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骄阳高照。宽阔笔直的官道上,一队人马迤逦而来。这队人马有二十多骑,大都是神色肃穆的劲装汉子,清一色光着头,穿着黑色的武士服,正神色警惕的环卫着中间的八辆马车,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暗道,八成是护送什么王公官眷进京的吧。
但马车上,并非坐着什么达官贵人……至少目前还不是,而是在眉州老家蛰居二十七个月的苏氏一门。他们父子三人和两个女儿、两个儿媳妇,居丧期满两月后,便将祖宅托付族人,举家东迁赴京。
这是苏轼兄弟第二次踏上入京的道路,与前次的前途未卜、风尘仆仆不同,这次有妹夫派来的人马全程护卫,自然走得轻松惬意。且他们父子三人,已经是文名大著,兄弟俩更是功名在身,宦途成功几乎已成必然。
马车内的苏轼,越近京城,便越是心潮汹涌。中进士已经两年半,自己却一直蛰居乡野,虽然这段日子,是自己有生以来最快活惬意的……兄弟二人带着年轻的妻子,游遍了蜀中的山山水水。四川是个极美丽的地方,有青山秀水、有佛寺古刹,涉足其间,令人有超然出尘、极乐忘忧之感。
他还不时陪着妻子,回到青神县岳家省亲。王家是个大家庭,岳父王方兄弟三人,除他本人仅有一子一女外,其余两位都子息繁茂,共有三十名后代。苏轼和王弗,便常与这些堂兄妹们四处游玩,白日以野外宴饮为乐。夜里便坐在茅屋之外,吃着炒蚕豆、喝着黄娇酒,仰望满天星辰吟诗作对。当然这种时候,他都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个。
苏轼那横溢的才华,也为他引来了一段隐秘的婚外之情,在王家的堂兄妹中,有一个最小的女孩,唤作二十七娘,后来苏轼为她起名叫做“润之”,生得柔美无双,极其仰慕他的才华。以苏轼的敏感,自然察觉的到,他也很喜欢这位小姨子……不过两人发挥情、止于礼,并没有逾矩行为。
这次苏家举家离乡,十年之内应该不会再返回,那小小的暧昧,也只能淡淡的遗憾,永远留在彼此心里了……
虽然日子过得快活,但大丈夫学有所成,总是要经世致用的,尤其是眼看着同年们建功立业、扬名天下,让一直以孟子王者师学为圭臬,希求为国为民、一展胸中所学的苏轼,心里十分着急。
此刻马车在驿道上奔驰,两旁景色快速向后倒去,苏轼感觉困局车里,视线受阻,便干脆命人把车轿上的顶也卸了,门帘窗帘也取了,以符风餐露宿之意。跑快了有时候还站起来,凭轼而立。车风扑面,衣袂飘飘,悲壮踌躇,总怀千古之感……
“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子由,我辈读书人追求的,不正是这般驷马风尘、经营八表的快意人生?”苏轼转头望向他的弟弟苏辙。
苏辙身材高而瘦削,不像哥哥那么魁伟……苏轼生得健壮结实、英俊挺拔,浑身上都带着勃勃的朝气,容易激动,滔滔不绝。苏辙却沉静内敛,喜怒不形于色,闻言淡淡笑道:“还需小心不要跌落马来。”
“哈哈……”苏轼大笑道:“若是没了起伏,人生还有甚乐趣。”
“放狗屁!”话音未落,后一辆车上,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皱纹深刻,古板严肃的面孔:“都已经是当爹的人了,还如此轻佻,早晚要吃大亏的!”
“父亲息怒。”苏轼缩缩脖子,小意笑道:“我是说着玩的。”
“哼……”苏洵放下帘子,不再看他。
这几年,苏老泉一直在等待京中的任命,妻丧与母丧不同,没有不许做官的限制。而且他已经结识了好些大僚名臣,那些人也很赏识他,答应会向朝廷举荐。等了一年时间,终于有圣旨降下,命他赴舍人院参加考试……舍人院是中书门下的机构,掌草拟官员的任免,及其它制词诏令,即两制中的外制,因用黄麻纸书写,又称“黄麻”。因为涉及到朝廷的诏书制词,任命之前都需要考试。
但苏洵给皇帝上了封奏折,以多病为辞,拒绝前往。可在给欧阳修、梅尧臣等人的信里,却说了实话……他已经考出了心理阴影,坚决不想再考试了。
第二年,他又接到朝廷的圣旨,仍是上一次的内容。并未言及免除任何考试,苏轼大失所望,他再度上疏推辞说“读书人之所以愿居官从政,欲有以报效国家也,否则为一寒士足矣。自己已年近五十,半百之年如何报效国家?”
