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那样气色鲜朗。精挑细选是我们的追求,生活不曾抹去她的热情,岁月虽然使人难以从她身上认出过去那个苗条而活泼的贺晓明,但握手的刹那,我就感到了旧时的热情依然在她美好的充分发展了的身体上悄悄燃烧。她的面颊和身体一样丰满,可是毫无臃肿之处,它们的丰满和谐构成了人生最成熟的美。

 “怎么谈呢?”她投来一瞥,焕发出腼腆动人的微笑和光彩。

 “随便,跟着感觉走。”我点点头。

 于是,一种静谧无言的忆念神气渐渐弥漫开来,并且将强毅和伤心的两样感情,同时生动地反映在她那线条柔和的脸孔和明光闪烁的眸子里…

 天子山,尘世与天堂衔接处,矗立着父亲的雕像。三个耄耋之年的老妪背了粮食一步一颤地登上山来。正与上山凭吊父亲的我相遇。再往上就没人家了,我纳闷地问:“老大娘,你们干什么去?”

 她们停下脚,喘息着,终于说出话:“上山,烧饭。”

 我更惊讶:“为什么上山烧饭?”“我们三个烈属。”最前面的老人,牙齿已经不剩,说话难得听清“男人都是跟他闹革命牺牲的,我们走几十里,就是要给他烧顿饭…”

 那只血肉耗尽,只剩一张皱皮粘在骨头上的老手指向天地衔接的极峰,指向我父亲的雕像。我突然感觉心头一阵震荡,分明有万念跃动,却又头脑空空洞洞无所捕捉,惟有一颗心在孤独而亢奋地跳动。不知过去多久,那惘然的雾霭一样缥缈的痕迹渐渐在眼前凝结起来,便看到三个少女像白云一样轻盈地飘舞而上,终于在那人世的巅峰明光闪烁地舒展开情怀,毫无犹豫地显露出炫目的青春…

 历史同当年阿娇一样去而不返,但是,那毕竟是存在过的辉煌,与更早的辉煌一代又一代地连接起来,宛然是不尽的江河,造就了我们民族的悠久和高贵。

 湖北钟祥县,堪称“紫气东来”城东两山依傍:一曰松林山,弥漫皇家瑞气,葬有明世宗之生父朱佑木元;一曰龙山,山上兀立文风塔,形若锥体,风姿挺秀,直冲霄汉。“邑中人文之盛,盖由于此”临山的贺家湾,生息繁衍着我的祖先。

 其中一位祖宗叫贺从先,明末从军,随部由鄂来湘,清顺治初年慈利县九溪落户,康熙初年定居桑植洪家关,临近澧水的源头,便有了“安陆三迁来澧水,儒宗百代启人间”之说。用现在话讲,我的祖先是投笔从戎的文化人。大概这也是父亲后来做将军、做元帅却总是表现出内秀其心的缘故。彭真1982年8月12日在一次谈话中就说过“他这个人看来很粗,其实不然”他是“粗中有细”

 洪家关贺氏,以贺从先为第一代,到我的父亲贺龙,已经是第八代。

 洪家关的老人,莫不将父亲当神人看。今天的青年可能觉得无稽之谈,但这却是历史事实,就连当年共产党的高级领导干部,红军第二军团创始人之一,我父亲的入党介绍人周逸群,在准备南昌起义时,给中央写的报告也承认“自师长以下莫不视贺龙为神人,故当时惟有利用贺之主张及言论为宣传之资料”周恩来起草的南昌起义命令,也不是以党中央名义发出,而是以父亲贺龙的名义发出。那时父亲尚不是共产党员,却做了共产党向国民党打响第一枪的震撼世界的“八一”南昌起义的总指挥。

 南昌起义失败后,贺龙、周逸群等十余名革命者潜回湘西准备重新举义。到了澧县境内一个村子,正在搞饭吃,枪声骤起,三十多名国民党兵忽然闯入村。父亲拔枪,冲出屋准备应敌,奇怪的事却发生了。三十多名举枪射击的敌兵在刹那间都中了魔一般愣住了,随即条件反射一般收枪立正。敌军官竟跑步上前,对贺龙敬礼:“报告镇守使,我、我们来搞点东西吃,没想到惊动了您…”

 父亲追随孙中山,反对北洋军阀时,曾当过澧州镇守使。

 贺龙把手一摆,说:“免了。我就住在这里,你们给我放哨,要保证我的安全。”

 这名敌军官又敬一个礼,恭恭敬敬,认认真真又无限荣耀地给贺龙站起岗来,直到贺龙吃饱饭,睡足觉,才小心翼翼送走贺龙。

 贺龙从石首到桑植,一路所遇国民党部队和团防武装,一听贺龙的名,一见贺龙的人,明知他当了共产党,仍然踊跃着追随左右。周逸群等许多共产党人都不胜感慨。在大的历史革命和社会变迁中,谁能否认个人魅力的巨大作用呢?

