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震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并且上车之前就做了交代:“咱们进今天太阳下山以前赶进京,到通州打扰,也不必扰仲四掌柜了,随便找个馆子,吃完了就走。”

 桐生与魏升无不会意,这是为了不让曹雪芹跟杏香有见面的机会。曹雪芹自己也知道,不过他心中已经有算计,所以并不在意。哪知通州附近,这一阵子细雨连绵,路途本就泥泞不堪,加以皇帝谒陵,扈从的官员由闲道抄到前站去办差,千轮万蹄,将顺义到通州这条大陆,糟蹋得不成样子;好不容易挣到通州在望,骡车却又陷在深沟之中,连曹震、曹雪芹一起处理,累得满头大汗,依然无济于事。

 “二爷,不行了!”魏升向曹震说:“你跟芹二爷骑我跟桐生的马,先到通州吧!留桐生跟车把式看行李,我想法子找人把车子弄出来。”事出无奈,只好如此。到的仲四镖局里,大家看他们兄弟俩那种狼狈的模样,无不吃惊;等问清楚了是怎么回事,仲四赶紧派人去接应;然后叫人制备洁净衣衫新鞋袜,有关照厨房备酒饭,为他们兄弟压惊接风。

 尽日落前赶进京的计划,自然成了泡影;回翠宝哪里去住,亦势不可免,因为仲四已经派人去通知过了。饭罢喝茶,看曹震有些愁眉不展的模样,曹雪芹知道他的心事,心想,不必让他为难,杏香那里,不妨明天派桐生去解释误会。打定了主意,便即说道:“震二哥先回去吧,我在这儿等行李,今儿就住在这里了。”

 “何必,何必!”仲四接口:“都交给我好了!两位二爷累了一天,好好息着去吧。”

 他倒是一番好意,曹雪芹却有难言之隐;于是曹震说:“不!让雪芹今儿住你这里。”以仲四的江湖阅历,自然听得出来,其中别有蹊跷,便改口答说:“好!好!那么芹二爷也就早早安置吧,行李我回叫人照看。”

 由于仲四预先已有通知,翠宝跟杏香便有一番忙碌了,收拾屋子,预备饮食——当然足够他们兄弟两个人食用的。

 “我不是一再跟你说,芹二爷不是那种人,一定会有一个交待。”翠宝欣慰而得意的“你看,怎么样?”

 原来魏升送杏香回来时,只私下告诉翠宝说:“有人替芹二爷提亲,杏姑娘在那儿不便,让我给送了回来,有话等震二爷来了再说。”语焉不详,只有自己去推测,翠宝猜想,大概杏香跟曹雪芹的事,已经很明显了;花烛未完,倒已有人等着当姨娘了,这自然会使媒人尴尬,对女家不大好说话。以后细问了杏香,越觉得所见不差,使曹震瞒着曹雪芹所作的处置,那个什么阿元是乌家派来的坐探,杏香自以暂避为宜。

 杏香原是怀了一肚子的委屈回来的,虽有翠宝竭力劝慰,亦就将信将疑。但此刻心头,确实疑云尽扫,看起来是错怪了曹雪芹;如果当时是有意躲开,眼前又何必自投罗网。

 “来了!”

 杏香耳朵尖,已听得门外人声;果然,不久听的叩门的声音,年前所用的仆妇去开了大门,门外是曹震,他是由仲四派了两个伙计,前后打着灯笼走了来的。

 翠宝、杏香一起迎了出去;双灯高照,却只得一条人影,翠宝便问“芹二爷呢?”

 “在镖局子里等行李,”曹震大声说道:“今儿真是惨不可言。”

 “怎么回事?”翠宝看着他身上问“你穿的是谁的皮袍?下摆段那么一截!”

 “仲老四的!”曹震接着跟护送来的人道劳;打发他们走了,才进堂屋坐下,谈路上所遭遇的意外“魏升跟桐生,还在对付那辆车呢!行李里头有要紧东西,雪芹要在仲四那里看着,倘或散了,还得重新捆扎,费事得很,今儿就不来了。”

 姑嫂俩都释然了“预备了宵夜。”翠宝说道:“你喝着酒等芹二爷吧!”

 将宵夜的饮食摆了出来,翠宝伺候曹震喝酒;杏香坐在一旁,神思不属的说话,其实只注意着大门外面。但听到翠宝问起曹雪芹的亲事,她自然而然的就暂且抛却门外了。

 “那乌都统夫人,是我们太太从小在一起的。乌二小姐是才女,眼界很高;雪芹居然让她看中了。不过,这件事得要我们太太跟乌太太会了面,才能定局。”

 “太太跟乌太太什么时候见面?”

 “还不知道。”曹震喝了口酒,慢吞吞的说:“慢慢儿来!世界上凡是好事,没有不慢的。”

 翠宝听出他话中,对杏香有暗示的意味,随即凑合着说:“这大概就叫好事多磨了。”

 “对了!看着挺好、挺顺的一件事,往往临时就会起变化。不,”曹震紧接着改口“不是变化,是有波折。”

 “是啊!我想也不会变化。路子是不错的,不过不能一下子就走到,得绕个弯子,那也没法,只有耐着性子等。”

 “不错,耐性最要紧。好比走长路,没有耐性,就会心浮气躁,越发走得慢了。如果有耐性,根本就不去想,要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反倒不知不觉地就到家了。”

 两人一吹一唱,整套话都是说给杏香听的。言者有心而装作无意,最能打动听者的心,杏香在想,耐性也有个限度,好事多磨会把耐性都磨光!见了曹雪芹必得跟他讨一个日子,耐性等到那一天?

 “我不想再喝了。”曹震推杯而起;取出怀表,写开盖子看了一下说“二更都过了。”

 “你不喝碗粥?”翠宝问说:“是拿野鸭子熬的。”

 “我不饿!你们喝吧。”

 “咱们喝!”翠宝跟杏香说“明儿就不好吃了。”

 于是姑嫂俩喝野鸭粥;曹震手持剔牙杖,在屋子里一面踱方步,一面想心事。就这时突然听得有人叩门,杏香立刻停止咀嚼,侧耳静听;翠宝却大声唤到“吴妈,吴妈,有人叫门。”话虽没有完,曹震已经借口:“我去!“随即掀帘而出。

 “刚才怕熬了粥没有人喝,可惜;这会儿只怕又嫌不够了。”翠宝问到:“如果三个人都来了,粥不够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