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陈家毕竟理亏在先,陈恪也不算无辜,所以他登门道歉也是理所应当。只是想一想,要去那家跋扈的人家,先吃下马威、再吞荷包气……自己还得低三下四装孙子,陈恪就一阵阵的头痛。

这还好说,毕竟为了小妹,忍一忍就过去了,全当被狗咬了就是。柳家第二个条件,才是真正让他踯躅的原因……按说兄弟易娶、并非奇闻,对方也算是通情达理。但是,一个困扰他多年的典故,字字如山的亘在他的眼前:

河、东、狮、吼!

被苏东坡那个没良心的家伙一宣传,竟然连千年后的人都知道,陈希亮的儿子怕老婆,陈季常这小子,不许喝花酒、不能养歌姬、动辄被罚跪、有时还挨揍……让人笑话了一千年啊一千年。

如果陈季常是受虐型的倒也无妨,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呗,别人管不着。但后来,陈希亮一去世,他就和柳氏分居,一辈子再没见面……可见这小子,并无一点幸福可言。

历史拐了个小弯,似乎又回到正轨……但六郎是陈恪看着长大的,说长兄如父一点也不夸张,试问,做哥哥的怎能忍心,为了自己的幸福,就把弟弟往火坑里推呢?

所以此事不能答应,还得再作计较。只是这番心思,又无法对人言,就连陈希亮也没法说……难道说,你未来的儿媳妇,会把你小儿子,送上怕老婆协会秘书长的位子,被人耻笑一千年啊一千年!信不信陈希亮能把他送去看医生……

一夜思量无果,只能暂且把此事一放,等见到曹氏再想办法。还是先忙正事儿吧。

※※※※

夜里,睡得迷迷糊糊,陈恪便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披衣起来查看,见是陈希亮的书童,在给毛驴配鞍具。

“这是要去哪?”

“官人上朝啊。”书童早不是陈希亮从四川带出来的那个……当初那个书童,在小亮哥遭难后,便不知跑去了哪里。

“这么早就上朝?”陈恪看看天,还月明星稀:“这才四更天吧。”

“你以为当官容易啊。”前厅门打开,已经换好朝服、外罩风衣的陈希亮,从侍女兰佩的手中,接过一盏白灯笼道:“吵到你们了,赶明儿,看看能不能把驴圈挪到后面。”

“不用,我们睡起来跟死猪似的。”陈恪摇摇头,道:“吃饭了么?”

“有吃饭的工夫,不如多睡会儿。”陈希亮笑道:“待漏院外,有卖早点的。”

“那成。”看着那灯笼上的“左司谏”三个黑字,发笑道:“老爹提着这玩意儿,省得人家不知道你是谁。”

“外行了吧,就怕别人不知道。”陈希亮笑道:“宰执以下,所有上朝的官员,都得打这样一盏灯笼,不然黑灯瞎火的,碰上夜巡的士兵,把你当贼人逮起来。”

“不是说,汴梁城不宵禁么?”

“那是外城,内城里还是要关门的。”陈希亮笑笑道:“别好奇了,快回去睡吧。早晨起来,有兰佩她们照顾,吃饭不用担心……今天在家好生歇歇,哪也别去。”

“哦。”陈恪点点头,把陈希亮送到门口,心说怪不得吃了晚饭就睡了呢……就冲这点,京官当不得。

回房睡了个回笼觉,正进到梦想里,巷陌里又传来了铁牌子的敲打声了。“五更不用元戎报,片铁铮铮自过门”,显然五更天到了,头陀们来叫早,顺便天气预报了……这一套,就是发源自汴京,传遍大江南北的。

待那报晓的声音去了,外面渐渐有了声响,今天是没法再睡了,只好爬起来,盘腿坐好,呼吸吐纳……这是宋端平的父亲,传授的一套青城内功,勤加练习,虽然没法飞檐走壁,但能耳清目明、百病不侵,已经是极好了。

说起来,宋辅当初辅佐陈希亮治县,因为政绩斐然,陈希亮提前转正,他也升为主簿……据说明年大比,也会来京里考试。

※※※※

吐纳之后,果然神清气爽许多,吃过早点后,陈恪便在兄弟们的护送下出门了。

他不是有意要跟陈希亮对着干,只是有件事昨天就该做,一时疏忽、竟然忘记了。

那便是存钱。他们几个身上,一共装着六万贯的交子……

小妹心细如发,早将交子铺的地址,写在备忘录上。陈恪便一路打听,到了位于大内西角楼大街,与西殿前司相对的“东都交子铺”……好么,跟卫戍司令部做对门,绝对不担心会被抢劫了。

