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后我醒了过来,发觉我的双腿已被石膏固定。我问盖琪小姐手术的情况,她说在我的膝盖上动了一次奇妙的手术,花了两个半小时。我担心地问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伦不类的话,盖琪小姐让我别说话,安静休息。这时我才感受到手术后的恶心难受。

  医院里又多了三个病号,都是美国人。一个患了疟疾,另一个患了疟疾和黄疽病,还有一个想扭开雷管作纪念品,结果被炸伤。

  护士们都很喜欢凯瑟琳,因为她肯天天值夜班,只是她们好像还不知晓其中的缘由。不过那两个疟疾的占用了她不少时间,我跟那个扭开雷管被炸伤的少年成了好朋友。夜间到了凯瑟琳的工作时间,我们还是待在一起,彼此爱着对方。我白天睡觉,醒时就让弗格逊代我捎信给凯瑟琳。

  有一次我问弗格逊如果我和凯瑟琳结婚她来不来,弗格逊却说了令我捻的话,说我和凯瑟琳永远不可能结婚,还没结婚就会吵翻的。她的话真让我扫兴。

  弗格逊认真地警告我说不要给凯瑟琳惹出事来,否则会让我死得很难看。要我们小心一点,不要吵架,更不要生出个战时的私生子。看来她是知道凯瑟琳上夜班跟我在一起的事,我赶紧转移话题,称赞她是个好姑娘,她的口气就不那么激烈了,用手摸摸我的头,摸到了一个肿块,在她看来找到了我神经错乱的原因。她劝我应该让凯瑟琳停止上夜班,这样她才瞧得起我。她带走了我写给凯瑟琳的字条,下楼去了。我相信我会让她看得起我的。

  我按铃叫来了盖琪小姐,我故作镇静地问她为什么老让巴克莱小姐值夜班,盖琪小姐似乎很吃惊地望着我,说道,既然她是我和凯瑟琳的朋友,我就不应在她面前装傻。我颇觉尴尬,于是提议来喝上一杯味美思。

  盖琪小姐向我敬了一杯酒,说范坎本女士说我在医院里已是特权病人了,每天上午都睡到很晚。我知道这个老妇人一向不喜欢我,管她说什么呢。

  盖琪小姐一再强调她是我的朋友,她知道我心中的爱人是巴克莱小姐。不过她待我还是那样好,帮我把床尾的沙袋堆摆好,使我的双腿更好受一些。

  接连三个夜凯瑟琳都没有值班,第四个夜晚她又来了,真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那年夏天我们似乎找回了初恋的感觉,过得快乐而幸福。等我能走动了,我们便经常到公园里坐马车玩。现在还依稀记得车夫的背景和我们在一起时的恬淡心境。后来我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我们便经常出入意大利大饭店,那儿的就餐环境不错,侍者们的服务很周到。侍者头目乔治与我们很熟,我们总是由他去点菜,自去欣赏大自然的风光和来往的人群。

  凯瑟琳喜欢名为飞来莎的酒,我会陪她喝上几杯,但乔治认为那酒没味,不适合男人喝,坚持让我喝冰在桶里的不加甜味的卡普里白葡萄酒。乔治对朋友很慷慨。有一天晚上,我身上带的钱不够,乔治借给我一百里拉,还说以后有困难尽管说。

  饭后的散步和漫淡是缱绻而浪漫的。在卖三明治的小摊上买些三明治作为夜点心,然后在大教堂前雇上一部敞篷马车回医院。坐电梯回房,凯瑟琳总会在住护士的那层楼先出去,我继续上升回屋。进屋后,我常常坐到外边的阳台上,一边看着小燕子绕着屋顶飞翔,一边等待凯瑟琳。她上楼后,要完成繁琐的查房任务,直到病人都睡着了,她才回屋。我特别喜欢她的长发,每都晚亲手把它解开,看着她的一头瀑布般的金发,我的心头会涌上无名的快感。

  她有张可爱的脸,皮肤又光滑又可爱。我们的每一次相互接触都会感到快活幸福。即便是有时不在一个屋里,也能靠意念传达,达到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境界。

  我想和她正式结婚。可凯瑟琳执意不肯,她说那样的话医院就会把她调回英国。她觉得两个人彼此相爱就够了,结婚不过是一种仪式而已。她不觉得结完婚后就意味着保全了一个女人的体面,她更看重的是对方是否感到幸福。她坦言她曾有一次等待结婚的经验,那是与他已在前线阵亡的男友。但现在她惟一爱的就是我,她说:“你是我的宗教。你是我的一切。”她表示会对我永远忠实。

