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元发战战兢兢防糖衣炮弹,彭德怀洋洋洒洒布大块文章

部队刚进城,工作千头万绪。罗元发来汇报工作,从哪里说起呢?彭德怀说:“你就讲讲‘糖衣炮弹’问题嘛!”

一听“糖衣炮弹”四个字,罗元发高度紧张起来。这个怪里怪气的新名词,彭总已经第二次提到了。头一次是讲解七届二中全会精神时,谈到毛主席的报告,说在全国胜利的情况下,党的工作重点必须从乡村转到城市,毛主席提醒大家务必警惕,千万不要被糖衣炮弹击中。有的同志不知道“糖衣炮弹”是个什么东西,问:“糖衣炮弹是个啥了不得的武器,还有那么厉害?”彭总被问得哈哈大笑,当即要随行的王政柱副参谋长给大家解释解释。王说:“糖衣炮弹就是指金钱美女,国民党枪杆子打不过我们,就用美人计来拉我们下水哩!毛主席讲,拿枪的敌人消灭了,不拿枪的敌人还依然存在,他们打我们用的就是糖衣炮弹,外面甜蜜蜜的,里面是炸药,可要当心呢!”军参谋长陈海涵不知深浅,说:“这要什么紧,我还亲手杀过女汉奸、女特务哩!”

彭总笑着告诉他:“以后可不许随便杀了,要讲政策,要学会和资产阶级作斗争。”

进驻西安这么些日子,部队要说抓特务、打地痞流氓啊什么的,倒是有很多例子可讲,至于怎样和“资产阶级”作斗争,真还讲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见罗元发憋了半天不得要领,彭德怀提醒道:“那个叫吴什么满的连长,是怎么回事啊?”

“嗨,你说他呀……”罗元发来词了。吴什么满叫吴巽满,他的连队驻在军部附近一座破破烂烂的小庙里,挤得不得了。小庙旁边有一家名叫“珍珠泉”的浴室。一天,吴连长无意中逛到浴室里,一看,门也没插,不见人影,里面很多小房间一格一格排下现成的钢丝床,却空空荡荡没有人住。心想,咱们在小庙里那么挤,放个屁臭一大片,而这边的房子空着,为什么不匀一些人过这边住!于是,马上回去跟一排长交代,让他集合全排住过来。

看见解放军全副武装地进了浴室,外面住着的珍珠泉店员以为浴室开张了,纷纷都跑回来,又是注水,又是起火,热气腾腾地烧了几大池子水,然后对战士们说:“请大军洗澡。”

战士们挺纳闷,这真是新鲜事,住房子之前还得洗把澡,可见城里人生活讲究,可见这房子多么高级。一排长脑子里多了根弦,觉得这是不是国民党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最起码也是群众纪律问题。因此,大家犹犹豫豫不敢脱衣服,跑去报告吴巽满连长。

吴连长听说住房子要洗澡也觉得稀奇,立马赶过来。还好,珍珠泉浴室有一位党的地下工作同志,站出来把情况一五一十讲清楚了。吴巽满打从娘胎里出来,想都没想过还专门造一幢房子让人洗澡!当即满面通红地吩咐一排长集合部队:“快,快撤回小庙去!”

珍珠泉浴室的店员们都莫名其妙,解放军真有意思,这么好的热水,说不洗就不洗了?有脑子复杂的,立刻多想了一步,吓得拔腿就跑,“不好,肯定又要打仗了!”

吴巽满这才不好意思地回过头来,向店员们赔礼道歉。

“这个连长还得表扬一下子,”彭德怀笑着说,“知错就改嘛!不过,人家澡堂子的损失,我们要认账啊!”

罗元发感慨:“我们的干部战士,真是太朴素了,土得可爱……刚进西安那晚,我们军部住张治中公馆,有的同志看到园子里种了许多花草,还养了猴子、孔雀等许多动物,就大惊小怪,还有人指着地毯说:‘咋把被子铺到地上呢?’有人晚上睡觉干脆拿地毯当被子盖,出尽了洋相……”

陈海涵接过话头说:“开头几天,交通警察散了伙,我们的战士站交通岗,看到人力车上躺着长袍马褂,而拉车的伙计却一身破烂衣服,打着赤脚在前面跑,就把人家拦下来,熊一顿,硬叫坐车的人拉车,拉车的人坐车,闹了一大堆笑话。”

彭德怀静静地听着,许久,说:“这不是什么笑话,也不是什么洋相。我们的同志都是苦出身,这就叫阶级感情……要好好引导,感情归感情,政策归政策,违反了群众纪律照样不客气!”

接着罗元发又谈到一些诸如露宿街头及在国民党高级人员家中搜缴的金银财宝一一交公等方面的情况,最后,小心地问:“老总,你看……马上要跟胡、马大打,我们城里的部队什么时候归建?”

