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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向导小米、司机小董驱车前往“小金三角(GOLDENTRIANGLE)”。钱大宇有事下曼谷去了,他没有忘记替我安排好下一个行程,遗憾的是他不能陪我同往。有时我会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怀疑他是不是钱大宇,是不是钱运周的儿子?会不会有人冒名顶替?也许在另外地点场合,他又换个别的什么名字,总之我对这个人疑窦丛生。

    所谓小金三角,就是缅、泰、老三国交界地,美塞河与湄公河在这里相汇,形成一个两河夹峙的三角地带。几世纪来这里都是三国边民贸易口岸,走私集散地,远至中国、曼谷、中东的商人汇聚这里做生意,将鸦片、玉石、毛皮、山货以及珍贵柚木等等经由这里远销世界。而现在这里作为市场已经衰败,我看到穿着打扮各异的男女边民在这里摆着小摊,边防警察海关人员云集,违禁走私商品不见踪影,小贩大多卖的都是当地旅游纪念品,小金三角以风景和旅游胜地著名。

    放眼望去,大河滔滔,山林翠绿,一片风和日丽的美好景象。人们安宁地生活,忙碌地挣钱,阳光下没有硝烟,没有战争,但是在我脑子里却深深刻有另外一幅三角图案,它北起中国云南,南至泰国清迈,东到老挝北部山区,著名萨尔温江和湄公河是它的两条边,这个大三角,后因为毒品出了名,成为闻名世界的“魔鬼金三角”。

    我与向导小米登上一条机器船,沿着浑浊的湄公河溯流而上,我在走向一条通往过去那段硝烟岁月的时间隧道。湄公河上游的金三角腹心地带,隐藏一块不起眼的山间平地叫江口坝子,那里人烟稀少与世隔绝,仿佛世外桃源。然而在金三角的历史系年表上有段重要时期,国民党大撤台之后,这个鲜为人知的江口就取代勐萨,成为国民党残军主宰金三角的新权力中心。机器船冒着黑烟,在江面上轰隆隆地开了几小时,两岸都是茂密的热带雨林和陡峭峡谷,我从书本上知道,在全球最后仅存的珍贵热带雨林中,两河(萨尔温江、湄公河)流域是其中一处。我惊讶地在江边看见野生猴群攀援跳跃,看见一头亚洲野象慢吞吞地走出树丛,走到江边饮水。这头性情温和的庞然大物看见轮船经过,只是抬起头来注视片刻,丝毫不为人类干扰所动,又埋下头专心饮水。

    再往前走,江面突然开阔起来,水流变得平缓,远远看见江岸边一溜狭长的平地,大榕树下露出尖尖的铁皮屋顶来。小米说,那就是江口寨了。江口寨有百十户人家,从前过着原始野蛮的生活,山民以种大烟为生。从走私商人手里换回布匹、盐巴、煤油和其他物品,这就是说,江口曾经是个毒窝。因为交通不便,至今毒品走私还是十分猖獗。我想起钱大宇说的话,这一带有坤沙残部活动,匪帮割据,形势十分复杂,不禁有些忧心忡忡。

    船靠岸,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这是个凶险莫测的世界。当然我得声明这不是结论,只是主观印象,而且可能是先入为主的错觉。同任何旅游地不同(这不是旅游地),当地人用一种阴沉沉而不是热情的目光迎接下船客人,尽管客人很少,基本上就是我跟向导小米两人。他们一群群蹲在自家竹楼前,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空中交织,黑黝黝的脸像粗糙的石头模具里倒出来一样,你根本看不出这样的脸上会有什么动静,但是你却能感觉他们的目光是不友好的,警觉的,有预谋的。这就让我实实在在感到背上有些不寒而栗。

    如果钱大宇在身边,我也许会感到踏实些。尽管我对他的神秘身份一无所知,但是他经验丰富,在金三角如鱼得水,至少可以替我采访保驾。小米才是个十九岁的青年,所以这天住下的时候,我对小米说:“咱们夜晚睡觉惊醒些,别糊里糊涂让人做了手脚。”

    2

    我此行目的地是江口、国军老机场和猫儿河谷,与勐萨不同,这条路线不通公路,没有汽车,都是山路,就是所谓金三角腹心地带。钱大宇安排我到了江口以后随同一队商业马帮行动,商队老板是个泰国华人,名字叫蒙小业。我此行目的有二,一是考察采访历史旧地和遗迹,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这一地区发生过轰动东南亚乃至世界的战争。这场大战彻底改变金三角的力量格局,直接导致鸦片军阀罗星汉、坤沙崛起。二是我怀着一种侥幸的心理,希望有机会获得一些意外收获,比如采访(如果可能的话)贩毒集团首领,实地偷拍一些贩毒照片,跟随贩毒集团作某些实地体验,等等。

