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燕王见道衍去了,然后宣宗泐上殿,赐坐赐茶,又宣近前,密语道:“国师,这位道友哪里人氏?是何法号?甚不寻常。但此间属目之地,寡人不便领教,敢烦国师,为寡人道意,得能辱临敝国,则厚幸矣。”宗泐道:“此人俗家姓姚,名广孝,法名道衍,长洲县人。实抱经济之才,可备顾问。既蒙殿下令旨,当图机会,送至贵国。”燕王喜道:“如此则国师之赐也。是必留意,不可忘了。”宗泐领了令旨,起身辞出。燕王也就发驾去了。
宗泐回来就将燕王旨意细细与道衍说了。道衍欢喜,因又叹息道:“老师在上,不是弟子好为倡乱,因看燕王天生一个王者,如何教他不有天下!”宗泐也叹息道:“天心气运如此,你我只好应运而行,岂可强勉?此事当图一个机会为之。”
过了数日,恰好太祖夙病初起,坐在便殿,有旨召宗泐入侍。宗泐奉旨入朝,赐坐殿上,讲谈许多佛法。太祖大喜,因说道:“治天下,固有圣人之道,然佛法微妙,亦不可不闻。朕诸子俱分封在外,虽贤愚不等,未有不教而善者。卿秉教沙门,如有高僧能助教者,可荐数人来,待朕分遣诸王,使他们闻些佛法也好。”宗泐领旨退出,过了数日,就将几个高僧,分荐各地,因将道衍荐作北平庆寿寺住持,入侍燕王。
不数日,奉了圣旨,道衍拜谢宗泐,扬扬得意,竟往燕地而来。到了燕国,便报名来朝见燕王。燕王闻知大喜,但因想:“这和尚疯疯癫癫,有些自恃。如今若厚意待他,恐他一发狂妄,且挫他一挫,看他如何。”遂宣他进见,并不加礼。道衍也不放在心上。虽然做了住持,全不料理佛事,只疯疯癫癫,到处游戏。
却说燕府有一个心腹指挥,姓张名玉,是河南祥符人。在元时曾做过枢密知院。后元君北遁,归顺太祖。生得虎头燕颔,智勇兼备。太祖爱之,因燕王分封北平,与胡相近,边防要紧,故赐与燕王,练兵防守。燕王知其为人,遂待以心腹。一日,有酒在庆寿寺请客。客散了,张玉问道:“我在这寺里半日,住持是谁,何不来见我?”管事僧答道:“住持法名道衍,有些疯癫,每日只是游行,寺中应酬之事,全不管帐。因他是皇帝差来的,无人敢说他。”张玉道:“就是皇帝差来,不过是一个和尚,如何这等大?可叫他来见我。”管事僧道:“如今不知往哪里去了。”说完,只见道衍偏袒一领破衣,歪戴一顶僧帽,高视阔步,走进寺来。管事僧看见,忙迎着说道:“燕府张爷在此,老爷礼当接见。”道衍道:“燕府张爷,想是张玉了。他是个豪杰,我正要见他。”遂走进殿来,对着张玉拱手道:“张老先请了。”张玉此时听见叫他名字,又说他是豪杰,心下已有几分耸动,因假怒道:“你大则大不过是一个和尚,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如何这等放肆?”道衍笑道:“你这老先儿,也算是一个人物,怎么不达世务?我虽是一个和尚,若无隆中抱负,渭水才能,也不到这里来做住持了。”张玉听了,忙离席施礼道:“老师大才,倾慕久矣。此特戏耳。”说罢,二人促膝坐谈。道衍文谈孔孟,武说孙吴,讲得津津有味。把一个张玉说得心花都开,连连点头道:“我张玉阅人多矣,从未曾见如老师这等学问。明日当与千岁说知,自有优待。”