“怎么,想当逃兵啊!”彭德怀声音提高了八度,“咸阳‘炮吃马’,你六军给野司的通信保障搞得很不错,又协助贺老总稳住了西安,有点功劳,可不要翘尾巴啊!现在,我们是大兵团作战,胡、马二匪架子拉得比较大,哪个位置都重要,何况你六军这一摊子,又有前又有后,任务可不轻!”

“大兵团”的一个“大”字,让罗元发领悟到很多道理。他向彭总保证,当好无名英雄。

彭德怀真正确立大兵团作战的意识,是从胡、马“拉开大架子”开始的。这个“大架子”充分借鉴了反扑受挫的经验,说是“互为犄角”,实则都想借助对方的力量,各图自保。

这里面数胡宗南的心情最复杂。他要拉出一个宽正面来,显示自己的实力和在整体防御中的地位,又得保证防御质量,以使共产党军队从一开始就不敢轻易选作主要攻击方向。要达到这个目的,光靠兵力显然不行,必须依靠特殊的地形条件和对阵地的经营方式。

胡宗南选择了潦水河。

潦水河的源头在麟游西北,向东南流经乾县西南,到武功的东门外,再向南注入渭河。它差不多就是一条时令河,除雨季外,水一般不太大,河谷自然也不太深。但是,河两岸大多是悬崖绝壁,尤其是武功西北方向的天度和店头一带,地形相当复杂,大部队机动极为困难,只有武功县城、特别是车站附近,相对平坦一些。所以,咬住这条潦水河是有道理的。如果对方大兵团来攻,既不利迂回,又不利攻击,而小部队就根本起不了多大作用。

胡军上下都为选择了一个理想阵地而得意。胡宗南下令各军在构筑工事时,都要自成体系,师、团、营各自形成三线。这样,整个防御阵地如同“羊拉屎”一样,漫漫散散把潦水河两岸撒满了,地图上看去,煞是壮观。如此“豪迈”的气概,给了胡宗南当中央军、做中流砥柱的感觉。他目的就是要让斤斤计较的二马看看,领教一下什么叫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远在千百里之外的毛泽东,都看出了胡宗南的用心,认为其“不外两途:一是以全力担任钳制我渭南各军,保证马匪右侧之安全;二是马、胡同时向我泾北、渭南举行攻势”。毛泽东指出:“不论胡匪采取何种计划,均给我军以首先歼灭胡匪的机会。”因而,他在给一野的电报中,要求彭德怀等人“针对先打胡匪的方针,迅速集中王周两兵团(王震的一兵团、周士第的十八兵团)主力,于马匪向泾阳攻击之际,突然发起对胡军的攻击,以歼灭三十八军、六十五军、九十军为目标。”

守是为了攻,这个涵义彭德怀从胡、马当前阵势中也读得很透彻。彭的用兵一向注重用“势”,讲究因势利导。因而对于敌人可能采取的攻击行动,有特别敏锐的眼光,这是他实施后发制人的基本依据。有了这个依据,他便可以用手中的诱饵从容不迫地为敌人找一块坟地。除非你闭关不出,你只要一流口水,一有欲望,他就有把握叫你方寸大乱,老老实实上他的钩。

现在,胡宗南的欲望是什么呢?他将凤县以南三十六军、六十五军、三十八军和九十军共四个军的兵力,放在渭河两岸;而王治岐的陇东兵团则卧于咸、马公路;被杨德亮搞得一团糟的那个十七军及八十四师、二五四师,一直躺在西安不远处的南山。一旦马继援等部渡泾河向泾阳、三原进攻,胡宗南料定将引起双方激战,吸引共产党军队注意力,这样,他那三路看似赋闲的人马便可乘虚杀向咸阳和西安。

根据以上判断,彭德怀的对策是,准备视十九兵团集结程度,以一至三个军放到三原附近,组织对青马的防御,利用地形给马继援狠狠教训一下,放他的血,消耗其实力,也好让他在今后的作战中能收敛一点;另三个兵团,除二兵团留一部分兵力在三原外,余皆集结到西安附近,对付胡军进攻的那七个军。

彭德怀看上了户县以西的斗门镇周围这块风水宝地。这地方南靠秦岭,北依渭水,正面只有三四十里地,大多是水稻田和藕塘,有利防御而不利进攻。彭决定:“拟诱敌至西安附近,我集一兵团全部、二兵团大部,以至全部(视敌进攻时间与十九兵团集结程度决定),于西安东南、十八兵团以一个军守咸阳、西安城防与维护工事外,可抽两个军集结于西安、三桥间,待敌进到西安西南地区时,我以七至八个军,由东向西出击歼灭之。”

给中央军委发报之后,彭德怀想来想去,忽觉不太对头,计划里面的漏洞很多。比如,许光达的二兵团如何能在马家军的眼皮底下,从现驻位置泾北转向渭南而不走漏风声、暴露意图呢?再比如,从前次胡、马反扑的情况看,敌人虽气势汹汹,但内心空虚,是惊弓之鸟,行动中各图自保,进攻时往往雷声大、雨点小,极有可能一触即退。一旦牛鼻子牵不住,所有歼敌计划不就成了一句空话?