东都交子铺,是一座二层的临街商铺,在西角楼大街上的店铺中并不显眼,寻常人很难相信,这里面藏着富可敌国的财富。

陈恪几个进去后,只见一楼类似于当铺的规制,简单的桌椅摆设,“和气生财”的匾额,高高的柜台栅栏后,坐着几个朝奉之类的柜员,冷漠地望着闯进来的青年……看他们的年龄打扮,肯定是瞎逛进来的。

店里有管事的走上来,职业化地笑道:“请问诸位小哥儿,有什么可以效劳?”

“……”陈恪没说话,摸出一枚金币,金币上有个翻叶图案。

管事一见那金币,马上双手接过来,正反一看。确认无误后,他脸上的笑容变得真切许多:“贵客楼上请。”

“嘿,这年代就有金卡用户啊……”陈恪暗暗称奇,这枚小妹给他弄的金币,就是用来证明身份的。

管事揭开青布幕,把他们送上了楼,便见摆设马上不同了……香桌上搁一个博山古铜香炉,炉内细细喷出香来。两壁上挂著四幅名人山水画,下设四把檀木一字交椅。地上铺着名贵的波斯提花地毯。

管事的去后面请掌柜,有窈窕的侍女上了茶。陈恪掀开茶盖看一眼,依然是又香又稠的那种,顿时没了兴致,把茶碗搁了回去。

这时候,帘子掀起,一个身穿暗金色万福图案褙子,头上却扣着一顶颇为可笑的小蓝帽,富商打扮的中年人,出现在陈恪他们面前,微笑着唱个喏道:“诸位小官人有礼了。”

虽然操一口纯正的汴梁话,但这人有一头黑色的卷发、高鼻深目、一看就不是汉人。

不过,汴梁城里有的是外国人,其中不乏这样的色目人,所以宋端平几个只是稍稍错愕,便唱喏还礼。只有陈恪,依旧出神地望着他头上扣地小蓝帽,半晌才咽口吐沫道:“你是犹太人?”

“……”那人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摇摇头。

“以色列人?”陈恪又问道。

“呃,小官人是说……一赐乐业人?”那人有些不确定道。

“是吧……”音译差不多,陈恪点点头道:“你们故乡在耶路撒冷。在宰杀动物时,是不是都要把腿筋挑出来?”

“对。”那人面露吃惊之色道:“想不到小官人,对我们一赐乐业如此了解。”

“我对你们现在了解的不多。”陈恪淡淡道:“只是从你帽子,和这枚金钱上的图案,猜出来的……对了,每一张交子的四边,都有这样的‘翻叶’图形,我记得,这是你们民族特有的标志。”

“小官人确实对我们很了解。”那人微笑着点头道:“大宋朝的交子,就是交给我们一赐乐业人来负责的。”

“你们怎么来到大宋了?”陈恪早就奇怪交子上的图案,现在验证了猜测,自然要问个明白。

“听长辈说,太祖开国时,我们族人从海外来归,向朝廷进贡西洋布。太祖对我们说:‘归我华夏,遵守祖风,留遗汴梁’。允许我们成为大宋的臣民,在汴梁居住下来。”顿一下道:“因为我们不吃猪肉、亦是色目人,朝廷误称呼我们蓝帽回回,也叫挑筋回回……实际上,绝对不是一回事,所以我们自称‘一赐乐业人’。”

说着他望着陈恪微笑道:“能正确称呼我们的,一定是真诚的好朋友。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白,叫白雅铭,字平冉,我的教名叫……本雅明。”对于一赐乐业人来说,告诉对方自己的教名,就是把他当成朋友了。

陈恪原先的工厂,就是给以色列人做加工的,因此对这个民族的忌讳和喜好,还是很了解的。这个民族有很顽固的惯性,哪怕隔了一千年,也基本上没什么变化。

所以两人的交谈十分愉快,白雅铭甚至邀请他,改日到他们住的地方做客,陈恪欣然答应下来……不过他也不会太当真,妹的,这些家伙粘上毛比猴还精。

把关系谈热了,那白雅铭才扯到正事上道:“不知三郎此来何事?”

“存钱。”陈恪道:“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刚从蜀中出来,身上带了些钱,存在你们这放心些。”

“敝店有此业务。”白雅铭道:“不知三郎存多少钱?”

“六万贯。”陈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