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艘扫雷舰于凌晨4时正排成一条彼此相距1000码的斜线,开始布放扫雷装置。威利走到舰艉上观看着。

  他看不出眼前的活动有任何意义。那套装备是一团纠结在一起的脏兮兮、油腻腻的缆绳、钩环、浮标、绳索与铁链。六七个舱面水兵光着脊梁在马里克的监视下来来回回地忙着,一边在起伏颠簸的舰艉上四处与那堆破烂较劲,一边沙哑着嗓子喊叫着,警告着,用语的下流污秽不堪入耳。军舰大幅摇摆时,海浪刚好打到他们的脚踝上,海水在扫雷装备四周激荡。在威利看来,那场面简直就是一片混乱和惊慌失措。他推测“凯恩号”的水兵们根本不适合他们的工作,而是正在证实古老的格言:

  当遭遇危险或疑点,

  跑圈,尖叫并呼喊。

  这样大呼大叫了20分钟之后,那位指挥这场战争之舞的副水手长,一个矮胖结实,声似蛙鸣,性急如火,名叫贝利森的小头目高声报告道:“马里克先生,右舷一切准备完毕!”

  此时,攀附在一台巨大的蒸汽起锚机上避水的威利心里怀疑那堆一团乱麻似的东西算什么“准备完毕”。

  “基思,”马里克厉声喝道,“快离开那起锚机。”

  威利跳下来时,正好赶上一个海浪打上甲板,打湿了他小半截裤腿。他涉水走到后甲板船室的梯子前,爬上去观看下面的工作会如何进行。水兵们将一个蛋形扫雷器挂到一台吊车上。随着马里克一声口令,他们把那套装备整个地从船侧抛入海中。顿时,沉重铁器的撞击声,铁链的嘎嘎声,浪花的拍打声,水兵们的喝骂声,蒸汽的喷射声,起锚机转动的吱吱声,乱哄哄的奔跑声汇成了一曲不堪入耳的华彩乐章,随后是一片骤然降临的寂静。扫雷器从右舷干净利落地呈扇形向外展开,缓慢下沉,水面上的红色浮标标示出它所在的位置。紧密地绕在起锚器上的锋利的钢索均匀地放开。一切都像扫雷手册中的示意图一样,井井有条,毫厘不差。

  左舷扫雷器的投放又是一通手忙脚乱。威利再也不敢肯定那无懈可击的第一次投放究竟是出于运气还是凭着技术。当混乱情形与污秽的谩骂声像前次一样达到高峰时,他觉得主要还是靠运气。但是经过又一轮的溅落,转动,嘶喊,咒骂,直至复归寂静——第二台起锚器像第一台一样干净利落、顺利地完成了作业。“我死也不信。”他大声说。

  “为什么?”

  这声音使威利小小地吃了一惊。德·弗里斯舰长正趴在他旁边的船舷上观看水兵们操作。

  “啊,长官,我觉得干得相当漂亮,没别的意思。”

  “这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一次投放,”德·弗里斯说,“嗨,史蒂夫,你怎么竟然用了45分钟?”

  马里克仰面冲他微笑着说:“您好,舰长。怎么啦,我认为小伙子们干得不算很差呀,他们已四个月没干了。舰长,你看看,其他舰只甚至都还没开始放呢。”

  “谁管那些乱糟糟的铁桶呀?我们在努美阿岛时只用了38分钟。”

  “舰长,那可是在操练了四天之后——”

  “就算是吧,明天我要求在30分钟内完成。”

  “遵命,长官。”

  那些满身油污,汗流不止,衣衫褴褛的水兵们手插着腰在周围站着,对舰长的批评,看上去倒是特别自鸣得意的样子。

  “长官,这都是我的错。”副水手长开口说话了。接着,他开始了一番自我辩白,威利听得一头雾水,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原话大致是这样的:“那左舷的畜生在我们快放切割链以免再次走那个鼻子尖时缠在右舷那个坟堆儿上了。我不得不摘掉那个钩子,弯了两条蛇鲨换上,这才在匆忙中把扫雷器放了下去。”

  “好啦,”德·弗里斯说,“你难道不能摇动那个乳酒冻或者试试那个痒痒草?那样那起重机就碰不上那根粗针了,你也就不用管那个衣服架子了。这样做结果是一样的。”

  “是,长官,”贝利森说,“那样可能也行。我明天试一试。”

  威利的心沉了。他确信即使随“凯恩号”航行100年也不会比现在对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懂得多些。“长官,”他对德·弗里斯说,“对施放扫雷器有没有规定的标准时间?”

