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一条路上,欧阳独自一人孤寂地走,箱子变得越来越沉。一群难民与他擦肩而过,双方甚至没有看看对方的心情。

    欧阳终于决定放下箱子歇会儿。他坐在箱子上,习惯性地从口袋掏出一个药瓶拧开,这才发现药瓶盖上写着几个娟秀的小字:慎服。保重。

    欧阳愣了愣,他张望来处,路尽头的沽宁已经不见了。欧阳把药瓶盖又拧上了,他决定不吃这药。他提起箱子站了起来,再怎么留恋不去,也到了该走的时候。

    过午的日光把欧阳的影子投射在他的脚下,他盯着自己的影子,似乎想从中找到一个答案。答案是没法从影子中找到的,欧阳也明白这一点,他又试图攀上身边的树再看看被地平线遮没的沽宁。碍事的长衫加上虚弱的体格,欧阳一脚踩滑摔了下来,这一跤倒摔出了一个决定,欧阳爬起来拎着箱子开步,不是朝着潮安,而是走向沽宁。

    欧阳的步子已经从缓行成了小跑,他脸上带着微笑。

    沽宁的城郭已经在望,工事里的守备团士兵正在吃刚送来的饭,四五个人围了一团,他们甚至懒得去管那批坐在路边休息的难民,难民是曾在路上与欧阳擦肩而过的那批。欧阳体力不支,也坐在他们几米开外歇息。他微笑着看了看他们:“老乡们好!”

    对方几个人回望了一眼,目光是狐疑的,欧阳把那理解成对陌生人的警惕。他笑了笑掏出干粮,是思枫为他预备好的点心,欧阳想了想把那一整包给对方扔了过去:“你们吃吧,反正我要回家了。”

    那包点心在几个难民手上传来传去,传了一溜却没人吃。

    “放心,我们在路上见过的,一回生,二回就熟了。我也不爱跟人说话,可今天不一样。你们回不去家是不是?会回去的,你们也不用太担心,沽宁还不错,这里的人很好客,”他笑了笑,“而且像我一样,话很多。”

    那些人面面相觑,有人默然,有人僵硬地笑笑,更多人低头不语。

    “我真是话多,你们都走累了。”欧阳决定不去打扰这些可怜人,他转开头,却突然愣住,他看见被难民簇拥在中间一个包头裹脚的女性喉间滚动着喉结,那确实是个男人才有的喉结。

    欧阳看看那几个难民,又看看周围,除了近处阵地上的几个守备军,一片空旷,就连沽宁城郭也是寂静的。欧阳又看一眼那个喉结,向几个难民凑过了身子,对方脸上已经毫不掩饰露出了厌恶的神情。

    “日本人,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日语)”

    对方愕然,并未回话,但欧阳能确定他们听懂了。那些脏污的脸不再麻木,而是露出慌张而狂乱的表情。

    欧阳同样愕然。愕然之后他看看那几个守备军,守备军毫未觉察这边的异动,正忙活着吃饭,五个人倒有四个人背向了这边。

    欧阳若无其事地起身,看起来像是要去路边小解。那几个乔装的日本人递了个眼色,两个人跟了上去,缩在袖子里的手握着刺刀柄。

    欧阳刚到树前,一转身把手上抓着的一把沙子全撒进了第一个人的眼睛里,第二个人抽刀扑上。

    “鬼子!他们是日本人!”欧阳向工事里的士兵喊,然后顾头不顾脸地冲进了树后,枝梢在脸上抽出了血痕,一柄刺刀险险地扎在身后的树干上。欧阳滚倒在树后,他翻身爬起,第一眼是望向百米开外的阵地,他期待那里的反应。可他失望了,一小队他一直没见到的乔装日军早已潜伏在阵地之后,欧阳的喊叫没被守备军听到,反倒让他们提前跳出来挥刀砍杀,守备军们连枪都没摸到就有三个死在刀下,剩下两个带了重伤徒手在刀下挣扎。

    追赶欧阳的日军暴躁地砍断了眼前的一根枝条,冲了过去。欧阳放手,抓在手上的一根树枝连枝带叶狠抽在那日军的脸上,他趁机冲了过去,将对方紧紧抱住,两人抱成了一团。被沙子迷了眼的日军听着周围的动静,闭了眼挥刀乱刺,刀几次从扭打的两人身边划过。

    “三浦,小心!”和欧阳抱着的日军用日语提醒着。

    “三浦快刺,他要杀你!”欧阳这一句有效得多,迷了眼的家伙不分青红皂白一刀捅了出去,欧阳猛力把抱着的那位往刀尖上推。怀里的人立刻脱力,欧阳挣脱开来,对方胸口透出一截刀尖。

    欧阳抬头看了看,阵地上的守备军已经全军覆没,又有五个提刀的日军向他走来,外加一个提着手枪殿后的头目。那名女装日军也从行李卷里拽出了一挺机枪,他狠狠地拉动枪栓,身边拿枪的中队长三木拦住了他:“没听到信号前,只能用你的刀。”

