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村落名字很怪,叫蛤蟆尿。

    村落不大,统共百十户人家,坐落在界山深处一个叫簸箕峪的山包包上。簸箕峪的山名地图上是有的,蛤蟆尿的村名却没有。杨皖育找到村中一个白须长者询问,也没问出个所以然。那白须长者说,打从老祖宗那阵子就叫蛤蟆尿了,如今还这么叫,地图上为啥偏没这泡尿,那得问画图的人。长者为偌大的一泡尿没能尿上官家的地图而愤愤不平,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恳求杨皖育出山后,申报官家,在地图上给他们添上。杨皖育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才甩开了长者。不料,没屁大的工夫,那长者又在几个长袍瓜皮帽的簇拥下,气喘不歇地赶到军部驻扎的山神庙,口口声声要找方才那个白脸长官说话。杨皖育躲不掉,只得接见。长者和那帮长袍瓜皮帽们说是新二十二军的士兵们抢他们的粮食,要求白脸长官作主。长者引经据典,大讲正义之师爱民保民的古训,杨皖育便和他们讲抗日救国要有力出力,有粮出粮的道理。双方争执不下,后来,杨皖育火了,拉过几个受伤的士兵,又指着自己吊起的胳膊对他们吼:“我们抗日保民,身上钻了这么多窟窿,眼下没办法,才借你们一点粮食,再罗嗦,枪毙!”直到杨皖育拔出了手枪,长者和瓜皮帽们才认可了抗日救国的道理,乖乖退走了。他们走后,杨皖育想想觉着不妥,又交待手下的一个军需副官付点钱给村民们。

    这是吃晚饭前的事。

    吃过晚饭,杨皖育的心绪便烦躁不安了,他总觉着这地方不吉利,偌好的一个村落,为甚偏叫蛤蟆尿?难道好不容易才从陵城突出来的弟兄们又要泡到这滩尿里不成?昨天上午九点多赶到赵墟子时,他原想按计划在赵墟子住下来,休整一天。白云森不同意,说是占领了陵城的日军随时有可能追上来。白云森不容他多说,命令陆续到齐的部队疾速往这里撤,赵墟子只留下了一个收容队。到了这里,白云森的影子便寻不着了,连吃晚饭时都没见着他。白云森先说去敦促修复电台——电台在突围途中摔坏了,这他是知道的,后来,电台没修好,白云森人也不见了。他真怀疑白云森是不是掉在这滩尿里溺死了。

    做军长的叔叔死了,一棵大树倒了,未来的新二十二军何去何从委实是个问题。昔日叔叔和白云森的不和,他是清楚的,现在,对白云森的一举一动,他不能不多个心眼。白云森确是值得怀疑:他急于修复电台,想向长官部和中央禀报什么?如果仅仅是急于表功,那倒无所谓,如果……他真不敢想下去。

    看来,叔叔的死,并没有消除他们之间的怨恨。突围途中的事情,他已听周浩说了。白云森要遗弃的决不仅仅是叔叔的尸体.恐怕还有叔叔的一世英名。如斯,一场新的混乱就在所难免,而新二十二军的两千多号幸存者们再也经不起新的混乱了。

    他得向白云森说明这一点。

    山神庙里燃着几盏明亮的粗芯油灯,烟蛾子在扑闪的火光中乱飞,他的脸膛被映得彤亮,心里却阴阴的。那不祥的预感像庙门外沉沉的夜幕,总也撩拨不开。快九点的时候,他想起了表妹李兰,叫李兰到村落里去找白云森。

    李兰刚走,手枪营营长周浩便匆匆跑来了,他当即从周浩脸上看出了那不祥的征兆。

    果然,周浩进门便报丧:

    “杨副师长,怕要出事!”

    “哦?!”

    他心里“格登”跳了一下。

    “白云森已和三一二师的几个旅、团长密商,说是军长……”

    周浩的声音压得很低。

    他明白了,挥挥手,让庙堂里的卫兵和闲杂人员退下。

    “好!说吧!别躲躲闪闪的了!”

    他在香案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也叫周浩坐下。

    周浩不坐:

    “杨副师长,白云森说咱军长确是下过一道投降命令,他要把命令公之于众。”

    “听谁说的?”