彭德怀把这些想法跟张宗逊、赵寿山、阎揆要等几人一谈,大家都有同感。张宗逊性子急:“要不,补发一个电报,修正一下?”

“我看不必,”赵寿山说,“等一等再说,看看军委的意见。”

彭德怀趴在地图上不吱声,这让阎揆要有点无从遵循,便问:“老总,你说呢?”

“我们太保守、太被动……”彭德怀直起腰,叹了口气。还想说什么,却没开口。

大家面面相觑,琢磨他的这句话。

云聚云散野战军捉战机,人抬人高潦水河找感觉

当天晚上,毛泽东复电第一野战军首长:“假如胡马各敌照你们来电所述,分向渭南、泾北进攻,则你们的作战计划是正确的,但请注意:一、以许兵团由泾北转至渭南,难于保持秘密,似不如令杨兵团改开西安集中,留许兵团就地钳制马匪,或退至三原诱马深入较为适宜;又,一个军不足钳制马匪,至少要有两个军。二、须估计到胡马各匪可能不战而退的情况,假如这样,则部署须准备及时改变。”

彭德怀读完电报,表情平静地递给张宗逊和赵寿山,说:“现在我们只要讨论一个问题,胡匪和马匪,哪一个进,哪一个退!”

“退,是肯定的,但还不到时候。”张宗逊说,“他总不能还没有交手就退吧,那样,他们谁也没法向兰州交代呀。”

“这可不好说……”赵寿山沉思了好一会,才慢慢地开口。

彭德怀对赵寿山的话发生了兴趣,问:“寿山同志的意见是……”

赵寿山说:“我十九兵团已经陆续到达渭南,这对胡、马的进攻信心方面不会没有一点影响吧。以我的判断,马家军会比胡宗南更敏感,胡是亡命之徒,马家军目前还算不上。”

“对,这就是我们确定打胡还是打马的关键。”彭德怀深以为然地点着头说,“如果二马有这个胆量,不把我十九兵团的到来当回事儿,部队仍集结到乾县、永寿、彬县、常宁镇地区,敢于铤而走险,我们就以十八兵团把胡军看起来,钳制在宝鸡、扶风、眉县地区,集中第一、第二、第十九兵团,聚歼二马主力,再回头收拾胡宗南;二马果如寿山同志所说,对十九兵团的到来有所反应,撤往长武、平凉方向,我们就以十九兵团看住二马,集中第一、第二、第十八兵团围歼胡宗南及王治岐部,把他们消灭在扶、眉地区,然后,乘胜南下汉中、广元!”

事实的演变分毫不差。就在一野首长讨论胡、马或进或退的时候,宁马卢忠良首先动摇了决心。他本来就是要哭不能瘪嘴,正好得悉解放军十九兵团到达的消息,想都没有想,连夜退到乾县,接着又从乾县撤到崔木镇一带。马继援底气不足了,他一面骂卢忠良卑鄙无耻,一面比卢忠良跑得还要快。卢忠良在崔木镇草草安营时,马继援的先头部队已差不多快进到甘肃境内了!

马家军的这一手把胡宗南惊呆了。

中共中央军委迅速作出判断,胡宗南冒傻气搞金鸡独立的可能性极小。他会全线撤往宝鸡、凤翔,不会再前进,也不会保守不退,因而这一地区可能有个歼敌的机会。于是,军委指示一野:应以王震、周士第和许光达三个兵团主力,“取迅速手段,包围胡匪四五个军,并以重兵绕至敌后,切断退路,然后歼灭之。”

对于二马的监视当然不能放弃。中央指定许光达的二兵团留下“必要兵力”来完成这一任务,以待杨得志的十九兵团接替。十九兵团长途跋涉过来,刚到地方又得跋涉,并按中央军委的指示“迫近二马筑工,担负钳制二马的任务,并严防二马回击。”尤其是后一句话,军委千叮万嘱,要求“严格告诉杨得志”,以免杨吃亏。

文电交驰,愈加急促。到6月27日,中共中央军委给第一野战军复电为止,一个统揽全局的战役方案,已经大体敲定下来。

军委认为,假使二马是小撤退,先打二马后打胡、王是正确的。它可能是整个西北战场上的一锤子买卖。如果走这条路,后来的兰州战役,即便打也会简单得多。但是,打二马肯定要比打胡宗南费事,军委预测将会付出数万人的牺牲。这个牺牲在二马作大撤退的情况下,就可以暂时避免,暂时可以把二马作为监视对象,留待来日慢慢解决,而把主要精力用于围歼扶、眉地区的胡、王所部。这比打二马要省事一些。

