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和六品的处境更艰难了,他们要对付的除了那挺催命的机枪,还有那几名伪装成守备军的日军。

    六品撞开一家房门,把欧阳拖了进去。这家的人也被杀了,子弹穿过门窗在头上横飞,欧阳叹了口气,竭力在地上坐直。

    “我们顶不过两分钟。”

    六品没说话,挥刀砍翻刚冲进来的一个日军,欧阳补了一枪,看看所剩无几的子弹:“兴许一分钟。”

    六品看着他:“你不说会有人来吗?”

    “该来的总会来,只要咱别坐在这儿干等。”他给自己和六品一并打着气,“哈哈,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他挣扎着爬了起来。

    机枪继续轰鸣,日本人打算用子弹把这屋子撕碎。欧阳几经努力,终于把门外死人的一杆步枪钩了进来。

    那名机枪手还在射击,射击的硝烟已熏得他漆黑如鬼,身边堆积了密密的弹壳。

    枪声戛然而止。机枪手弄了弄枪,似乎是坏了,他和旁边的弹药装填手开始手忙脚乱地卸下枪管。

    没了机枪轰鸣,这世界顿显清静。欧阳在门口察看着,对街的日军探头探脑地在准备着什么。

    “六品,他们要冲进来。”

    六品毫不在意地弹了一下自己的刀。

    “还有更好的办法,你会开枪吗?”

    “不会。”

    “只要扣这个扳机……”欧阳用刚钩进来的步枪演示着。

    “我讨厌枪。”

    “扣这个扳机。”他把枪交给六品。

    六品很给面子地扣了一下,一发子弹毫无目标地飞了出去,那几个跃跃欲试的日军往回缩了一下。

    “数十个数扣一下,”欧阳看着六品不乐意的表情说,“为了我好。”

    六品终于开始小声数数,欧阳轻拍一下他的肩膀,照里屋冲去。他嘴里和六品同一频率在计数:“1、2、3……”

    一家的窗户被捅开了,欧阳从里边钻出来,他嘴里大声地数着数:“……7、8、9、10。”

    六品的步枪响了一下,欧阳满意地笑了:“六品你真是个好同志。1、2、3……”

    他以一个伤者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冲过长巷,枪声或远或近地在响。巷子到了头,欧阳看着眼前的一道高墙,南方潮湿的气候让墙上结了厚厚一层青苔:“……8、9!”他数着数,猛地冲向那道高墙。

    “10……”六品又全无射击素养地打了一枪,日军在屋角的掩护下一点点靠近。

    欧阳两手攀着墙头,脚在青苔层结的墙上踢蹬,终是攀不过,重重摔了下来,他痛得直拿拳头狠砸地面:“1、2、3!欧阳山川,你还年轻!”他爬起来又冲向高墙,总算攀了上去,一声脆响,仅有的一个备用弹匣落在墙下。欧阳恋恋地看了那个弹匣一眼,不可能去捡了,“5、6、7……”他向墙那头跳下去,又是一下重摔,痛得他拿脑袋撞墙,“9!10!你还没死!”

    枪声又响了一下。欧阳缩在墙角,他已经出现在日军的后方,那位假排长正举起一只手,打算等六品子弹打光时发起一次全力冲锋,他身边的两名日军拧开了手榴弹的弹盖。

    欧阳看着那假排长还未挥下的手,一边轻声地数着数,一边检查枪里仅存的几发子弹。

    六品最后一次扣动了扳机,弹壳蹦出,空膛的步枪卡上了枪栓。假排长的手一挥而下:“冲锋!(日语)”

    没等他们冲去,欧阳便从他们背后冲了出来,两个正要投弹的日军在他的射击中倒下,枪口指向那假排长时却没了子弹,欧阳滚倒,他想去捡地上的枪,枪却被那家伙一脚踢开,他对准了欧阳就要扣动扳机。六品从屋里冲出,投出了手上的步枪,枪上的刺刀发挥了标枪的功能,假排长倒下。

    欧阳坐了起来,疲惫不堪地苦笑:“六品,你……”他突然被一个奄奄一息的日军抱住了,那家伙亡命地拉开了手上的手榴弹。

    欧阳狠挣,可已经没力气挣开,他冲着向他狂奔的六品大喊:“你别过来!”

    六品充耳不闻,冲过来抓住了那鬼子的肩膀,一脚狠踹在欧阳屁股上,欧阳从日军手里摔开,六品把那鬼子在头上打了半个旋,向旁边的巷子里扔去,几乎在刚脱手的时候手榴弹就爆炸了。欧阳五脏六腑都震得发麻,他在硝烟中寻找着六品的踪迹。

    “六品!”

    六品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飘开的硝烟,他似乎没听见。欧阳扳着他的肩把他扳过来:“六品!听得见我说话吗?”