  “书上要求1小时,”德·弗里斯说,“本军舰的标准是30分钟。不过,我从来没能够让这些笨手笨脚的家伙做到过。也许你的朋友奎格的运气会好些。”

  “这样使用‘标准’这个词儿倒是挺有意思的,长官。”威利壮着胆子说。

  德·弗里斯讥讽地看了他一眼,“是啊,你听的是海军的行话——好啦,”他对下面的人喊道,“你们扫雷支队的人听着,总起来说这次的活儿干得还不算太差。”

  “谢谢您,长官。”水兵们说,相互开怀地笑了。

  其他的扫雷舰此时也都放下了扫雷器,于是整整一个下午的操演便开始了。威利被一连串的急转弯、兜圈子以及队形变换弄得头晕眼花。他努力追随眼前发生的一切。一次他甚至到舰桥上去请教年轻的舰务官卡莫迪,请他解释操演的各个程序。卡莫迪添油加醋地把诸如贝克尔行进、乔治行进,以及什么斑马行进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通。最后,威利还是依靠用自己的眼睛观察才弄明白,原来这些扫雷舰在假装已进入雷区,模拟着遇到了各种紧急情况和灾难。这真是个悲哀的差事,他想。当扩音器发出“停止演习。收起扫雷器”的命令时,已是夕阳西下,红霞满天了。威利立即回到后甲板舱,想尽量多了解一些收起扫雷器的操作细节,但主要还是想欣赏水兵们的咒骂艺术。他从未听过如此精彩的话语。在热火头上时,“凯恩号”上的污言秽语颇有些古希腊酒神赞歌的气概。

  他没有失望。扫雷支队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他们像是与时间赛跑似的赶着把那两套扫雷器收到舰上。他们时刻注意着其他扫雷舰桅杆桁端上挂的两个黑球,落下一个黑球说明已收起了一套扫雷器。“凯恩号”只用了15分钟便落下了左舷桁端上的黑球,不等“摩尔顿号”降下第一个黑球,“凯恩号”右舷下面的扫雷器已露出了水面。马里克中尉光赤着上身,大汗淋漓地与水兵们并肩作战。“加油啊,”他大喊道,“到现在才用了28分钟!仍是咱们最快!赶快把这个该死的大鸭蛋拖上来呀。”但在最后一分钟灾难发生了。水兵富勒正要把红色的浮标拽出水面时,失手把它掉进了海里。那浮标在舰艉后面的波浪里一沉一浮地漂走了。

  其他水兵将富勒围了起来,突然灵感大发似的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其精彩纷呈的花样把威利乐得直想为他们鼓掌喝彩。马里克传话让“凯恩号”停止前进,然后缓慢倒退。马里克脱光全身的衣服,在腰上系了根绳子。“别瞎打小快艇的主意了。我游过去把那该死的东西抓回来。告诉舰长停机。”他对副水手长说。接着,他便从军舰侧面跳入海中。

  夕阳已西沉。那浮标在紫红色的海浪中只是一个小红点,距离左舷约有200码。水兵们沿栏杆站成一条线,看着上尉的头渐渐地接近那浮标。此时,威利听见他们在唧唧咕咕地谈论着鲨鱼。“我5分钟前看见了一条该死的锤头鲨,”贝利森说,“即使要我的命我也不会游泳去取那东西。为了给那老东西节省5分钟让我的屁股给咬掉——”

  有人在威利肩膀上拍了一下。他不耐烦地转过身,“嗯,嗯。是什么事?”

  一个电报员手里摇晃着一份电报在他身后站着。“这是刚发过来的,长官。是专发给咱们的。基弗先生说现在是您值班译电——”

  威利拿过电报看了一眼。“好的,知道了。我过几分钟就把它译出来。”他把那张纸往口袋里一塞,就又朝海上望去。此时,马里克的脑袋在黑糊糊的水里几乎看不清了,他已游到浮标跟前。他在那东西周围拍打了约莫1分钟的样子,双脚击起的水花泛着白沫。随后,只见他往上一蹿,露出半截身子,挥舞着双臂。风吹来了他隐约的呼叫声:“抓住了,往回拉吧!”水兵们开始拼命往回拉那根湿漉漉的绳子。那浮标由马里克抓着破水而来。

  威利兴奋不已,奔下舷梯向舰艉跑去。他一脚没有踩稳,摔倒在溜滑的甲板上。一个暖洋洋的海浪打在他身上,把他打了个透湿。他站起身,吐着嘴里的海水,一把抓住了一根救生索。那水淋淋的浮标哐当一声落在了甲板上。“把右舷的黑球降下来!”贝利森喊道。马里克的头在螺旋桨护板附近冒了上来,十几只手臂伸了过去。他也爬上来了。

  “我的老天,长官,您根本没必要这么干啊。”贝利森说。

  马里克喘着粗气,问:“回收用了多少时间?”