当然,这并不等于说打胡、王很简单。从全局考虑,这一“打”的轻重缓急大有讲究。它涉及国民党伪政府是放心迁往重庆,还是迁往台湾的问题。毛泽东早已深谋远虑到国共两党的尾巴问题,自然不希望让这个尾巴拖到海峡两岸来扯长棉线,而是以重庆吸纳蒋介石集团,将来收拾起来无疑更为有利。因此,中央军委对一野围歼胡、王的分寸感要求甚严,生怕打得不巧,让胡宗南过早地进入四川,而影响到伪政府“放心迁往重庆,而不迁往台湾”,特别强调“暂时不宜去占汉中,让汉中留在胡匪手中几个月似较有利”。

这为胡宗南后来在汉中的种种历史表演埋下了伏笔。

胡宗南已非昔日胡宗南,他的英雄气概正在经受前所未有的严峻考验。过去那种所谓“大踏步撤退”的纸上谈兵,再次成为一枕黄粱。倒是马步芳的儿子往咸阳那么“唬”了一下,“唬”出满天下的英名。蒋介石在台湾又是提升马步芳为西北军政长官公署长官,又是宣布给马步芳空投武器弹药,而胡宗南反倒成了小娘养的流浪儿。他必须对这一切人世浮华不在意,而把目光投向眼前的现实,咬紧牙关,始终保持一个足以在精神上支撑下去的兴奋点。

胡宗南及裴昌会等人的兴奋点,仍旧放在易守难攻的潦水河。

6月底,权柄日重的西安绥署宝鸡指挥所主任兼第五兵团司令官裴昌会,亲自带着参谋长李竹亭,情绪饱满地来到潦水河沿线视察阵地。不知为什么,应该出马的十八兵团司令官兼六十五军军长李振,忽然这天“身体不适”。陪同视察的重任,只好由三十八军中将军长李振西代劳。

第一站当然选在地势平坦、防务最为艰险的武功。那里驻守着六十五军的一八七师,师部就设在重中之重的武功车站。

裴昌会挺着胸脯,到附近的工事上转了一圈,这里踹一脚,那里摸一摸,显得比较满意。于是,再去师部。走到离车站不远处的一个小街口,裴看到一些零星百姓,远远避开去。其中一个半老汉子,手里牵着牲口,走得慢了点,裴昌会便想找他问问话。谁知卫兵刚要去叫,那汉子就拍着牲口屁股跑起来,卫兵急了,跟在后面哗哗地拉枪栓。这件事让裴昌会颇感不快。

到了一八七师师部,裴昌会依然情绪低落。多亏该师师长曾颖和骑兵四团团长钱治国这两张嘴巴回天有力,七叨唠八叨唠,多云转晴,裴昌会脸上重新升起笑容。

曾师长和钱团长报告:“兴平和武功之间,一片和平景象,老百姓照常在庄稼地里忙活。有时出现一点小惊慌,那不是因为来了共产党军队,而是国军去筹麸料,他们误以为要抓壮丁,自相惊扰罢了。”

这很容易让裴昌会联想到刚刚在路上发生的事情,感触深重地说:“老百姓怕打仗,想过太平日子。我也怕嘛,可没有办法呀,诸位还不都是为了反共救国。将来救国成功,老百姓才能安享太平嘛……唉,都是共产党作的孽呀!”

曾颖师长把头点得意味深长,并表示武功车站的工事在日益加强,不会发生任何特殊情况。裴昌会嘉许地“唔”了一声,把手伸给他。曾立刻用双手捧住,以至于裴昌会抽都抽不回来。这个握别给他留下了印象,是他在此逗留半个钟头中最精彩的华章。

接着到杨陵镇的第一七七师师部吃早饭。

正赶上新麦登场,裴昌会用眼角对参谋长李竹亭说:“要想办法责成地方机关赶快抢运麦子,迟则生变,等到老百姓的麦子入了仓,再去征收就要困难得多。”

李振西在旁边听了,低头“嘿”了一声,没有下文。其实他的三十八军早就动手了。三十八军全军都在等米下锅呢!这个意思到了三十八军副军长兼一七七师师长刘孟廉那里,变成了一个赤裸裸的问题。他问裴:“我们能否维持到水果成熟的时候?”

裴昌会对这一问题显得猝不及防。但是,他回答起来仍旧胸有成竹:“这个倒没问题,打太原的共产党军队,还没有过河哩,光是西北这么一点共产党军队,是不容易把我们怎么样的,别说等到水果成熟,我们还要在这里过年哩!不过话得说回来,这还要看你们这些王牌军的杀法如何啊!”