    六品憨憨地笑了笑,他被炸蒙了。

    阁楼上的人终于换完了那挺机枪的枪管,机枪又开始轰鸣。

    欧阳拖着六品亡命奔逃,弹雨在身边飞蹿。硝烟中一群穿着守备军服装的人冲了过来,龙文章出现在那群守备军中间,欧阳拖着六品跑进了旁边的巷子。

    局势未定,龙文章也无心追,他更关注的是那挺压得他部下动弹不得的机枪。他的准星套住了那机枪手闪动的头颅,一枪后,那机枪终于哑了。

    守备军潮水般漫过了牌楼,直奔城北阵地。

    日本军官伊达雪之丞拿着望远镜远远地看着。他放下望远镜,对背后的另一名日军军官长谷川弘次说:“过去半个小时了,中国人已经发觉,柴崎还是没有发信号。”

    “放弃攻城,伊达君。”长谷川没有转身。

    “放弃?城里有我两个小队的精锐!”

    “放弃。我们是孤军深入,折得起两个小队,贸然攻城,可折不起一个大队,中国人谓之舍车保帅。”

    “我听不懂你的那些中国故事!”

    “和中国人打仗要了解中国。停止进攻,在城里的人等待下步指令,今天到此为止。”长谷川颇有些自得其乐的样子,“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袭扰,奇攻,疲敌,破敌,是谓曹刿论战。”

    伊达犹豫了一会儿:“传令。”旁边一名士兵跑开,长谷川笑笑:“放心吧,伊达君,我们手上的两张牌还一张没用呢。”

    几发信号弹悠悠地升上天空,向城里的日军传达着信号。

    青葱的巷子长得好像没有头,欧阳和六品在奔逃。巷子另一头突然冲出三个人向他们跑来,欧阳和六品停住。四道风拿着把日本战刀正追砍着两个难民样的日本人,在接近欧阳时,四道风终于追上,挥刀把那两人砍倒。

    欧阳下意识举起手上的日式手枪,四道风一脚踢在他肚子上,刀也架上了欧阳颈子,六品的刀也同时悬在了四道风头上。

    欧阳已经认出四道风来,而四道风的行动永远快于思考,他一把夺过欧阳的枪,对着欧阳扣动扳机,欧阳闭眼,嗒的一声轻响,那支枪已经在刚才的血战中打光了子弹。

    六品一刀砍了下来,欧阳大声叫道:“六品,是朋友!”

    六品的刀险险悬住,四道风这才认出欧阳:“你早上坐过我的车,可谁是你朋友?”

    欧阳苦笑:“是的。你是大人物,你是四道风,四海为家的四,不讲道理的道,狂风大作的风。”

    四道风看看手上的枪:“中国人干吗拿鬼子枪?你是鬼子还是中国人?”

    欧阳揄揶地看看他手上的日本刀,四道风恼羞成怒地一刀劈下,六品还没来得及反应,四道风给脚下正偷偷摸枪的日本人补上了一刀。

    “我是四道风,手上两道风,脚底两道风。”

    欧阳笑了笑,眼里的世界开始旋转,双脚一软,晕了过去。四道风眼明手快,一把将他抱住:“喂喂,你这人怎么这样?”

    六品蹲了下来:“他晕过去了。”

    “这可怎么办?”四道风皱眉,他看看六品,“正闹鬼子呢,先回车行再说。”

    六品茫然地看着他,又看看欧阳,默认了四道风的意见。

    天黑了。沽兴车行里烛影摇晃,欧阳从昏睡中醒来,他昏沉地看看自己,身上绑着绷带,又看看四周,他认不出这个光线昏暗的地方,也不知道周围那些黄包车和自己有什么关系。旁边一声大响,四道风正把皮小爪扔在一辆黄包车上:“打架的时候你死到哪里去了?!”

    “——我帮不上忙!”

    四道风把皮小爪从车上揪了起来:“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他把皮小爪扔到了欧阳身上,刚刚醒来的欧阳被撞到伤口,又痛晕了过去。

    当欧阳再次醒来的时候,鼻青脸肿的皮小爪正在旁边看着他。他试图起来:“我得去找人。”

    皮小爪一只手把他按住:“别动,你伤得很重。现在全城戒严,你说个名字,明天我们帮你找。”

    “她叫思……”他略清醒了点,苦笑,“算了,以后她再也不会用这个名字。我在哪儿?”

    “沽兴行。”

    “沽兴行,黄包车行,我怎么来的?”

    “老四送你们来的,说要照顾好。”

    “老四,四道风,他人呢?”

