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这个名字,欧阳发登时了然了,因为之前虽然没见过,但王安石的大名他可是如雷贯耳,在传说中,这位先生除了行止极类圣贤之外,其最大的外在特点,就是生活上极度不修边幅。
据说,他能长时间地不换洗衣服,长时间地不洗脸、不漱口、不洗澡,他的袍子上到处都是汤汁油渍汗迹等污斑。一张脸已经分不清原先的颜色,走近了就能闻到浓重的体味……
好在王安石这时候,已经拥有极高的官声与文名,这种换在常人身上,肯定会叫人无法忍受的不修边幅,反而给他增加了魅力。士大夫们亦以不能结识王安石为最大的憾事……人们普遍认为,既然是高人么,自然就不能用一般人的标准要求他了。
尽管欧阳发也想不明白,稍微花点功夫,给自己洗个头、换身衣服,就能耽误了做圣贤?但哪敢对大有贤名的王大人不敬,赶紧把他请进去。
“介甫!”王安石一进去,欧阳修便看见他,高兴的起身相迎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说着朝众人大声介绍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安石!”竟是一脸的得意。
来宾却一脸赞叹道:“也就是欧阳公的面子了……”原来王安石是出了名的不合群、不应酬,就连公务酒宴都能推则推,何况是这种私人的宴会。结果就是王安石来京城半年多,除了与他有公务往来的,大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不是老夫的面子。”欧阳修笑拢着胡须道:“介甫和子固是同乡好友,不能不给他个面子啊。”众人便相随而和,向王安石致意热情的问候。
梅尧臣更是不嫌王安石有味儿,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对欧阳修结巴道:“醉翁,有介、介甫辈英才,我、我们可以瞑目矣……”他说话舌头有点大,原来是喝醉了。
为何还没开席,这老先生就先醉了?因为他看到陈恪带来的酒坛,想起欧阳发的话,实在好奇难耐,便要他开一坛尝尝。以梅尧臣和欧阳修的关系,自然完全可以,把陈恪当成小辈指使了。
“不是疼你喝。”陈恪笑道:“而是这酒劲儿大,空腹不能饮。”
“你小看叔叔了。”梅尧臣嘿然一笑道:“当年我可是能跟石曼卿一拼的酒国宰相,从来都是拿酒当水喝的,你听谁说,不能空腹饮水的!”他言语滑稽,引得众人笑成一片。
拗他不过,陈恪只好让人拿个茶盅过来,提起一坛,拍去泥封,登时满室皆是浓郁的酒味。
众人全都好奇凑上来,看陈恪往茶盅里斟酒,只见那酒液无色透明,如清水一般,浑不似平时所饮之酒。
“看着水一样,酒味可真大。”众人一边点评,一边怂恿梅尧臣尝一下。
梅尧臣好酒,早就见猎心喜,端起来嗅一嗅,一脸陶醉状道:“好浓的气味。”便仰脖一饮而尽,这是宋代酒鬼喝酒的习惯,想想后世怎么喝啤酒就知道了。
陈恪拦都没拦住。
在陈家兄弟、曾家兄弟和苏家兄弟,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只见梅尧臣的脸刹时间就白了,旋即又转红。他紧紧捂着喉咙,脖子涨得跟头差不多粗……
就在众人觉着,得叫大夫来看看时,梅尧臣的脖子渐渐复原,两手捂着肚子,长长吐出了一口酒气。
“这酒怎样?”众人急切问道。
梅尧臣看看他们,再看看那坛子酒,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道:“曼卿、曼卿,你死得太早了!”要是不明就里的,肯定得吓着,心说这酒能引起失心疯还是怎着?
不过众人却知道,这是对这酒的最高评价了。
曼卿就是梅尧臣方才说的石曼卿,名叫石延年,是梅尧臣和欧阳修最好的朋友。此人举止磊落、才气纵横,是大宋朝最有魏晋之风的士大夫。他活着的时候,人们把他和欧阳修、杜默并称“三豪”……欧阳修是文豪、杜默是歌豪,他则是酒豪。
“酒豪”自然酒量超人,他曾经和一个叫刘潜的朋友,到汴京的王氏酒楼,一句话也不说,坐下就喝,一坛喝完再开一坛,喝了整整一天。把店里的酒都喝完了,天也黑了,二人拱手而别,都不用人扶,跟没事儿人一样……至于回家后怎么样,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故事除了说明石曼卿酒量大之外,还说明了,这年代的酒,真是逊毙了——这是因为蒸馏酒的技术还没被应用。用粮食出来酿酒,杂质太多,酒精含量也太低。
所以这年代,吃酒之前要先用网眼筛子垫布过滤才行,因此叫筛酒;所以武松能连吃十八碗……
陈恪自然知道,低度酒经过蒸馏提纯,就可以得到高度酒,但他之前一直没搞过……因为蜀中市场有限,发明出白酒,就会抢占黄娇酒的份额,费那个劲儿干啥?
