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都统回来了!”曹頫指着桌上的信说“今儿下午才到;一到就派人送信来,约咱们去便饭。盛情可感,到不可不扰他。”

 曹震灵机一动“是,是!”他连连答应;然后又说:“邬都统一回来,修草房的事情就好办了。这场雪不是一两天晴得了的,想度地形,也不能马马虎虎,草率从事。不如先问问邬都统的意思,年前上个折子,也算初步有了交代。四叔你瞧,这么办行不行?”

 “跟邬都统商量了再说。”

 “原要跟他商量。”曹震问到:“穿什么衣服去?”

 “信上说了,‘乞轻裘相过’,穿便服好了。”曹頫又问:“约的是咱们爷儿三,让雪芹也去吧。”

 “不必了!咱们不是还得谈正事吗?行宫里有些事,也不宜让雪芹知道。”

 “说的是!说的是!”曹頫不住点头。

 曹雪芹在对面屋子里听得很清楚,心感曹震关顾,把他留下来跟杏香相聚。正这样想着,听得门外足步声,掀帘一望,正是曹震。

 “你在家吃饭——”

 “我已经听到了。”曹雪芹抢着说。

 “那句不必我再说一遍。你最好别喝酒,晚上要写东西。”

 “写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曹震放低了声音说“回头等我想法子,让你能跟杏香在一起。”说完,曹震就走了。曹雪芹守着曹震的告诫,跟杏香在一起吃了晚饭,滴酒不曾入口。吃晚饭喝茶,杏香提到她的心事,也是此行的目的。

 “震二爷似乎对翠宝姐还存着意见,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不会吧?”曹雪芹说:“震二哥不是那种人,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只说一件事好了,我请他回京路过通州,无论如何住一晚,这本来是用不着别人提,自己就该这么办的。哪知道人家提了,他还是不肯。”杏香又不胜忧虑“不但存着意见,而且意见深着呢!”

 如果真有其事,却为可优;但从另一方面去看,却又不想准备决裂的样子,否则,他对杏香的态度就不同了。

 “你别瞎疑心。他既然能许咱们在一起,又何至于会对翠宝姐有异心。”曹雪芹含蓄的说:“你到仔细去想一想其中的道理。”

 想想果然,他们姑嫂跟他们兄弟是两对,如果曹震打算割断跟翠宝的关系,当然也就要设法阻止他跟曹雪芹在一起,免得潜丝扳藤,发生纠葛。这样转着念头,心就宽了些。

 “震二哥年下游要紧事得赶回京里去办;他如果抽得出功夫,一定会在通州住一晚,你回去劝劝翠宝姐,别担心,既或有点儿误会,有咱们俩在,慢慢儿不也就替她化解了吗?”

 “嗯!”杏香深深点头。

 “我得到前面去,我四叔回来了,如果不见我的影子,不大合适。”曹雪芹紧接着又说:“我回头还来。震二爷说了,他会想法子让我跟你在一起。”

 曹震回来很高兴,邬都统那里谈得很顺利;他不但赞成曹震的意见;而且有现成的图可用。这样,在明天下午就可以动身回京了。

 “奏折稿子,我让雪芹来拟;意思我会告诉他。”曹震又说:“我还有好几封信,要让雪芹写,得弄到很晚才能回来;怕吵醒了四叔,干脆让他睡在我那里好了。”

 “也好,”曹頫问说:“奏折稿子弄好了,明天上午我自己抄,尽来得及;图怎么样?”

 “我回京找人画了,附在密折里面一起递好了。”

 “好!就这么说吧!”

 于是,曹震带着曹雪芹退了出来,命魏升在他所在的屋子里守着;收拾笔砚双双来到杏香哪里。

 杏香灯下独坐,困倦无聊,一看桐生点着灯笼,抱着笔砚,引领他们兄弟,双双而至,顿觉精神一振,开了门,高高兴兴的将他们迎入屋内,挑灯拨火,立即满室如春了。

 “我让雪芹写点东西,写完了喝酒,然后,我就把他交给你了。”曹震笑着问杏香:“你可怎么谢谢我这个媒人?”

 杏香本想答说:我不也给你做了媒人吗?转年觉得先别牵扯到翠宝的好;当下羞涩的笑道:“请震二爷自己说好了。”

 “好。由你这句话就行了。反正你欠我一个情就是。”

 这时桐生已将笔砚在靠窗的方桌上陈设妥当,曹雪芹便说:“震二哥,有什么话交待桐生;如果没有,就让他回去睡吧!”

