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美国一遇战争,便出现纷纷的历史百川汇于一的局面,这时全国各阶层无不将这个斗争看做一大整体,因为此中人人有份,人人身与其役,尽管也许是间接的。但事过境迁,各路潮流便又分道扬镳,各行其是了。曾记否,当年有过这么一个星期:国务院同外国签订了一份互惠贸易协定,华尔街有几家企业合并,纽约大街上举行火灾水渍货大甩卖,派恩布拉夫市竞选美女,某青年主妇记得她这时铺上了一块名贵的东方地毯,世界棒球联赛吸引着全美五千万球迷。
对于研究美国总统动态的人来说,从战胜日本到爆发朝鲜战争这四年十个月零十日,实在是多事之秋。这段时间,华盛顿总是在闹着点什么事儿,而又总是脱不了哈里?杜鲁门的干系。如某次他偶访墨西哥,墨西哥总统陪他去参观活火山,哈里便说:“比起咱美国国内的,这算得了什么!”当然,除此以外,其间也还有许多重大的事。杜鲁门看问题的角度的确不同凡响。他是总统嘛,而身居高位的人,又有谁不是只顾操心国家前途的呢!
这两次战争中的间隙,无疑是翻天覆地的时代。不错,倒是和和平平的:大炮不响,轰炸机不飞,军舰下锚停泊,海军陆战队闲得在做俯卧撑运动。对那些出生于萧条时期、成长于烽火年代的人,这是一个过渡,一个喘息机会。这段安宁的日子里,一代醉心摇滚舞音乐的大学毕业生(此辈很可能在六七十年代一跃而为美国各界的领袖人物)都回到昔年的女友、今日的少妇的怀抱中了。“你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1961年猪湾危机时的一天早上,埃尔斯佩思?罗斯托跟她丈夫说,“你们二次大战的小军官,现在可轮到你们当权了!”
后来约翰逊时代,华盛顿流行一句打趣的话,把首都说成是“住满了有权有势的男人和他们年少无知时娶下的婆娘”。这话未免挖苦,而且按它含意说战后姻缘无非是此辈得意征途中一时的歧路失足,这也并不确切。对于那些青年复员军人和新嫁娘来说,40年代后期,何尝不是他们燕尔欢愉、山盟海誓的好岁月,心灵的宝鼎中正燃着香气袅绕的希望之烟呢!年轻,又不曾残废,已经是万幸了;结婚,就是把自己献给对方,就是互赠定情物,不胜缱绻之乐;它像是为青春热情所串连起来的绚丽多彩、万花缭乱的电影镜头,流行乐曲若断若续,声、色、香、味变化无穷;又像是厕身第五大街的双层公共汽车中,从前座乘客翻起的大衣领后一瞥而过的窗外的广告画;它无非是买回塑料袋里的白色人造牛油,捏捏袋里的黄丸使之变为奶黄色;无非是自家调制涂墙的色粉,诸如此类的身边琐事;还有,两口子睡在床上不停抽烟,又是何等乐趣;而再过十年,这种乐趣就要大为失色了。
结婚这事,还意味着让同别的新夫妇玩猜谜游戏;意味着像《好心与宝冠》剧中的阿历克?基内斯一对那样轻篙泛舟;意味着等上六个月买战后第一批福特牌、雪佛兰牌汽车,选购好洗快干、挺刮漂亮的新式衬衣;意味着因她至今还把私房钱缝在大花裙里而笑谑一番;意味着她到医生那里检查后,你把她接出来在小饭馆吃中饭时她说真的有喜了,于是两人开怀庆祝起来;意味着触及她初孕的Rx房而产生的神妙感;还有,周末躺在床上,你为她朗诵剧本《一个推销商之死》而哽咽;或者朗诵小说《1984年》而悚然;在电影里看玛丽?马丁洗头发,议论奎格船长这个讨厌人物,或者听伊迪丝?皮亚夫和保罗?罗伯逊唱歌,用的是那个老式落地收音电唱机,它放的地方正好把那块褪色的墙遮着;星期日下午,拿着1948年的新产品、随拍随印的黑白波拉洛德相机彼此拍照;放那年夏天哥伦比亚唱片公司的产品33.3转的10英寸或12英寸的密纹唱片;然后下一年1月份又放胜利唱片公司新产品的45转密纹唱片,然后又突然渴望听听老式的78转唱片;婚后生活也意味着在“乡村”夜总会消磨几小时之后又到“尼克斯”和“埃迪?康登”两家厮混,或是沿着阒无人影的第52大街溜达(皮特里洛淘汰摇滚舞音乐,为查利?帕克和迪西?吉莱斯皮的尖声“进步的”爵士乐“博扑”开了道、奠定基础,就是在这里)。灯火阑珊时,你在杰米?赖安夜总会的酒吧外,俯首而立。
这时,社会上逐渐崇尚个性,讲究趣味起来。素不相识的男人在袜子上绣上花样;把钱叫做“木拉”,向过路的少女喊“合巴!合巴”;每星期一玩滚球,清晨3点钟给朋友打个歌唱电报,让那个送报人唱给他听,在新婚夫妇的弹簧褥上缚些小铜铃,然后在门外偷听,模仿富兰克林?罗斯福的腔调说:“我绝不要打仗,埃莉诺也绝不要打仗”;星期日穿上罗伯特?霍特牌套服,在收音机天线扎上一根狗尾草,在汽车的望后镜上吊着一双婴儿的鞋子,每星期六上午一定把汽车洗得干干净净,彼此见面打招呼时说“Longtimenosee”(“好久不见”)这样的中国式英语,结了婚的少妇头戴着卷发夹就去上市场,口里老是嚼着口香糖;她们会把全家带去看《吉普车上四女郎》和《硫黄岛战役》之类的电影,但绝对不看《维尔杜先生》,因为《行列》杂志揭露主角却利?卓别林是个赤党。