    身前的日军已弄干净了眼睛,并从队友身上拔出了刀,他两眼冒火地瞪着欧阳。欧阳退了一步,踢到自己的箱子,他把那个箱子拿在手里。

    那名日军扬刀,用很标准的刺杀姿势向欧阳刺了过来,欧阳用手上的箱子把刀锋搪开,刀穿透了整个箱子从他颊下划过,在他颈根上添上了一道口子。欧阳故意摔倒,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隔了箱子压在刀刃之上,刀被偏转,猛拗之下断成了两截,半摔在地上的欧阳把整个箱子劈头盖脸地冲对方砸去,书和衣服散了一地,箱子上插着的刀锋划过了对方动脉。

    那几个日本人终于有些发愣,看来欧阳是个值得全力对付的人。又一个日本人哇哇地吼着冲了过来,还半跪的欧阳随手捞起本书砸了过去,正中鼻梁,那个日本人惨叫一声,欧阳瞅了眼书皮——《资本论》,原来大部头有这么大杀伤力。

    起风了,欧阳身上那袭长衫被吹得如旗帜一样地飘拂。他这才发现颈上的伤口,半个肩膀已经一片朱红。欧阳喘着气,在颈上摸了一把,看看手上的血,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周围的几个日本人满意地看着,他们喜欢看人走投无路。

    风吹着被砍散的书页卷过这杀戮场,飘过地上的血渍,飘过尸体,飘过路面,被一只手接住,那只手把那《资本论》中的某页翻过来看了看,然后又把纸翻过来擦自己脏污的脸。

    剩下的几个日本人举着刀向欧阳冲去,欧阳把书扔了出去,心爱的藏书被砍得书页纷飞,他趁了这个空当爬起来跑开。

    他仍试图跑向沽宁的方向,但那几个家伙仍在围追堵截,他已经被围在那几个人抄出的半圆里了。欧阳站住,四柄刀围了上来,那位三木队长和女装机枪手早不知去向。欧阳扫视着身前身后那几双恨意俨然的眼睛,无奈地看看沽宁的城郭,沽宁已经在望,但他清楚自己大概一辈子也到不了那里。

    日本人咬着牙,能杀掉这个莫名其妙的中国人将成为他们今天最快意的事情。

    几个日军叽里咕噜地说着话:“把你的头给我,我要你的头。”

    “别和这个中国人说话,他很狡猾。”

    “我不会杀了你的,我只会砍掉你的手脚,看你在地上打滚。”

    “是的,岩田最喜欢看中国人在地上打滚。”

    欧阳笑着把脖子伸出来,一只手还在上边拍了一拍:“来吧,岩田,给你啦,快来拿。(日语)”

    岩田有些疑惑地看看同伴,但欧阳摆出的姿势太诱惑了。

    “他是我的。”岩田一刀砍了下去,欧阳揣在口袋里的另一只手伸了出来,把什么东西在岩田头上狠狠砸碎了,然后把剩下的那一半扎进岩田的眼眶里,狠狠拧了个圈。

    几个日军惊退,岩田在地上翻滚嘶吼。欧阳看看手上的那半个药瓶,药片已经散得一地都是,被滚动的岩田压入了泥泞。

    “并不是只有中国人会打滚,你们也会!(日语)”欧阳翻过手上的瓶盖看了看,思枫的留字已经沾了血污但还看得清楚。他捡了几个没沾血的药片扔进嘴里嚼着,神情有些悲悯。他现在确实是技穷了,不过至少死前他不想再说日文:“好了,现在来吧。”

    几个日军有点疑惑,眼前这人并不剑拔弩张,可谁也搞不清他还有多少花样。看着欧阳摇摇欲坠的样子,他们又试探着往上靠。

    突然传来一个生硬而冰冷的声音:“你们……谁是中国人?”

    日军回头,身后是个难民打扮的汉子,他手上攥着张纸,只有欧阳能认出那源自自己已经随风四散的存书。欧阳还没能确定对方的身份,一个日本人已经回身扑了过去,这让欧阳肯定了对方和鬼子并非一伙。

    “快跑!去城里报信!”至少要保住一个能报信的人,欧阳喊着扑过去。

    一直盯着他的一名日军抡刀斜劈,刀从欧阳腰间划过,血光飞散,欧阳摔倒在地,头上刀风虎虎,欧阳仰头望去,纷乱中一柄刀向那陌生人砍下,陌生人甩下背上一个长条布包猛荡,金铁撞击声中日本人的长刀脱手,打着旋儿从欧阳头上飞过。紧接着,陌生人扯下那块包布甩在另一个持刀欲劈的日军头上,布下边是柄黑沉沉的铡刀,陌生人的铡刀甩了半个圆,身前的日军闷声倒下。丢了刀的家伙彻底慌神,他掉头向自己的刀跑去,铡刀脱手向他甩了过去,砰的一声闷响,连欧阳也听到那筋断骨折的声音。

    砍倒欧阳的家伙再也没胆背对着这么个人,正对着欧阳的刀也转了过来,陌生人沉着脸,赤手空拳地向着他招了招手,那仅存的日军再不敢贸然攻上,正犹豫间,背后扑地一声闷响,一截刀锋从胸前透了出来。他倒下,身后的欧阳也筋疲力尽地倒下。

    陌生人看看这满地尸骸,先捡了自己的刀,再对欧阳伸了只手,欧阳把手伸给他:“你是谁?”