张玉别了道衍,到次日来见燕王,说道:“殿下日日去天下求访异人,如今有一个异人在目前,怎不刮目?”燕王道:“谁是异人?”张玉道:“庆寿寺住持道衍。臣昨日会见:谈天说地,真异人也。”燕王道:“此僧寡人向亦知他,故招他到此。但他疯疯癫癫,恐他口嘴不稳,惹出事来,故暂时疏他。”张玉道:“此人外虽疯癫,内有权术,非一味疯癫者,决不至败事。殿下不可久疏,恐冷贤者之心。”燕王点头道:“是”燕王因命人召道衍入内殿相见。燕王问道:“张玉说你有文武异才,一时也难验较。寡人闻古之圣贤,皆明易理。你今既擅才艺,未知能卜乎?”道衍道:“能卜。臣已知殿下要臣卜问,现带有卜问之具在此。”随即于袖中取出三个太平铜钱,递与燕王道:“请殿下自家祷祝。”燕王接了铜钱,暗暗祷祝了,又递与道衍。道衍就案上连掷了数次,排成一卦,因说道:“此卦大奇!初利建侯,后变飞龙在天。殿下将无要由王位而做皇帝么?”燕王听了,忽然变色,因叱道:“你这疯和尚,不要胡说!”道衍又病癫癫答道:“正是胡说。”也不辞王,竟要出去。燕王道:“且住!寡人再问你,除卜之外,尚有何能?”道衍笑道:“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所不知,任殿下赐问。”此时天色寒甚,丹墀中积雪成冰,燕王因说道“你这和尚专说大话,寡人且不问你那高远之事,只出一个对,看你对得来否?”道衍又疯疯癫癫的道:“对得来,对得来。”燕王就在玉案上亲书两句道:
天寒地冻,水无一点不成冰;
书毕,赐与道衍。道衍看见笑了笑道:“包含着水字加一点方成冰字,这是小学生对句,有何难哉!”因索笔即对两句,呈与燕王道:
国乱民愁,王不出头谁是主?
燕王看见,王字上加一点,是个主字,又含着劝进之意,心内甚喜。但要防闲耳目,不敢招搅,假怒道:“这和尚一发胡说,快出去罢。”道衍笑道:“去,去,去!”遂摇摇摆摆,走出去。
张玉暗暗奏道:“殿下心事,已被这和尚参透。若只管隐讳,不以实告,岂倾心求贤之道?”燕王道:“参事已至此,料也隐瞒不得。”遂于深夜,悄悄召道衍入内殿,对他实说道:“寡人随皇上东征西战,立了多少功劳。若使懿文太子在世,他是嫡长子,让他传位,心也还甘。今不幸薨了,自当于诸子中择贤继立,如何却立允炆一小子为皇太孙,寡人心实不平。皇上若不悔,寡人决不能株守臣子之位。贤卿前在京,初见时即说以白帽相赠,寡人细思,今已为王,王上加白,是一皇字。昨又卜做皇帝,未知贤卿是戏言,还是实意?”道衍因正色道:“国家改革,实阴阳升降一大关,必经几番战戮,而后大定。唯我朝一驱中原,而即归命,于理察之,似有一番杀戮在后,方能泄阴阳不尽之败气。今观外患,似无可虞,故皇上不立殿下,而立太孙,正天心留此以完气运也。故臣敢屡屡进言。若以臣为戏,试思取天下何等事,殿下何如主,臣何如人,焉敢戏乎!”燕王听了,大喜道:“贤卿所论,深合寡人之心。但恐寡人无天子之福,不能上居天位耳。”道衍道:“以臣观殿下,明明是天子无疑。殿下若不信,臣荐一相士,殿下试召他来一相,便可决疑矣。”燕王道:“相士是谁?”道衍道:“相士姓袁名珙,号柳庄,风鉴如神。”燕王道:“寡人亦久闻其名,但不知游于何地,召之未必肯来。”道衍道:“这不难,目下国中逃军最多,只消命长史出一道勾军文书,差几个能事人役,将文书中串入袁珙名字,一勾即来,谁敢阻挡。”