  电话传令兵说:“算上把浮标弄上来的时间总共用了41分钟,长官。”

  “把他们全打败了,长官。”一名水兵指着海面说。其他舰的桅杆桁端上的黑球还在那里挂着呢。

  “太好了,”马里克满脸堆笑地说。“要是那些铁匣子中有一个胜过了咱们,那就等着没完没了地挨训吧。”他一眼看见了落汤鸡似的威利,“你他娘的怎么啦,基思?你是不是也跳下去了?”水兵们这时才注意到威利,偷偷地笑着。

  “看你看得太着迷了,”威利说,“干得太漂亮了。”

  马里克用他的手掌抹去他那宽阔的棕色胸膛和肩头上的水,“瞎说,我一直在找借口下去游一游呢。”

  “你不担心鲨鱼吗?”

  “只要你不停地活动着,鲨鱼是不会来找你的麻烦的。他妈的,”这位中尉说,“如果让铁公爵萨米斯在收扫雷器上赢了他,我宁可将来见不到他而碰上鲨鱼——走吧,基思,你和我都需要换换衣服了。”

  威利把他那湿透了的咔叽制服往弹药舱的角落里一堆。他已把口袋里那份电报忘得一干二净了。这几艘军舰连着又操练了两天,那份电报在揉成一团的咔叽制服里早已被泡烂了。

  天气晴和,威利因为有各种新奇的扫雷器具,电力操纵的、锚定的、音响控制的等不同的扫雷器具作为娱乐,他发现自己像一个兴致勃勃的观光客一样在旅途中玩得非常开心。他在舰桥上值勤时极力取悦德·弗里斯舰长,使得两人相处得好多了。他把汤姆·基弗的格言“假如我是个傻瓜,我会怎么做这件事呢?”作为他的行事准则,像话剧演员一样扮演着一名挣扎奋进、过分认真的海军少尉。他笔直地站立整整四个小时,毫不懈怠地凝望着海面。除非有人跟他说话,或报告在望远镜里看到了某个物体,他从不说话。那些东西不管有多荒唐,不值一提——漂在水上的一截木头、一个铁罐头筒、某只船倒下来的一片垃圾——他都要郑重其事地报告。舰长也总是一无例外地用高兴的语气向他道谢。他越是学得像是个勤恳苦干的笨蛋,德·弗里斯就越喜欢他。

  舰队于第三天进入一个海滩附近的浅水区,扫除了一些教练雷。威利直到看见翻着白沫的蓝色海浪上漂着一个带刺的黄色铁球时,才意识到:那些离奇的索具和扫雷器具根本无法让这些扫雷舰的舰长们在发现危险的时间上抢先。他对这部分表演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一次,“凯恩号”差一点没撞上一枚被“摩尔顿号”扫出来的水雷。威利心想,如果那是一枚实雷的话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为此,他开始琢磨是否还要继续等六个月再向海军上将求救。

  最后一次扫雷演练于日落前两小时完毕。假如在回程中以20节的速度航行,就还有机会在夜晚放下防潜网之前返回珍珠港。不幸的是编队司令官所在的“摩尔顿号”在回收过程的最后时刻丢失了一副扫雷器,花了整整一小时才把它捞上来,别的军舰只能空等着,把水兵们急得直跺脚。结果,这四艘老扫雷舰不得不在航道入口外白白转悠了一整夜。

  翌日早晨,他们进港时“凯恩号”与“摩尔顿号”奉命泊在同一锚地。两舰之间刚架上跳板,威利便经戈顿批准过船去拜访凯格斯。

  他一踏上那艘军舰的后甲板就被两艘军舰之间的差别惊呆了。它们的结构完全相同,但难以想像的是它们的状况却如此迥异。那里没有锈迹,没有一片片的绿色底漆,船墙和甲板一律是洁净的灰色。舷梯扶栏的绳子洁白无瑕,救生索的皮套都缝得紧紧的,呈自然富丽的棕色。而“凯恩号”上的这些东西不是破破烂烂,松弛疲软,就是覆盖着干裂的灰漆。水兵们的工作服个个干干净净,衬衫的下摆都掖在裤子里,所以飘动的衬衣下摆,成了通报来自“凯恩号”的合适的标识。威利看到了一艘驱逐扫雷舰不一定非成为“凯恩号”那种样子不可。“凯恩号”的那种样子,只是一个被遗弃者的必然现象。

  “凯格斯?当然有,他在军官起居舱里呢。”值勤军官说,衣冠整洁得像是一名舰队司令的副官。

  威利发现凯格斯在一张铺着绿台布的长桌旁一手拿着咖啡喝着,一手操作译码机翻译着电报,“你好啊,凯格斯老弟!看在老朋友的份儿上,该歇一会儿了——”

  “威利!”啪地一声,咖啡杯落到了托盘上。凯格斯跳起来双手握住了威利伸出的手。威利觉得对方的手在颤抖,他为自己朋友现在的模样甚感不安。他原先就瘦,现在他的体重又减轻了许多。两边的颧骨突起,苍白的皮肤好像是被硬抻到下颏似的,薄得都快透明了。头上还出现了几绺威利以前从未见过的华发。两眼周围有了黑眼圈。

  “怎么,埃德,他们把你也塞进通讯组里了,是不是?”