    “六品,窦六品。”

    欧阳立刻就明白了:“从那个被鬼子屠的村来?”

    “是窦村。”六品忽然回身,那个被欧阳用药瓶插了眼睛的日军正忍了痛想从旁边爬开。

    “不要杀……”

    话未说完,六品已一刀落下,他回头瞪着欧阳:“干吗不杀?他穿了我大舅的衣裳。”

    欧阳苦笑:“因为……要问他话。”他挣扎起来,“六品,窦六品,十万火急,托你件事,你进城,去守备司令部,跟他们说鬼子来了,装成难民。”

    “什么守备司令部?”

    “就在黄门街,过了青龙桥就是,你没来过沽宁?”

    “我就没离过窦村。”

    “来不及了。”欧阳苦笑。他看看不远处的沽宁,谁知道那里今天会发生什么?

    院门紧闭着,邮差在把着院门。思枫和几个人在院里屋里忙碌着。墙上的活砖取下就露出里边的秘密空间,梁木上也有整块是活动的,水缸里用油布密封着零件,花盆翻过来,下边的夹层里也藏着备用电池。把这些快速地安装在一起,就成了一套完整的电台。思枫将电台塞进难民们常备着的那种被套夹层里,用密密的针脚缝上。她的同志们也在旁边忙碌,把必须带走的东西用各种方式藏匿。

    “分散一点不是更好带吗?”店伙看着思枫忙着针线活皱着眉说。

    “好带,可有一个人到不了电台就完了。同志,这次转移还没定目的地,可有两件东西是比你我的性命更加重要的——电台和密码本。”

    “我来背,”厨娘是个牛高马大的女人,她对店伙笑笑,“我完了就给你扛。”

    “小心一点,谁也不会完。”思枫淡淡地说。

    邮差一直从院门上的缝隙往外窥看,忽然跺了跺脚回过身来骂了句:“他妈的!”

    “你别老一惊一乍的!”厨娘瞪着眼。

    “我今儿早饭钱都给了门口那几个逃难的,可人家捡都懒得捡,我保准他那破被子卷的全是金银财宝,比咱这床被值老多啦!”

    屋里的几个人笑骂着,思枫排开他们从门缝里向外窥看。几个铜板确实是散在地上,四道风见过的那个刀脸人正从巷子里过身,几人明显不是一路,可那几个难民却一声不吭地跟在他后边。思枫注意到刀脸人背着的手做着一个奇怪的手势,然后难民从行李卷里掏出一个枪柄放进怀里,门缝里视野有限,那几个人消失了。

    思枫转身看了看邮差:“你身后干净吗?”

    “我一向很小心。”

    “我想我们已经被围上了。”思枫苦笑。

    几个人立刻狐疑地望向邮差,思枫打消了那个怀疑的萌芽:“我们要信任这里的每一个人,是我自己大意了。”

    院里开始一种新的忙乱。思枫的同志寻找着武器,但六个人只有两支手枪,沽宁的地下活动是几乎不用枪的,现在他们根本没有抵抗的可能。

    “争取点时间,让我销毁密码本……请你们不要做烈士,好吗?”思枫说着就进屋。

    邮差操起了一把镐,脸上和那几个人一样是决死的神情,他突然苦笑:“国共合作时期,居然还要死在国字头手上。”

    思枫把木片劈碎了,往灶里又添了几块,火光熊熊地腾了上来,映着她平静而忧郁的脸,她将密码本往灶膛里填去。

    门突然被重重地撞开,思枫的手还悬在炉火之上,她回头,进来的是店伙:“走啦!他们走啦!”

    思枫愣住,一只手险险地将密码本从火舌上抢了回来:“走了?怎么可能?”

    “我们也摸不着头脑,陈六七已经跟上去了。”

    “去哪里了?”

    厨娘也冲了进来:“往街上去了,去看游行——好像根本就不是冲咱们来的。”

    店伙呸了一口:“那能冲谁?沙门会?青洪帮?全沽宁还有比咱们更值得对付的人吗?”

    思枫蹙着眉头,她不同于欧阳,欧阳一门心思的吾国吾民,立刻就能想到日本人,她心思更重的是这小组织的安危。一时如坠云雾,思枫也有些纳闷了。

    集会中心的满江楼披红挂彩,高三宝、蒋武堂等人已经在临街的窗前坐下。刀脸人和四道风打过架的那矮子以及思枫她们见过的几个难民在周围的人群里出出入入,他们在占领最佳的射击位置。

    邮差在后边尾随着,他跟随的对象似乎和谁都递过眼色,又似乎和谁都莫不相干,这种暗藏的杀机已经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龙文章在一阵如雨的彩纸中被簇拥上来。作为一个英雄,他有必要在此时发表一些言论。

    “死,是很容易的!”龙文章把整句话切成一个个单词喊得满场皆闻,满场都被他喊得静了下来,“我知道,在什么地方,有一发子弹,日本造,三八大盖,它在等着我!——可是!在那之前——”他扬起须臾不离的中正步枪,“我的中正步枪,足足一千发子弹,等着日本人!”