他是在给柳月娥治伤时,才意识到白酒不仅是酒,还是救命的酒精,这才下定决心搞出来。不过他也没有经验,只是在上辈子背医书时,记得《本草纲目》上说:“烧酒非古法也。自元时始创其法,用浓酒和糟入甑,蒸令气上,用器承取滴露。凡酸坏之酒,皆可蒸烧。”便依照这法子摸索了一段时间。
后来李简来了,陈恪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经过一个冬天的实验,总算摸索出一套还算成熟的蒸馏酒器。这批酒,又是特意经过反复蒸馏的,已经跟二锅头差不多了。
喝惯了低度酒的石曼卿,用喝黄酒的方法喝二锅头,不被辣得嗓子冒烟才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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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尧臣哭石曼卿,是因为石曼卿平生最恨喝酒无味。为了增添喝酒的乐趣,他创造了各种匪夷所思的酒戏,比如与客人一起披头散发,戴上枷锁绑上脚镣,边歌边饮,谓之“囚饮”;或者跟客人一起爬上树喝,谓之“巢饮”;还用稻草打成草绳,相互把对方绑缚起来,像只乌龟一样趴在地上,要喝酒时只管把头伸出去,喝完酒头又缩回来,谓之“鳖饮”。
这样的一位酒仙,最后果然死于酒——却不是醉死,而是馋死的。当今官家爱他的才,劝其戒酒。石曼卿一听,感动不已,赌咒发誓再也不饮酒了,结果却因积渴成疾而卒。
临去世前,家人给他倒酒,让这位酒豪喝完了好上路,但他却摇头不喝。
家人不解,还是梅尧臣了解自己的酒国战友,道:“他之所以搞那么多喝法,实在是因为酒太淡,必须加点滋味进去。现在好容易戒酒了,就不再喝这种让人意犹未尽的东西了。”
如果早有这种白酒问世,想必石曼卿不会带着遗憾去世了……
借着缅怀昔日老友之名,梅尧臣便左一杯、又一杯,品尝了起了这种浓香扑鼻、口感绵醇、回味悠长,空杯留香的白酒。
等见到王安石时,他的舌头已经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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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兄弟、宋端平和二苏,几个年轻人坐在一桌。酒宴还没开始,大家都在轻松的交谈着。他望着厅堂中谈笑风流的诸位来宾,竟然感动到想哭……欧阳修、曾巩、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唐宋八大家的宋六家,竟然齐聚在这一间屋子里。这样奢华的阵容,怕是在这个年代,也不会出现几次。
为什么没有照相机,为什么没有摄像机啊!
“子瞻,你是丹青圣手,一定要把今天这一幕画下来。”让苏东坡画下来留念,似乎比拍照有意义多了吧?
“不好吧……”苏轼这还是第一次拜会文坛盟主,手脚都不知往哪摆,又怎敢造次?
“怎么不好,此乃人间盛事,不作图纪之,才是罪过呢。”陈恪猛然想到,千年之后,李公麟画、米芾题词的《西园雅集图》,都能成为价值十亿美元的日本国宝,现在来宾的含金量,可比西园那次高多了!
苏门六学士,能跟宋六家比么?李公麟能跟苏东坡比么?这幅画到时候,起码得买二十亿美元吧!自己啥也不用给子孙后代留,光留这幅画就行了!
陷入无限意淫的陈恪,热血沸腾了,马上招呼欧阳修七岁的小儿子道:“和尚,快取笔墨丹青来。”
欧阳辩最听陈恪的,马上撒开小腿跑到书房去,一会儿就把他哥的全套画具拿来了。
“真要画?”在陈恪的逼迫下,苏轼无可奈何,只好抬头观察场中,心里开始构图。
不用说,作为文坛盟主、此间主人,欧阳修必然是图画的中心,可是欧阳学士去了哪里?
扫视一圈他才看见,原来欧阳修竟然站在院中,举杯望着外面的天空,默念有词,然后把酒洒在地上。如是再三,才把酒杯交给长子欧阳发,转身进了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