  “我上周才接下通讯官的职务,威利。我已给他当了5个月的助手——”

  “现在已经是部门的头头了,是吧?干得好啊。”

  “别开玩笑了。”凯格斯形容憔悴地说。

  威利接过一杯咖啡,坐下。聊了一会儿之后他说:“你今晚值班吗?”

  凯格斯茫然地沉思一会儿,“不——今晚不——”

  “太好啦。也许罗兰还没有出海。咱们到岸上去一定把他找出来——”

  “对不起,威利。我倒真想去,但去不了。”

  “为什么去不了?”

  凯格斯回头看了看。除了他们二人之外,一尘不染的军官起居舱里没有别的军官。他压低声音说:“因为那起锚器。”

  “你们丢失的那套吗?那又怎么了?你们找回来了呀。”

  “全舰人员一周不得离舰。”

  “全舰人员?也包括军官?”

  凯格斯点点头,“所有的人。”

  “凭什么?真不可思议。谁应该对此事负责?”

  “这艘军舰上的每一件事大家都得负责,威利——正是以这种方式——”凯格斯猛然挺直身子,站起来一下子把桌上的译码机扫落到地上,喊道:“啊,上帝。”除了头顶上传来的一声用力关门的闷响之外,威利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到导致他那种举动的理由。

  “请原谅,威利——”凯格斯狂乱地将那台译码机塞进保险柜,锁好,又匆忙从舱壁上的一个挂钩上取下一个夹有电报译文的夹子。他望着起居舱的门,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威利也站起来凝望,情不自禁地感觉到一种令人不安的恐惧。

  门开了,一个身子挺直的瘦子走了进来。他头发稀疏浅淡,眉头紧皱,嘴巴就像一道褶皱的伤疤。

  “萨米斯舰长,这——这——是我的一个熟人,长官,‘凯恩号’的,长官,基思少尉。”

  “基思,”萨米斯淡然应道,伸出他的手,“我是萨米斯。”

  威利刚碰到那只冰冷的手,它就缩回去了。萨米斯舰长在刚才凯格斯坐的椅子上坐下。

  “咖啡,长官?”

  “谢谢你,凯格斯。”

  “您如果想看的话,今天上午的往来函电都译好了,长官。”

  舰长点点头。凯格斯忙不迭地倒了咖啡,从夹子里抽出那些电报,一份一份地递给这位铁公爵过目,每次他都微微弓着腰,低声做一点解释。萨米斯每看完一份就一声不吭地把它交还凯格斯。这是威利在古装电影之外从未见过的奴才与主子的画面。

  “我怎么没看见第367号电报啊?”萨米斯问。

  “长官,我正在译那份电报时我的朋友来了。我已译完了四分之三。我再用两分钟就能译完,长官——您如果想看我此刻就译——”

  “它的重要性如何?”

  “是缓发电报,长官。”

  萨米斯冷淡地看了威利一眼。这是握手之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表示知道他的存在,“你可以等到你的朋友走了之后再干。”

  “非常感谢您,长官。”

  铁公爵萨米斯悠然地品着剩下的咖啡,目不旁视,凯格斯手里拿着电报夹,一声不吭,必恭必敬地在他旁边站着。威利靠在舰墙上暗暗称奇。那位舰长终于用手帕轻轻地抹抹嘴,起身走了出去。

  “万岁!”威利在门关上后低声喊。

  “嘘!”凯格斯向他投去乞求的目光,然后跌坐在一把椅子里。过了几分钟,他心虚地说:“他隔着舱壁也能听见。”

  威利充满同情地搂住凯格斯弯着的双肩,“诸神啊,我的男子汉,你是怎么让他把你吓成这样的?”

  “你们的舰长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凯格斯哭丧着脸惊奇地看着他问。

  “见鬼,才不呢。我是说,他自有他低等野兽的一面,但——我的老天爷呀,你们这位简直可笑——”

  “别嚷嚷,威利,”凯格斯又扭头看了看,哀求着说,“哎呀,我想像所有的舰长都差不多一个样——”

  “你真糊涂,老弟。你从未登上过别的军舰吗?”