    掌声雷动。

    华盛顿吴拿上来四个绘着仁丹胡人头的碟子,往东西南北随意扔去,龙文章抬枪,也没见他怎么瞄,枪声脆响,四个碟子在空中粉碎。

    掌声再次雷动,游行渐入高xdx潮。

    “蒋司令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高三宝满脸堆笑。

    “小孩子家玩意。”蒋武堂得意中又有些不屑。

    四道风尽力地做着鬼脸,他是真瞧不起,一切来自官家的东西他都瞧不起。

    何莫修又在拍自己的脑瓜,刚才他又没抢到龙文章那景,取景框转来绕去却套住了人群里正横眉立目瞪着四道风的矮子,也套住了斜眼看矮子的刀脸人,何莫修已经打算把那一小块人群全拍进画面。高昕手拉着同学过来敲敲他的脊背:“嗳,帮我们拍一张。”何莫修立即转了镜头对着那两个女孩,很卖力地想找一个与众不同的景致。

    “站高一点。”他指的是黄包车,车上载的传单已经散了大半,那确实是个很好的立足点。

    满江楼上,龙文章的演讲总算收摊,楼下悬着的两挂鞭炮被点响,炸得红纸与喜气纷飞。纸屑翻飞下两头狮子在舞,嘴一对拉出一横幅:沽宁商会捐赠我护城好儿郎五千元。

    高昕和她那同学正努力爬上那黄包车,老馍头阿谀有加,小馍头急得直跳:“你不能踩那儿,要坐人的!”

    何莫修摆摆手:“嗳,你不要挡我的镜头,下一张专给你照。”

    他刚要摁快门,高昕在高处猛摇着手:“先别照!把那个给我!”

    老馍头把她所指的传单给了她,高昕猛力一撒,传单如雪片撒下,高昕和她的同学定格。

    邮差趁乱挤到巷口,思枫她们已经从那个院里出来,正在观察那吉凶未卜的人群。

    “那帮人至少有一打,我是说能看出来的。”邮差眼睛仍盯着远处。

    “我们不知道他们有多少,这么多人……沙子掉在沙堆里。”思枫担忧的神色显而易见。

    “不是冲咱们来的。”

    “不是冲咱们来的。”思枫茫然地随了这么句,脸上的神情并没半点轻松,她看着人群和居高临下的满江楼,突然明白了可怕的事实。她一言不发地转进巷子里,几个人疑惑地跟上。

    远远的游行鼓声阵阵传来,思枫扫视着几个同志的脸:“我们挑这个时候走是对的,可以说是千钧一发……”她顿了顿想词,“可能今天沽宁就会失守,这地方再不存在。”

    “干吗这么说,老唐?”邮差不解地问。

    “那些人不是特务,当然也不是难民,我想,可能是鬼子。”

    几个人一下炸了窝,血气最旺的邮差立刻就想往街上去。思枫一把拉住他:“陈六七,你给我回来!鬼子已经混进了城,不知道有多少,肯定不光我们看到的那些。这座城要守不住了,不管明战暗战都守不住,这是早料到的结果,所以才要转移!”

    “我们可以警告他们!不是吗?”

    “我们是要送走电台和密码本!没了这两样东西,方圆几百里地才真叫给鬼子占了!”

    “我可以……”邮差攥着拳头并想不起自己可以干什么。

    “我知道,这是我们的家。”思枫苦笑,“今天要做烈士,容易得很,以后也有的是机会,难的是活下去,还打下去。”她冷静下来,“提前行动,送走电台。通知船老大在河边等,傍晚前全部撤出沽宁。”

    那几个人也冷静下来,怏怏地跟在她身后。

    沽宁河边,河水淙淙,思枫也心事重重,等着的船迟迟不来,她的担心也越来越重。几个同伴散布在周围等待着,裹在被褥里的电台已经背上。

    邮差急急跑来:“船老大已经尽快了,可来得突然,怎么也还得半个时辰。”

    思枫点点头。

    “我……可不可以去放一枪,就一枪,报个信,反正就要走了……”邮差请求着。

    “不行。放一枪,然后整个沽宁的守备军都追在咱们屁股后边。”

    邮差颓然坐了下来,这事显然已经没了希望。

    “让撤离的同志都走南城,鬼子该是从北边来。”思枫说。

    邮差忽然捶了下自己的头:“哎呀!上午走那家伙可是从北边走的,可不撞枪口上了?”

    人们都愣愣地看思枫,思枫迎河水北望,好像她能看穿这幢幢建筑看见欧阳一般。

    “他吉人天相。”思枫轻轻地说。

    几个人莫名其妙地互相看看,无论如何这不像老唐同志该说的话。

    郊野外,欧阳正在整理自己的伤口。长衫已经被撕成两片缠在身上,他和六品正尽力把它束紧。欧阳直起身来试了一下,每一下轻微的动作都痛得他直咬牙。

    “我看是不行。”六品满脸怀疑。

    “我看是行了。”尽管刚束上的衣服里已经在渗出血迹,欧阳还是弯下腰,去拿鬼子怀里的手枪。

    “我来我来。”

    “得自己来,这都干不了,我躺这儿得了。”欧阳努力着,他终于做成这个简单的动作,对自己也多了几分信心。欧阳直起腰来,心情好了很多,“挺好。六品,你来搀着我,我给你带路。”

    “咱们去哪儿?”

