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林旭去见康交密诏时,显然未谈到说袁勤王之事,否则,林旭即时可以表示反对的意见。
第二,林旭在这天下午,应该也没有见到谭嗣同,否则何不当面讨论,而须以诗代简?
第三,说袁系谭一人独往,则林旭欲阻其此行,只要写诗给谭一个人就是了。而梁启超在林旭传中说:“君不谓然,作一小诗代简,致之谭等”这“等”字中包括些什么人?照情理推测,必然包括康有为,但康只对杨锐的持重,表示不满。如林旭亦有此意,在年谱中何以不提?
我更须指出者,当时康有为与谭嗣同的密谋是,劝袁世凯举兵包围颐和园,这一点康有为不肯承认,只说,嘱谭嗣同至袁世凯处“说袁勤王,率死士数百,扶上登午门而杀荣禄、除旧党。”荣禄此时远在天津,扶光绪登午门,何能取荣禄首级于数百里外?这一点黄彰健已经指出,明明是假话。不过依宫廷兵变的往例来看,计划——亦即康、谭的如意算盘中,应有“扶上登午门”一个节目,但应在包围颐和园、控制慈禧太后以后。
此话怎讲?只看明朝的“夺门之变”可以想见康、谭的计划,因为用兵包围颐和园,必然引起震动,荣禄亦会派兵救驾。此时必须澄清事实,是对付慈禧太后,而非有什么人想造反篡位,故必须光绪出面,来祛除疑虑。扶登午门,则皇城以内,紫禁城以外的外廷臣工,共见共闻,足以安定人心。
如果此一计划能为袁世凯接受,则举事之期,必在一两日内,因为这是一次突击性的行动,真所谓“兵贵神速”才能“攻其不备”否则荣禄已经开始部署,只要迟过三天,必无成功之望。
康有为自编年谱中又记八月初三下午至晚间的情形:
复生入城后,卓如至金顶庙客纯斋处,候消息,吾稍发书料行李…至子刻内城开,吾亦入城,至金顶庙处,知袁不能举兵,扶上清君侧,无如何,乃行。
这明明道出,康有为准备着一两日内便有巨变,他自然要做明英宗的徐有贞,亲自扶光绪登午门。如照梁启超、谭嗣同传中所说:
君(指谭)曰:“荣禄密谋,全在天津阅兵之举,足下及董聂三军,皆受荣所节制,将挟兵力以行大事。虽然,董聂不足道也,天下健者惟有足下,若变起,足下以一军敌彼二军,保护圣主,复大权,清君侧,肃宫廷,指挥若定,不世之业也!”
果如所言,则其事亦甚从容,康有为根本不必作改变行程的准备。质之黄彰健先生,想以为然?
照我想,谭袁密晤之夕,袁世凯一定有一番让谭嗣同如服定心丸的话,目的是要把康党安静下来,不必轻举妄动,他才好从中取巧。政变之发,康党被捕,都在全无警惕戒备的情况之中,即是中了袁世凯的缓兵之计之故。
关于袁世凯告密的内幕,有一段极重要的资料,自来谈戊戌政变者,多未注意。此段资料,出自陈夔龙《梦蕉亭杂记》,乃陈得自荣禄亲口所述者:
袁君遵旨来京,预备召见,入见后,传闻有旨以文忠大逆不道,令赴津传旨,即行正法,所有直督一缺,即以袁补授,并带兵入京围颐和园。袁谓天津尚有芦台聂士成一军,曾经百战,兵数倍于新建陆军,围园之事,万不敢办。至传旨将直督正法,亦恐办不到,或俟九月两宫赴京阅操,相机进行。八月初三,袁探知朝局将变,惘惘回津,文忠佯作不知,迨其来谒,但言他事,绝不询及朝政。袁请屏退左右,跪而言曰:“今日奉命而来,有一事万不敢办,亦不忍办,惟有自请死!”文忠笑谓:“究系何事?何匆遽之甚?”袁袖出一纸呈阅,并观文忠气色行事。文忠阅竣,正色告曰:“大臣事君,雨露雷霆,无非恩泽!但承旨在枢,臣行刑亦有菜市,我若有罪,甚愿自首入京,束身司败,岂能凭尔袖中片纸便可钦此钦遵?”
