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麟一听女鬼说出那个彭镇台,名叫宣德,他就拍着床沿大怒道:“竟是他么!”岂知彭玉麟的么字,刚刚停嘴,忽见跪在他面前的那个女鬼,竟会顿时不见。略过一会,方又听得女鬼之声,在那屋角黑暗之中,向他哀求地说道:“彭大人,我因被你一拍,不胜你的阳光闪烁,跪在床前,犹同烤着火焰一般,请你大人暂且不必发火,让我讲完说话。”
彭玉麟听得那个女鬼这般说,真的将火退去道:“你若畏惧阳光,你就在那黑暗之中和我讲话,也是一样。”
那个女鬼忽又走出跪在地上道:“大人之火已退,我就不觉得有热气了,故此出来讲话,倒底可以清楚一些。但不知大人方才何故发火?”
彭玉麟答话道:“彭宣德就是我的胞侄。我的现在奉旨,巡阅长江,原在惩办贪官污吏,儆诫恶霸土豪,这个意思,无非想替人民造福。那料我的胞侄,胆大如此,竟敢一连害死两条性命,闹得鬼来告状,此事被人知道,我这位堂堂的巡阅大臣,还有面目见人么!”彭玉麟讲到此处,他的那个火气,似乎又要升上来了。
那个女鬼见他那个样子,连连将手向空一挡道:“大人千万不可再事发火,我真禁受不住。”
彭玉麟听说,方始失笑道:“我倒忘了所以了,这末我且暂不发火,你快对我说来。”
女鬼忽又流着泪的说道:“彭镇台既是大人的胞侄,我就不便再说什么。只要大人儆诫儆诫他的下次,再将我们婆媳二人超度一下,好使我们能够就去投生,我也只好认吃这个冤枉了事。”
彭玉麟不等女鬼说完,他竟跳到地上,要想走近女鬼一些,对面讲话,可是他还未曾走近女鬼之前,陡又不见那个女鬼,便又忙不迭的向空问话道:“姚伍氏,你怎么又不见了呢?”
那个女鬼又在暗中答话道:“大人方才跳下床来的时候,又有一阵阳光,逼得我只好又闪至一边。”
彭玉麟只得和平其气的接嘴说道:“这末你就出来,我准定不再发火便了。”
彭玉麟说罢,果见那个女鬼,又已跪在他的面前。彭玉麟不禁笑了起来道:“这末你既是一个鬼,当然不至于来此诬告;但是我那侄子没有什么见证,将来我去办他,恐他不服,又怎么样呢?”
女鬼想上一想方答道:“大人若怕彭镇台没有见证,不肯服罪,我在陰曹地府,却又不好常常来到人间;要末我就此刻去将彭镇台的生魂摄了来此,大人将他和我质对一下,他便无从再赖了。”
彭玉麟连连点首道:“这个办法最好,你只快去快来。”
女鬼闻言,突然不见,不到半刻工夫,果将彭宣德的生魂摄至。彭玉麟正待大声喝问,忽又想到女鬼怕他阳气,只好仍然忍了火的问着彭宣德,如何一连逼死两条性命。彭宣德起初自然不肯承认,后被女鬼顶得哑口无声;方始没有说话。彭玉麟即去拿出一张结来,当场眼见彭宣德具上甘结,收藏之后,乃命一齐退去。复因天已将亮,便不再去上床安寝。
及至天亮,忽又疑心此事是梦,等得重行取出那张甘结复看一看,方始自己失笑起来道:“天下怎有这般奇事,从前那位包文拯,民间传说,他是一位日断阳间夜断陰的人物,我只当此事是件小说上的胡诌乱道,谁知陰阳本无二理,岂有做了鬼的便肯含冤不成。彭玉麟一个人想到此处,也知他自己为人不畏强暴,不欺孤弱,这个鬼来告状,正是他正直无私的结果。
彭玉麟想完之后,他就离开九江,也不再在他处耽搁,直至武昌,住进他的行辕。可巧他那侄子彭宣德,适因公事进省,听他去到,即来晋谒。
彭玉麟一见他这堕他祖德的侄子之面,一股恶气,早已喷了上来,好在那个女鬼已经不在他的面前,就是大发其火,也不要紧的了。当下一面缓住宣德,一面即传一府两县进见,府县来到,他就坐出堂去,先命府县作了见证,然后把那宣德,褫去冠带,抓下堂去,一样跪下,喝问他道:“你的侍妾姚伍氏,现在可在襄阳衙门里么。”
彭宣德听了大惊,只好强牙答道:“现在好好的在襄阳,叔大人问她何事?”