刘孟廉摸到了上司的痒处,赶紧使出手段来可意地抓挠。说:“我们阵地前面那个深水河,好多地方都是悬崖,别说在西岸做下工事,就是不做工事,只要这边有少数人防守,共产党军队也难跨过河一步。”

显然,效果不错。裴昌会舒舒服服地笑了,说:“三十八军同六十五军这方面,我们没有什么顾虑,就怕一一九军是新成立的部队,沉不住气就糟了!我准备同你们军长一会儿到那里给他们打打气。”

第一一九军军长就是统帅陇南兵团的王治岐。下午2点,裴到达王的所属二四四师师部时,王还并不了解“打气”这一说,所以,自我感觉挺不错,早早地把一九一师师长廖凤运叫上,等候在二四四师师部。二四四师师长蒋云台极会办事,从精神到物质,妥妥帖帖,发誓要为王治岐军长在裴昌会面前挣个第一印象。

果然,裴昌会一到,春风扑面,气色颇佳。简单交换了一下情报,就对王治岐说:“为了战地军政一元化,决定武功、扶风、岐山、凤翔等县县长由你们几个军长指派,今后凡是战区的壮丁、粮食,都把它控制住,能补多少算多少。我们如不补,还是叫共产党军队夺去了。不过征兵也得讲究方式,不要像三十八军在西安撤退时,闹了一身腥,却只补充了几个壮丁。”

李竹亭听到数落三十八军,忙朝李振西看了一眼,只见李振西埋着头,表情木木的,毫无生气。

王治岐倒是撑了一肚子激情,还没来得及抒发感受,蒋云台跑上来附耳报告,午餐已经备好了,并故意把音量放大一点,说:“长官一路劳顿,想必肚子也饿了,还是边用餐边报告吧?”这个蒋云台,两分钟的表现就把身手抖搂出来了。他这一招,既为军长王治岐做了人,又让裴昌会注意到自己的体贴,可谓一石两鸟,打个正着。

午餐丰盛而又体现出战时的节制,吃得裴昌会踏实、舒坦,一脸满足感。

席间王治岐可用了心,把严肃的报告词精心翻了版地说,像音乐一样徐徐播放。他除把第二四七师师长陈倬视察阵地没有回来的原因及第一一九军人员、武器、阵地配置情况向裴详细报告之外,最后,趁裴夸张地品尝一道时鲜小吃时,小心翼翼地问道:“共产党军队最近有没有向我们进攻的迹象?”

这在裴昌会,简直不是问题。他张口就答:“太原虽然被共产党军队占领,但是山西有阎老西多年的经营,共产党军队要想在短期内稳定局势,绝非易事!所以,其大部兵力,也不是短期内能运转过来的。就是过来那么几个军,只要我们同马家联络好,以逸待劳,仍然可以打个好仗。”他顿了顿,显出思考:“退一万步讲,如果兵力过于悬殊,你们几个军并排摆着,节节抵抗,节节撤退,到河西岸既设阵地固守。第一军、三十六军、十七军由秦岭北山口大散关、斜峪关、崂峪一带出击,马家军由麟游南下,南北夹击就可一举而歼灭深入的共产党军队……”

是裴昌会撒了个弥天大谎,还是裴闭目塞听对情报一无所知,他居然不知道周士第的十八兵团和杨得志的十九兵团已到关中这一事实,而在胡诌什么山西的局势。可见,裴昌会这个人跟胡宗南在本质上异曲同工,为人汤汤水水,不是很扎实。

裴的露汤之处,集中体现在他妄下结论方面。当天下午,他被蒋云台的一顿酒菜闹快活了,在回宝鸡的火车上就忍不住当着李振西、李竹亭及一大帮随员夸起王治岐来。说一一九军有战斗力、有人才,不但可与马家军媲美,甚至比马家军高出一个档次,将来,渭河北岸没问题!接着,就对别的部队大加贬损,忧心忡忡地担心渭河南岸的第九十军会出漏洞,说九十军军长陈子干太软弱,由七十六军暂隶九十军的二十四师师长张汝弼,又没有实战经验,只有六十一师师长陈华毕“比较硬棒一点”。把李振西听了个七窍生烟,不客气地回他一句:“不是还有第一军、第三十六军在他们一侧吗?怕什么!”

裴昌会一脸自负:“那倒也是。”

李振西斗胆发问:“我有一事不明,共产党军队华北兵团究竟过没过黄河?来了多少人?什么番号?最近有没有进攻的准备?”

“你这是什么意思?”裴昌会敏感起来。

“没有什么意思。难道这不是我军布兵设阵必须掌握的情报吗?”

裴昌会情绪下跌,阴着脸,一言不发。

这时候,参谋长李竹亭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李军长,常言道,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于谋!你身为一军之长,怎么连这个简单的道理也不懂呢?”

许光达奇兵夺扶眉,马鸿逵密令退平凉

李振西的满腹疑虑、满腹忧思,是有其道理的。

周士第的十八兵团和杨得志的第十九兵团7月初全部抵达西安、咸阳、三原地区后,西北战场第一野战军兵力已达40万。这个数字摆在彭德怀面前,决策起来的感觉就大不相同了。彭德怀的后发制人与胡宗南、裴昌会之流恰恰相反,决不轻易下结论,必先让对方尽情地表现,将对方的部署意图吃透嚼烂,然后捕捉弱点,一招制胜。

彭德怀认为,胡宗南部署的潦水河阵地与扶风、眉县地区渭河两岸的五个军,诚然可以达成在作战中南北呼应,无论攻守或是退却,都能保持兵力集中的意图,但其致命的弱点,是没有战役预备队。胡宗南摆在秦岭的兵力少得可怜,只能起到钳制作用。并且,渭河两岸并无大军渡河设备,一旦受攻,南北两岸的相互支援就很成问题。这样,彭如集中足够的兵力,在扶风、眉县地区将胡军主力分割包围,胡纵深内没有强有力的预备队可援,两岸之间又有天然障碍,全军覆灭的局面就注定了!