    “老三和老四都出去了,他们有要紧事。”

    欧阳点点头,不语。皮小爪起身离开,他走过的地方灯光昏暗,二列黄包车停着,中间的空地上躺着安详的大风。

    六品拄着刀坐在地上,他在喃喃自语。

    沙门会的宅院从外观上不属于良善之辈,墙高屋厚,天井和回廊在院里如迷宫一样纵横,很高的青石门槛和台阶让人觉得很难接近。这像是一个堡垒。两扇厚重的黑色大门合在一起就是一个杀气腾腾的“沙”字,那是家族的徽号。

    四个帮徒在大门前两里两外地站立,张狂地露着腰上的双枪,四道风和古烁在台阶下站着,一脸严肃。

    院里的火光逆射着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前,那是李六野,斜戴的黑布眼罩让他平添许多邪气,他看着门外的四道风说:“大阿爷等你,在天井。”他完全漠视古烁,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四道风,“你行,大阿爷念了你七次,你才回来一次。”

    四道风不喜欢他对古烁的态度,淡淡地说:“我挺忙。”

    “忙跟穷鬼拉车?”

    四道风把李六野腰间的一对柯尔特左轮信手拉出来一半:“大师兄,没这玩意,你我他,连同大阿爷,都是穷鬼。”

    李六野反应过敏地摁住四道风的手,瞪他一眼,甩开。四道风跟上去,存心气人地搭着他的肩膀和他一块儿进院。

    进去便是天井,从天井可以看见敞开式的祠堂,帐幔飘飘,香火比庙宇更加兴旺,香烟缭绕衬着中间的一个“沙”字。沙门会大阿爷沙观止坐在天井里,竹桌竹椅,一套简洁茶具外加一身白衣,显得仙风道骨。他手上滴溜溜玩着一对357左轮,那东西据说打得死野牛。

    李六野走过去,和几个帮徒站在他身后。四道风和古烁站到桌边,双双鞠了了一躬:“叔叔。”“大阿爷。”

    沙观止看了一眼两人,目光停在四道风身上:“这么晚来,不会是想我这老头子了吧?”

    四道风笑笑:“叔叔说的什么话,小四来看看你还不是应当的。”

    沙观止点点头,看不出他的心情是好是坏:“说吧,有什么事直说,我这老不死的有什么可看。”

    四道风挠挠头:“叔叔,真是来看看你的……另外,我想向叔叔讨两支枪。”

    沙观止一愣:“要枪?侄儿你又不入我的帮会,要枪干什么?”

    “一早不入会,是我不乐意被人管,后来,我不想欺侮穷哥们儿。要枪……是因为要用枪。”

    “你不入帮会,没枪在手,人最多是欺侮你。你有枪在手,又没个后台,人出手就会置你死地。”

    “我今天没枪在手,人一样要置我死地。”

    “你没跟他提是我沙观止的侄儿?”

    李六野插嘴:“大阿爷,小四从来就不提是您老的侄儿。”

    沙观止愠怒:“做我侄儿你会折寿不是?”

    四道风看着李六野笑笑,也不说话。古烁一躬到地:“大阿爷,是日本人。”

    “今儿日本人在城里搅事,你们卷进去啦?”沙观止总算露出些关切的神情。

    古烁抬起头来:“大阿爷,大风死了。”

    “大阿爷和小四说话,你下人插什么嘴?”李六野训斥着,话头随即转向四道风,“死活都是个废人,你要用人我派手下给你就是,都不知道当初干吗挑个哑巴。”

    四道风和古烁眼里冒火地看着他。

    沙观止道:“侄儿,你重情重义我很欢喜,你不爱被人管束也由得你去,可是这日本人,你知道什么根底?不知道根底的事你插什么手?人但凡有点能耐,老觉得自己能怎么能怎么,干出很多荒唐事来,我那时要不是抽身得早……”

    “叔,给枪我记这个恩德,不给我自己去弄。”

    李六野挺身而出:“你敢跟大阿爷这么说话?”

    沙观止抬抬手:“六野,这是我的家事。”

    李六野欠欠身,只有对沙观止他才是真正的恭谨。

    沙观止沉吟一会儿,道:“你是我兄弟留下的一点骨血,只要你要,这沙门的半壁江山都是你的,又有什么恩德好记?我只想你记住,你性子刚烈,这枪又是大凶,枪给了你可不要惹祸上身。”

    四道风点点头:“我一直记得叔叔的话。”

    沙观止向身后的帮徒挥了挥手,帮徒转身而去。片刻,端上来两个托盘,白布衬垫上放着两对短枪,旁边是一对锋利的短刀。四道风的是一对诨名盒子炮的自来得,古烁的是一对勃朗宁1900,两人把那四支枪收进了腰间,四道风手腕翻弄一下,那对刀已经不知去处。

    沙观止冲两人挥挥手:“实在有事,提我沙观止的名头。”说罢,拎着自己的枪,转身离去。

    四道风和古烁从门里出来,他熟络地和其他帮徒拍着肩膀,古烁轻轻捅他一下,从古烁到每一个帮徒立刻变得紧张起来,李六野一言不发地站在台阶上,浑身透出一股杀气。

    四道风笑嘻嘻过去,在李六野眼前晃晃指头,李六野露在眼罩外的那只独眼动都不动一下。他转身走开。

    “你给我滚回来。”李六野低吼。

    四道风乐了:“给你?哈哈。”

    “敢跟我这么说话的人都死光了。”

    四道风笑得直拿脚跺地:“对对,再跟我这么说话,我就笑死了。”

    李六野掏了枪出来,四道风也没耽误,两只拿枪的胳臂撞在一起,脚下对踢了一脚分开,谁也没落着便宜。

    李六野将眼罩推换到另一边,遮着的那只眼睛并没瞎,戴眼罩只是他的个人爱好。他脸上是种要杀人的表情,四道风也没了好脸:“别瞎指,我今天气不顺。”

    李六野哼一声:“你刚到手的家伙,没装子弹。”

    四道风蹙了蹙眉:“你是真想崩了我,还是以为我真会崩了你?”