彭玉麟又冷笑了一声道:“这末限你七天,须把姚伍氏唤到此地。”
彭宣德忙又改口道:“她在害病,恐怕急切不能来此。”
彭玉麟道:“她既有病不能前来,我可去到襄阳,也是一样。”
彭宣德又改口道:“她既害病,叔大人去到那儿,恐怕她已死了呢。”
彭玉麟听到这句,气得抖凛凛的把那惊堂木头一拍道:“好会讲话,不过我此刻还在此地,恐怕姚伍氏已经吊死了吧,连她的老母,也已气死了吧。”
彭宣德一见彭玉麟犹同仙人一般,竟能将那姚伍氏母女二人之事,知道得如此清楚,方始不敢再赖,求着彭玉麟道:“叔大人既已知道其事,侄子并非有心逼死她的。至于她的母亲之死,做侄子的更不知道。还求叔大人不究此事。”
彭玉麟听到此地,便将彭宣德的那张甘结取出,交与一府两县看过,然后又把女鬼告状的事情,详详细细的说给府县听了,府县尚未听毕,彭宣德跪在地上羼言道:“天下那有鬼会告状。这个甘结,又是摄了我的生魂去写的,如何可以当真。”
彭玉麟不准彭宣德往下再说,立即朗声的问着一府两县道:“照大清律例,威逼两条人命,究属何罪?”一府两县一齐躬身答称道:“回官保的话,威逼姬妾致死,杖一百流三千里。”
彭玉麟因见府县似有开脱宣德之意,忙又正颜厉色的问道:“这末逼死姬妾生母呢?”
府县又一同嗫嗫嚅嚅的答道:“这是…这是绞监候的罪名。”
彭玉麟连声接说道:“好好,就烦贵府贵县赶紧把彭宣德带去,按律治罪。”
府县本与彭宣德没甚深交,方才前去竭力替他开脱,无非瞧在彭玉麟的面上。此时既见彭玉麟一毫无私,自然不好再说什么。正待将彭宣德带去的当口,陡闻辕门外面,一时人声嘈杂起来,跟着就见有几十个记名提镇,以及副参游都守千把等等候补武官,一齐奔入,向着彭玉麟哄声说道:“官保对于此案,办得不甚平允,我等不服,特来请个示下。”彭玉麟忙站起来,将手向大众拱上一拱道:“各位仁兄,究于哪样不服。”
大众一齐又答道:“女鬼告状,世上所无,一不服也。生魂具结,难作凭据,二不服也。宫保并未检验姚伍氏母女的尸首,就将彭镇台发交府县定罪,三不服也。就算宫保不认彭镇台做侄子,他是中兴有功之将,也得会同鄂督请旨定夺,宫保未经这番手续,四不服也。”
彭玉麟一直听完,不答这话,单去指着王命问着大众道:“这是什么东西,诸位可曾认得。”大众一见彭玉麟指着王命,便觉有些软了下来道:“此是王命,我等岂有不识,不过常言说得好,钢刀虽快,不斩无罪之人。”
彭玉麟又不等大众说毕,却先自冷笑一声道:“有罪的人,自然应该问斩的了。”
彭玉麟的一个了字刚刚出口,即把他的手向左右站堂的戈什哈一挥道:“速排香案,就让本大臣拜请王命。”
左右的戈什哈,连忙喳的应了一声,立即就把香案排上。彭宣德此时还在地上跪着,一见他的叔子要请王命杀他,他就极声的喊着大众道:“你们诸位,不是前来救生,倒是前来送死的了。”
彭宣德讲完这句,忽又朝着彭玉麟说道:“叔大人,你老人家既命府县将我带去法办,这末此时为什么又要请王命呢?”