小家伙们现在已是十几岁了(teenage这个词最初出现在《纽约时报杂志》1945年1月7日那一期里),越来越露头角。有些家庭不欢喜孩子们在外乱闯,还可以使他们循规蹈矩留在家里。玛格丽特?杜鲁门在她1956年出版的回忆录《纪念品》一书中写道,人们还管她叫“‘那个杜鲁门的小女孩’——我像一般十几岁的青少年一样,对这种称谓很讨厌。”然而在白宫外面,这种“青年的力量”正在改变整个社会风气,往往不是吵闹过头,就是趣味低级,使老一代的美国人嘟嘟囔囔。至于再小一些的孩子,把盛橙子的木箱条板加上溜冰鞋的轮子制成踏板车,踏在上面溜着玩,乐此不倦。
这时流行歌曲比30年代多了十倍,全国自动选唱机已有50万部,给它的主人们每年赚2.5亿美元,不过都是镍币。这些歌曲本身没有什么价值,歌词也容易忘掉,但自动选唱机这种玩意却很受欢迎。青年人简直是崇拜这种机器。位于哈得孙河谷的一所名为斯卡巴勒的中学,有一班1947年的毕业班,就把一部自动选唱机作为礼物送给学校,家长和教师带笑在一旁看着。
正是在杜鲁门执政那些年,美国开始不可挽回地成为国际大家庭的成员。1941年圣诞节,气候阴冷,丘吉尔到白宫做客,某日夜半,罗斯福灵机一动,想出了“联合国”这个名称。《时代》周刊在1942年1月10日那期里说,“联合国这个新词”已悄悄窜入世界词汇中了。在那一年前,按照《财富》杂志的调查,美国选民只有63%赞成美国加入国际组织。到1944年3月,赞成的就有68%。同年,在大学生中进行一次全面调查,赞成美国派出代表团常驻联合国的,比例为50∶1。萨姆纳?韦尔斯也赞成这样做,他写了一本颇有说服力的书,名为《抉择的时刻》,主张要组织一个世界政府。每月一书协会把它推荐出来,作为1944年8月的名著,共销售了近50万册。阿肯色州众议员富布赖特建议,支持“创立一个适当的国际机构,使之拥有适当权力,以确保和维持各国间的公正与持久和平……而美利坚合众国亦应参与这种机构”。这个议案以360∶20在众院通过。到了参院,这个议案亦得到两党一致支持。
费城、大西洋城、芝加哥市、旧金山市和南达科他州的黑山市都想和纽约市竞争,要把联合国设在自己市内,并免税提供地段以供它使用。只有康涅狄格州的小城格林威治市汹汹然投了反对票,不欢迎这个新的世界组织到那里去,但有人认为这是由于当地人反对威尔基,反对他写的那本《天下一家》,借此发泄一下怨气。参议员阿瑟?范登堡在他的华德曼公园现在叫谢拉顿公园。仍然在康涅狄格大道和伍德利路西北一段转弯的街角。现仍是一些著名议员的住宅区。寓所认真思考了几个月,终于改变看法,认为只有通过国际相互依存,这个世界才可以生活下去。对他来说,这是个历史性的转变。战时他有一次在伦敦的地下室躲空袭,德国飞弹腾空而来,震撼大地,他对他的陪同人员说:“人类有了这样的武器,怎么还谈得上置身事外或保持孤立呢?”范登堡打破了党内孤立派的顽抗,他对鸦雀无声的参院发言说:“我一向公开表示,认为要依靠自己力量来保护美国的。我仍然相信,不管有无其他国家的合作,我们永远也不能再让我们国防力量下降到无能的程度。但我不相信今后有哪个国家光靠自己的力量,就可以求得安全。我认为美国要最大限度地和世界各国合作……我认为国际公法要具有它前所未有的尊严和权限。我认为我们切身利益要求这样做。”
两党参议员全体起立,热烈向范登堡鼓掌。报章赞扬他的演说,认为“毫无疑问是篇伟大的演说”,是“参院八十年来最重要的演说”,是“用武力对付一切侵略的果敢的誓言”,是“保证不再出现慕尼黑的诺言”,是“震撼全世界的一炮”。在一片兴高采烈声中,世界的另一头打响的一炮,华盛顿却听而不闻。原来胡志明抑制着满腔怒火从巴黎回国,宣布越南独立,自己当总统,上山打游击。但国务院远东司对驻在当地的外交官员并无发出特别指示。叛乱者毕竟只是当地人,算不了什么,必要时几个连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就可以把它击溃。但估计亦无此必要,因为越南是法国殖民地;有法国外籍军团在,要是真有麻烦的话,他们随时随地都可以出动镇压的。