    李六野颇有些没趣,把枪收了。可总得要找回些面子,他瞪着四道风道:“你得回来,大阿爷想你回来。”

    “叔叔要想我回来,自己会跟我说。现在帮里事是你管,可不带管我的家事。”四道风冲古烁招了招手,打算离开。

    “你那两杆枪不管用!就这几天,鬼子就能占了沽宁!”

    “你怎么知道?”四道风有点诧异。

    李六野瞪他一眼将头转开,有些后悔说得太多。

    四道风不依不饶:“我知道,你急着舔小鬼子屁股。”

    李六野阴恻恻看着他,眼看又要动手,古烁忙不迭把四道风拖开,一边跟李六野点头哈腰,一边小声地对四道风说:“你知道他换眼罩就想杀人,还惹他做什么?”

    四道风又意犹未尽地对李六野拍拍屁股,李六野气得眼珠都快射了出来,古烁又给他鞠了个过膝的大躬,拉着四道风急急离开。街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经过白天的一通厮杀,晚上的沽宁寂静得过分,长明灯和招魂幡几乎遍布了每一条空荡荡的街道。

    守备军士兵在每一处主要通道垒上沙袋工事,看起来戒备森严。一只毽子被那些穿着布鞋的脚践踏,一个小男孩从门缝偷看那只毽子,他白天玩耍的地方将成为战场。

    士兵们将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抬开。男孩茫然地看着,直到那血淋淋的尸体被夜色淹没。

    小男孩被拖进去,唐真姣好的面容在门里闪了一下,门关上,唐真拉着弟弟上二楼的楼梯。

    唐真家住在南方常见的那种几户同居的狭小木楼,一条狭窄幽暗的通道连着楼上住家的房门,通道尽头一扇年久失修的上闩木门把他们与街道隔开。通道的另一头是道窄而陡的楼梯,那上去便是唐真的家。

    唐真把弟弟拖到床边,让他坐在床上给他脱鞋:“小弟,这些天不要到处乱跑,知道吗?”

    “姐姐,街上为什么那么多死人?”

    唐真苦笑着让弟弟躺在床上,她不知道怎么跟一个孩子说这种事情,尽管她自己比一个孩子也大不了多少。

    唐真的父亲在另一张床上的蚊帐里咳嗽:“小真呵,把水拿给我。”

    唐真穿过拥挤的房间,从陈旧的家具就看得出来,她们家不宽裕,她在蚊帐边站定,给蚊帐后的父亲喂水。父亲喝了两口停下来问她:“今天街上是不是又在打枪打炮的?”

    “没有。楼下店子开张,放鞭炮来着。”

    “你二舅那天来说又要打仗了,这次是什么鬼子。”

    “爸你别听他,喝点酒就爱瞎说。”

    “他说今晚上来陪我说话,也没来。”

    唐真怔了一下,低身给父亲把被角掖好。

    “明天上课吗?”

    “上课。”

    “好好上课,家里这点存钱够你把学上完的,等我腿脚好了……”

    “爸,没事。不等存钱用完我就能工作,可以帮你养腿脚。”

    蚊帐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唐真转身离开。她回到自己的桌边,桌在窗前,她关上窗,又摊开桌上的课本,她的笔在白纸面上抖动着,许久没能写下一个字。屋里屋外,一片寂静,连敢亮灯的人家也寥寥无几,整个沽宁像一座死城。

    罗非烟的二胡声在寂静的夜里隐隐传来,是一曲《雨打芭蕉》,在这样的晚上听来像是哭诉。

    涛声依稀,二胡声在这里也听得见。四道风在沙滩上坐下,听着隐隐的二胡声,开始给刚拿到的自来得装弹。

    “又拿上枪了……你一定要去找鬼子?”古烁看看自己的勃朗宁,他对这对枪有毫不掩饰的厌恶。

    “他们会来。”

    “来了就打?”

    “我打,你可以不管。我啥事不管,大风的事不能不管。你要管的事多,孩子老婆,行里的兄弟还要你照顾。”

    “你把我当什么?”古烁瞪眼。

    “当老三。”

    古烁沉默,他从怀里拿出个布包递过去,那是一只烧鸡和一瓶酒。四道风拧开盖喝了一口。

    古烁苦笑:“今天我输了晚饭,本寻思四个人一块儿喝的……十个,成吗?”