 在贺龙的革命生涯中,曾有多少次失败,队伍打散了,打光了,只要贺龙在,登高一呼就骤集起千军万马。在中国的革命史上,这样的统帅人物有几个?

 这样的人物,名字就是旗帜。

 于是,生活中的科学就成了传说中的神话。

 一次,部队在横市附近被敌人包围,全军惶恐,父亲贺龙却叭嗒叭嗒吸着烟,指指天说:“莫慌,我叫老天帮忙,夜里要它一场大雨,借着大雨我们钻出去。”半夜,果然下起滂沱大雨,父亲率部队借雨钻出包围圈。这件事不得了,三军都说贺龙是“活龙”比诸葛亮借东风还厉害。父亲对师长段德昌说:“日晕三更雨,夜晕午时风。我不过是会看天,哪里能借雨?”

 解释也没用,三军乃至百姓,还说他是“活龙”

 粉碎“四人帮”后,我曾同廖汉生一道回老家,坐汽车到桑植,一路千山叠翠,万木葱茏。有趣的是,每天一上路就下雨,一住下参观就天晴。我以为是父亲在天之灵保佑。先后参观常德、大庸、桑植、太平镇…见到那么多老人,听到了那么多动人的故事。

 洪家关的老人都说我的父亲贺龙是水龙。我问为什么?他们举了三件事为证,并和我有争论。

 我的祖母王金姑是土家族的姑娘,原籍湖北省鹤峰县太平镇,与祖父所居湖南桑植县洪家关仅隔一山一水;山似虎踞,水似龙蟠。民间传说,山是汉族的儿子,水是土家族的女儿,他们相亲相爱,生前一道反抗压迫,死后化作山水相依。我的曾祖父重复了这个故事,将土家族姑娘罗氏娶回为妻;我的祖父也在重复这个故事,用两斗荞子将处境艰难、为人做“闲饭”媳妇的王金姑赎出,接回洪家关结为夫妇。接人那天,雨霁日出,一道彩虹横跨桑植鹤峰。土家族的父老乡亲都说,山水阻隔,彩虹化桥;这是老天爷为他们架起的彩桥。

 董老在从化不出门,朱德不免担心,便去看望。

 两位老人见了面,也没什么多余的客套,朱德开门见山地说:“老进士,你不行啊。生命在于运动,可你不出门。”

 “老总,你怎么知道我不运动?”董必武举举手中的毛笔:“我一刻也没闲。”

 确实,董必武天天练字。他带的那卷废报纸就是用来练字的。他节俭惯了,一张报纸,正面写罢写背面,大楷写满写中楷,再写小楷。纸全写黑了,就用毛笔沾了清水在黑纸上写。什么时候把报纸写破了什么时候换纸。后来索性找来块玻璃板,只管写;写了擦,擦了写,最后用水一洗,再拿布来擦净,还是一块新玻璃,永远写不烂。董老心满意足地说:“这回不会浪费了。”

 朱德不信董必武的运动,摇着头说:“写字和运动怎么能一样?还得出去走。

 外面空气好,一走路,百病全消。散步是最好的运动。“

 董必武争论说:“你的兰花不如我的墨香,外面的空气也不一定比我书房的鲜。

 我开着窗户,外面的空气我这里有,我这里的空气你在外面闻不着。“

 “难怪是老进士,你活不过我。”

 “老总,我很可能比你活得长。”

 “你不运动,你不行。”

 “写大字是最好的运动,我说你别不信。”

 “你不愿出门,我教你个运动,肯定你能活长。”朱德放下手杖,稳步走到屋中央,双腿微岔,眼皮微微下垂,一脸肃穆,收敛心神。

 “站桩?”董必武猜测。

 朱德不语,胸脯微微涨高,显然是在抒缓地吸大气。当人们都料定朱德是练气功时,他却嘴唇一撮,身体开始下蹲,同时间,他的嘴巴里响起口哨声。

 那哨声不大,也不委婉,直吹直响,徐缓悠长,由高到低,渐渐消失。在这个长哨声中,他不慌不忙地完成一次下蹲。立起身时,已经做了深吸气,站稳时,显然屏了气,接着,口哨又带着高山流水之势吹响,同时开始了第二次下蹲。

 朱德的这套口哨运动法,陈良顺在他家中看过,如今看得更真切,因为他做得更认真,一心想打动董必武。

 五声长哨过后,朱德停止运动,已经有些气喘,脸也放出红光来。“怎样么?