大众也被彭宣德说得过意不去,只好接口对着彭玉麟替代彭宣德求饶道:“宫保千万不必生气,我等来此叩见宫保,无非想要保全令侄而已。现在宫保竟请这个王命,我等如何对得起令侄的呢。”
彭玉麟此时一任彭宣德和大众在说,一句不去接腔,单是自顾自的拜过王命,吩咐一府两县道:“两宫赐我这个王命,本是防着下属不服我的命令之故。现在彭宣德的情罪相当,我就请了王命斩他。”彭玉麟说到此地,又把眼睛朝着大众轮了一轮,又对着一府两县接说道:“快把他们一齐绑了,一齐问斩就是。”
一府两县一见彭玉麟请了王命,自然不敢多说,当下立命一班差役,走上前去,两个服伺一个,绑好大众之后,一起挨一挨二的跪在两旁。那个彭宣德乃是正犯,陡闻一声炮响,他已首先一个人头滚至地上。那班大众自然吓得面无人色,个个懊悔不该来此多事,反而害了自己性命,但又知道王命已经请下,万万不能再有生望,不料就在这个时候,忽又瞧见彭玉麟坐在上面,问着他们道:“你们此刻可已知罪了么。”
大众此时哪里还敢再辩,只好争先恐后的抢着答话道:“我等个个已经知罪,深悔不该来此多事。”
彭玉麟听说,方才将手向着左右一挥道:“这就放了他们。”
左右又应了一声喳,即将大众放绑。大众忙向彭玉麟磕头认罪道:“从此以后,我等决计不敢聚众抗命的了。”彭玉麟笑上一笑道:“国法俱在,全靠我们这班大臣行之,断不敢因这劣侄宣德,是我一家,就用私情。”
大众忙又接口道:“宫保铁面无私,谁人不知,我等今天眼见,更加拜服的了。”
彭玉麟一壁命大众退去;又行文襄阳府县申详层宪,了结此案;一壁面谒鄂督,告知此事。鄂督自然也说彭玉麟能够公而忘家,真是国家大臣。彭玉麟谦虚一会,退回行辕,尚未脱去衣帽,又见首县前去禀见。
见面之后,便问有何公事。首县挺了腰干的禀说道:“前几天卑职衙门里头,有件案子,表面上看去,倒是一桩极平常之事,卑职却有些疑心,一时不敢断结,特来请示宫保,要求宫保指教。”
彭玉麟听了先一高兴道:“贵县能够这样留心民事,实属可嘉,不知究是怎样一件案子?”
首县答称道:“此地有个名叫赏天义的商人,一向在外经商,十年之中,陆继托人带回一万五千多两银子,教他生母,替他置办田地。每年接到回信,他的生母总说已令他的胞兄天仁,替他置就。及至回家,他的母亲已死,胞兄天仁,忽然向他变脸,说他生意不好,逼他另外去住。天义当场答他胞兄道:“家中田地,都是我那汗血金钱所换来的,哥哥要我另外去住,是否先行分家。”
他的胞兄听说,大不为然的,对他说道:“你这十年在外经商,所有本钱,全是为兄替你借贷而来,你有甚么银钱寄回。”
天义听了大骇,又因母亲已死,没有见证,每年托人带回之款,那班过路客人,一时无处寻找,幸亏他母在日,每年给他之信,可作凭据,于是去到卑职衙门控告。卑职传讯天仁,矢口不认,而且天仁还是一个秀才,乡里之中,尚负一点文名。”
彭玉麟先只让首县说给他听,一句不答,直到此时,方始接口问着首县道:“贵县见那赏天义的人物如何?”首县答称道:“人尚忠厚,不过毫没一点凭据。也是枉然。”彭玉麟想上一想道:“这末天义母亲在日,所有给他之信,可在身边。”
首县又答称道:“卑职早已令他呈堂。据说乃是一个拆字先生,替他母亲代笔,此人也已他去,无从寻觅。”彭玉麟听到这句,陡然很高兴的说道:“贵县下去,立将他们兄弟二人,带来本大臣亲自审讯。”
首县去后,彭玉麟急命一个文案,假做一道江西抚台给他的移文,刚刚办好,首县已将赏氏兄弟二人带到;彭玉麟坐出堂去,问过二人口供,都和首县所说不相上下。彭玉麟便命将那天仁带下,单问天义一个人道:“天仁是你胞兄,你们生母在日又未分家,就算真是你经商赚回来的钱,你对于你的胞兄又怎么样呀?”