    “什么?”

    “大风个子大,顶十个小鬼子。我陪你杀十个小鬼子,然后咱照常过日子。”

    四道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古烁把那当做一种认同。

    “今天你带回的那人是沽宁女中的教书匠,你带个教书匠回来做什么?”

    “他杀小日本,”他顿了顿,“他不会说我陪你杀十个,然后咱照常过日子。”

    “咱们刚过好!能有个地方!”他拍拍腰上的枪,“不拿这玩意跟人比画也能天天见肉!这就叫过得好!我不想咱们过回去,你想吗?”

    四道风把枪卡回了腰里,往沙地上一躺,悠然看着天上的残月:“我不想,可有个事情我特明白。”

    “什么?”

    “来咱沽宁的小日本绝不会只有十个。”

    古烁沉默,四道风也不再言语。一切又恢复平静,只有依稀的涛声和固执的二胡声不止不休地响着。

    火把闪烁,仓促备战的守备军正在重新驻防城外的阵地。蒋武堂赤着上身,坐在战壕边由医护包扎身上的皮肉伤,他看着带队过来的龙文章问:“城里清了?”

    “清了。也封锁了,现在的沽宁是没进没出。”

    蒋武堂推开小心翼翼的医护,往旁边一坐,嘴里喃喃地骂。

    龙文章安慰他:“往好的一面想,现在沽宁人跟咱们同心同德同仇敌忾……”

    “再放这种哑屁,扒了虎皮回你的广东!你是满腹经纶还是一肚子猪油?你真以为凭了三百个丘八我敢说守住沽宁?十万人在后边顶着,三百丘八在这死扛,才够格跟鬼子一顶。现在玩什么?鬼子让丘八放进城了,沽宁人都不敢上街了!自己的街都不敢上怎么帮你?就剩咱们这帮后娘养的了!”

    龙文章哑了,只好冲蒋武堂身后努着嘴:“士气、士气,司令。”

    蒋武堂回头,身后的士兵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干活!现在还卖呆?就怕死不去吗?”他火气冲天地又冲阵地外围挤成一团的几个人嚷嚷,“那边在搅什么?”

    “司令,有两个人要见您。”被士兵拦住的两特务冒了头,竭力地向蒋武堂挥着手。

    “弄过来,我正想骂人。”

    两特务过来。

    特务甲哈哈腰:“司令辛苦。”

    蒋武堂瞪他一眼:“辛的什么苦?”

    “戎马辛苦。”

    “你也辛苦。”

    特务甲哈哈一笑:“何足道哉。”

    “打鬼子开始闹腾便不见了两位踪影,可见不是一般的辛苦。”

    龙文章笑道:“原来是躲得辛苦。”

    “躲是不敢当的,我两人也一直在观望事态。”

    蒋武堂冷哼:“是逃之夭夭的那种观望吗?两位都配枪了吧?想来还都是好枪?”

    “司令,在下是开了枪的。”

    “打死一个女人?”

    “一个女共党。没死,重伤,我们没找到她的尸体。”

    “两位还真是挺忙。”

    “想来,司令今日也看到了沽宁共党为祸之烈。”

    蒋武堂皱了皱眉:“你还真是个倒钩子嘴。我这里鬼子闹得天翻地覆,你倒是除了共党就没提过别的。”

    “是鬼子是共党还犹未可知呢,司令。”

    蒋武堂听得蹿火,抓起几把缴获的日本战刀和枪械一并扔了过去:“共党使这家伙?”

    “司令弄得到的东西,不恭地讲,共党也弄得到。”

    蒋武堂不耐烦地挥手:“滚滚,你就死了拿蒋某当枪使的心吧,共党打老百姓?那是你们国字头干的事情!”

    龙文章冷笑:“可不,今天那女人,甭管是不是共党,明明打的是鬼子。”

    “兴许是共党内讧呢?只要司令少少地支援,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叉!”蒋武堂已没了耐心,话刚落音,几名士兵已经迫不及待地拥了上去。

    特务甲举起手来:“别叉,我自己走。”他悻悻地走开,一边自言自语,“就是说有共党,就是说共党今儿还真没闲着。司令现在最头痛的就是找不着……甭管是共党还是鬼子了……咱就说敌寇的踪迹吧……”

    正踱步的蒋武堂忽然站住:“回来!”

    特务甲立刻回头:“司令有何贵事?”

    “龙副官,大敌当前,我毙掉两个油腔滑调的也不为过吧?”

    “绝不为过,司令。”

    特务甲一愣,立刻正色:“司令,共党在今日的袭击中颇有先知先觉之嫌,而凭在下的经验,共党也总是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蒋武堂皱着眉犹豫,在这片扑朔迷离之中,特务甲提出的无疑也是一个途径。

    特务甲接着道:“退一步讲来,就算共党与今日惨祸无关,可他们知道的内情,堂堂守备军没理由反而不知道吧?”