    “进城,咱们回沽宁。”

    六品搀着欧阳向沽宁城奔走。

    牌楼已近在眼前,过了牌楼就算进了沽宁。欧阳停下,随便抹了一把颈子,上面的伤口还在流血。他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气声,觉得那都不像出自自己。

    “这城里有鬼子吗?”六品有太多想弄明白的东西。

    “大概有吧,可更多是中国人。”

    “这城是不是已经被鬼子占了?”

    “我不知道。”

    “你比我还玩命,你比我还恨鬼子。”六品说,“你肯定有挺要紧的人在城里,所以你这么玩命。”

    “什么?”欧阳看着六品那张憨厚的脸,自己都没觉察到的心事居然被个认识不到一个时辰的人说了出来。

    “你脸上写着嘞。我老婆孩子都已经死啦,我都快疯啦。这么老久我就跟你说过话,我看得出来。”

    “大概是吧。有个人挺要紧,可很多人更要紧。改天我跟你说,如果咱们还能活下来的话。”

    “我来背你。”六品笑了笑伸出手来。

    他是这种人,丢失了自己的牵挂就愿意把别人的牵挂当成自己的。

    “不不,等一下……我不是跟你讲客气。”欧阳挣开那双热情的手,望着百米外的牌楼,“这是进出沽宁的必经之道,没道理这么安静。”

    牌楼一个人没有,不止是太安静,而且有点死气沉沉。欧阳看了一会儿,终于再次开步。六品搀着他,一步一步地穿过这牌楼。它后边是条百米长街,欧阳早晨从这里出城时还有几个路人,现在只有一件无主的衣裳被风卷着吹过,六品伸手抓住,那是件小孩衣裳,六品憨憨的脸上顿时有些伤感。

    欧阳把那件衣服拿过来放在窗台上,轻而坚决地把六品往后推了一把,六品一惊:“你是说这条街上有鬼子?”

    欧阳摇摇头:“我先走,我认路。”

    他走得摇摇欲坠,抱着双臂,夹着腋下的伤口,束腰的布条里藏着手枪,他的手握着枪柄。

    六品用他特有的专注看着欧阳走开,又轻推路边一家房门,门从里边闩着,他竭力想从窗户里看清什么,却只看见小户人家特有的拥挤与幽暗,他再凑近一点,额上被什么狠抓了一下,他惊退摸枪,一只猫从屋里蹿了出来。欧阳苦笑,后肘被人轻碰了一下,六品终于不愿意再在原地待着,欧阳再没说什么,由六品搀了往前走。

    “这里头真要有鬼子咱们是不是就准得死?”

    欧阳注意力全在周围,他有口无心地应着:“被枪打死还是被刀砍死?”

    “挨枪子儿。”六品蛮有信心地摸摸背上的布包。

    “那就再不用拼死拼活报什么信了,现在这架势,枪声一响,沽宁就是炸开的马蜂窝。”

    “那你干吗不开枪?你有枪。”

    欧阳看看自己腋下的枪,他有些心虚:“因为谁也不知道鬼子要干什么,我也……”

    “你是什么人?”

    被一个老实人怀疑地瞪着绝不好受,欧阳苦笑,他知道自己必须答得小心:“我是好人,你也看得见。”

    六品终于点了点头移开目光:“我妈总教我别太听别人的话,可我总不听她的话。”他宽厚的肩膀就几乎把欧阳全拦住了。

    欧阳苦笑:“这是个赌,六品,赌挨枪子儿就得大家公平。”他轻轻地把六品拉到与自己平行的位置。

    两人终于走过那条吉凶未卜的长街。

    “你不是说鬼子进了城吗?”

    欧阳近乎宽慰地笑笑:“也许没有,也许……只是骚扰。”

    长街边的巷子里忽然出现三个守备团的人,一个排长带了两个兵,欧阳一把把六品推开,转身拔枪,但枪没有掏出来,伸在腋下的手改成了掩着伤口,那三人诧异而警惕地打量着他。

    排长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沽宁人。”欧阳看看自己这一身血污,“刚碰上鬼子,就成这样了。”

    “鬼子?哪来的鬼子?除非我是鬼子。”

    “他们可能进城了。”欧阳解释着。

    排长的神情有些好笑:“除非我是瞎子,我们一直在这儿。”他忽然变了脸,“你们两个,靠墙站好!说神道鬼的,我看你们倒像鬼子!”

    两人被枪口猛烈地推搡着,六品不满这种粗暴,用胳臂把两支步枪搪开,于是排长的手枪指上了他的头。欧阳趁着这股乱劲把露在腋间的手枪柄全推进了束腰的布带里。两人被推得撞在墙上,两支枪口分别对着他们。

    两个士兵有些急不可耐地盯着那排长,排长摇摇头。

    欧阳说:“军爷,您有三个人,分两支枪指着我们脑袋,让一个人去报信行不行?”