  凯格斯摇头,“自从我在瓜达卡纳尔岛登上‘摩尔顿舰’以来我们就一直在作战。到珍珠港后我还没上过岸呢。”

  “在这个世界上能那样把我当猴子耍的舰长还没有呢。”威利咬牙切齿地说。

  “他是个相当好的舰长,威利,你只是要理解他——”

  “照你这么说,你也只需要理解希特勒了。”威利说。

  “我会尽快到你的舰上去的,威利。也许就在今天晚些时候。”凯格斯从保险柜里取出译码机,明显地急着要开始工作了。威利只好同他告别。

  在“凯恩号”锈迹斑斑的到处是丢弃物的后甲板上,在值勤军官的桌子旁,站着一个陌生人:一个礼服笔挺的海军陆战队下士,身子挺直得像个锡铸的战士,他衣服上的扣子在阳光下灼灼生辉。“这就是基思少尉。”值日军官卡莫迪对陆战队下士说。那站得直挺挺的下士正步走到威利面前,敬了个礼。“海军少将雷诺茨向您致问候,长官。”他说着,递给威利一个封好的信封。

  威利打开信封,看到一张打字便条:

  兹定于今晚20∶00在海军将军雷诺茨官邸为海军将军克拉夫举行招待会,敬请威利·基思少尉光临。第20航空母舰分队司令的快艇于19∶15至“凯恩舰”相接。

  H.马特森上校

  遵命奉请

  “谢谢你。”威利说。那位陆战队下士再次敬了个僵硬的军礼,然后以一个活动玩偶的僵硬动作履行了离去的全套礼仪离开后甲板,爬下链梯,登上海军少将那带有白边舱盖的豪华快艇。卡莫迪向小艇的水手长挥手示意,那快艇便突突突地开走了。

  “我的上帝,”那小个子安纳波利斯人拽着自己的小胡子,一脸敬畏地看着威利说,“您到底有什么背景啊?”

  “别嚷嚷,”威利得意地说,“我是微服私访的小富兰克林·D·罗斯福。”他漫步走到前甲板上,卡莫迪那瞠目结舌的神秘样子搞得他像喝了香槟一样心里热乎乎的。

  威利走到舰艏上,清凉的小风吹动着蓝色舰艏旗。他在甲板上坐下,背靠旗杆,一门心思地苦苦琢磨着刚才经过的一些场景。他在“摩尔顿号”上所观察到的情景把他对自己所在军舰的看法全搅乱了。首先,他本以为德·弗里斯是个暴君,但与铁公爵萨米斯比起来,他的这位舰长应该是个懒散的好心人。再说啦,“摩尔顿号”是海军秩序与效率的模范,“凯恩号”相形之下只是一条可怜的中国舢板。然而,那艘漂亮的扫雷舰曾丢掉过一套扫雷器;而这生锈的流浪儿却在扫雷演习中夺魁。这些事实如何自圆其说?难道丢失扫雷器只是个毫无意义的偶然事故?要不然就是“凯恩号”的工作技巧也是个偶然,一切都亏了有个渔夫马里克?在这个驱逐舰与扫雷舰杂交成的世界里,所有的条规似乎都被弄成一团糟了。他又想起了汤姆·基弗的话:“海军是由天才设计由白痴执行的杰出安排,”并且要“自问‘假如我是个傻瓜,我会怎么做这件事呢?’”他尊重那位通讯军官的头脑,而且他还亲耳听到马里克公开承认那头脑的敏锐。他于是决定,在他把这些相互矛盾的现象理出头绪、得出自己的结论之前,一定要把这些格言作为自己的指南并且要——

  “基思少尉,急速到舰长室报到!”刺耳的扩音器发出的通告声使他猛然站了起来。他一边向军官起居舱跑着,一边脑子里快速盘算着舰长召见他的各种可能的理由。他猜想大概是卡莫迪将海军少将的快艇来过的事告诉舰长了。他兴致勃勃地敲舰长的门。

  “进来,基思。”

  穿着长裤和衬衫的德·弗里斯正坐在桌前怒形于色地看着一长串电报清单,其中有一份电报的标题被用红铅笔重重地划了一个圈。他身边站着汤姆·基弗和那个给威利送那份被遗忘了的电报的报务员。那个报务员两手揉搓着他的帽子,向这位少尉投过来一副惊恐的目光。基弗则对威利直摇头。

  威利见此情景,一下子全明白了。他真想立时遁迹消失或者死掉。

  “威利,”舰长用平板而和善的语气说,“三天前本舰收到一份命令本舰采取行动的电报。我是五分钟前例行公事地检查我们在海上演习时所收到的全部电报的每个标题时才发现这一有趣的事实的。我每次回港后都是这么做的。这种枯燥无味的习惯做法有时也不白做。你知道,给报务室的命令是一收到有关战斗行动的电报必须立即送交负责译电报的军官。这位斯纳斐·史密斯断言他三天前就把那份电报交给你了。是他在撒谎吗?”