    当然我知道这是一厢情愿的事情,如果你是贩毒集团首领,你愿意被曝光么?愿意被人了解内幕么?但是鼓舞和支持我想法的是一部名字叫《金三角鸦片军阀》的纪录电影,它是美国中央情报局1970年以及八十年代中期深入金三角拍摄的,主要方式采用偷拍,在当时西方极为轰动。美国人七十年代能做到,说明机会和疏漏还是有的,金三角并不是铁板一块,基于这样的信念,我决心不惜冒险一试。

    目前就我知道的形势,金三角靠近公路、水路等交通带,贩毒活动极为隐蔽,或者说毒贩已经转移到人烟稀少的深山里。现在我所选定的路线远离交通要道,距离约为一百多公里,是金三角腹心地带,没有人向我担保会与贩毒集团打交道,但是机遇与风险并存。

    第二天下小雨,我在寨子里到处走了走,这是个掸族山寨,居民生活可能比我想象好些,我看见有的竹楼顶上竖起锅盖一样的电视卫星接收天线来。有电视就会有文明,就会少一些愚昧和野蛮,这个景象使我稍稍感到一点欣慰。这里男女老少一律穿掸族服装,他们的皮肤都被亚热带太阳灼黑,看不出谁是汉人的迹象。我猜想他们中间应该有汉人,难道当年国民党残军总部就没有留下几个人来?

    河对岸是老挝领土,山民过河全靠一种俗称“水板”的大竹排,我看见人们把骡马牵上竹排去,货物卸下来,人团团蹲下,篙手一声吆喝,两三枝篙同时插下水,竹排就斜斜地向对岸撑去。如果雨太大就撑不了。上游暴涨的洪水会将沙滩河岸全都吞没,浊浪滚滚,河面打着屋顶大的旋涡,不时有树木、房屋和淹死的牲口冲下来。好在这天雨不大,我看见到处笼罩在烟云中,一片湿淋淋的景象:山是湿的,树是湿的,寨子和竹楼是湿的,人也是湿的,连空气都能挤出水来。

    下午无事可干,我与旅店老板聊天。老板是个中年男人,长着一双狡猾的小眼睛,头天小米就悄悄告诉我,老板有两个老婆。我果然注意到,他屋子里有两个掸族女人,年轻那个手中抱着婴儿。我们谈话通过小米翻译。我问他你们寨子,或者江口坝子有汉人吗?就是当年国民党军队留下来的人?老板回答:汉人走光了,汉人把我们寨子也烧光了。

    我说:你指的是不是1961年战争?我想知道战争遗迹在哪里?

    老板声音拉长了,喉咙里发出一种像野鸭子的叫声,我知道这是掸族人用于表示惊讶或者愤怒或者感叹。他说:啊嘎嘎,你们汉人,在河边上杀了多少人,河水都染红了。

    我来了兴趣,我说:到底杀什么人?谁杀谁?怎么杀的?还有你们掸族寨子,又为什么也被烧光了?老板只管摇头,弄得我一团糊涂,张飞打岳飞,打得满天飞。我说你们是什么时候重新盖房子?你是这里人,还是从外面迁来山寨的?

    这里面有个误会,在当地话中,“盖房子”意指娶亲,所以老板停止感叹,自豪地回答:寨子里婆娘多,我用了三匹马换了第一个,又用两匹骡子换了第二个。

    后来我终于弄清楚,这座寨子曾经毁于战火,国民党残军总部遗址就在我下榻的旅店附近,也就是说毗邻寨子。当地老人还记得,说那些汉人的房子多得像树林,可惜当年那场战争引起大火,不仅烧掉国民党房子,连同掸族寨子一道遭殃,被烧成平地。

    这天夜幕降临,我怀着惆怅的心情站在江口湿淋淋的土地上。当年景象已一去不复返,虽然山还是那些山,河还是那湄公河,但是江口寨子的居民已经换了几茬人,湄公河上有了每周定期开来的机器船。我站在世纪末时间隧道的驿站上回头张望,我看见一个人站在许多年前的这片古老土地之上。他是个军人,有一张浙江人的有特点的窄马刀脸,着国民党陆军制服,佩戴的军衔是中将。随着历史之轮疾驶,我渐渐看清他肩头上那两颗银亮的星子在灯光下闪耀着暗淡的光辉。我认出他是柳元麟,国民党残军总指挥,金三角第三位叱咤风云的霸主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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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撤台后,金三角只剩下六千余人的国民党部队。由于美国援助没有了,台湾的支持也有限,军队经费只能从金三角唯一特产——毒品中来。)

    4

    (经过多年战争,到了六十年代初,国民党残军仍控制着金三角三分之二的山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