    “方才三一二师刘团长说的,您知道的,刘团长和我是一拜的兄弟。刘团长嘱我小心,说是要出乱子。”

    他怔了一下,苦苦一笑:

    “说军长下令投降你信么?”

    周浩摇摇头:

    “我不信,咱军长不是那号人!”

    “如果人家拿出什么凭据呢,比如说,真的弄出了一纸投降命令?”

    “那也不信!我只信咱军长!命令能假造,咱军长不能假造!我周浩鞍前马后跟了军长这么多年,能不知道他么?”

    他真感动,站起来,握住周浩的手:

    “好兄弟,若是两个师的旅、团长们都像你这样了解军长,这乱子就出不了了!新二十二军的军旗就能打下去!”

    周浩也动了感情,按着腰间的枪盒说:

    “我看姓白的没安好心!这狗操的想踩着军长往上爬,他对刘团长说过:从今开始新二十二军不姓杨了!不姓杨姓啥?姓白么?就冲着他这忘恩负义的德性,也配做军长么?婊子养的,我……”

    他打了个手势,截断了周浩的话头:

    “别瞎说,情况还没弄明白哩!”

    “还有啥不明白的?刘团长是我一拜的二哥,从不说假话,我看,为军长,咱得敲掉这个姓白的!杨大哥,只要你点一下头,我今夜就动手!”

    他怔了一下,突然变了脸,拍案喝道:

    “都瞎扯些什么!白师长即便真的想当军长,也不犯死罪!没有他,咱能突得出来么?”

    “可……可是,他说军长……”

    周浩脸上的肌肉抽颤着,脸色很难看。

    他重又握住周浩的手,长长叹了口气:

    “好兄弟!你对军长的情义,我杨皖育知道!可军长毕竟殉国了,新二十二军的军旗还要打下去!在这种情势下,咱们不能再挑起一场流血内讧呀!”

    周浩眼里汪上了泪:

    “杨大哥,你……你心肠太软了,内讧不是咱要挑的,是人家要挑的,你不动手,人家就要动手,日后只怕你这个副师长也要栽在人家手里!人家连军长的尸身都不要,还会要你么?!杨大哥,你三思!”

    他扶着周浩的肩头:

    “我想过了,新二十二军能留下这点种,多亏了白师长,新二十二军可以没有我,却不能没有白云森!”

    周浩睁着血红的眼睛瞪着他:

    “你……你再说一遍?!你……你还姓杨么?!还是杨梦征的亲侄子么?”

    “周营长,不要放肆!”

    “你说!”

    他不说。

    周浩怔了半天,突然阴阴地笑了起来:

    “或许军长真的下过投降命令吧?”

    这神态,这诘问把他激怒了,他抬手打了周浩一个耳光:

    “混账!军长愿意投降当汉奸还会自杀么?他是被逼死的!是为了你我,为了新二十二军,被人家逼死的!”

    周浩凝目低吼:

    “军长为咱们而死,咱们又他妈的为军长做了些啥?军长死了,还要被人骂为汉奸,这他娘的有天理么?!”

    他摇了摇头,木然地张合着嘴唇:

    “白师长不会这样做!不会的!我去和他说,他会听的。这样做对他,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他是明白人。”

    “如果他狗日的不听呢?”

    “那,我也做到仁至义尽了,真出了什么事,我就管不了了。”

    周浩脸一绷:

    “好!有你杨大哥这句话就行了!日后,谁做军长我管不了,可谁他妈的敢败坏杨梦征军长的名声,老子用盒子枪和他说话!”

    周浩说毕,靴跟响亮地一碰,向他敬了个礼,转过身子,“咔嚓、咔嚓”,有声有色地走了。

    他目送着周浩的背影,直到他走出了大门,走下了庙前的台阶,才缓缓转过脸,去看香案上的油灯。

    灯蛾子依然在火光中扑闪着,香案上布满星星点点的焦黑,像趴着许多苍蝇。跃动的灯火把他的身影压到了地上,长长的一条,显得柔弱无力。

    他不禁对自己的孤影产生了深深的爱恋和凄怜。

    “蛤蟆尿,该死的蛤蟆尿!”