但他又没把话说死,他说自己即将随子进京,届时当一谒当道,细叙情由。其实言外之意,就是我都这把年纪了,实已无意入朝为官,除非有人能帮忙,使我不再如童子之受考试……
见儿子们得取功名易如反掌,当父亲的既高兴又心酸,暗叹命运对自己不公。因此老苏变得愈发深沉莫测,对事对人,一概不通融假借,将身前这两匹千里驹,也随时勒抑,不许他们忘情奔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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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中间一辆车上,传来一阵男婴的啼哭,那是苏家的长孙苏迈,刚刚过了百岁,就跟全家进京,大家都担心他路上水土不服会生病。但小家伙一路上平平安安,让人松了口气。
听到这声婴儿哭,苏洵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不过,这小家伙的年纪,让他多少有点儿尴尬。因为苏迈是苏轼夫妻居丧期间有的,这在后世,绝对是大任性,大失于检点。但在宽松的宋朝,只会换来道学家们的侧目,仅此而已。
对于孩子哭,男人们并不在意,因为这苏家唯一的第三代,有四个女人围着转呢。
最大的那辆马车里,王弗和八娘,正在给苏迈换尿布,史氏和小妹插不上手,便在一旁逗孩子笑。
不一会儿,摆弄停当,王弗便解开前襟给孩子喂奶,三个女人便围着苏迈评头论足……无非就是夸这个苏家长孙虎头虎脑,眼睛大、皮肤白之类。听得王弗都不好意思了:“你们说得的是迈儿,还是年画上的福娃娃?”
“福娃娃也不如迈儿可爱。”史氏笑道:“你看迈儿这一笑,真是迷死个人。”
“这个喜欢孩子,自己也生一个啊。”王弗笑道:“光打雷不下雨怎么成。”
史氏面嫩,顿觉不好意思,马上将战火引向大姑和小姑道:“别说我,她们俩还不如我呢。”
“那不好说。”王弗笑道:“人家的男人早翘首以盼了,还不定谁快谁慢呢。”
“嫂子……”小妹如今是双十年华,早脱去少女的稚气,出落得容色绝丽,倾尘绝世。尤是那双流动着无穷智慧的大眼睛,足以让天下佳丽黯然失色。闻言咯咯娇笑道:“你现在好放得开。”
一旁的黄衫女子,容貌清丽,淡雅宜人,一双妙目明净澄澈。尽管已经二十六岁,可娇面凝脂、眉黛鬓青,美貌丝毫没有褪去,反而经过岁月的沉淀,更衬出她秀雅脱俗之美。听着弟妹们戏谑,她只是微微轻笑,用洁白的手帕去擦拭苏迈嘴边的奶水。
“不过说回来。”史氏压低声道:“这眼看就要到汴京了,你俩到底是咋想的?”说着看向八娘道:“八姐,你就放下包袱吧。”
八娘摇摇头,微笑道:“我早习惯这样了,这样挺好……”说着笑笑道:“没必要再自寻烦恼了。”
“人家陈二郎,可等了你十年啊!”史氏瞪大眼道。
“是十四年!”苏小妹纠正道:“从第一次见面,陈家二哥就喜欢上我姐了。”
“住嘴。”苏八娘登时红了脸道:“少来编排我俩。”
“果然。”小妹咯咯笑道:“陈家二哥的情意太重了,重得我姐放不下。”
“你看看,果然是女生外向啊。”史氏促狭笑道:“这丫头还没过门,就开始给自己大伯哥操心了。”
“嗯,必须的。”小妹却笑着点头道:“要有主人翁精神的。”
“臭丫头,越说越不像话。”八娘终于忍不住,伸出青葱般的手指,去戳小妹的纤腰道:“你还是想想,怎么过爹爹这关吧。”
“这有什么?”小妹淡淡笑道:“当初我既然开口让月娥姐姐进门,自然便不会让三哥坐蜡。”
“你倒是拿个办法出来呀?”史氏道:“不然赶明天他们翁婿见面,恐怕要发生血案的。”
“这也是难免的。”小妹叹口气道:“总得让爹爹出了这口气,才好计较。”
“小妹。”见她成竹在胸,王弗便不再问如何去做。转而问道:“你就不怕引狼入室?我听说,那柳月娥,经常打得妹夫满院子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