    蒋武堂看着特务甲:“你知道什么?”

    “沽宁共党头目!”特务甲捅了一下乙,乙献宝似的拿出两张通缉令展开,通缉令上是欧阳和思枫依稀相似的绘像。

    蒋武堂沉默地看着那两张通缉令,眉头皱得更紧了。

    太阳升了起来。经过守备军一夜的清理,昨天的狼藉已不复存在,新的一天又将开始,无论如何,沽宁人总要生活下去。

    有几个守备军在街头张贴着什么,人们围了上去。空气里满是紧张的味道。

    欧阳终于再次醒来,他打量一下四周,六品和小馍头几个车夫在旁边。

    “六品……”

    六品转过脸,嘘了一声,指指他们正在看着的方向。

    那里,车夫们买来一副棺柩,大风的遗骸已经被放了进去,四道风正跪在旁边用一把刀割开自己的手臂,让血淌在棺柩上。

    “他在干什么?”欧阳问。

    “他发了个毒誓,他要不给大风报仇,伤口烂掉他胳膊,烂穿心肺。”

    欧阳皱了皱眉,他对这种江湖勾当没什么好感。

    古烁也在臂上开了条口子,只是不如四道风那样深得吓人,四道风不由分说给了皮小爪一刀。

    他们哥三个跪着,看仵作把棺柩抬走。围观的车夫渐散,老馍头凑过去刚说了句什么,就让四道风一脚踢开。古烁把他拉了过来,他仍嚷嚷:“不是我要揍他,他这时候要退车,不是怕死是什么?逃逃逃,他来那地方有多远我都不知?道……”?

    “四哥……”欧阳叫着走近的四道风。

    四道风翻眼看他:“你又不拉车,瞎叫什么哥?”

    “多谢……”

    “谢什么?说个谢字就把自己当上等人?”

    四道风今天气不顺,不像昨天那么好打交道,欧阳笑笑:“我这么说好不好——大侠恩德没齿不忘?”

    四道风没理他,转向古烁说:“我喜欢他这样的,看着挺像人,阴坏,咬人狗不叫,宰鬼子也闷杀。”他问六品,“六品,他几个?”

    六品很精确地伸了五个指头,又伸了三个手指从中间一切,表示半个。

    四道风看了,又接着刺古烁:“五个整个,三个半拉,一天。我都没他多,他说十个收手了吗?”他接着又找上欧阳:“唉,那三半拉怎么回事?”

    欧阳苦笑:“世界上没有半拉人,所以我不可能杀半拉。”

    “狠角色都是这么说话的,听出来没?没有他才杀不着,有的他全杀了。”

    古烁苦笑。

    “四爷,我得走了。”欧阳说。

    “等会儿,你上哪儿?”他又找上六品了,“我也喜欢他,个大,话少,这大身板里装的全是义气和力气,唉老三,你觉得他像不像大风?……喂,你说走,要去哪儿?”

    “我有要紧事情得办,尤其这个时候……”

    “你还能去哪儿?欧阳山川,本名曹烈云,说是沽宁女中的教书匠,其实扮猪吃老虎,是被通缉十一年的赤匪逃犯。说说你怎么混的呗?我大师兄杀了足一打,也就被通缉了两年,赏格也没你高。”

    欧阳扫视了四周,没有一个像是特务身份的人,可一切底细被四道风这样的人说出来,实在是令他吃惊。

    四道风掏出那张他为了看赏格多少而撕下来的通缉令说:“你是死五百,活一千。兄弟,你立马撞死也顶这一车行。”

    欧阳无奈地摇摇头,他挣扎着起身:“不管怎么样,四爷,我还是得走。”

    四道风瞪着他:“你出得去吗?这个时候你要出去也不问问我同不同意?”

    欧阳看着四道风:“你要把我交出去?”

    “我是四道风!”四道风火了。

    欧阳点了点头,把这当成承诺:“我会记得你的情。”他起身,打算真的要走。

    四道风一把把他推回去:“我说过没我的同意你不能出去。”他说着,转身拿了什么东西摔给欧阳。欧阳看看,那是一身车夫的衣服。欧阳笑了笑,乖乖地换上。

    欧阳换上了车夫的衣服,脸上尽可能地化了装,他跟着四道风拉了辆车在街头小跑。街上每隔一段路便贴着他和思枫的通缉令,昨天的牌楼处已经戒备森严,架上了机枪,设上了重岗。

    前边又是一道守备军的卡子。守备军看着过来的四道风两人喊:“站住,?查……”?

    四道风阴着脸一记高踢,这像是他的名片,守备军立刻笑了:“哎哟四哥,是您,后边这位……”

    “我亲哥都不认得了?长得不像?”