  当我提及不久我就得回到前线时,她似乎很想得开,反倒宽慰我别想得太远,等到要走的时候再说,现在最要紧的是抓住眼前的快乐时光,尽情享受。

  那年夏天就这么悄然而逝。我身体很健康,两条腿恢复得很快,随后我被送往马焦莱医院接受机械治疗,医院用紫外线、按摩等手段来恢复我的膝部弯曲功能。我平常的作息很简单,上午一般睡大觉,午后有时上跑马场玩,有时去英美俱乐部看会儿杂志,然后去接受治疗。医院认为我的腿无需专职人员陪我出去,所以午后的这段时光我见不到岂瑟琳。幸运的是,范坎本女士逐渐认同了我和凯瑟琳是好朋友这种关系,这全在于凯瑟琳卖力的替她办事和她高贵的出身。我常通过报纸来了解前线的最新战事。得知前线意军已占领普拉伐河对面的库克,现在正在卡索高原上挺进,打算攻占培恩西柴高原。但西线的战事却不尽人意,两军始终处于相持阶段,也许战争会永远进行下来,或许会持续一百年。

  一天,我正沿着曼估尼大街走,迎面过来迈耶斯老头和他那位胸围宽大的妻子,他们刚从跑马场回来。迈耶斯老头是我在跑马场上认识的一位朋友,他又矮又老,蓄着白色的小胡子,一副很硬朗的样子。他在跑马场上的运气相当不错,而且特别喜欢医院里的孩子们。他管我们这些病号叫孩子。每次去医院,他都会给我们带去许多好吃的东西。虽然迈耶斯老头曾坐过窂,但他们在米兰生活得很幸福。

  告别迈耶斯后,我向科伐走去,想在那里给凯瑟琳买点东西。我买了一盒巧克力,趁服务员包装的当儿,我走进酒吧间独自喝了一杯马丁尼鸡尾酒,随后拿了巧克力回医院。在歌剧院旁边那条街上的小酒吧外,我遇到了几个熟人,一个是副领事,两个歌手,还有一个来自旧金山的意大利人,叫做爱多亚,摩里蒂。我们五人在一起边喝酒边聊天。

  歌唱家中有一个叫拉夫,西蒙斯的,其艺名为恩利科,戴尔克利多。他总是一副自负的样子。然而受多亚老爱揭他的底,说常在剧院舞台上看到人家扔凳子攻击他,因为他发不准意大利语。这时,中一个叫艾得加,桑达斯的男高音为他的同伴帮腔,讽刺爱多亚是个傻子,只会说扔凳子,他们之间就这样相互攻击,寻求片刻的欢愉。后来我们把话题转向勋章。爱多亚认为我战绩显著,肯定能得银质勋章。当他本人被副领事问及曾得过几枚时,他显得很激动,他捋起袖管让我们看重伤后留下的伤痕。他的一只脚的一边曾被手榴弹炸过,至今留下一根坏死骨头,还时时发臭。他给我们讲述他如何开枪打死那个扔手榴弹的兵士,他的神情是那么的坚毅、自豪。由于他战绩赫赫,又精通意大利语,他将晋升为上尉。但他似乎更愿意进美国军队当上尉,因为那儿的官俸为两百五十元左右。而且他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以自己的知识决不配当将军,战争并非儿戏,需要有一个睿智的脑袋才能统率全这,取得胜利。

  两位歌唱家对战争丝毫不感兴趣,他们庆幸自己不是军人。副领事麦克抱着一种绝望的态度。惟有爱多克对战争、对军衔充满热情,他发誓在战争结束前当上校。

  当酒吧间的时钟指向六点差一刻时,我们相互道别,相互祝福。随后,我直奔凯瑟琳所在的医院。

  当我与凯瑟琳谈起爱多亚这人的确是个英雄时,凯瑟琳却不以为然。她觉得他那种炫耀自己的功绩来赢得别人崇拜的方式十分令人讨厌。我尽量附和着她。因为我知道她不希望我在前线也以爱多亚为榜样,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干而不顾安危。她只想看着我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不想看到我以牺牲来换取频频的升级。