7月6日,第一野战军前委扩大会议在咸阳召开。

彭德怀站起来主持会议。他永远是那么沉着、坚定、富有感召力,大家情不自禁地热烈鼓掌。彭背着手,也不制止,不等掌声落尽,便说:“消灭胡宗南和二马这两股敌人,不是一个战役能解决的问题。我们的作战方针是:钳马打胡、先胡后马,这一仗就这么打。大家讨论一下子,怎么执行。先由各兵团汇报。”

就这几句话,说完,就又坐下去。

于是,各兵团汇报。按编制序列从王震开始,不按编制序列也往往是王震先讲。但这次,王震把机会让给了刚到关中的周士第,之后是杨得志,之后是许光达,王震最后讲。

王震的汇报从来都是实打实地讲,特别是对部队存在的问题,绝不隐瞒。他简单谈了谈部队对歼胡钳马作战方针的讨论情况,接着谈部队开小差问题。全国大部分地区解放了,一些战士家乡分田分地,特别是解放入伍的战士,就不想打仗了。以二军为例,四师近期不辞而别的就有300多人,五师、六师也各有200多人。王震还谈到部队群众纪律问题,如买东西时币值作价太高,让老百姓吃亏等。当务之急,部队需要新兵补充,每师约需1000人……问题这么多,最后还是那句话:“我们要加强工作,克服困难,保证完成战斗任务!”

彭德怀开始作报告。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捏了一沓发黄的粗纸,那是专门为他准备的文稿,但他始终没有打开。他的讲话极少照着稿子念。就是念,念着念着不太顺口就干脆扔到一边。他说:“西安解放之前,胡匪求马匪;西安解放之后,马匪求胡匪。现在,胡、马互相依赖,互相要求,企图延缓他们的灭亡。这次我们一定要出击,一是中央交给我们关于今年必须解放玉门的任务,国家建设,要油啊!二是雨季快要来了,不打就不好打了,时间拖不起;三是粮食,不出击一下子粮食会发生困难,我们有40万人要吃饱肚子哩……”

接下来讲话的是张宗逊。他紧紧围绕着“钳马打胡”战役方针的形成及中央军委首长的连电指示,一步一步介绍过来。然后谈到敌情,他说:“让阎参谋长讲吧。”因而大家将目光投向阎揆要,并跟着他手中那根细长的竹竿,转到挂在墙上的地图。

因为会议地点是在十八兵团司令部,所以这份图是由十八兵团提供的。图上醒目地标示着由宝鸡到武功的一段渭河,东西两端,各有一条支流朝北偏西方向斜上去。阎指示道,东为潦水河,西为千河。居中位置,北岸30里是扶风县,南岸紧依渭河是眉县。野司首长的决心,就是力争在潦水河与千河之间的扶、眉地区,消灭胡宗南的主力!

攻击时间定于7月10日。

十八兵团在这个时间应进至乾县和礼泉之间,主力在乾县及其以北地区,牵制马家军;歼胡任务由一、二、十九兵团担任。一兵团沿渭河以南西进,歼敌九十军和三十六军,配合渭北作战;二兵团经临平、法门寺到罗局镇、眉县车站,负责截断敌人的退路;十八兵团把六十一军留在西安,主力沿长宁、武功、扶风公路攻击;彭绍辉和罗贵波的七军,刚随十八、十九两兵团到达关中,立即投入战斗,沿渭河北岸攻击,求得歼敌于扶风、罗局、午井、绛帐地区。

彭德怀说:“这次行动是一个战役、两个步骤,第一步解决胡,第二步解决马,总目标是两个都解决,一前一后就是了。”因此彭德怀要求:“密切配合,一鼓作气,连续作战!”

二兵团司令员许光达的担子不轻,彭德怀报告中特意提醒:“最关键的是你们,要隐蔽开进,路上如果遇到小股敌人,一定不可纠缠,不可因小失大!你们的任务就是突然插到敌人脑后,直逼渭河。在占领青化镇、益店镇后,再向罗局镇、眉县车站进攻,务必把蔡家坡抢占到手,控制陇海路,阻止敌人向宝鸡撤退。许光达呀,你是深入敌后,初期要跑得快,中期要扎得稳,后期要打得狠。这一仗成败,你们二兵团是关键!”