    “顶了枪还这么油腔滑调,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一个士兵掉转了枪托狠砸在欧阳腹部,这牵动着欧阳腰肋的伤口,他几乎趴了下来。

    排长对眼前的两人有些心不在焉,反而焦急地看了看表。

    远处的阁楼上,一支机枪的准星正指着欧阳他们。那是先前女装的日军,衣服已被他脱在旁边,露着毛茸茸且汗湿的上身,旁边一个装弹手正搬来一个又一个的弹箱。

    “等信号。松村,武士的心灵在战前要像雪地般寂静。(日语)”三木提醒着,他坐在一个中国人的尸体旁边擦拭着战刀,血渗过楼板滴下,滴在几个死去的守备团士兵的身上,那几个士兵在死后被扒去了军装。

    沽宁河边,船已靠岸。邮差正小心地把电台送上船,思枫坐在河边,低着头似乎在观望流水东逝。

    邮差走过去:“老唐,上船啦。”

    思枫没动,邮差这时才发现她在悄没声儿地恸哭。

    邮差有点傻眼:“唉,老唐……这个船……哎呀你……那个撤离……还有电台……”

    他并没搞清自己在说什么,思枫已经站了起来:“都上船吧。”

    同志们都已在船上,邮差上了船,然后向思枫伸出手一只手。思枫没理那只手,她看着船上的所有人,船上的人也看着她,谁都瞧得出她刚哭过,可作为下级谁也不说。

    “好了,你们走吧。”

    “什么意思,老唐?”店伙最先沉不住气。

    “这是咱们的家不是?鬼子来了,总得有人放个枪、报个信,你们走了,电台也走了,我去放这个枪,报这个信。”

    “我去呀!早说了我去!哪能是你?”邮差对思枫的决定有些气极,他想往岸上蹦,可思枫站的位置就在上岸口上,要上岸就会撞到她,“嗳,你让下好不好?”

    思枫笑了笑:“我去。说起来,我在这里不光有个家,有个店……还有个牵挂。”

    “他已经走了,那王八蛋……”旁边的人捅了一下邮差,邮差立即改口,“唉,我就是说他走了!”

    思枫并没生气,反倒笑了一笑,红晕上脸。

    “可是,你是老唐。”厨娘忍不住提醒。

    “不再是了。老唐是给大家拿主意的人,我给自个儿拿了这主意,已经不配给大家拿主意了,”思枫苦笑,“我也没给大家拿过什么好主意,这么些年一枪没放,好多自己人都不知道沽宁组织的存在,我对不起你们的热血。”

    “你不能把对的说成错,咱们这些年掩护了多少人,又送走多少情报?”厨娘很想说服思枫。

    “别的地儿热血又热闹,可热完了谁不得从咱这儿上红区?”船老大也在一旁帮腔。

    “就是,亏了你,沽宁才叫个平安港。”店伙捅一下邮差,“说话!”

    邮差看着思枫:“牢骚归牢骚,小心绝不是错。”

    “不是的,我是说我就是个女人,最怕出事,看不得死人……我更合适洗衣煮饭,平平常常,日出作,日落息……这么想的人,不能再做老唐。”她用袖子擦去眼泪,这让她的同伴看得说不出话来。擦去眼泪的思枫看起来又很坚决,几个同伴甚至不敢看那双刚哭过的眼睛。

    “走吧,”思枫把密码本往船上扔去,“用命护着它。”

    她转头走开,向着满江楼的方向走去。果断而坚定。

    满江楼前,欢庆祥和的气氛仍继续着。楼上的蒋武堂开怀大笑,紧张的心情在今天的喜庆中终于爽利。

    “司令是在笑我这老古董吗?”高三宝莞尔。

    蒋武堂居然点头不迭:“我笑的是你一掷千金,沽宁老高这些天给守备团开的钱居然超了南京老蒋历年给的军饷。”

    高三宝看着蒋武堂,忽然大笑:“司令可曾听见一声巨响?”

    “哦?”蒋武堂也斜了眼看着。

    “那是高某人心里放下的石头。”

    一片笑声。

    楼下的每一个沽宁人都看着,沽宁人中潜藏的日本人也看着。

    日本人的暗中部署已经全部完成,错落于人群之中,刀脸人在楼前带队主攻满江楼,矮子则自外围包围了整个集会的人群。

    在满江楼前的不远处,特务甲戴着墨镜叼着烟,一脸超然物外地在观看,特务乙气急败坏地跑过来:“学校里、店里,两处都没有!”