    “仔细一看还真像。”守备军看也没看张口就说好听的,挥挥手让他们过去。

    就这么过了卡子,欧阳的脚步慢了下来,他看见了思枫的小食店,店子几乎被肢解了,门板被卸了下来,空空的门洞上横七竖八地打了好几道封条。

    四道风看看欧阳:“眼见为实了吧?跟你说我这人不爱打诳。”

    欧阳没吭声,眼睛看向一片死寂的校园,他向校园走去,他的目标是校园里的家。

    屋里仅有的一扇小气窗被打开,欧阳和四道风一先一后地把自己塞了进来,欧阳看着这个曾经的家有些发愣,他没少见过抄家,可没见过抄得这么彻底的家,连那张双人床都被拆开劈碎了。

    他挪动一步踢到一个只杯子,那是吃药用的,出奇的保持了完整。欧阳把它捡在手里,想象上边还有余温。

    四道风啧啧有声:“你来找劈柴吗?”

    欧阳忽然拉了他一把,两人藏在门后,从门缝里看去,那个叫唐真的学生站在远处的操场上,呆呆地往这边看着。从唐真的神情欧阳已经猜出门外是什么样子,必定打着好几道封条。唐真掉头走开,走向校门,她是专程来这一趟的。

    四道风看着远去的唐真问:“她是你的匪婆子吗?”

    “不是。”

    “你非要来这儿,是想你的匪婆子吗?”

    “不是。”

    他开始在屋里寻找,搬开墙上的一块活砖,打开门槛下的一个活动空间,里边都是空空如也。

    “你是不是在找匪婆子留给你的信?亲啊抱啊,情啊爱啊?”

    “我在找我的下一步工作指示。”

    “你们每个人都配一个匪婆子吗?”

    欧阳瞪他一眼:“不会。”他知道四道风并非好色,那只是一种小市民独有的好奇和无赖。

    “你们会瞒着匪婆子往这里头藏私房钱吗?”

    欧阳终于认真地看着四道风,答非所问:“谢谢。有你在就还不坏,你不说话的时候就更好上加好,”他扫视这废墟般的房间,“有你在,我都不觉得这有多糟。”

    “什么意思?”

    趁着四道风思考的时间,欧阳最后一次看了看这个家,他把那个水杯揣进怀里,开始爬那小气窗。四道风也跟着爬了出去。

    两辆黄包车就停在巷子里,欧阳和四道风从墙上跳下来。四道风忽然低吼了一声,把欧阳按在车上:“你刚才绕着弯骂人对不对?”

    “对了。”

    四道风很想揍人,可对着一个没打算还手的人他揍不下去,只好放开:“我先告你,再阴我,我去挣一千大洋,还阴我,我就挣五百大洋。”

    “你不会的。”

    四道风狠巴巴地看着欧阳:“我会的!”

    “昨天咱都看见了彼此的德行,你说过你是四道风,你这样的人不会在乎一千或者五百大洋。”

    四道风显然把这当做一种赞美:“你这种狠角都不在乎死活?不过我还是会的!”

    “得了吧,你是四道风,黑道巨擘沙门会大阿爷沙观止的侄子,不服管束到你叔父的话都不听。你打小是沽宁街头吃百家饭长大的苦孩子,你叔父是你唯一的亲人,打外边闯荡回来教了你一身武艺,学艺没完你就拉了三个兄弟反出沙门。四道风是你的名也是你们哥四个对外的称呼,你们跟除了沙门会的所有帮会作对,这两月你们已经打得全沽宁帮会不敢跟黄包车要保护费,你是不服管束的无产者,生下来就为跟规矩作对……”

    四道风目瞪口呆,摸了摸身后的车坐了下来,不是谁都有机会碰上一个生人如此了解自己。

    欧阳看着四道风的表情说:“这样的人会去跟官府要赏钱?杀了我也不信。”

    “你怎么知道……知道我是我叔父的侄子?”

    欧阳苦笑:“你真该把手上那张通缉令看完,我是共党的情报员,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没有朋友,没有同志,”他拍拍脑袋,“只有这个和这里边的情报。”

    “老子不认字,怎么着吧?”

    “不怎么着。”欧阳苦笑着摇摇头,坐在车把上。看着空寂的长街,他看上去落寞而疲倦。

    欧阳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未愈的伤口不会让他痛成这样,他又在头痛了,他把水倒进那只杯子里,杯子弄翻了,水溅了一身,他又重新倒了一杯。他拿着那杯水回到自己的角落时,杯里已只剩半杯水,正席地大碗酒大块肉的几人停下来奇怪地看着他。

    “赤匪,你怎么啦?”四道风的口气很粗野,带有点挑衅。

    “头……有点痛。”

    四道风笑了:“你们看他那小娘养的样儿!狠角,就是细皮嫩肉,没吃过苦,不知道啥叫吃苦!”

    欧阳点点头,坐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往嘴里填了块干饽,喝水。他空着的一只手已经在地皮上抠出了个坑。

    “再不吃真不等你啦!”