天义叩头道:“小人情愿分一半给他。”
彭玉麟又问道:“你肯分给你的胞兄三分之二么?”天义道:“大人吩咐,小人也可遵断。”
彭玉麟听说,又面现欢容的点点头道:“你且下去。”天义下去之后,又将天仁带上,彭玉麟问他道:“你说你那置田之款,都是你连年教读而得来的,本大臣想来,天下哪有这样好的馆地。现在姑且不说这个。但是天义乃是你的一母所生,你做哥哥的也应该给他一半。”
天仁叩头道:“大人吩咐,本该遵命。不过这些田地,只好去抵生员连年借贷而来的老债。”
彭玉麟听说道:“第一年的债款,你就该以第二年的收入还人呀。”
天仁道:“生员因为舍弟在外经商,本钱愈多愈妙,若是置了产业,债主也就信用,倘一还了人家,第二次去借,人家倘有不便,反而难了。”
彭玉麟听完,果见赏天仁的说话,无可驳诘,仍又好好的劝上一番,天仁只是矢口不移,毫没转圆地步。彭玉麟至此,始把那件假移文取出,一壁交给天仁去看,一壁喝问他道:“你们家务官司,本大臣只好不管。不过你是一个江洋大盗,江西抚台已有这件公事前来请我办你。”
彭玉麟说完这句,不待天仁再辨,即命左右快取大刑伺候。
赏天仁不待看完那道移文,早已吓得满身发抖,及听彭玉麟吩咐快取大刑伺候,慌忙呈还那道移文,连连的磕着响头道:“大人明镜高悬,生员曾游泮水,家中虽负人债,倒底还有这些薄产,何致去作强盗。这道移文上所说之人,或与生员同名,也未可知。”
彭玉麟又将那道移文,向着天仁的脸上一照道:“公事上面,已将你的姓名籍贯年岁,叙得明明白白,本大臣劝你不必再赖,还是好好实招,免得皮肉受苦。”
赏天仁听说,只好又连连的磕头道:“大人千万不可用刑,生员可叫舍弟证明,生员从未干过不端之事。”
彭玉麟尚未答应,已见一个差人走至首县跟前轻轻说上几句,又见首县走到他的公案之前,请上一个安道:“回宫保的话,赏天义说的,他情愿替他胞兄来具甘结,他的胞兄决非江洋大盗。”
彭玉麟听了大怒道:“贵县治下,有此大盗,平日所管何事,快快下去听候参处。”
首县碰了一个钉子,只好满脸不高兴的退至一旁。彭玉麟又在乱拍惊堂的,喝令左右将那天仁夹了起来。
左右即用夹棍,把那天仁夹上,尚未收紧之际,彭主麟又问天仁道:“你这大胆强盗真要夹上方才招么?”
天仁又喊冤枉的说道:“大人本有彭青天之号,何故对于这道一面之词的移文,定要将生员刑讯。”
彭玉麟听说道:“本大臣何尝听了一面之词,将你刑讯,但因你这家产,不是每年数十两银子的馆地,可以积至如此巨数的。譬如一年五十两,就算一文不用,十年也不过五百两的呀。”彭玉麟说到这句,又把惊堂一拍道:“你还不招,本大臣就要命他们收紧了。”
天仁至此,因为急想保全他的性命,竟会忘其所以的向着彭玉麟大声的说道:“生员这个家产,真正不是抢来的,乃是舍弟经商寄回来的。”
彭玉麟不等天仁说完,复又连连拍着惊堂道:“你那兄弟,他在外边经商蚀本,怎有这些银钱寄回,本大臣不是三岁孩子,能够听你谎供。”彭玉麟说至此处,只朝左右值刑的差役,突出双眼珠子的发怒道:“快快收呀。”
差役正待收紧,天仁忙又高声大喊道:“大人开恩,生员招了。”
彭玉麟听说,方把他手向着差役一摇道:“且慢,姑且让他招来。”
天仁急又发极的说道:“大人倘若不信生员的家产,真是舍弟经商寄回的,务求大人姑将舍弟提来一问,舍弟不肯证实,那时再办生员不迟。”
彭玉麟又冷笑了一声道:“你那兄弟,他是你们一母所生,明知你这胞兄在作强盗,也只好姑且承认一下的呀。”
天仁又接口说道:“大人真的不信,生员还有舍弟亲笔寄款回来的家信为证。”
彭玉麟摇摇头道:“本大臣终于不信。”说了这句,始对着首县说道:“这末姑烦贵县,亲自押着这个强盗,到他家中去取。”
天仁一听彭玉麟如此在说,生怕县官曾经为他碰过一个钉子,此刻赌气不肯押他回家,忙又大声求着首县道:“大老爷可否就押生员回家一趟,也是公侯万代之事。”
首县听说,只好真的押着天仁回家去取。正是:
不是彭公有心计
如何赏贼吐奸谋
不知能否取到,且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