战役行动展开的这天,彭德怀在南北两个点上闹出两个大响动:南线是守备西安的六十一军干的。一大早突然向西安南面的子午镇地区胡军十二师又是开炮又是冲锋,猛攻一气,打得这个师不知所措,官兵就像炸了窝的马蜂似的,抱头向南逃命,慌乱之中1000余人被歼;北线是十九兵团突然占领乾县、礼泉以北高地,并大肆修筑工事,以一部逼近“二马”的部队,对“二马”拉开了进攻架势。

这是两个迷魂阵。马继援和胡宗南、裴昌会在电话里你问我、我问你,不明白彭德怀总的作战意图究竟是什么。

然而就在当晚,一野主力悄无声息地沿渭河两岸出发了。部队直奔扶风、眉县地区,各自瞄准自己的目标。

许光达的二兵团三、四、六军走得更急,天一黑便从乾县和礼泉突然离开。部队不点灯、不吹号,连骡马都带紧嚼子、嘴上带着布。凡渡口都早已侦察好了,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越过了潦水河,然后日夜兼程往扶风以西猛插。

天气已进入伏天,夜间的山野,小雨停停下下,无论是停是下,不知名目的小虫子都成把抓。战士们顾不得这些,上路就一直跑步,脚下如同敲鼓一样,没命地赶。大家只有一个念头:快!争分夺秒抄敌人的后路去!

许光达始终跟队伍走在一起。这种夜黑风高赴汤蹈火的情景,很自然地就让他想起往事。当初三纵刚过黄河打下榆林的高家堡,也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雨夜,突然奉命参加沙家店战役,插到刘子奇和刘戡之间,分割两敌,掩护党中央机关安全转移和沙家店地区主力歼敌。那次的行动同样讲究一个“快”字,今夜又是一个“快”字,但这两个“快”所带给许光达的感受却大不一样。

部队根本不能安排长时间睡觉,歇口气、打个盹就得走,白天黑夜连轴转。

7月11日拂晓,先头部队竟奇迹般地插到了扶风的西面。各军报告位置时,自然都已精疲力竭。许光达下令:“不许休息,天亮前必须占领预定目标!”

这可得靠硬功夫啊!很快,三军报告,青化镇和益店镇都拿到了手,并向北猛烈迂回到敌三十八军、六十五军和王治岐那个可以和马家军媲美的一一九军侧后;四军这时还在行进途中,到11日凌晨3点钟,在150里的急行军之后攻占了罗局镇,紧接着过了四个钟头,又占领了眉县车站。

胡宗南这时才吓出一身冷汗,惊呼:“共产党军队的胃口太大了!”

当许光达的二兵团在敌后打响时,正面进攻的一兵团和十八兵团立即放手大干。十八兵团7月11日分三路由东向西进攻。第二天,六十二军便攻下了武功,歼敌一部;六十军则插入武功和扶风之间的杏林镇和绛帐镇,把扶风与武功之间的口子割开了!一兵团的动作是在渭河南岸,除将辛口子、黑山寺的守敌打掉一部之外,主力由长益公路和秦岭北麓齐头并进,第二天一口吃掉了敌九十军的一个师另两个团,并且占领了哑柏镇、横渠镇等几个要点。

仅仅一天时间,敌人三个军便被压缩到罗局镇以东、午井镇以南的渭河滩上。然而这步棋并没有死,渭南的眉县实际上是个缺口。奇怪的是胡宗南迟迟没有看到这一步。接下来,这三个军似乎甘为瓮中之鳖,而北线马家军的阵营又出现了戏剧性的变故。

发现解放军大举进攻并且闻风而动的,当首推宁夏的马鸿逵。在许光达兵团夺占青化镇和益店镇后,他就琢磨着给卢忠良下达救援命令。可电报发出去之后,卢忠良到12日下午才把部队集中到崔木镇附近,犹豫了大半天按兵不动。

卢忠良心里乱成一团麻。出击救援吧,没有胆量,而且也觉得没有必要,更重要的是:不甘心;掉头撤退吧,马老头子有令在此,不管是真是假,军令如山、圣命难违。再说,王治岐的兵团也陷在里面生死未卜。

马鸿逵心中有数。他下不下命令是一回事,卢忠良执行不执行又是另一回事。况且,他看到的战况是一行文字,而卢忠良却能听得清扶、眉方向的隆隆炮声。卢忠良的进退两难,是马鸿逵可以理解的。

天将黑时,十一军军长马光宗突然从报话机里听到了马鸿逵的“圣旨”,赶忙向卢忠良报告喜讯:“总指挥,总指挥,‘掌柜的’有电……”

“还不快说!”卢忠良红着眼睛拍桌子。

“掌柜的说了,老乡的眼已麻了,叫咱们赶快缩,缩,缩。”马光宗一慌,把电文中的暗语原封不动地抛了出来。

卢忠良听得懂这些。他知道“掌柜的”就是马鸿逵。所谓“老乡的眼已麻了”,就是说王治岐的陇南兵团已失去联络。最后那三个“缩”字,让卢顿时觉得浑身松了绑。他长长地嘘了口气,立即给马光宗下令:十一军退驻泾川、长武;卢忠良自带的一二八军则经灵台、崇信,一步退到平凉与白水。马继援站出来了。他毫不客气地派兵先行一步,占据邠县,拦住宁夏兵团马光宗的退路。马光宗才不吃这一套呢,有马鸿逵出发之前交代过的那句话,他怕谁呀!马光宗的一六八师连夜冲过了马继援的警戒线,拼着老命跑到长武、泾川一带,吃饱肚子,睡觉!

