笔。

官家的一片苦心,赵允让岂能体会不到,两行混浊的老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赵祯见状,也不觉心酸,眼睛里也蓄起了两泡热泪,紧紧拉着他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一旁的曹皇后等人,自然也陪着掉下泪来。

赵允让和赵允弼,是赵祯从小的玩伴,青年时陪太子读书,壮年时为他管理宗族,虽然是叔伯兄弟,但在赵祯心里,其实与手足无异。虽然后来因为某些事情,两人有些生分了,但值此生离死别之际,往日的恩怨早就抛诸脑后,官家心中只剩下满腔的不舍与心痛。

两人拉着手,相对垂泪了半晌,赵允让才哆哆嗦嗦道:“老臣要去见真宗皇帝了,官家可有话要我带去?”

赵祯刚止住泣,又泪眼涟涟道:“不孝子万般愧疚,无言以对我父皇……”

“官家何必如此。”赵允让轻声安慰道:“大宋朝几十年来政治修明,海晏河清,正是千载难逢的盛世,你无愧于列祖列宗。”

“惭愧啊……”赵祯默然,转个话题道:“老哥哥素来清介孤寒,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但说无妨,我一定照管。”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臣没什么好担心的。”赵允让叹口气道:“何况老臣也不孤寒,我虽然愚鲁,却有二十几个儿子,十几个孙子,他们平时在我膝前承欢,我病了就争着在床前侍疾,我死了之后,他们也会逢年过节祭祀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赵祯闻言心里酸酸道:“老哥哥儿孙满堂,这福气煞是让人艳慕。”

“可越是这样我就越难过……”谁知赵允让却一脸凄哀道。

“何也?”赵祯不解道。

“因为官家年已半百,膝下却仍无子息。”赵允让定定望着赵祯,流泪道:“见到真宗皇帝,他肯定要问我,为什么你儿子那么多,却让我儿子孤苦伶仃,你怎么这么自私?我实在不敢去见他呀。”

在中国古代,兄弟间过继后代,是很正常的事情。为了延续香火,没有儿子的家庭,会从儿子多的兄弟家里,过继一个或几个男孩。被过继男孩的亲生父母,从此成了他的叔伯、婶婶,牺牲不可谓不大。

所以赵允让这样说,也不算怪异。

“没是,我已经习惯了。”赵祯摇摇头,凄然道。

“唉,原先有公主陪着你,所以你不感到孤独。但现在连庆寿公主都要出嫁了,你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处理国政之余回到后宫,你能和谁说说话呢?天伦之乐怎么可以缺失呢?”赵允让见赵祯面上并无不快,更加放胆道:

“老臣恳请官家,从宗子中找一二可心之人过继吧!”赵允让说完,紧紧盯着赵祯。他的一干儿子,也紧张地盯着官家,寝宫里的气氛,迅速由伤感转为紧张。

赵祯的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下午看过的《金匮》,杜太后临终前,逼迫太祖立太宗为嗣君的场景。

他还记得太祖唱过这样一句:“老人家临终心意如何逆?”

“老人家临终心意如何逆?”赵祯万想不到,自己竟然也面临同样的处境。

※※※※

见官家久久不语,赵允让紧紧握着他的手,哭出声道:“官家不必考虑我的感受。我有二十多个儿子,少上一两个算不得什么。请官家从中找一个你中意的做儿子,让他陪伴你左右,和你逗逗闷子吧。”

对方临死之人,又以亲情人伦而论,赵祯竟说不出个“不”字,一时间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作答。

赵允让说完了,许是由于过分激动,竟剧烈的喘息起来,面如金纸,满脸汗珠。一只手却紧紧抓着赵祯的手不放开。

“快传太医……”赵祯叫一声,对赵允让道:“治病要紧,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不……”赵允让艰难的摇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两只眼却死死盯着皇帝。

赵祯见他这样子,似乎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候,更加无法拒绝……

太医来了,见这样子,不敢上前。

赵祯活动下手腕,想抽出手来,谁知被赵允让攥得严丝合缝,根本不给他挣脱的机会。

赵祯无奈,望着躺在床上的赵允让。赵允让仍是死鱼一样躺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官家,就是不撒手。

“大官,大伯也是一片好心。”这下连曹皇后都看不下去了,出声相劝道:“咱们就答应他吧。”

这时候,赵允让的嘴角,开始淌血,显然到了最后关头,但他圆睁着双目,就是不闭上。

种种情势之下,赵祯不得不点头道:“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