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是驱狼进虎,愚不可及!”陈希亮悚然道:“唐朝借吐蕃兵的教训历历在目,非我族类,必害我民啊!”

“可笑那余武溪,那么大的名气,却如此之昏聩。嗯,某已经严令余靖,交趾人踏入国界之时,就是他人头落地之日!”狄青傲然道:“大宋的事情,藩夷没资格插手!”

“对!”陈恪忍不住击节赞道:“那帮猴子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

“哈哈哈。”狄青放声大笑道:“说得好!”说着长身而起,走到帅案前,拿起一份任命状,望着陈希亮道:“某欲用陈大令为幕府赞画,不知肯否屈就?”所谓幕府赞画,并非正式官职。主帅开府建牙则设此官,待班师还朝,则撤幕去职。

但将来班师回朝,可就是论功行赏的资本了。

狄青的好意,陈希亮焉有不知,但是他十分诚实道:“下官对军机赞画一窍不通,怕误了元帅的大事。”

“不懂可以慢慢学。”狄青也没指望他能做什么,笑道:“我大宋的武人虽然没地位,但文人通军事,仕途就比他人强得多……”这是自然。远了不说,当朝的宰相庞籍、枢密使韩琦,都是在西北领过兵的。

“日后还请元帅多多教诲。”如此,陈希亮欣然领命。

狄青又看向陈恪道:“你想揍余武溪,我支持,但他的名气太大,弄不好对你的名声有损。”

“这个我最擅长了。”陈恪笑道:“保准让他有口难言。”

“那好,你回去说通你父亲。”狄青笑道:“只要他答应,我就让你随大军南下。”

“喏。”陈恪父子起身告退。

※※※※

夜里陈希亮睡不着,见陈恪也没睡:“怎么了?”

“憋屈。”陈恪闷声道。

“嗯,我也是。”陈希亮点点头,望着漆黑的帐顶道。

“官家仁厚,果然名不虚传,可是他的那番话,我不敢苟同。”父子间的平等交流,已经有许多年了。

“嗯。”陈希亮小声道:“大宋的问题,官家看得比我们透,却怕变得更糟而一直姑且迁就,这样,确实能不出大乱子,可冗官、冗兵、冗费,莫不由此递增,早晚有凑合不下去的一天。”

“我听说,国家遇到这种制度性困境,会出现三种情况。”陈恪小声道:“一种是对症下药的改革,国家从此摆脱困境,走上康庄大道,比如商鞅变法、赵武灵王改革。一种是,尽力去缓和,使矛盾延后爆发,能让国祚延长一些;一种是瞎折腾,越改问题越多,直接把自己活活折腾死。”

“这三种情况,第一种当然最好。但可惜,国家越大,架构越复杂,药到病除的难度就越高。”陈恪接着道:“所以从秦朝以后,就再没有成功的变法了。”

“嗯。现在看来,那些所谓成功的改革,都不过是第二种。”陈希亮点点头道:“不过那也比第三种强。”

“官家正是这种心理。”陈恪道:“他也不是没尝试过第一种,否则也不会有庆历新政。但新政太让他失望,搞下去的话,只能出现第三种结果,所以他果断喊停,之后便坚定走第二种路线不动摇……这次事件的处理,以及之前在若干问题上,莫不是这种态度的体现。”

“说得好哇,为父心里敞亮了。”陈希亮点点头道:“官家不是不想变,只是没有好的方略,他宁肯不变。”

“……”陈恪无语了,心说,这还真是个忠君狂热分子啊。不过说一说,他心里也舒坦了……天下兴亡,那是皇帝和相公们的事儿,咱这个小老百姓,干嘛要咸吃萝卜淡操心?揍了余文帅,便去欧阳修那里镀镀金,行走江湖便爽利了,说不定逛窑子都不用花钱……说起逛窑子,他想到自己马上就十八,按照中医的说法,就是精元已固,可以开斋啦……呵呵呵,要不要把第一次,用来挽救大宋的失足妇女呢?这还真是个问题哩……

乌七八糟的念头涌出来,顿时将那一丝忧国忧民的想法,冲到了爪哇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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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南西路宾州城,与侬智高盘踞的老巢邕州仅相距百里。

现在这里被宋军重新“攻占”,并向京城发出了捷报。但事实上,是侬智高的军队,在广南两路抢够了、玩累了,又听说大名鼎鼎的面涅将军,带着宋军精锐驾到,才主动退回邕州修整,才让南方军借机收复了大片失地。