  那报务员脱口说道:“长官,我是在后甲板舱室交给你的,当时他们正在收回扫雷器。你肯定记得的!”

  “你的确给我了,史密斯,”威利说,“我很抱歉,舰长。这是我的错。”

  “我知道了。你把那份电报译出来了吗?”

  “没有,长官。对不起,可是它——”

  “快到报务室去把‘福克斯一览表’给基弗上尉拿来。”

  “是,是的,长官。”该水兵窜出舱外。

  所谓“福克斯一览表”是一本记事簿,上面有由报务员抄录的所有发给出海的海军舰艇的电报。这些电报要保存几个月,然后销毁。有关本舰的电报还须用单另的表格重抄一份。弹药舱里塞在威利的咔叽制服里正在霉烂的就是一份这样的电报。

  “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汤姆,”舰长镇定地说,“就是用你平生最快的速度把那份电报译出来。”

  “我会的,长官。我真的认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应该担忧的理由。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也许是舰船局有什么修正意见或是——”

  “好吧,咱们看看再说,行不行?”

  “好的,长官。”基弗通讯官往外走时,低声责备道,“怎么搞的,威利。”

  德·弗里斯舰长在狭小的舱内踱来踱去,根本不理威利。除了抽烟抽得速度比平时快之外,一点都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安。过了一会儿,军官起居舱里就响起了译码机的嗒嗒声。舰长走出卧舱,故意让舱门敞着,从基弗的背后看他旋风般地翻译那份登录在“福克斯一览表”上的电报。德·弗里斯从基弗手里拿过译好的电报,快速地看了一遍。

  “谢谢你,汤姆。”他回进他自己的卧舱,关上门,“你没有一拿到它就把它译出来,真是太糟糕了,基思先生。这份电报原本会使你感兴趣的。念念吧。”

  他将译文递给威利。“美国海军少校威廉·H·德·弗里斯解职后调离。乘飞机到人事局报到领受新职。急办。撤消海军少校菲利普·F·奎格的训练职务,立即前往接任新职。”

  威利看完后将电文交还舰长。“我很抱歉,长官。我太愚蠢,太大意了,”他哽咽着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可说,长官,除了——”

  “史密斯交给你的那份电报怎么样了?”

  “还在一件肮脏的咔叽制服口袋里塞着呢。史密斯把电报交给我时,马里克先生正游水去抓那个浮标。我将电报塞进衣袋,后来——我想我当时只注意了收回那个浮标而把它全给忘了……”这些话他自己听着都站不住脚,禁不住脸都红了。

  德·弗里斯用手托着头,停了片刻,“你知不知道,基思,丢失一份作战电报有多严重吗?”

  “知道,长官。”

  “我看你未必知道。”舰长用手拢了拢下垂的金发,“可以想像本舰可能已经忘掉了一次战斗任务——及其所造成的一切后果。我希望你知道,在军事法庭上,对这种失职负全部责任的是我。”

  “我知道,长官。”

  “那好,这件事情对你有多大教训?”

  “我绝不让这种错误重犯。”

  “我感到怀疑。”舰长拿起桌上的一叠长长的黄色表格,“出于一个也许是不幸的巧合,我今天上午一直在填写评价你们工作表现的报告,其中也有你的。我必须在离任时将它交给人事局。”

  基思少尉感到一阵震颤和惊慌。

  “你认为这次事件会对你的评价报告产生什么影响?”

  “这话不该我说,长官。任何人都会犯一次错误——”

  “有些错误会一犯再犯,而海军容许犯错误的余地是很小的,威利。每一次行动都涉及太多的生命、财产和危险,万万马虎不得。你现在就是在海军里服役。”

  “对这一点我有认识,长官。”

  “坦白地说,我认为你没有认识。刚刚发生的事情迫使我对你的评价报告是‘不能令人满意’。这当然是件不愉快,令人讨厌的事情。这些表格会永远保存在人事局里。上面写的每件事情都将成为你的名字的一部分。我不愿毁掉一个人在海军里的前程,即使他并不看重这种前程。”

  “我并不轻看它,长官。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为此非常痛心。我能说的话都已经说清楚了。”

  “我也许现在该把关于你的报告写出来了。”舰长说。他从那一叠表格中抽出一张,拿起一枝铅笔,开始写了起来。

  “我可以再说一件事吗,长官?”威利赶快插了一句。

  “当然可以。”舰长抬起头,举着铅笔。

  “您现在是怀着对那件事的鲜活印象写报告。我知道这件事十分严重。但我想,您如果过二十四小时再写,您的措词也许会稍微公平一些——”

