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和开封之间,只有四百里而已,驿路如流星,朝发夕至。
是日暴雨倾盆,电闪交加,赵祯正在御堂中,与宰相们商定禁军清查空额后的安排……那么多空额查出来,不可能简单的一裁了之,相反,还得补上缺员,使禁军恢复战斗力。所以留多少、减多少,是个大问题,必然也会引起激烈的争执。
三司使自然想多裁一些,减轻财政压力。枢密院自然想多留一些,保证军队的战斗力,而中书省则要帮着皇帝平衡两者,使结果兼顾国防与财政。
相公们争得不可开交,赵祯让御厨为他们备膳,吃饱喝足了好继续再战……相公们对此激动不已,有些人眼泪都下来了。这不是因为他们贱骨头,大宋朝是历史上最宠重臣的朝代,没有之一,什么样的恩典,都不会让他们动容,何况区区一顿御膳?
让他们激动的是官家的变化——怠政多年的皇帝,终于肯加班啦!这是要振作的信号啊!
相公们一边斯文的用膳,一边心潮澎湃道:“大宋朝,终于要迎来转机了!”
赵祯也陪他们一起用膳,然而他的饮食很清淡,甚至不如大臣丰盛。对此,相公们曾经提出过批评,认为不合上下尊卑。但赵祯说,清清淡淡才是养生之道。大臣们说,那我们也陪着清淡。赵祯却不许道:“别人会认为,寡人慢待了宰辅,令天下士人寒心。”
于是这副千古唯一的奇景,便在大宋朝上演了。
赵祯此刻已经略饱,正端着一碗二米粥,慢条斯理地喝着。突然见李宪从殿门外急匆匆进来,低声禀报:“洛阳八百里加急。”
相公们几乎同时停下箸、搁下碗。
“继续吃。”赵祯却淡淡笑道:“担大任者,当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这才对李宪道:“呈上来吧。”
“喏。”李宪应一声转出去,再回来时,身边跟着一个浑身湿透的信使,虽已擦干了身上,但每走一步,还是在御堂的地砖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
大宋规矩,非国之大事,不得动用八百里加急。而八百里加急,也必须要当着皇帝的面开封。
文彦博不可能不知道轻重,所以赵祯虽然面上淡定,心里还是缩成一团。
胡总管接过信,查验了封口和签押,确认无误后,才奉给官家。
赵祯接过来,拿起桌上的拆信刀,将封口裁去,掏出里面的信瓤,展开一看……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风雨骤然间大了起来。暴雨挟着尖厉的呼啸声从远处、从四面八方刮进了殿门。御堂的窗户吱嘎直响,一道道纱幔呼呼乱舞,殿中的红烛、宫灯,也被吹得猛烈摇动,各种影子便跟着乱晃起来,就像是群魔乱舞。
尽管如此,相公们还是看到,官家的脸上血色全无,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信纸,就像要用目光将其点燃一般。
“关了,快把殿门关了!”胡总管低声对一种小黄门下令道。
守在御堂门口的几个小宦官,赶紧顶着风。从里向外费劲去关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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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顶着好大的风,宦官们终于把殿门关上,那狂暴风和雨刹时间被关在殿外,声音也小了很多。
灯影停止晃动后,群臣只见官家的表情恢复了平静,只是脸上仍一片煞白。
赵祯将那封信,缓缓收入袖中,吐出尝尝一口浊气道:“继续吧……”声音发颤发紧,显然在强作平静。
“天色不早,还是改日再议吧。”富弼就是再不晓事,也能看出官家是在强压着怒火,这种状态别说讨论国家大事了,就算好好说话也不可能:“官家早些歇息吧。”
至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既然赵祯不说,他自然不会问。
“也好。”赵祯缓缓点头。
“臣等告退。”众相公便齐齐起身施礼,见赵祯微微点头,便鱼贯往殿门走去。
“包卿家你留一下……”众臣将要离开御堂时,赵祯又开口了。
包拯便站住脚,走了回去。
其余人则离开了御堂,来到垂拱殿门口。
廊檐下,一顶顶抬舆,一群穿雨衣的小黄门,已经在那里静候。官家体恤重臣,赐他们在皇宫乘双人抬舆……所谓双人抬舆,看上去就像是用两根杆子驾着一把椅子,谈不上多舒适,可比用双脚丈量地面,要轻松太多。
关键是,这是一份死后要写进墓志铭里的荣宠。
晴日,这些抬轿都是在垂拱门外等候,但遇到这种恶劣天气,他们会在殿门口迎接诸位相公,当然会在抬舆上加个防雨的罩子。
上轿之前,富弼回头望一眼已经紧闭上的殿门,深深叹了口气,转回头来,他望着韩琦道:“是不是有人捣鬼……”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让韩琦一愣,恰这时,一到闪电划过,天地间亮如白昼,照亮了相公们那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有的写满紧张,有的满是担忧,还有人眉头微蹙,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韩琦开口说了句什么,但正好响雷在耳边炸响,谁也没听清。待到雷声过去,他已经坐进抬舆里。
但富弼和他几十年的交情,仅看口型,就知道他说了句什么:
“天下下雨,娘要嫁人!”