这里有个词义问题,不易弄明确。但要理解战后世界政局,对这词义就必须有一定的了解。25年前,所谓“世界”,“自由世界”,甚至“联合国”,都不是全球性的概念。甚至1950年国务卿乔治?马歇尔在哈佛大学发表那篇著名的演说,提出那个后来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计划时,从他的演说措辞中可以看出,他的所谓“世界”,还是局限于北美、西欧及其盟国和属国。那时还未有“第三世界”,或诸如此类的概念。你可能会感到惊异,但是1942年用“联合国”名义发表的元旦宣言只有26个国家签署:那就是美国、联合王国、苏联和国民党中国;五个英国自治领;八个当时还受纳粹德国奴役的国家和九个南美共和国。总之,一个所谓参加联合的国家就是保证要打败希特勒的国家。1945年,非洲只有四个独立国:即英国势力仍很大的埃及、美国的奇怪傀儡利比亚、刚从意大利法西斯手中解放出来的埃塞俄比亚和过去到现在都是在白人寡头政治统治下的南非。到了战胜日本时,联合国的成员国增加到51个,那是多了一些刚解放的欧洲国家、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诸国,还有分散在各洲的小国。但是联合国还是像个上等人的俱乐部,你在那里可以拍拍手叫声“仆欧”,侍役便会应声而来,听候吩咐。你也可以表示你有充分权利,说一句“我是自主的,是白种人,又已年满21岁”也不会得罪其他会员,包括皮肤是黑色的会员。换句话说,周围的邻居还没有开始因为黑人增多而迁走。
在纽约市那个五光十色的曼哈顿岛,有不少繁华异常的区域,其中之一就是那豪华的东区第七十几条街。战后在这里举行宴会,通常是以鸡尾酒开始。当时最流行的是“海风”,是杜松子酒和柑橘汁的混合。你一边要酒,一边表明:第一,你从来不看电视的;第二,你认为克里斯琴?迪奥尔一定是发疯了。谈到第一点,你可能说的是真话,也可能是假话。但第二点,你是完全错了。克里斯琴?迪奥尔的神经至少和你一样正常。战争结束时他不过是个默默无闻、已到中年的巴黎服装设计师,但他很精明,估计到美国女人对巴黎时装还是盲目崇拜,而且恨不得早日撤消华盛顿那个令人讨厌的政府关于战时服装的第L-85号条例的规定,即她们的衣服折边不得超过二英寸,衬衫只能钉一个口袋,上衣袖口不能翻边,腰带宽度不能超过二英寸,外套不得缝上兜帽或围巾,裙部不得宽于72英寸。自从巴黎陷落以后,这五年来许许多多美国姑娘已经穿惯了没有口袋和没有打褶的衬衫,简朴的套服和短裙子了,不过最后一点使男人们可以一饱眼福。但迪奥尔认为这样下去不行。1945年底,这个出色的服装设计师设计出离地不到12英寸的宽阔的大裙,肩部不贴垫,乳罩则加垫(一般人称为“假奶”),鞋和帽的设计,也使男人们倒抽一口凉气。如果女人们流行他的服式,她们就得花一笔钱,把所有衣服重新购置。举手之间,他就把每年营业额达30亿元的服装行业和那些专供妇女阅读的杂志争取过来,赞成他的设计。《哈泼斯市场》、《时髦》和《漂亮》等杂志简直是着了狂一样。有个作家欢呼:“你的胸脯、你的肩膀和臀部都是圆圆的,你的腰部细细的,裙子这样宽大,意味着你有一双娇嫩的美腿。你这样才像是你呢!”它们在印刷精美的篇幅中大吹大擂,反对过去那些贫乏、简朴、单调的式样,提倡迪奥尔那种丰满、奢侈、多彩(当然也就是昂贵的)的“新式样”。
“新式样”,这已成了1946年时装界的战斗口号。对美国的丈夫们说来,除了再也看不见女人的裸腿而大失所望外,看来还有一个前景,就是要为老婆的新衣服付账:一件塔夫绸的下午服在阿肯色州只花17.95元,如果买巴黎制的原装货,要450元。对太太们来说,所牵涉的问题更加复杂。大多数人也觉得价钱太贵。许多人还认为,这样V形衣领、窄腰身,垂下来的肩膀、半长不短的裙,从紧扣着的裙腰上突然散开来的轻薄的蝉翼纱罩衫,实在是难看得很。不但如此,那些推销口号简直就把她们当做笨蛋。这些时装杂志中的文字本身就是狗屁不通:《时髦》傻笑着说:“在这一期里,稳重的人的优点丢了。”简直不成句子。如果她们买这种荒唐的新装,就无异于承认自己是个傻瓜,是弱者,是神经质的小笨蛋。这种人管家也靠不住,让她出门那就更危险了。
其实,妇女们又有她们的困难,她们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因为社会还是受各种禁忌所束缚,当然你也可以说是受自制所束缚。她们的妈妈从小就教她们处世接物总要谦谨温和,因此她们一气之下,也做了在当时时代条件的局限下能够做到的事。肯塔基州有676个职业妇女签名发表了一个反对新式样的宣言,特别攻击裙的长度,因为女孩子欢喜把腿部多露出来,不管缝纫机神通如何广大,也不能把短裙改放长。于是“刚过膝”俱乐部就在几个城市应运而生;达拉斯市有1300名“刚过膝”会员穿着刚过膝盖的短裙,在商业区游行,高举标语牌,反对跟着法国屁股后面走。迪奥尔在巴黎大声叫屈:“我的天哪,我做了什么错事呀?”——似乎他毫不知情似的。