  我们俩在阳台上轻声谈着话,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苍穹被一层雾罩着,没有多久便下起了零星小雨。待我们回房后,雨开始下大,我们一边听雨一边聊天。凯瑟琳问我是否会永远爱她,我回答是的。她一向很怕雨,我对她说:“我爱你,不管下雨她好,下雪也好,冰雹也好……”我知道她的怕雨肯定有原因,在我的反复追问之下,她才道出了心中的余悸:“我怕雨,因为我有时看见自己在雨中死去。”“有时我看见你也在雨中死去。”我安慰她别再胡思乱想,她喃喃地低语着:“我并不怕雨,我并不怕雨,上帝,但愿我真的不会害怕。”她哭了,我爱抚着她,最后她停止了哭泣,但外面的雨仍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一天下午,我和凯瑟琳打算上跑马场去,弗格逊也要去,还有克罗威,罗吉斯,一个在战场上被炮弹雷管炸伤眼睛的青年。中饭后,两位姑娘去打扮换衣。我坐在克罗威的床头翻阅赛马的报纸,研究和预测赛马的情况。克罗威因近来无事也开始关心赛马,而且他深受迈耶斯老头的厚爱。也许由于老头与他同病相怜的缘故吧,老头本人眼睛也有毛病。迈耶斯老头的内部情报很准,几乎每赌必胜,他常常会把消息透露给克罗威,但常常不告诉我们,即使告诉,也是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因为买哪匹马票子的人一多,彩金自然会下跌。

  那天天气晴朗,我们一行四人坐着敞篷马车赶往西罗赛马场。赛马场设在风光旖旎的城外。下了马车,买了节目表,我们来到停马的马场。围场上人山人海,我们还碰到了好多熟人,安排弗格逊和凯瑟琳坐下后,我们开始观察马。

  马由马夫牵着走,一匹轮着一匹。这时克罗威看中了一匹紫黑色的马,他断言那是染出来的顔色。根据马夫胳膊上的号数,对照节目表一看,方知此马名为贾巴拉克。大伙儿一致认为这匹马的顔色是假的,最后凑了一百里拉把赌注下在这匹马上。按赌注打赌表上的规定,这匹马倘若能跑赢,每里拉要付三十五里拉。

  我们挤到大看台去看赛马。只见主持起跑者先叫马排成一横行,然后长鞭啪的一挥,各匹马便撒腿而跑。贾巴拉克一马当先,始终处于优势,直至终点。我们欢呼,因为马上可以得到三千多里拉啦。但迈耶斯先生却告诉我们快起赛时,有人在这匹马上押下了一大笔款子,这匹马的彩金不到二对一。一席话顿时像一盆凉水浇在我们头上,我们意识到因为有人作弊,我们上当了。果然不出所料,我们在张贴号码并摇铃付款的地方看到,在贾巴拉克名字后写着每十里拉可得十八个半里拉。

  在大看台上的酒吧里每人喝了一杯威士忌苏打,凯瑟琳和一个熟人在谈话,我们又去押马。迈耶斯先生也正好在那儿。

  我怂恿克罗威先生去向迈耶斯打听点小道消息。迈耶斯拿出节目表来,用铅笔指了指第五号。我们毫不犹豫地用一百里拉赌第五号马跑头马,又花了一百里拉赌它跑二马,随后又一人一杯威士忌苏打。我们心情非常好。五号马果然赢了,只是所得的付钱很有限。

  凯瑟琳不喜欢在这种场合中被众人问起同一个问题:“你是否喜欢赛马,”她厌恶与他们交谈,只想与我单独在一起。我俩随心所欲地押了一匹名叫“为我点燃”的马,这是一匹从来没听过名的马,一匹迈耶斯先生不会押的马。最后它跑了个倒数第二,但我俩的心情很清爽,尽享喝酒赏马的乐趣。此次出行,可谓欢喜而出,尽兴而归。

  时值九月,天气骤凉。前线战事很不乐观,意军在培恩西柴高原和圣迦伯烈山损失达十五万人,在卡索高原上也损失近四万人。士兵们的反战情绪日益高涨。米兰城有过两次反对战争的骚乱,都灵也有一次激烈的骚乱。我们聚集在俱乐部中谈论当前的军事状况,有位英国少校发表了他的高见。他认为今年这儿的战事彻底完蛋,我们都垮了,德国、俄罗斯、奥地利也都垮了,最后哪一回能拼死熬到最后才发觉这一点,便会打赢这场战争。显然,他对这世界充满着悲观的情绪。我忽然想起该去医院了,便起身向他们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