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里不让乱转,连晚饭都是兵卒送进帐中的,军中的伙食自然好吃不到哪去,但有炊饼、腌肉还有菜汤,甚至还有一点点酒……陈恪本以为这是特别优待,但一打听,营中上至元帅,下至士卒,吃得都是这个。

虽然有很大原因,是在境内行军、供给方便,但大宋军队的后勤保障,还是让人刮目相看。陈恪纵向比较一下,从提供的营养和热量上,跟他后世当兵时的野战口粮,没什么区别,而且一样的难吃。

晚饭后,天黑下来,狄咏又来了,请陈希亮父子过去,陈恪有些意外,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儿。

跟着狄咏来到中军帐,只见一个头束黑色帻巾,穿半旧黑色蜀锦战袍腰、束狮吞口腰带,身长肩阔、剑眉朗目、浑身洋溢着阳刚之美的中年将军,站在帅案前,朝他们微笑。

不用问,也知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狄青狄汉臣。陈希亮父子连忙唱个肥喏,道:“元帅。”

“免礼。”狄青的声音,爽朗得像秋日的天空,他扶住二人道:“本该早些与贤乔梓相见,无奈军务缠身,现在才得空。”

“元帅折杀我父子。”

“休要客套。”狄青请陈希亮坐下,他也在对面折凳上昭穆而坐。陈希亮起身道“不敢”,却被他抬手阻止道:“帅位上说话,不如这样随便。”小亮哥只好正襟危坐。

狄咏告退出去,亲自带亲兵守好帅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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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帐中,狄青打量着对面的父子俩。只见经历过牢狱之灾,陈希亮身体瘦弱,脸也有些浮肿,但他眉棱高耸,挺鼻凹目,一双眼睛澈如秋水,端的是不怒自威、令人起敬。陈恪侍立在其父身后,身材高大、器宇轩昂,端的是虎父无犬子。

“也只有这样的父子,才敢做出那等捅破半边天的事情。”狄青不禁暗暗赞叹。下一刻,方微笑道:“某此番得以为国出战,还得多谢贤乔梓。”

“元帅说笑了。”

“不是说笑,某是认真的。”狄青摇头道:“而且,要不是你们的努力,官家和诸相公们,到现在也不会同意调西军南下的……”说着叹口气道:“否则以两广军队的状况,怕是孙武再生,也无力回天。何况狄青一介庸人了。”

“元帅过谦了。”

“不要拘谨。”狄青看看陈希亮,笑道:“某是与你好生说话,不是听赞歌的。”

“呵呵……”陈希亮笑笑道:“元帅乃是三军统帅,希亮还是戴罪之身,如此折节下交,实在让希亮受宠若惊。”

“你已经不是戴罪之身了。”狄青笑着递出一份手令:“这是今日下发饬令的底本。”

陈希亮起身接过来一看,只见是一份公文,除去那些繁文,大意是:

“兹闻衡阳知县陈希亮勾结匪类一案,审查数月毫无进展,可见其指控荒谬,捏造无端。国家正用人之际,素闻陈君清正贤能之名,令湖南提刑司立即释放,官复原职、调往帐前听用。”后面有两湖宣抚使的大印,还有狄青的签字画押。

现在,两湖两广的军政大事,皆由狄青一人独裁,任何人无法掣肘,荆湖南路提刑司只好乖乖放人。

“多谢元帅搭救……”陈希亮起身唱个肥喏,心里却难免有些不自在,他更希望,用正常程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不是这种“特赦”。

“陈知县可能觉着委屈。”狄青正色道:“但这是官家的安排。”

“官家……”陈希亮愣住了。

“不错。”狄青颔首道:“官家让末将给你传几句口谕。”说着他也站起来。

“臣聆听圣训。”陈希亮躬身道。

“官家说:有陈希亮这样正直的大臣,是国家的福气。只是寡人要让他失望了。”狄青板着脸,一字一字的复述道:“你身上背的军需案,与岭南文武的贪腐案是连环案,查明军需案,就必然会牵扯出贪腐案,查贪腐案,则会牵扯到朝中的百官的利益,这对你父子是致命的,对寡人来说,也是一样。”

“相信寡人,这江山是赵家的,对这些贪腐之辈,寡人比谁都恨。”狄青接着道:“但是,偌大的江山、兆亿的子民,还得靠文官们来治,寡人只有先让他们满意了,他们才会给我卖力,得让他们吃饱了,他们才不会吃老百姓。然则国家的官越来越多,财力却日渐枯竭,寡人没法让所有人满意,对他们不太过分的行为,只能睁一眼闭一眼。”