危机于1946~1947年出现。有几百万码印花雪纺纱和花边堆积在曼哈顿区服装工业的仓库,等待着小石市、丹佛市和西雅图市的人们做出选择。顾客们也受到很大压力。姑娘们在人行道上碰上另一个姑娘时,彼此都拼命考虑究竟在服式上何去何从。有些人采取战后第三世界那种态度,搞些不完全是“新式样”的新式样,暂时把问题回避一下。比如说,英国还得处处紧缩,还在实行物资配给制。鞋跟不得高过二英寸,而贝露港路的聪明女服饰商却造出价廉美观的鞋面结实的平底高跟鞋。1946年间,美国的服装设计师又再搞裸露中腰的服装,还新设计一种无直带的横扣式的乳罩。快要到复活节时——那年是在1947年4月6日——双方的斗争还是胜负未分。不久,女人们似乎一下子就软化了。你可以说她们是软骨头,是笨蛋,但是这些中产阶级的妇女,凡是有现款或可以挂账的,谁都不愿在复活节那个星期天里穿着古老的服装,怪里怪气。当她们鱼贯走进教堂通道时,她们也就向全国——也就是说向她们叫苦连天的丈夫——表明,在所谓“上流社会”(hautmonde)的风尚这问题上,她们仍是惟外国之命是从。而“上流社会”这个词来源于法国,绝不是偶然的。
这场斗争过去后,女人们不但挂白旗投降了,还好像是没有斗争过似的。她们甚至穿着帆布鞋、木底鞋、软靴、尖跟“凉鞋”,戴上有面纱、羽毛、甚至鸟笼子装饰的土耳其式帽,到处走来走去。鞋匠搞这样光怪离奇的产品,倒还有道理,因为妇女们穿上那种长裙,腿部裸露有限,这样,小腿修长的妇女,就想用古里古怪的鞋、五颜六色的尼龙袜和各种各样的鞋带来吸引人们的注意。但是那些帽子却是完全没有道理的。那些不切实用的手套和奇形怪状的手提包,也是如此。如果说这样搞有什么社会意义的话,那只能说是表现了女性的直觉,表现了女人有做不对的事、无聊的事、变换花样的事的权利。
在曼哈顿区的晚宴席上,客人们在浅斟细酌海风或马提尼鸡尾酒的时候就可能谈及下列话题:拉里?麦克费尔用300万元收买了扬基棒球队;哥伦比亚大学校长尼古拉?默里?巴特勒退休了;罗马教皇新封了四个美国人当红衣主教;丹佛大学全国舆论研究中心的报告说,有36%的美国人预料25年内美国又会再打仗,另外有23%则预料50年内会再打仗,但只有20%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是最后一场世界大战,这时谈兴就低沉了一些。这次民意测验是在1945年末进行的,那时美国公众还不知道美国和斯大林的关系已经不稳到怎样程度。
在那些年头里,在东区第七十几街一带举行的宴会都是正规的,穿什么衣服也不能随便。男的要打黑领带,女的要穿晚礼服。客人们在铺着雪白台布的餐桌上找到自己的座位。主宾坐在男主人右边,男女交错着坐,旁边那个不能是自己的配偶。按规矩,你和左右两边的客人讲话应酬,都要一视同仁。最后喝完了酒,蜡烛将尽,男女才起座分开。男客都和男主人在一起喝白兰地酒,抽哈瓦那雪茄,女客们则到楼上去,做她们在这种场合下要做的事情去。一般她们总会有些时间谈谈有特殊兴趣的流行话题。比如说,耶鲁大学的儿科专家阿诺德?格塞尔那本《生命的头五年》,当时还很畅销,在化妆室里通常会引起议论。(还有两本书《长袍》和《心情的平静》更是畅销,但在这些女客面前谈及这两本书,那等于在社交上自杀。)那时女人们都爱把手袋、帽子和服装配套,还爱把黑绸制的美人斑贴在脸上,把本人的大型半身像印在花布新衣上。女人对科技革命非常注意,和农庄里的女人一样非常感激。合成纤维的出现,使她们生活改变了,无论在曼哈顿或在艾奥瓦州都是如此。仆人几乎已经绝迹,雇佣仆人的需要也同样消失了。战胜日本后不到一年,电器商店已出现了电力干衣机。而且在40年代后期,主妇们每年买进22.5万部自动洗碟机和75万部垃圾处理机。1947年,冰冻鲜橙汁也上市了。当然,有些新玩意儿是荒唐的。比如芝加哥一位年轻的工业设计师让?奥蒂斯?赖内克领了一种电气吉他的专利权,这种吉他可以把音调提高到耳鼓吃不消的程度。人们议论说:毕竟,我们是个自由国家呀,我们知道,它有各种各样的人,可是确有些人真没治。
广告行业将进入黄金时代。一个海军退伍军人根据真人真事写的畅销小说(弗雷德里克?韦克曼1946年出版的《广告商》)使麦迪逊大道的大名,变成家喻户晓。可是,本来使广告业发达起来的那些销路很大的杂志,后来在各种宣传行业中,却竞争不过,惨遭败北。在战时,杂志的出版人和汽车制造厂的工头一样,忙个没停。从珍珠港事件到战争胜利这个期间,平均每种杂志都增加了25万个订户。战前,它们在国外顶多不过销几千本;现在美国被公认为西方头头,看这些杂志的欧洲人就有好几十万。在两年之内,它们的广告收入增加了1亿美元。但即使在这全盛时期,也出现了一些不祥之兆。约翰?费希尔在《哈泼斯》杂志中报道说:按照广告商的调查,有文化的美国人越来越转向那些面向某种特殊读者的杂志,比如《游艇》、《假日》、《纽约人》等等。至于一般读者,都按捺不下心来。他们已不满足于消遣散心,而要求一些使人着迷的、神魂颠倒的、引人入胜的读物。一旦公众发现了电视,这些一度在报摊上畅销一时的杂志,好时光就指日可数了。