    特务甲愣了,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她是副车,知道主车在哪儿的副车。”他照着乙的来路走,特务乙跟着,刚走了十数米,便看见他们要找的思枫正从一条巷子里出来,双方撞个正着。

    思枫愣了一下,转身进巷,特务甲一言不发跟了上去。

    “站住!”特务乙喊了一声,拔出了手枪,特务甲也把手伸进怀里。

    思枫头也没回,转过一处巷角后开始小跑疾行,后边的追兵并不是她最在意的对象,她听着巷子外传来的喧哗,焦急地看着表。她快步走着,一闪身,拐进了一家小院,随手把门带上。两特务疾跟过来,特务乙警戒着踢开院门,一个混乱的杂院,看不见思枫的踪影。特务甲做了个手势,两人向长巷两头分头跑开。

    思枫从那些拐弯抹角的巷子里钻了出来,巷口正好是几个曾被他们怀疑过的难民,他们用毫不忌惮色迷迷的眼光盯着思枫,各自的手已经伸在藏掖枪械的地方。

    思枫从他们身边挤过。前边就是满江楼,人头如潮,思枫从中间分出一条去路,她的目标是满江楼前的刀脸人。

    刀脸人看了看表,将手伸进怀里。思枫向他挤过去,特务乙突然出现在她身前,一手撩开衣衫,露出握在手上的枪。思枫不理会他的威胁,转身向另一个方向,但特务甲却出现在那个方向,机头大张的手枪握在手上。思枫再次转身,她所注目的刀脸人一边看着手上的表,一边正从怀里往外掏什么。思枫从手提包里掏枪,对着刀脸人的后背举起,而几米开外的两特务也对她举起了枪械。

    “放下枪!我们是中统!”特务甲喊了一声。

    人群如潮惊退,倒在本来的拥挤之处让出一片空地来。刀脸人转身,思枫毫不犹豫地开枪,两发子弹打在对方的脊骨上,刀脸人倒地时抠动了手上的信号枪。那发红色的信号贴着地斜飞进了满江楼的大门,最终没能升上天空,同时思枫也被来自特务的两发枪弹击中。人仰马嘶,人群惊蹿,楼上的军人推搡着商人们往后躲,这一切在她看来却是个无声的世界,她靠着墙壁慢慢坐倒在地上。

    牌楼边的阁楼上。三木再也无法平静,他看看表,焦躁地站了起来,时间到了,可是还是没有信号。

    不远处,那名用枪指着欧阳的排长看看表又看看天空,终于失去了耐心:“杀了他们。(日语)”

    欧阳看了他一眼,他今天已经不再会为这种事情惊讶了。

    “用枪?(日语)”士兵问。

    “用你们的刀,笨蛋!(日语)”

    两士兵又狠狠给了欧阳和六品各一枪托,退开几步给步枪上刺刀。欧阳痛苦不堪地软倒,手伸进布带里抠动了扳机,一个士兵中弹,另一个和那排长闪进巷子。欧阳咬着牙跪倒在地上。

    “你挨枪了?”六品着急地问。

    欧阳苦着脸:“真不该贴着伤口开枪,震到了。”他从布带里把枪掏出来,那已经是把血淋淋的枪。

    “这到底是沽宁城还是鬼子城……”六品话音未落,暴雨般的子弹扫了过来,石屑纷飞着从他们脸上割过,六品一把扛了欧阳上肩就跑,欧阳在他背上胡乱射击着,直到被六品重重扔在隐避的巷角。

    阁楼上,那名半裸的机枪手正狂乱地射击着,弹壳从脸边飞过。

    “浑蛋!为什么开枪?”三木一脚将他踢倒。

    机枪手连忙停止射击,端正坐好,三木又一脚踢了过来:“既然已经开打了,就打下去!”

    机枪手求之不得地扣动扳机,三木又一脚踢过来:“援军还没到!你这个浑蛋要节省子弹!”

    机枪手的连射变成了点射。

    满江楼前,两个特务从奔散的人群里挤出来,如临大敌向思枫靠近。

    龙文章举枪,蒋武堂面有怒色地摇了摇手,龙文章忽然转头北向:“北边响枪,机枪,北门!”

    蒋武堂将手足无措的高三宝推开,提起刀向楼梯口走去。

    满江楼前的人群如潮水般分开,露出那些刀脸人的手下,他们不知所措地站着,不知如何应付这突发的变故。

    被挤在巷口的四道风看着人群从眼前涌过,有热闹却看不着,他干脆跳上车座一脚踮了起来,伸手攀住了巷墙,总算是看到了,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对街矮子狞恶而憎恨的眼神,他正从一个同伴的被卷里掏出一支罕见的家伙——一种日军仅在特殊任务中才使用的侧匣冲锋枪。

    “谢击。(日语)”他的子弹向盯了他许久的四道风射来,四道风松手,整个人摔在黄包车上,他看了眼墙上的一排弹孔,骂道:“他娘的这还有道理讲吗?”

    话音未落已经被爆响的枪声淹没,矮子的喊叫给没了主心骨的日本人一个主意,一小半按原定计划在攻击满江楼,一多半的人向全无防备的人群砍杀射击。

    高昕在忽起的祸事中不知所措,直到何莫修把她拖倒在地,几发子弹从黄包车上方掠过。

    矮子狂热地向四道风所在的巷口射击,他的目标只有四道风一个。

    几个日军冲到满江楼前。一个在龙文章的射击中倒下,其余几个将手榴弹一齐扔了上去。龙文章扑倒在桌子后,蒋武堂一脚把身边的高三宝踢得滚下了楼梯,自己在楼梯口蹲伏,爆炸让整座楼都在晃动。

    “龙文章!”蒋武堂喊,“北门!”