 “怎么没有?”曹震吩咐:“你到柜房里去问一问,他们厨房里还有什么吃的?不拘点心,还是菜,只要能下酒的就行。”

 “有吃的,”桐生答说:“承德县送了四老爷一个火锅,四样点心,何大叔叫留着,就存在柜房里。”

 “点心是什么?”

 “包子,肘丝卷,油糕,还有一样记不得了。”

 “把包子、油糕,连火锅一起端了来。”曹震说道:“你明天跟老何说,我跟芹二爷赶夜工吃掉了。”

 “是。”桐生问说:“要不要跟柜房要酒。”

 “酒有。”杏香接口。

 曹震不作声,桐生看看别无话说,便即走了。于是曹震招呼曹雪芹坐下,等他伸毫铺纸,准备好了。方始问道:“你以前替四叔代笔写过密折没有?”

 曹雪芹愕然“从回京以后,四叔有什么时候代要跟皇上写密折?”他这样反问。

 问的有理!曹頫以废员回旗,连个请人代奏的身份都不具备,更哪里来的上密折的资格?曹震回想当年在金陵繁华全盛之时,自不免万千感慨,但毕竟喜多于悲,眼里的两滴泪水,含而未坠,嘴角上的笑意,却欲隐还显。

 “如今可又到了咱们家给皇上写密折的年头儿了,三十年风水轮流转,雪芹!”他拍着曹雪芹的手背说:“你得好好儿干!”

 接着,曹震便指点写密折的格式,最要紧的一点是必须时时刻刻记着,上折的是什么人,不可露出一点代笔的语气。叙事要条理分明,切忌浮词堆砌。措辞不必讲求典雅,以恭顺为主,敦挚为上。

 曹雪芹心想,这又何烦检点?不过口中还是唯唯应着。接着,便以曹震的意思,用曹頫的语气,写了个修葺草房初步计划,附上简图的密折,写完搁笔,将稿子递了过来,推向曹震面前。

 “写得不错。”曹震对最后一段:“特命奴才胞侄曹震,冒雪星夜带折进京,嘱其务在年内赶到,上达御前,稍释圣怀。”更为满意“对了!”他指着稿子“照这么写法,你就算得了窍门儿了。”

 听得曹震夸赞曹雪芹,一旁的杏香听了也高兴;笑吟吟的提高了声音说:“上炕来做吧!”

 于是兄弟俩在炕上隔着炕几对坐;炕几两头,一头摆烛台,一头是杏香打横,照料杯盘。喝的是翠宝特为带给曹震得药酒,色如琥珀,微带苦味,但极香极醇;加以曹震的心情,豁然开朗,所以一连干了三杯,显得兴致极豪。

 “这酒很好吧!”杏香问说。

 “美得很!”曹震深深点头。

 曹雪芹灵机一动,接口便念了两句诗经:“‘非汝之为美,美人之贻’。”

 这一下便自然而然的接到翠宝身上了;曹震举杯沉吟,是在盘算行程及年下有多少急事要办,而杏香却有些等不及了。

 “震二爷,明天就回去,辰光总富余了吧?”

 “嗯!”曹震点点头,却并未表示准备在通州留宿。

 杏香还待再说,让曹雪芹的眼色拦住了,接着,他又把话扯了开去。

 “在邬都统那儿谈了些什么?”

 “谈他这回出巡。”曹震问道:“你知道他这回出巡是去干什么?”

 “出巡,无非看看围场;考察考察部下勤惰。还能干什么?”

 “非也!他是找地方要盖寺庙;而且还不止盖一座。”

 “那当然是先朝的意思;如今的皇上刚刚登基,不会干此不急之务吧?”

 “非也!”曹震说道:“是圣母的意思。”

 曹雪芹愣了一下,方始明白“圣母”是指当今皇帝的生母;杏香却莫名其妙,悄悄问到:“震二爷说的是谁?”

 “你不知道的一个人。”曹雪芹在这些地方很识轻重,用告诫的语气说:“你以后在这里,或许会听到许多奇奇怪怪的话,听了放在肚子里,别跟人说,也别问。”

 杏香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的老天爷!”她说“这可不闷杀人了!”

 “对了!”曹震说道:“你要原意来,就得守这个规矩,是个很重要的规矩。不过,以你的聪明,要不了一个月,你就全都明白了。最要紧的是自己明白,别跟人去多说。”

 杏香不作声,偏着头想了半天,摇摇头说:“好吧!等我都弄明白了再做道理。”

 “我倒想起来了。”曹震放下酒杯说:“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我跟震二爷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