杜鲁门执政的头几年,电视成了人们热烈议论的话题,但只是话题而已,此外没有多大作用,而且肯定不是赚钱生意。早期流行的杜蒙牌电视机太小,价钱又贵,为数也不多,而且也没有什么东西好看。但是从两次体育节目的实况转播,就可以看出电视的巨大潜力。一次是1946年6月19日路易斯对康恩的拳击赛,另一次是1947年世界棒球联赛。在家里看电视的人,比花50元买一张拳击赛的前座票或一张扬基体育场的主看台票还看得更清楚。但是广告商人还是犹豫不决,认为有电视机的家庭还为数太少,花大笔广告费还划不来,因为到1948年1月1日,全国才只有17.2万架电视机,电视广播台也不超过20个。因此,无线电广播行业还可以沾沾自喜。至于好莱坞就不是这样了。电影业的巨头们只好向麦迪逊大道的广告巨商乞援,而这些公司的营业部主任就马上在全国的广告牌、地铁和无轨电车广告上大事宣传:“为什么今晚不去看场电影呢?”并且向大家保证:“电影比以前更好了!”但这并非事实,这套宣传也没有效果。而且有消息传开来说平均每月有25万户在买电视机,这套宣传就更行不通了。但看来这并没有关系。战后做广告生意的和各公司的宣传员是对难兄难弟,他们点金有术,魔法无边,在战时搞了五花八门的广告,吹嘘商品牌子,使新的织品、电器用具、新产的罐头啤酒、双层玻璃纸包装的香烟都销路畅通。这些人无论在曼哈顿的宴会上,在底特律的新车展览厅里,或者在石油商和议会说客们当中,只要开口发言,全场就会鸦雀无声。这些人善于塑造形象,以观察敏锐著称,当然要洗耳恭听了。大家知道,民意测验与操纵宣传工具的技术还属试验阶段,就像牛顿刚看见苹果跌向地面、弗莱明在实验室里发现青霉素霉菌那样,只要再过一些时间,再过一些时间。它们是有无限前途的。有些善于想像的人,根据厄普顿?辛克莱1934年竞选加利福尼亚州州长失败的教训,认为有朝一日,这些技术完备以后,还可以在竞选总统时加以利用呢。
这些广告宣传行业在促进战后繁荣方面究竟具体地起了什么作用,是无法确定的。但在战争期中,影响却是明显扩大,而且并不限于在市场方面。各种广告和杂志文章,都把人们内在心理塑造出来,或者反复宣传人们应该这般那样。他们再而三地向士兵宣传,他们就是为了他们爱吃的甜馅饼而去打仗。而他们邻居的姑娘,或者留在出发港口那些活动拖卡房子里的新婚少妇,则在朝思暮想,究竟乔伊变了多少,现在该是什么样子。当然她收到他一些来信,但信件显然经过检查,而且多数士兵会把真正重要的问题避而不谈。于是她只好从报摊和街角日用品商店中找些报刊文章看,而这些作者们倒是热心非常,将她那位远在天涯海角,而又归期已近的亲人的情况向她介绍。
他们对她说这些士兵有个“重新适应”的问题,她最好有个思想准备。《妇女家庭杂志》提出:“你的丈夫回家时见到的是他想像中的女人么?”精神分析学家、社会学家和作家们都不厌其详地分析,说这个乔伊不可能和过去一样了。《家政》杂志劝导人们要耐心。“过了两三个星期,他就不再会讲个不停了,压在心头的往事也该过去了。如果他还是讲完又讲,还是情绪激动,那你最好找个精神分析专家看看。”至于《美丽之家》杂志则认为解决之法很简单明确。它登了一幅客厅图片,那是给一位患过炮弹休克症的将军设计的,并吹嘘说:“家庭是最重要的复员中心,对所有士兵都是如此。”还有一些入门的小册子,教那些环境急剧变化的陆军妇女服务队和海军妇女志愿紧急服务队的队员们,怎样治好精神郁郁。它们劝父母们把她的睡房布置一新,使她们觉得意想不到的新鲜,并说“女兵们穿上了新的打褶衬衫,精神上就适应过来”。有些不负责任的报纸大谈其什么精神错乱的复员军人到处乱闯的危险。有一条标题竟然说:“发疯的复员军人到处胡作非为。”
这些胡说八道,通过比尔?莫尔丁和其他一些作家、画家,传到国外部队那里。他们听到这些加油添醋的报道或纯属捏造的谎言,都很生气。1944年,就曾有人到处传说,罗斯福夫人建议在巴拿马设个收容站,让回国部队先在那里隔离一个时期,学习在文明社会中怎样过生活,然后让他们回家,即使复员以后,还要戴上显眼的臂章,使那些循规蹈矩的女人知道在她们跟前这个人,可能就是强xx犯。前线的士兵愤慨地说,他们完全不是这样的人。说他们一心想的就是发泄性欲,是不符事实的。
但事实上他们确是如此。
阿拉曼战役结束,据说路透社有个记者问第八集团军一个英国兵:“战争结束以后,你第一件事是干什么?”
“操我的老婆。”那个士兵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第二呢?”