    他自语着,眼圈潮湿起来。

    发现自己的柔弱是桩痛苦的事情,而这发现偏又来得太晚了,这更加剧了发现者的痛苦。叔叔活着的时候,他从没感到自己无能。他的能力太大了,路子太顺了,二十二岁做团副,二十四岁做团长,二十八岁行一旅之令,三十四岁就穿上了少将军装,以副师长的名义,使着师长的权柄。新二十二军上上下下,一片奉承之声,好像他杨皖育天生就是个将才,是天上的什么星宿下凡似的。他被大树底下的那帮猴狲们捧昏了头,便真以为自己很了不得,少将副师长当得毫不羞惭。如今,大树倒了,他得靠自身的力量在风雨中搏击了,这才发现,自己是那么不堪一击;这才知道,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依附在叔叔这棵大树上的。大树倒下的时候,他的那部分生命也无可奈何地消失了。

    细细回想一下,他还感到后怕:从陵城的军部小白楼到现在置身的蛤蟆尿,他真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

    那夜,雪铁龙突然把他接到军部,他看到了躺在血泊中的叔叔,看到了叔叔留下的投降命令。他惊呆了,本能地抗拒着这严酷的事实,既不相信叔叔会死,更不相信叔叔会下投降命令。有一瞬间,他怀疑是毕元奇和许洪宝害死了叔叔。后来,毕元奇拿出了一份份令人沮丧的电报,说明了叔叔自毙的原委,他才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可能的。叔叔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为了城池和百姓,为了新二十二军的五千残部,完全可能下令投

    降。这样做合乎他爱兵的本性,他与生俱存的一切原都是为了新二十二军。自毙也是合乎情理的,他签署了投降命令,自己又不愿当汉奸,除了一死,别无出路。他的死实则透着一种献身国难的悲壮,非但无可指责,而且令人肃然起敬。

    然而,肃然的敬意刚刚升起,旋又在心头消失了。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新二十二军的未来一难道他真的得按叔叔的意愿,投降当汉奸么?他不能。三一一师的官兵们也不会答应。毕元奇和许洪宝的答案却恰恰相反,他们手持叔叔的投降命令,软硬兼施,逼他就范。他的柔弱在那一刻便显现出来。他几乎不敢做任何反抗的设想,只无力地申辩了几句,便认可了毕元奇耻辱的安排。当时,他最大胆的奢望只是,在接受改编之后,辞去伪职,躲到乡下。

    不曾想,毕元奇一伙的周密计划竟被白云森打乱了,白云森竟然在决定新二十二军命运的最后一瞬拔出了勃朗宁,果决地扣响了枪机,改变了新二十二军的前途。

    当白云森用枪威逼着毕元奇时,他还不相信这场反正会成功。他内心里紧张得要死,脸面上却不敢露出点滴声色。这既透出了他的柔弱,也印证了他的聪明。后来,白云森手中的勃朗宁一响,毕元奇、许洪宝一死,他马上明白自己该站在什么位置上了。他毫不迟疑地扑了上去,在胜利的一方压上了决定性的砝码。

    这简直是一场生命的豪赌。他冲着白云森的一跃,是大胆而惊人的。倘或无此一跃,白云森或许活不到今天,他和新二十二军的幸存者们肯定要去当汉奸的。

    然而,这一跃,也留下了今日的隐患。

    他显然不是白云森的对手。白云森的对手是叔叔,是毕元奇,而不是他。和白云森相比,他的毛还嫩;如果马上和白云森摊牌,失败的注定是他。聪明的选择只能是忍让,在忍让中稳住阵脚,图谋变化。他得忍辱负重,用真诚和情义打动白云森铁硬的心,使得他永远忘掉叔叔的那张投降命令,维护住叔叔的一世英名。只要能做到这一点,他就获得了大半的成功,未来的新二十二军说不准还得姓杨。叔叔的名字意味着一种权威,一种力量,只要叔叔的招牌不被砸掉,一切就都可能产生变化。从陵城到这里的一切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未来的历史还将证明这一点。

    他打定主意,马上和白云森谈谈,把新二十二军交给他,让他在满足之中忘却过去。

    一扫脸上的沮丧和惶惑,他扶着落满灯蛾子的香案站了起来,唤来了三一一师的两个参谋,要他们再去找找白云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