    龙文章茫茫然从桌子后站了起来。一楼已经有几个日军冲了进来,蒋武堂一把将高三宝拖开,挥刀砍了上去,狭小的空间倒利于他的马刀发挥,刀锋过处血光飞散。

    华盛顿吴提着枪在屋角发呆,蒋武堂狠踢了他一脚:“高会长丢个指头拿你手脚来换!”他立即晕晕然抢上去扶起高三宝,又是几个手榴弹飞了进来,巨响和烟雾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人群已经彻底炸了窝,两馍头竭力想拖走自己的黄包车,在人群的推挤中左冲右突。

    摔得有点发昏的高昕醒过神来,她看着两对左右冲撞的车轮问:“怎么啦?”

    何莫修尽力压低她:“不要看!千万不要看!”

    高昕还是看到了,先看见他肩上多得吓人的血,然后看见自己的同学已经被打死在车座上,被小馍头拉着转动,一双眼正瞪着自己,高昕吓得尖叫。

    老馍头终于撞出一条去路,帮小馍头把车掉了过来,流弹打在车体上发着令人牙酸的声音。

    何莫修一把抓住小馍头,神情已经有点歇斯底里:“把她带走!”他已经急出了英语,“求求你了!”

    小馍头抱起高昕扔在车上,拖了车飞跑,这很要命,因为车上还躺着那位同学的死尸,高昕瞪着自己的同学尖叫一阵,然后她转了身,捂着脸恸哭。

    何莫修一瘸一拐跟在车后跑了两步,忽然想起自己也许正在经历某个历史时刻,他回身举起了相机,闪光灯让一个正在射击的日军回身,砰地一枪,相机上的闪光灯粉碎。何莫修紧跑了两步,头下脚上地扎进老馍头的车座,任由老馍头拉走了。

    就这么一瞬,方才的集会场已经血流成河,仍没能弄清事态的四道风被弹雨中奔蹿的人流阻在巷口。身边的人剥笋一般一个个倒下。人圈外的矮子换上了一个弹匣,他用枪对准已经无遮无掩的四道风。面对那个蓄势以待的枪口,四道风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很不甘心看着。

    “我说过你们很快都会死的。(日语)”矮子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大风突然拖着黄包车撞向矮子,矮子向那个庞大的身体扫射,四道风被晃倒在座位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大风背上的血渍迅速扩散,瞬间变成了红色。大风的体重加上黄包车的冲劲把矮子撞晕在墙上,四道风抢起先前扔在座上的三八刺刀,一刀捅进了矮子的胸口。大风安静地滑倒。四道风拔出刀,跪下来静静看着大风,大风保持了一个安详的笑容,四道风猛地扔出刀,把对街一个射击的日军钉在铺门上。

    “大的!”他踢翻了一个日本人,一膝压了下去,膝下传出碎裂的声音。

    “大的!”他抓过又一个日本人,用额头撞碎了对方的鼻梁,抢过了他的战刀反手刺下,另外两个日本人被他吓得狂奔入巷,四道风一步不放地在后紧追。

    飞蹿的枪弹和爆炸让思枫从晕沉中清醒,眼见之处,那两个特务仍缩在对面的巷口窥测着,一次近在咫尺的爆炸终于让他们逃之夭夭。

    思枫几乎是在战场的中心,周围伏尸狼藉,零星的守备军在和日军对射,可他们甚至无法区分和百姓穿着同样衣服的对手。身前的日军仍在向满江楼里投弹和射击,思枫捡起落在身前的手枪开始扣动扳机,那不过是意识模糊时的一点本能,但围攻的日军终于有些松动。

    蒋武堂趁隙从楼里冲了出来,刀光闪动,他已经杀红了眼。龙文章从楼上跳了下来,动作并不像自己预想的那样利落,他扭伤了脚。

    “龙文章,北郊阵地!”蒋武堂挥刀劈倒一个同样持刀的日军,“他娘的,我是刀祖宗!”

    龙文章招呼了几个守备军,一瘸一拐地去了。

    蒋武堂搪开背后的一把刀,大马金刀地逼上几步:“老子都等急了,别逃!”他把那名日军逼得满街奔蹿,蒋武堂终于没了追的耐心,左手手枪把他撂倒。

    思枫仍在扣动枪机,直到那支枪无力地落在地上。她已经招得部分日军向她射击,子弹在周围攒射,她奇迹般地没有被打中。她看见旁边有人在奔跑射击,向她射击的日军一个个被击倒,然后她看见欧阳,浑身浴血,表情平静地向她伸出手,思枫微笑着闭上眼睛,她腾云驾雾一样被欧阳抱了起来。

    那不过是思枫的错觉,把她抱起来的是邮差。店伙在他后边跟着,两人都已伤痕累累。

    店伙捂着心房下边的一块伤口:“快走吧,我们再承担不起损失了。”

    邮差抱着思枫向巷子深处走去,突然发现店伙没跟上来,他回头,店伙正扶着墙根慢慢地倒下,邮差咬咬牙离开,再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