“把这双他娘的平头钉靴扔掉。”
凡是军队差不多都是这样。而且有史以来,战士复员回家也都是如此。一旦墙上的蓓蒂?格拉布尔的半裸照片给扯了下来,他们在睡房里或公园里撩起女人的裙子以后,什么“重新适应”的议论就不再存在了。“所谓复员军人问题,”威廉?奥尼尔说,“从未成为一个问题。战后年代有种种意想不到的事,但这样不费气力就把这么一大批人员安排妥当,也许是最出乎意料之外的。”
在40年代里,美国式爱情有三个显著特点。第一是在战时结婚快;第二是战火平息后离婚也频繁;第三是托儿所人满为患。在广岛市给原子弹摧毁以前,突击结婚很流行。各种各样的宣传,都鼓励他们这样做。在一部称为《时钟》的著名电影中,罗伯特?沃克在宾夕法尼亚车站认识一位女郎,尽管双方出身不同,家庭情况也不了解,除了生理上的吸引而外,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但认识才24小时,两个人就站在教堂祭坛前,结为夫妇。有些军事基地是在城市附近,少女很多,就特别盖些小教堂,鼓励人们结婚。报章对社会名流的婚事,亦大事渲染,其中有阿蒂?肖和爱娃?加德纳;乌娜?奥尼尔和却利?卓别林;朱迪?加兰在和戴维?罗斯离婚后,又和文森特?明尼利结婚;21岁的格洛里亚?范德比尔特和58岁的利奥波德?安东尼?斯托科夫斯基;还有罗伊?罗杰斯和戴尔?埃文斯,虽然同拍了24部西部牧童片却连一个接吻镜头都没有,也宣布结婚了。接着,战士们从前线回来,罗曼史就开始破灭。原因很多,有一部名为《我们生命中最美好的年代》的电影把一个主要原因刻画出来。那是一个中产阶级人物战后归来的故事。达纳?安德鲁扮演一个青年飞行员,他在快将出发之前一时冲动下结了婚。新娘是个浅薄的金发姑娘,在他出发以后,她想像他还是过去那个样子:戴着银色空军领章,低低地扣在眉梢上的飞行员帽,如此等等。但他退伍以后,就迫不及待地脱下戎装穿上便服。而她一看到他那副样子,就下决心要立即坐火车去雷诺了。1946年,这个市批准了1.1万宗离婚案。直至现在,这还是个最高纪录。
在那些岁月里,洛杉矶市也和其他城市一样,有好几千个咖啡话会。参加这些话会的复员军人的年轻太太们,对这些话题都很感兴趣,其中有些是耐人寻味的离婚案,理由是双方缺乏感情。这些太太们都是混得不错的人。除了在大萧条期间曾经长期营养不良的人而外,那些困难年头并没有在她们外表上留下什么痕迹。(但如果她们张嘴微笑,情况就可能不同。在她们年轻时期,畸齿矫形术和整齿器还索价较高。有些人到了30岁,就要镶上假牙。)根据纽约市美国历史博物馆1945年对1.5万名女子的调查,那时美国少妇们的腿,比之她们1890年的老祖母要长些,臀部也稍微肥大些,腰部也略粗些。但比之在昔兰尼爱神阿芙罗狄蒂的形象,臀部却略小些,也没有那么妖娆。到了举行婚礼之日,她们平均高度是五英尺三英寸半(要是生在加利福尼亚则略高些),胸围33.9英寸,腰围26.4英寸,臀围37.4英寸。到了她们够条件参加洛杉矶那些早上咖啡话会时,她们已是年轻的母亲,身体某些部位已经逐步粗肥些了。但她们还是又苗条又抖擞,当时欧洲的记者对她们很欣赏赞美,说她们对于什么事情都是爱取笑,有时对自己和自己的朋友也取笑——她会说:“我们在这里真像一群母牛。”或者说:“就像一个叫声不停的母鸡场。”她们有褐色的头发,碧蓝色的眼睛。她父母那一代最惯说“亲爱的”来表示亲昵,现在已由“宝贝”所代替。在她们当中,除了那些大学毕业生或者“妇女选民同盟”的会员而外,对国家大事,都完全不感兴趣。她们属于“不表态的一代”,并对此引以为荣。她和丈夫连报纸也很少浏览。她对他只有一个期望,就是要有安定的职业。他本人也是在大萧条中度过童年的,所以要求也不过如此。总之,对生活的要求就是要有保障。
除了露天的庭廊和小小的亚热带花园以外,这样的少妇全国比比皆是。加利福尼亚州这样的少妇多,是因为它比其他任何一州发展更快,对准备安家落户的复员军人特别有吸引力,已成了战后美国生活方式的诞生地。在这些年头里,超级市场增加了两倍,就快要过两万大关,但是始作俑者旧金山的水晶宫市场,早在1922年就已经开门了。在珍珠港事件之前,加利福尼亚就已开风气之先,开设了一些汽车电影院、汽车餐室、汽车银行和汽车教堂,还设计了可以把车子洗净打蜡,而无需驾驶者下车的机器。战争爆发以后,什么后院烤猪窑、肾形游泳池又在私人住宅中发展起来。最初设计出有八条车道的超级公路、梅花型立体交叉和自动找零钱的公路收费器的都是加利福尼亚工程师。第一个穿着短袖敞领衬衣参加正式宴会是一个加利福尼亚人,穿上铁青色小礼服的也是他们。在加利福尼亚的海滩上,女人们带头穿半裸、后来又是全裸的游泳衣,而女人穿长裤上街,在树丛中装上彩灯、建造错层式的房屋、女人在公共场所吸烟等等,都是从加利福尼亚传到全国的。用一个词概括的话,那就是他们有创造性;另外一个词,那就是不拘礼节。至于咖啡,那不用说,就是速溶的了。
咖啡话会的话题,往往是谈论孩子们的事情。人口剧增出乎意料,就是这批满脸笑容的人所造成的。政府也无意中起了促进作用。“过去在大学未毕业、事业未有成就之前只是和几个女朋友出去玩玩,”贝蒂?弗里登说,现在复员军人“靠着士兵权利法案,马上就可结婚。”当然,人口学家不会认为:新婚夫妇躺在床上,只是停留在接吻拥抱而已。但他们原来以为他们会像30年代他们的老一辈那样,在生育问题上会有所克制。但是现在这些当上了父母的人,情绪显然不同。“这些复员军人夫妇们总想把称心如意的东西马上拿到手,似乎今天拿不到就再也没有似的。”卡罗琳?伯德说:“什么房子、车子、洗衣机、孩子……他想马上样样都有。……他们要了孩子再说,而不考虑将来给孩子整齿和送他们上大学要花多少钱。”生孩子很容易,而且很好玩。如果把印第安纳大学的艾尔弗雷德?金赛博士在1944年发表的数字和40年代后期人口统计的数字比对一下,并进行简单的计算,我们就发现美国男人结了婚的有55311617人,每周性交次数高达136666060次,或者说,每千分之四点八秒全国就有人射xx精一次。在那些岁月里,美国每七秒钟就有一个妇女怀孕,说起来美国人口统计局也会脸红呢!