  德·弗里斯以众所熟知的讥讽方式微笑着,“有道理。不过在我明天把这些表格交给文书之前反正都要重新再看一遍的。说不定到那时候我会更具慈悲心的,在那种情况下,我会做必要的改动。”

  “我不是请求您发慈悲,长官。”

  “好极了。”德·弗里斯写了几行,小字写得出乎意料地整齐漂亮。他把报告递给威利。他在总评语栏内是这么写的:

  基思少尉似乎是个聪明,有希望的年轻人。他来本舰工作不到两周,已表明他有望成为一名称职的军官。但他必须首先克服对其职责有点轻忽与粗枝大叶的作风。

  在这个栏目的上方,另有一行印好的文字:我认为该军官:突出——优秀——尚好——一般——较差。德·弗里斯擦掉了“优秀”边上的“√”,在“尚好”边上打了个“√”。

  在海军的用语里,这就是一只黑球。军官的考评报告是一个十分可怕的工具,忍心冷酷地报告实情的指挥官为数极少。因此,一名原本是“一般”的军官在这些报表上往往被评为“优秀”。说某个人“尚好”就等于告诉人事局此人不足取。威利对这一套完全心知肚明。他在太平洋总部打过几十份这类报告。他越读这份报告,越感到气愤与不安。这完全是巧妙而恶毒的轻赞重责,绝无补救的希望。他将报告交还舰长,尽力控制着不让感情露在脸上。“就是这些吗,长官?”

  “你是不是认为这个评语不公平?”

  “我宁愿不做评论,长官。考评报告是您权限内的——”

  “我对人事局的责任要求我提供尽可能诚实的意见。你要知道,这个报告绝非说你差。而且你还可以用一份好的报告抹掉它。”

  “太谢谢您了,长官。”威利因极力压抑心中的怒火而浑身颤抖。他只想立即离开舰长的卧舱。他觉得舰长故意不让他走,纯粹是对他幸灾乐祸。“我可以走了吗,长官?”

  德·弗里斯看着他,惯有的嘲讽表情里混合着无奈的悲哀。“我有责任告诉你,如果认为报告写得不公平,你有权附上一封信陈述你自己的意见。”

  “我没什么要附加的,长官。”

  “那就这样吧,威利。切勿再丢失作战电报了。”

  “是,是的。”威利转身,刚要开门出去。

  “请等一等。”

  “还有事吗,长官?”

  舰长把考评报告往桌上一扔,慢慢转动着他的椅子,“我认为还得考虑执行纪律的问题。”

  威利狠狠地朝那位舰长和那份黄色的报表看了一眼。

  “报告,至少就我狭隘的理解而言,不属于执行纪律项内,”德·弗里斯说,“利用考评报告进行惩罚否定了这个制度的价值,而且是海军部长所严令禁止的。”

  “我很乐意知道这个,长官。”威利以为这话是一个大胆的讽刺,可是德·弗里斯对此毫无反应。

  “我要关你三天禁闭,威利——与你耽误电报的时间一样长。这也许会使你的头脑清醒起来。”

  “请原谅我的无知,长官。确切地说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除了吃饭与上厕所之外不得擅离你的舱室——可我又想,”舰长又说,“罚你在弹药舱里蹲禁闭实在是残酷,不寻常,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样吧,罚你三天内不许离开这艘军舰。”

  “是,知道了,长官。”

  “得了,我看就这些了。”

  威利转身要走时,满腔怒火中突然闪出了一个想法。他从衣兜里拽出海军少将那封邀请函,一言不发地交给德·弗里斯。舰长噘起嘴唇。“好啊,好啊。雷诺茨将军,哎?相当不错的伙伴。你是怎么认识这位将军的?”

  “我是在一次社交活动中碰巧见到他的,长官。”

  “他为什么偏要你出席这个特别的盛会?”

  “我确实不知道,长官。”但这么说听起来太欠诚实,所以又补充说,“我会弹点钢琴。将军似乎很喜欢。”

  “你真会弹钢琴?这我可不知道。在家时,我也爱吹吹萨克斯管。将军要你去,你钢琴肯定弹得很好。以后有时间我也想听你弹弹。”

  “长官,只要您方便,随时乐意为您效劳。”

  德·弗里斯看着那邀请函,微笑着说:“今天晚上,是吗?唉,我可不想扫将军宴会的兴致。我看你的禁闭就从明天早晨8点开始吧。这样可以了吗?”

  “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长官。我不要求任何特殊待遇。”

  “得啦,就这么办了。祝你今晚玩得愉快。不要把你的伤心事看得太重了。”

  “谢谢您,舰长。没有别的吩咐了吗?”