“相信卿家也清楚,比起隋唐前朝,我宋朝的官吏可称清廉,百姓生活亦算得上称心,像唐朝那样的贪官污吏,在本朝几乎绝迹,朕已经不能要求更多了。”狄青又复述道:“大禹治水,曰‘堵不如疏’,治国也是一样,只要官员们有不满存在,就算寡人堵住这个窟窿,他们也会从别处去挖洞。现在,他们吃得是军队,吃得是寡人,总要有些顾忌。要是他们换一种方式,直接从老百姓身上捞钱,吃相不知要难看多少倍,危害也不知要大出多少倍。”

狄青最后复述道:“寡人承认这些,实在感到难堪,但你以国士待我,寡人只能赤诚相待,只望你这样的正臣,不要弃国而去。要相信,这不是‘道不行乘桴于海上’的年代,寡人朝夕以‘亲君子、远小人’自警,力求贤臣在位。朝廷中,多一贯正气,便少一分邪气,百姓也能松一口气……”

说完之后,狄青长舒口气,再看那陈希亮时,已经是泪流满面,铭感五内了:“微臣何德何能,竟能得官家披肝沥胆,谆谆而教?若还不能体会官家的苦心,岂与顽石别无二致?”

“如此,也不枉官家一番心意了。”狄青叹口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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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大营中烛火照帐,重新就坐后,狄青朝北方拱拱手道:“官家心怀四海,考虑问题自然比咱们臣下周全,因此有些事情,纵使一时不理解,咱们也得照办。”

“全凭元帅吩咐。”陈希亮把眼眸深处的失望之色收起,沉声道。

“你也不要太过失望。”狄青冷声道:“有些事情,官家不说,做臣子的也要力所能及的去做,否则愧对授我之大权。”其实狄青本打算只做不说的,但他毕竟是生性耿介的武人,不忍看陈希亮如此失落,所以言有所指的暗示道。

“嗯……”陈希亮点点头,没太当回事儿。

狄青又望向陈恪道:“这样一来,少年英雄千里救父的佳话,怕是无法世人周知了,你想要什么补偿?”

“嘿……”陈恪想一想,笑道:“元帅,我想干一件事儿?就是不知,元帅能不能罩得住。”

狄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道:“只要是两湖两广,我差不多都能罩得住。”

“那好,我想揍个人。”

“谁?”

“余靖余文帅。”

“胡闹……”陈希亮呵斥道:“余文帅德高望重,就算一时不理会爹爹的案子,也是从大局考虑……”

“我现在窝火的很,不揍他一顿的话,肚皮就要爆掉了。”陈恪道。

“那就揍!”陈希亮又要训斥,却见狄青一摆手道:“替我也揍他几拳,这老东西,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我早就想捶他了!”

“啊……”陈家父子大张着嘴巴。

“你们知道,他都干了什么吗?”狄青气哼哼的起身,把一份军报甩给陈家父子面前道:“看看吧,天下还有这样的蠢材!”

陈希亮接过来一看,登时大开眼界……那是一份余文帅抵达南方以来的工作报告:

在杨畋战败之后,余靖也没闲着,他知道自己对打仗一窍不通,便扬长避短,准备智取……想来想去,别说,还终于让他想出一条奇谋来!

他打听到,侬智高跟交趾人有杀父之仇,曾经数度反抗过交趾,都被收拾得屁滚尿流……交趾就是后来的越南,宋朝以前,一直是中国的领土,后来宋太祖嫌国家太大不好管理,平了南汉之后,就没让再往下打。结果,一个又穷又横的小国诞生了,侬智高就是被他们欺负的,没法在广源州住了,才上表请求内附。发现宋朝的军队像土鸡瓦狗之后,就干脆把一把火把老巢烧光,直接把家搬到邕州去了。

那么,我完全可以花钱,雇交趾人出兵,来把侬智高收拾掉。如此,不用死大宋朝人,只需要花几个钱,实在是划算得紧。

余大人是个急性子,想到就做,他给了“交趾郡王”李德政两万贯现钞,约他领兵到邕州汇合,同时还提供入境之后的粮草……

这意味着什么?就连陈恪都明白,这意味着那些越南鬼子,可以名正言顺进入大宋国境烧杀抢掠!还他妈是公费的!

“这种猪头,光打一顿怎么解恨!”陈恪愤怒道:“起码得让他生活不能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