对这个局来说,这简直是拆它的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的一切人口估计都完全没有用了。战争的年代并不停止生育,那几年里一直有“战时小宝宝”在生下来。出生数每年多达300万。到1946年,也就是运输舰开始把部队运回国那一年,出生数字又比前一年多了50万。这还不是最高纪录,甚至连接近最高纪录也不是。第二年又从1946年这个已经是破纪录的数字再增加40万人。到了60年代中期,那些做远景规划的人发现美国多了二三千万人,而人口增长最多的就是十几岁那一代,而这一代学生命中注定事情是特别多的。即使在约翰逊和戈德华特竞选总统的1964年,战时小宝宝还未成年,大萧条时期的成年人在选民中还不到1/4。所以老一代和新一代之间的某些对立,是在约翰逊第二任总统的期间才开始出现的。因为杜鲁门时期的某些看法和概念,到了父母们进入中年以后,就会对社会产生明显的影响。而他们对这些变化,倒不一定是太感兴趣的。
正是在这些年代里,斯波克医生的育婴手册成了1895年出现畅销书目以来的一本最最畅销书了。斯波克书中有一节专讲他所谓的“听之任之”。他写道:“父母总是按照自己的成长方式来教养孩子的,这是人类的天性。”但是,他们应当谨记:“过去医生们总是再三要父母们不要纵容孩子,现在则劝告他们不但要照顾孩子们的饮食,而且还要考虑他们情感上的需要。”“斯波克时代”于是开始。
从很多方面说,这个时代开始时是极其美妙的。比尔?莫尔丁在他的连载漫画《在前线》之后,又发表了漫画《归来》,其中有一幅,画的是一个当上爸爸的一边抱着蔬菜,一边推着孩子坐的小车,旁边一个穿着军服的中士问他:“威利,做个自由人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复员军人觉得好极了。有些妇女杂志开始发现一个新现象:这些新当上爸爸的自告奋勇去调奶粉,半夜两点负责喂奶,连尿布也亲自动手洗(用完就扔的尿布,还要过15年才有)。但随着新的家庭电器设备陆续上市,这些家务就较易处理了(切肉还未有电刀,但磨刀有了电磨,切肉就不费劲了;安在墙上的吸尘器也还未出现,但真空吸尘器已经较轻便,较好使用了)。如果年轻夫妇要到餐馆去进膳,或者看一场电影,邻居的大女孩会很乐意过来照顾婴孩,给她一点钱便可以(每小时给两角五分,便算颇为大方)。总之,这些新家庭既不单调乏味,又无繁重劳动。惟一的问题是房子难找而已。
战后出现的房荒问题,是直接由于婴孩出生多和“我们要回家”运动所带来的迅速复员所引起的。1945年12月,陆军一个月复员近100万人,海军又有25万人,复员军人如此之多,简直是无法容纳。美国最低限度要有500万户房子,而且要马上解决。很显然要求建筑业解决是不可能的。战时管制刚取消,劳动力和物资就立即用到工业建设上去了。从战胜日本到圣诞节这段期间,破土动工的房子只有3.7万幢。杜鲁门总统要求国会通过法令,规定房屋最高限价和授权他将全国建筑物资的半数用在营建廉价房子上去(每幢1万元或不到1万元)。建筑业派出得力的说客到国会游说,使法案无法通过。但参议院同意将7.5万所战时临时建筑物,转给复员军人们使用。政府也将一些集体宿舍改装修建,安置了1.1万户新婚士兵,到了冬风日益凛冽,又有1.4万户挤进了腾出来的陆军营房。但这只是杯水车薪而已。还有百万多户是和别人挤住在一起。在寒风刺骨的明尼阿波利斯市,有一对夫妇带着他们战时出生的婴孩,在汽车里过了七个晚上。亚特兰大市有一个公寓登了个出租广告,要租的竟达2000人。这个市的头面人物为此不安,出钱给复员军人买了100部活动住房拖车。不论大小城市,都可以见到这些拖车密集成群,校园里面尤其如此。密苏里州大学在校园内挨家挨户去进行调查,把一切能腾出来的地方,都留给密苏里的学生住,并去函别州对申请入学的学生说:尽管他们具备入学条件,但没有房子容纳他们。北达科他州的复员军人则把粮仓改为住宅。本尼?古德曼的乐队为克利夫兰市义务演出,请听众们把房间让出来出租。尽管这样,房子还是远远不够。大家都说房东们冷漠无情,莫尔丁对此至为愤慨——他的愤懑继续是他的一代的情绪的指标。他在一幅漫画中发泄他的感情,画了一对复员军人夫妇带着一个女儿和一个肥胖的声势汹汹的女房东争论。门口有一块牌子上面写道,“有房出租,不收孩子和狗。”那个女房东说:“看来你们这些当兵的就是不了解我们的困难。”
房荒闹得最厉害时,任何一对无家可归的复员军人夫妇都有很多难堪的遭遇。他们的代言人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个牧童歌手出身的参议员格伦?泰勒。他是靠弹得一手好班卓琴,被爱达荷州人民选进参议院的。他带着他的妻儿和孩子,站在国会山上的石阶前,如泣如诉地唱道:
噢,让我有个家靠近国会大厅,
让孩子们在院子里可以玩耍!