    欧阳扫一眼他们正吃的玩意,除了肉没有别的。

    “太油腻,我不能吃荤腥。”

    “人参燕窝不油腻吧?二的,去给他炖个十全大补汤!”

    欧阳淡淡地笑了笑。

    皮小爪有些歉意地解释:“老四其实就是想说你别光吃饽,他这人就这样。”

    “我管他吃糠吃屎?赤匪,你想吃好的也不是没有,好好跟着我,给我做军师,人参燕窝都给你上。”

    古烁神情古怪地看四道风一眼,四道风把他推得仰在地上。

    欧阳愣住:“军师?在下对你有什么用吗?”

    “打日本。”四道风干脆地说。

    “打什么?”

    “杀鬼子。”四道风手上戏法似的多了两支枪,他把它们拍在欧阳面前,“看见没?”

    “毛瑟1909,我不知道你爱叫它自来得、盒子炮、二十响还是快慢机。你这对是天津造,出厂一百二,后来改装过,我估计你爱拿它当机关枪使。”

    四道风又乐得推身边的人:“瞧见没?他懂枪!他是个狠角,阴坏,鬼脑子又好使,就这么定啦!”

    “老四……”古烁绷着脸,他显然对四道风的这个决定有些不满。

    欧阳想着措词,他清楚四道风是个很容易伤害别人也很容易受伤害的人:“我是个被通缉的共党,你们拉我是惹祸上身……是的,你不怕惹祸,怕惹祸的人不会成天揣俩机枪晃悠。”

    四道风斜了眼看他:“别说了,鬼子准还来,再来你支招,我操枪,行里伙计并肩子上,就这个事。”

    欧阳苦笑:“大风死了我也很伤心,可你现在要打的不是哪个帮会,是军队,后边还有一个饿红了眼的国家,它们最擅长有组织有效率地杀人……”

    四道风歪着头,尽可能做出轻蔑的表情。欧阳硬着头皮往下说:“不是械斗或者打群架,这是打仗,你要还不明白,我可以说昨天流的血根本够不上打仗,你也根本没见过真正的打仗。”

    “啊?哈?是吗?那你明白?你有没有啥哥们儿打小一块儿受人白眼,拉屎都互相帮着擦屁股?”

    “我……没有……是的,我不明白。”

    “现在他被一帮不知打哪来的、该活剥的、油煮的、碎剐的玩意杀了,肠子肚子都打成了蜂窝,你怎么办?”

    欧阳显得有些无力:“我会替他死的,如果有的话。”

    四道风跳过来,把欧阳揪起:“他就是替我死的!”

    一下乱了套,六品打算把四道风架开,但先被古烁和皮小爪架住。

    六品冲四道风吼:“你别碰他!”

    “别那么大声!我听得见!”四道风看着欧阳,“这么说吧,等着你的是什么命我也知道。没我帮你,你这六斤半早挂牌坊上了,你也出不去这沽宁城,连这街你都不能上!就昨天还打死个女共党,你想想……”

    欧阳一惊:“你说什么?”

    “女共党啊,死了,怪可惜的,如花似玉的是不是,老三?”

    “你没看见,我也没看见。”古烁阴沉着脸。

    “没看见就不许我知道?听说还是开店的,店里生意还不错,啧啧……”

    “怎么死的?”欧阳的着急写在脸上。

    “乱枪啊!乱枪,你们这帮人还能怎么死?一个个的……”

    皮小爪拉拉四道风的裤腿,安慰着欧阳:“你别听他,没死。这不还通缉着吗?”他拿出那几张通缉令扔了过去,欧阳扑到了地上抢住那几个纸团,展开一张一看是自己,扔开,他展开第二张,手在发抖。

    “肯定活不了,这事我知道。”四道风似乎以刺痛欧阳为乐,话没完腮帮子上火辣辣挨了欧阳一下。

    四道风愣了,然后又惊又喜:“好啊,跟我过招!”他砰地一拳挥过去,欧阳摔倒,撞得几辆黄包车连翻带倒。六品一声不吭地冲了过来,古烁一拳砸在六品胸上,六品却浑若无事地把他推了个滚,古烁愣了一下,接着跳起来。

    皮小爪在一旁急得直跳:“你们几个好好说话行不行?”可在几个暴烈的行动派面前他的声音太微弱。

    四道风推开几辆车,照欧阳躺倒的地方走去:“嗳嗳,别装死,我还没使?劲……?喂,你别玩阴的,玩阴的没好果子吃。”

    欧阳爬了起来,拭去嘴角的鲜血,在一辆黄包车上坐下:“我不想跟你说话。”

    四道风怔了一下,欧阳的眼睛让他有点发瘆:“我还不想跟你说话呢。”他掉了头打算走开,“现在的沽宁是进不来出不去,好好帮我,管你红的绿的开染坊的,我保你一条小命!”

    欧阳根本没理他,静静展开刚才一直握在手上的那个纸团。昏暗的灯光下,他静静看着,看不出他脸上的悲欢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