按:如上所言,则戊戌政变记及康有为自编年谱中,说光绪于八月初五日召见袁世凯,赐有密诏,确有其事。即袁世凯“袖中片纸”;而观荣禄所答,密诏的内容,即陈记:“传闻有旨,以文忠大逆不道,令赴津传旨,即行正法,所有直督一缺,即以袁补授,并带兵四围颐和园”云云。
《梦蕉亭杂记》又言:
袁知事不谐,乃大哭失声,长跪不起,文忠曰:“君休矣!明日再谈。”因夤夜乘火车入京晤庆邸,请见慈圣,均各愕然。越日奉朱谕以朕躬多病,恭请太后训政,时局为之一变。
关于荣禄入京日期,官文书皆载,在八月初十,系奉慈禧太后所召。但据张一《古红梅阁笔记》载,荣禄告袁:“吾已奉懿旨入京,此座即以属君。”与陈记“夤夜乘火车入京”之说相合。就情理而论,遇到这样的紧急大事,非亲自进京不可。再看当时慈禧太后的行踪,八月初四自颐和园回宫。至初六忽又临幸颐和园,当然是为了召见外臣方便之故。因此我认为荣禄于八月初五连夜进京晤庆王,第二天慈禧太后复幸颐和园,发号司令,展开政变,这一点已无争论的余地。
要研究的光绪有无密诏赐袁,及袁世凯的态度。苏继祖《清廷戊戌朝变记》说:
八月十三日复有人问荣相曰:“袁世凯曾奉密诏乎?”曰:“然。”“诏中曾有杀公言乎?”曰:“然。”曰:“然则袁世凯先一同谋者也,既同谋而又出首,首鼠两端,此人亦不足取也。”荣相曰:“袁乃我的人,无所谓首鼠两端。”
“首鼠两端”之语,又见黄遵宪的诗句。至于荣禄说“袁乃我的人,无所谓首鼠两端”则既收袁为己用,当然要如此回护。这是必有的政治手段。
康有为自编年谱:
闻五日袁召见,上另有密诏与袁,则不知云何矣?
这也好像证实了袁获有密诏。但“不知云何”一语,深为可怪。因为光绪如有密诏付袁,亦必经过四京卿的手,康有为岂能不知?故知康自叙所谓“上另有密诏与袁”仍是他事后卸责之手法,意谓偾事乃光绪自己授人以柄,所以袁世凯得据此告密。
事实上是绝不会有此密诏的。光绪固不致鲁莽如此,尤其不会赞成围颐和园。同时,如有此密诏,光绪绝不会不告诉四京卿,否则即与白痴无异。而四京卿获知有此密诏,预期旦夕之内,必有巨变,则:
第一,要留康有为在京;
第二,需要有所部署;
第三,必有焦急盼望之情;
第四,必然密切注意天津的动态,而荣禄专车到京,亦一定瞒不过去。
第五,必然顾虑到事或不成,便有大祸,预筹逋逃之道。
就以上五点来看,无丝毫迹象,可资佐证。因此,赐袁密诏一说,应不成立。
然则袁世凯“袖中片纸”非出于伪造,即根本无此“片纸”就情理来说,伪造诏谕,为十恶不赦的大罪,以袁世凯的脑筋之清楚,岂肯落此足以自速其死的把柄在他人手中?
就荣禄这方面来说,如果察知此一诏谕出于伪造,认为光绪并无不利于太后的企图,正可借袁世凯的告密,牵出谭嗣同夤夜游说的阴谋,打击四京卿,阻遏新政的推行。而况,包围颐和园的计划,由于袁世凯的告密,事实上已不存在,易言之,眼前并无危机,无须作任何紧急处置。
由此可知,荣禄对外宣称有密诏杀他及派袁世凯带兵入京包围颐和园,完全是一种借口。由此可以产生下列的效果:
一、坐新党以大逆的罪名,逮捕处死。
二、坐光绪以不孝的罪名,为慈禧训政的根据,并为废立作张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