 进士。“

 “好好,你该坚持下去。”

 “我本来就没停过,你呢?练不练?”

 “嘿嘿,”董必武笑了“我看戏可以,演戏不行。”

 “唉,看来我得给你送花圈喽。”朱德泄气地连连摇头。

 “我比你大一岁呢。”董必武说。

 “我怕你活不到九十岁。”

 “我们比一比么。”

 “比不比,你活不过我。”朱德摇着头告辞走了。

 董必武送客回来,又抓起了笔,晃动着身体写大字。停笔时,认真望住陈良顺说:“他们那些运动都不行,我这是全身用劲!小陈,你年轻,你当证人,看我们谁的办法灵。”

 陈良顺笑了。当时并没介意。

 朱德每天吹他的口哨,董必武每天练他的大字。像陈良顺这个年龄的人对他们俩的“运动”都不以为然,哪如打场篮球好?

 1975年4月2日,董必武逝世,享年九十岁。1976年7月6日,朱德逝世,享年也是九十岁。朱德确如他所言,为董必武送了花圈。董必武也确如他所言,比朱德大一岁。他们一个吹口哨,一个练大字,比赛的结果,都活了九十岁,平手。

 董必武逝世前头脑异常清醒。他问儿子董良羽:“几点了?”儿子回答:“七点。”董必武说:“新闻联播开始了。”

 他听完最后一次新闻联播便离开了这个世界。据一些中医讲,董老至死头脑清醒,这与他练大字有直接关系。

 大多数人都明白一个道理:人总是要死的。但是对于好人,受崇敬的人,大多数人又本能地不相信他会死,无法想象他居然会离开人民。朱德和董必武被疏散到广州的那段时间,虽然都已八十多岁,陈良顺却从来不会想象过他们会死。他们活得那么朝气蓬勃。

 有次陈良顺去看望董必武。董必武仍在练大字,他的老伴何莲芝陪坐在一旁,正在纳鞋底。那情景使陈良顺的心灵受到极大震动。屋子里静悄悄,只有麻绳从鞋底穿过时的沙沙声,何莲芝纳一针,瞟一眼董必武,将针在头发里蹭蹭油,再纳一针…陈良顺说不清这情景所蕴含的深意,只朦胧地感到一种熟悉和亲切,甚至使人热泪哽咽。他仿佛在那一刻更深切地认识了我们这个民族,我们的历史、文化和传统…

 何莲芝首先发现陈良顺,将鞋底、锥、针线放入筐箩,拍拍身上的麻屑迎上来招呼。董必武坚持写完最后一个大字。也搁笔笑眯眯地迎来握手,一边问候一边让座。

 何莲芝沏茶,董必武去橱子里取来几个梨。那梨真大,黄澄澄的叫人吃惊。

 “来来来,尝个梨。”董必武笑得那么甜。

 “不不,董老,我不吃…”

 “要吃的,一定要吃。”董必武将脸凑近一点,上面闪烁着幸福、骄傲,又略带几分神秘的笑容:“这梨你肯定没吃过。”

 “是雪花梨吧?吃过。”

 “这种梨你肯定没吃过。”

 陈良顺动摇了:“这是什么梨?”

 董老放低了声音,像说悄悄话:“我儿子种的梨。怎么样,没吃过吧?”

 陈良顺笑了,和董老一样发自内心地笑了,连连点头:“没吃过,这一定要吃,一定要吃。”

 董必武大概八十多岁才得到孙女,爱极了。天天都要摸啊摸,摸很久。只有这个孙女能够中断他练大字,使他丢下笔,坐在一边没完没了地抚摸,没完没了地看;亲亲小脸蛋又亲亲小屁股,眼里湿漉漉地泛出慈爱亲昵的波光。

 工作人员不止一次看到,董必武放下毛笔,蹑手蹑脚地朝孙女走去。正在织毛衣的何莲芝忙拦住他:“睡着了,回去!”

 董必武用央求的声音悄悄说:“我看看,不动,就看一看。”

 “不行,弄醒就哭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轻轻地,轻轻地摸一下。”

 “我就知道你看了又要摸,不行。”

 “轻轻地,我一定轻轻地…不看看不摸摸我睡不着啊…”何莲芝终于让步了。董必武仔细看孙女,轻轻抚摸孙女的情景曾经使不少工作人员被感动得眼里转泪花。

 董必武曾充满感情地对陈良顺说:“生命的起源和终结,不是父子,是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