虽然功劳簿上的杀敌数仍然为零,但宾州大营中的文武,绝不认为眼下的局面是侬智高主动收缩形成,而将其称为己方取得的重大胜利,正在大肆庆祝。

大营中的最高长官,余靖余文帅,难得的放下架子,与众将军们同乐。只是那阴晴不定的表情,透射出他此刻心中的阴沉……

朝廷并未解除他湖南两广安抚使的职务,却又派来个全权负责的狄元帅,并明确谕令南方官员,一切军政大事,皆有狄帅独裁。这置他这个文帅于何地?

这屁股底下的帅椅,余靖都觉着有刺。

大宋朝以文御武近百年,怎么到了自己头上,就倒过来了呢?余靖深感羞耻。

更让他怒火中烧的,是狄青发来的两道措辞严厉的军令——一个是,勒令他立即阻止交趾人入境,否则军法处置。一个是,勒令主将不得出战,否则军法处置。

什么叫军法处置,就是杀头!

好你个狄青匹夫,不过一贼配军耳,却敢如此狂犬吠日!

汝不知大宋朝不杀士大夫?倒要看看你,怎么杀我这个庆历四名谏!

“平南大功应该是我余靖的,凭什么让给你个贼配军?”满腔的怒火和妒火,彻底冲昏了余靖的头脑,酒席上,他望向岭南军方的主将、广南两路兵马钤辖陈曙,举起酒杯道:“从侬贼作乱至今,陈将军已经厮杀百日了吧?”

“回文帅,快四个月了。”

“功绩如何?”

陈曙微微自傲道:“这四个月来,末将率军转战两广,收复十三州,如今只剩邕州未取了!”

“可惜啊可惜,平两广的功劳,还是要被人摘桃子了。”庆历四名谏的毒舌功夫,果然名不虚传。

但见陈曙一下就变了脸色……在余靖到来前,他便被任命为平叛主将,因为顺利解了广州之围,侬智高又迅速撤出了广东,他不仅没有丢官,反而兼任了广南西路的兵马钤辖,成了岭南军中第一人。说来也奇怪,当他磨磨蹭蹭提粤兵入桂,那侬智高就开始大踏步撤退,最后全军龟缩在邕州城,身边人都开始吹捧他为“当世名将”。

只是这名将,还没打过一次硬仗。

在众人的吹捧中,陈曙也有些不知所谓了……他相信,只要攻下了邕州,克复两广的功劳,就稳稳落在自己头上了。别看狄青威名赫赫,他还真没这样的丰功伟绩——可以说,谁打下邕州,谁就是大宋军中第一人。

想到狄青享受的盖世殊荣,陈曙就妒火中烧,重重一叹道:“人家是大元帅,就是明摆着用权势压我,我又有什么办法?”

“他的前军刚到桂州,你现在出战还来得及。”余靖幽幽道。

“出战……”陈曙的心,砰得漏跳一拍,他不是没有这样的想法,只是畏惧军法森严,一直强压着。现在听余文帅下了命令,他那争功的心,一下就不可遏制了。

陈曙的心思飞快转动,余文帅的命令也是军令,自己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赢下这一仗,克复了两广,自己就成为国家英雄了,那狄青也不敢动自己。

就算打不赢,也没什么大不了,自从太宗登基以来,多少年没听说有军法处置了。再说到时候,还有余大人的将令顶着呢,狄青一武夫,怎么敢驳他这种超级文官的面子?

思前想后,陈曙都觉着此计可行。计策一定,事不宜迟,两天后,他便点齐兵马,把能出阵的虾兵蟹将全带上,凑齐了五万兵马……号称十五万倾力出击。

结果连邕州城都没见到,便被侬智高杀得屁滚尿流,带着残兵败将逃回了宾州。

两天之后,狄青的大军,经过漫长的行军,也抵达了宾州。

还没进城,狄青便得知了大军擅自出战,兵败如山的消息。他神色冷峻,看不到一丝愤怒,那只大手,却握上了刀柄。

城门下,前来迎接的文武,等来等去,等到了他的将令:“大帅升帐,全体文武,城外大营见驾!”

陈曙本来就心里惴惴,见状更是胆怯,望着余靖道:“文帅……”

“当那是龙潭虎穴么?”余靖冷笑道:“怕什么,万事有老夫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