燕王大喜,遂命长史行文,差人往南方一带去勾摄。原来袁柳庄名重天下,人人皆知,差人容易访问。去不多时,即将袁柳庄勾到燕国。燕王想到:“道衍既荐袁柳庄,自是一路人,我若召他相见,他自然称赞,如何辨得真假。莫若我私行,去试他一试,看他如何?”遂先命一个心腹侍臣,引袁柳庄在酒肆中饮酒。又在宿卫军士中,选了九个体格魁梧的。自家也取军士的衣服穿了,与九人打扮做一样,共凑成十人,一同步行到酒肆,就坐在袁柳庄对面吃酒。袁柳庄忽然抬头看见,吃了一惊,忙起身看着燕王道:“此相,帝王也。如何在此,莫非是燕王么?”因拜伏于地道:“殿下他日贵不可言,不宜如此轻行。”燕王假惊道:“你这人胡说,我十人皆宿卫长官,甚么殿下!”袁柳庄又抬头一看道:“殿下不要瞒我。”燕王笑一笑,就起身去了。不多时,即召袁柳庄入见,因问道:“寡人之相,果是如何?汝当实言,不可妄赞。”袁柳庄道:“殿下龙形凤姿,天高地阔,额如圜壁,伏犀贯顶,日丽中天,五岳附地,重瞳龙髯,五事分明,二肘若玉,异日太平天子也。”燕王道:“汝之称许,虽不尽妄,但天子之言,则未足深信。”袁柳庄道:“殿下若果应天子之相,请自看脚底有两黑痣,文尽龟形,方知臣言不妄。”燕王喜道:“寡人足底,实有两黑痣,从无人知。卿论及此,真神相也。但寡人如今守王位,何时能脱?”袁柳庄道:“必待年交四十,须过于脐,方登大
宝。”燕王大喜道:“若果如卿言,定当厚封。”赏赐千金,命出不题。
且说燕王原有大志,时时被道衍耸动,又经袁柳庄相得如神,便满心欢喜,决意图谋。因命心腹臣张玉、朱能,暗暗招兵买马,聚草屯粮,只候太祖晏驾,便行好事。时时差人入京察听。
此时天下太平。太祖虽则虑皇太孙不能常有天下,却见他仁孝异常,十分爱他,竟为他图谋万全。一日视朝,因问各边将官名姓。兵部对答不来,太祖又问道:“诸臣中也有知道的么?”只见礼部主事齐泰出班,将各边名姓,一一奏明,不遗一个,又且随并方略陈之。太祖大喜,就升齐泰为兵部尚书。因顾谓皇太孙道:“朕事事都为你处置停当,你只消安享太平,但要修身齐家,敬承天命。”
皇太孙叩头谢恩退出。因思皇祖之言,不觉忧形于色。就坐在东角门踌躇,适遇太常卿黄子澄走过。这黄子澄,曾为皇太孙侍读过。看见了,遂问道:“殿下为何在此,有不悦之色?”皇太孙道:“适才皇祖圣谕,说事事为孤处置停当,遗孤安享,真天高地厚之恩。但孤思之,尚有一事未妥,孤又不便启奏。”黄子澄道:“何事?”皇太孙道:“方今内外,俱安无事,独诸王分封太侈,又拥重兵,加以叔父之尊,倘不肯逊服,何以制之?”黄子蹬道:“昔汉文帝分封七国,亦过于太侈,太傅贾谊痛哭流涕上书,言尾大不能掉,后来必至起衅。文帝不听,至景帝朝,吴王濞果警跸出入,谋为不道。赖晁错划策,渐渐消夺浸弱。后虽举兵,便易制也。此前事也,异日若有所图,当以此为法。此时安可言也!”皇太孙听了,方欢喜道:“先生之言甚善,孤当佩之于心。”说罢,各各回去。只因这一语,有分教:君亲无仁义之心,骨肉起嫌疑之衅。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