“谁也拦不住么?”富弼不禁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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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名府,好一个响晴薄日。
赵宗实一声令下,那些被软禁起来的军官,可就遭了殃。原先虽然捞不着出门,可还能好吃好喝、三饱俩倒。这下子,连饭都不给吃,谁能受得了?一个个饿得爬不起来,眼看就顶不住了。
河北路的官员们瞧不下了去,本来看在你是未来皇储的份儿上,让着你,不跟你一般见识,怎么就蹬鼻子上脸了,一点面子都不给呢?
真以为没法对付你?简直是笑了个话。
于是两天之后,边境警讯四起,一本本奏报冒烟燎火的递到大名府,说辽人趁着宋朝军队不许出迎,大肆越过边界,烧杀抢掠。
赵宗实起先不为所动,但边患越闹越厉害,死伤失踪的人数节节攀升,甚至出现整村被屠的惨案……至少是这样报上来的。大名府的官员们,又整天在他耳边危言耸听,好像再不放人解禁,辽国人就会大举入侵,大宋便会亡国灭种似的。
赵宗绩这下慌了神,他倒不担心辽国打过来……辽人的信誉还是不错的,值此两国刚刚缔约之际,趁机越境打谷草会有,但断不会大举进攻。可是三人成虎啊,他担心京里的风言风语,担心那些清流大臣,会不会将自己视为“酷吏”,担心官家会不会认为自己无能,担心那些支持河北将门的家伙,会不会鼓吹辽国威胁论,煽动朝廷把自己调回去。
这可是自己第一次办差,要是灰溜溜的收场,可该如何是好……
虽然他面上还不动声色,但有人已经从他的举止变化,看穿了他的心理。
这一日,赵宗实正在签押房审阅文件。刚刚坐定,便见大名府尹李昭亮,红光满面的大踏步进来。
赵宗实连忙起身相迎,笑着让座道:“听说老爷子偶感风寒,本想把差事料理得略有头绪就过去瞧你,不想你老竟来了。”说着端详起来道:“看气色该是大好了吧!”
李昭亮只一笑,挥手令众人都退下,撩起衣摆坐下,笑道:“小王爷惦记着我,我更惦记你呢!老朽的病依然好了,可小王爷的病,何时才能好呢?”丘八就是丘八,到老了也不会拐弯。
“我有什么病?”赵宗实干笑道:“能吃能睡,身体好着呢。”
“小王爷得的是虚火大热之症,得吃点凉药泻泻火。”李昭亮笑道:“讳疾忌医可要不得。”
赵宗实心里暗骂道:“老丘八开的什么药?非得把人拉死不行。”
见他不动声色,李昭亮又笑道:“小王爷不要多心,你自问来大名府之后,我待你如何?”
“竭诚竭力。”
“可曾给你使过绊子?”
“一直很配合。”赵宗实的脸色缓和不少。
“是,老夫一直在压着那帮王八羔子。”李昭亮笑道:“这话本不想对小王爷说,老了老了,有些磨不开脸,不想跟表功似的。”
“多谢老爷子照拂。”赵宗实起身行礼道:“这些事你不说,我还不知道的。”
“小王爷这下应该明白,老臣的心迹了吧?”李昭亮定定望着他,捻须笑道。这话说的露骨,在目前这种情势下,已经不能更直白了。
“明白。”赵宗实点点头,有些兴奋道:“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既然小王爷明白,那我跟你说几句掏心窝的话。”李昭亮呵呵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