一两个房间、哪怕旧点也罢,
唉,我们总找不到地方安家!
美国迫切需要来个十年规划,每年要建造150万户的居住面积,在此以前看来只好暂时靠帐篷解决了。尽管建筑工业游说国会的力量强大,可以阻挠政府的庞大计划的通过,但他们用那套一块一块砖的砌法来盖房子,价钱太贵,进度太慢,单靠他们是完成不了的。总得找个办法解决。到了1949年初,有些人就创造了在工厂预制构件的方法来解决这问题了。战时有人创造生产奇迹,而他们则是在和平时期创造生产奇迹。这个建筑行业的亨利?J?凯泽,就是新创建的莱维特父子公司。威廉?莱维特在长岛的纳索县里买了一块1500英亩马铃薯地。从对战后生活的影响来说,这件事和杜蒙公司创制的七英寸电视机,和霍华德?艾肯在哈佛大学创制的第一部电子计算机,可说有同样重要意义。今天我们所谓郊区的概念,追溯起来,就是从这块土地开始的。有些人瞧不起这第一座莱维特镇。但他们无法理解当时搬进去的人是怎样感激满意的。莱维特不用出布告,也不花钱去搞广告,人们奔走相告,就已经够了。1949年3月7日,他那并不华丽的营业部在寒风萧瑟的早上开门营业时,就有一千多对夫妇在那里排队。有些人已经等了四天四夜,喝点咖啡吃些炸油饼当饭。营业部的门一开,就像俄克拉何马州1889年抢购土地时的情景一样。那些现在称为“青年夫妇”的都你挤我拥,想争先在第一批以6990元的代价,买到一座有四个房间的房子。如果包括手续费、绿化和厨房电器设备在内,还不到1万元。
莱维特盖房子,就像凯泽造船一样,是用生产线的流水作业进行的。第一批一下子就是1.75万家,每家都是同一个式样。一声号令,一排接一排的推土机就向前推进,红旗一挥,它们就拐弯。后面接踵而来的就负责铺上混凝土地面,跟着电工就来竖街灯柱,工人就来挂上路牌。接着,就把每个屋子地段划分好。一队队的汽车就在已经凝固的混凝土路面上滚滚而来。上午8时卸下预制的墙板,9时半卸下抽水马桶,10时卸下水池子和浴盆,10时3刻卸下灰泥板,11时卸下地板。就是这样流水作业。整个镇都没有一个手锯,莱维特公司的木工用的都是电动用具。他们用喷漆枪喷墙,最初一批房子的所谓“颜色设计”,不过是两种深浅不同的颜色。按照他的计算,认为建一座可供两千户用的游泳池,占用的面积和一座网球场一样。于是他就下令建八个游泳池,取消所有网球场。一切都只能是一个模样。星期一规定为洗衣日,那天在1.75万个后院内,都挂满了洗好的衣服。但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在星期天挂晒衣服。哪一家都不能搞木栅栏。草坪要定期修剪齐整。这一切都在合同上写清楚。甚至那些刚刚上市的新型的机械工具,也似乎配合着莱维特这个规划。每株树的距离都是28英尺(每家门前有两棵半树),误差可以英寸计。行人道的石块略呈曲形,但角度也是划一的。哪些户要搞一些什么特点的话,那就只能在室内装饰和门铃的调子上想主意(虽然那时已有按铃或拉铃,但用的还是门铃)。建筑设计师们和社会学家们反感很大。在他们看来,这样的企业家是一个独裁者。但是买到莱维特式房子的人却没计较这点。过惯严格军事生活的复员军人,住过用波状铁皮搭成的活动房子或活动拖卡的妻子们,还记忆犹新,对他们说来,按照统一规格建造的房子,同样还是温暖的家。
比尔?莱维特一下子就成为神话般的人物,不管暴跳如雷的审美学家怎样指责,他还是个使人们有个住宅的保罗?布尼安。全国到处出现模仿他的人,他又带着他的人马,越过宾夕法尼亚州的州界,准备在特拉华河一块一直种着菠菜的八平方英里的地上动工。他的设计人员设计的市镇,具有1100条街,内有学校、教堂、棒球场、市政厅、工厂铁路支线、停车场、医生和牙医的诊所、蓄水池、商业中心区、火车站、报社、花园俱乐部,总之,具有一个拥有7万人的密度很高的城市所需要的一切,成为宾夕法尼亚州的第十个大城市。莱维特称这个第二莱维特镇是“美国规划得最完善的市镇”。当他谈及它时,声音也哑了。“当然能够用一种产品来满足无人能够解决的需要,是使我心情激动的,”他说,“但我不只是营造和出卖房子而已。坦白地说,我也想获得点声誉,这是人的天性。我想建一个我能以此为荣的市镇。”停了一会,他又说:“当然,要这样你得要大胆,你得要从大处去想。”
说来奇怪,他自己的房子和莱维特镇的相比却有天渊之别。那是坐落在巴克斯县的一个可爱的农庄,厚厚的石砌的墙,用人工削制的椽,粗大的桁条,宽敞的房间,远望去是一片幽深的森林,阒无人烟。他认为这样的房子好,但很快又说:“大多数美国人,特别是妇女,是不会喜欢的。”他对来访的人说:“你要大家买一幢他们并不想要、而价格又超乎他们能力以外的房子,那是没理由的。”他指着那幢房子的装饰线条和容易积土堆尘的地方说:“您想一想,要现在的主妇在这样的房子搞清洁卫生,把你的妻子放在这样的乡村里,你说行么?人总欢喜有人做伴的啊。”他的口气似乎在说,他们还是不变的好。诚然,他们并没有太多选择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