  “就这些了,威利。”他把那封邀请函还给少尉,威利扭头就走,出门时重重地带上了门。

  威利冲上舷梯,跑回弹药舱。此刻,他清楚自己面前的道路。他在“凯恩号”上是没有希望了。新舰长将会读到他的考评报告,并永远把他当作一个靠不住的蠢货——不是基弗所讲的傻瓜,而是海军眼里的蠢货。需要做的事只剩一件了:脱离这该诅咒的“凯恩号”,另起炉灶。对他所犯错误的惩罚已由那该死的考评报告偿还了。“我能够,而且我一定要把那段评语从我的记录中抹掉,愿上帝保佑我,”他对自己发誓,“但绝不是在‘凯恩号’上,绝不在‘凯恩号’上!”他确信将军会把他调走的。有好几次,那位大人物在听完《是谁用比目鱼打了安妮的屁股》的合唱之后拥抱了他,并宣布他要尽一切努力调他去永远作他的参谋。“只要你说句话,威利!”他虽是在开玩笑,但这玩笑的内核是真实的,威利深信不疑。

  他从弹药舱的一个油腻的抽屉里取出军官资格教程。他计算了当日应该学完的课目,把上午剩下的时间和整个下午都用来做教程上规定的作业,情绪低沉。晚饭后,他刮了脸,把头梳得油光铮亮,穿上他最后一套在岸上洗烫好的心爱的咔叽制服,整整齐齐地去见亚当斯上尉。“请准予离舰,长官。”

  亚当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眼光移到威利手中的四份作业上,微笑着说:“准了。代我向将军问好。”他接过那些作业,放进他的文件筐里。

  他刚踏上通往甲板的梯子就碰见佩因特两手拿着满把揉皱发霉的邮件往下走。他问:“有我的东西吗?”

  “我把你的丢在弹药舱了。这些都是在南太平洋上追赶咱们两三个月,现在才赶上咱们的旧玩艺儿。”

  威利去了舰艉。暮色中,水兵们正在后甲板上围着邮递员打转转,邮递员一边叫着名字,一边递出信件和邮包。他脚旁的甲板上堆着四个装满邮件、被风吹雨打得脏兮兮的帆布邮袋。

  哈丁正在幽暗的弹药舱里的床上躺着。“我是不会有任何邮件的,”他睡意矇眬地说,“那时候‘凯恩号’的邮寄名单上还没有我。但肯定有你。”

  “没错,我的亲属认为我是直接到‘凯恩号’的——”威利打开昏暗的电灯。有好几封梅·温、母亲和其他几个人的来信,因路上走的时间长已被弄得皱巴巴的。此外,还有一个磨破了的长方形包裹,看上去像是本书。当他看到包裹上父亲的笔迹时,心里不禁一震。他撕开信封,看见里面有一本黑皮的《圣经》,里面还露出一张揉皱的纸条。

  威利,这是我答应给你的《圣经》。我欣喜地在这家医院的书店里找到一本,否则我就得请人到医院外面去买了。我想,《圣经》在医院里卖得快。如果我的字迹不甚端正那是因为我是坐在床上写的。我想,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他们明天给我做手术。主刀医生是老大夫诺斯特兰德博士。他绝对不会欺骗我。尽管如此,我还是十分感激他的乐观精神。

  那么,我的儿子,你就好好看看《旧约·传道书》的第9章第10段,好吗?我要把它当作我对你的最后嘱言。我没有更多的话了,只有说再见了,愿上帝保佑你。

  爸爸

  威利双手颤抖着翻到《圣经》里的这段话:

  “凡你手所当做的事,要尽力去做;因为在你所必去的阴间,没有工作,没有谋算,没有知识,也没有智慧。”

  这段话的下面有钢笔画的弯曲的黑线。在它旁边宽宽的空白处,基思医生写着:“他谈的是你在‘凯恩号’上的工作,威利。祝你好运。”

  威利关了灯,扑倒在他的床上,把脸埋在落满烟尘的枕头里。他这样一动不动地趴了好大一会儿,丝毫不在意把他最后一套在岸上洗烫的咔叽制服弄皱。

  有人伸手进来碰了碰他的胳膊。“基思少尉吗?”他抬头看见海军将军的勤务兵在舱门外面站着。“请原谅,长官。来接您的快艇正在舷梯下面等您呢。”

  “谢谢你,”威利说。他用胳膊肘撑起身子,一只手捂着眼睛。“唉,能不能请你告诉将军我非常抱歉我今晚不能去了?我今晚好像得值班。”

  “好的,长官。”那海军陆战队军士以有点难以相信的口气说,立即就走了。威利重又把脸扎在枕头里。

  第二天早晨,菲利普·弗朗西斯·奎格海军少校来“凯恩舰”报到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