这消息把马继援气得从马背上跌下来,连续电告西北长官公署,要求制裁宁马。马鸿逵的鼻孔“哼”了一声,说:“放他妈的屁!”

后院着火李振西东西莫辨,前线告急胡宗南遁地无门

不是胡宗南没有注意到眉县这个缺口,而是横在中间的一条渭河让他束手无策。更主要的是,胡没有想到共产党军队会这么快就迂回到他的侧背,将他扶、眉地区的“重兵”全部“包了饺子”!

明摆着的现实情况是:如果从渭河向眉县方向突围,立刻会给共产党军队创造半渡而击的良机。且不说渡河器材无着,渡不了河,即便渡过了渭河,爬到南岸也还是一个背水作战的处境。一团愁云将胡宗南的汉中临时指挥部压得沉重如山。

“怎么办?”胡宗南把一大摞电文稿纸往赵龙文等几个人面前一丢,有气无力地说:“总不能三个军叫人家一口吞下去吧!”

个个垂着脑袋,像是一群哑巴。胡抬头朝墙角边的一张木桌上看去,那里摆着副挂空的报话耳机,里面传出裴昌会哇啦哇啦的倾诉。

赵龙文除了叹息,还是叹息:“没想到、没想到,绝对没有想到……”蚊子似的哼哼唧唧比裴昌会的倾诉更加刺耳。好在胡宗南已经习惯于这种嘈杂。他麻木地望着这一切,听着这一切,感受着这一切,许久,似乎拿定了主意,皱着眉头冲那副一直哇哇乱叫的报话机嚷道:“突围,你立即指挥部队突围,能给我拉出多少算多少!”

这么胡嚷了一气,胡宗南的心头仿佛透亮了一点。他漫不经心地踱到正在想着心事的赵龙文身后,平静地说:“将扶、眉战况电告校长,请求他严令二马以党国大局为重,火速增援,救我各部突围!”

赵一听这个决策非同小可,拔腿就往电台室跑。没跑几步,被胡宗南叫住了:“你,今天就给我出发,到陇南分署去坐镇。务必将突围出来的官兵收容妥当,务必控制局势,要不惜一切代价保住陇南!”

然后,胡宗南才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副传出噪音的报话耳机。

裴昌会的倾诉是永远也听不明白的。当初,有些下级军官跑到胡宗南面前,说潦水河两岸的阵地有点像“羊拉屎”。东起武功潦水河,西至扶风益店镇、罗局镇、眉县车站,一百里长的地带,四个军并排摆着,而且各成三线,遍地开荒,怎能不是“羊拉屎”!然而,胡宗南在军事会议上刚要评议几句,裴昌会和李振二人便异口同声说人家没有军事修养。又说这样布阵,纵横互成犄角,进退自如,共产党军队无法包围,挖心战术失去作用等。现在如何呢?裴昌会和李振还有什么可说!

胡宗南悔不该迷信裴、李,没有对“羊拉屎”这件事深究下去。想到这里,他忽又觉得那些忠言逆耳的人其实也并无忠心可言。怎么就没有一人冒死强谏、以身殉忠呢?

此时胡宗南对部队情况的了解,只是九牛一毛罢了。他哪里知道几个月来,官兵们是怎么过来的!上至兵团司令,下至团营长,哪一个不在那里混日子,除了酗酒,就是赌钱,或者带枪到当地老百姓家里抢粮食、搞女人。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人心不过一层纸而已。共产党称他为“匪”,他可以泰然处之,而老百姓称之为“匪”,他还能有多长的尾巴呢?

胡宗南是不会承认自己是瞎子的。但眼前这场败局已定的窝囊仗,他的确不知其始亦不知其终,某个时刻就好像从梦中飘来似的,一点一点将他淹没,将他引领到另外一个世界……

7月10日下午3点多钟,那个极会办事的蒋云台给三十八军军长李振西打了个电话,说武功东北的潦水河对岸一个小高地上,发现有几十个人在那里活动,身份不明,会不会是共产党军队在那里侦察阵地。他的二四四师没有山野炮,迫击炮的射程又够不着,希望通过李振西跟相邻的三十八军一七七师协调一下,借几门山野炮过来用一下。

李振西满口答应帮忙。他虽不赞成裴昌会过分夸奖一一九军,但对蒋云台个人的印象却很不错。

当一七七师的山炮连开到武功时,李振西专门垂询了一下刘孟廉师长,问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刘的回答很肯定,也很平淡:“一切如旧。”

这个报告让李振西当夜睡得很香。

第二天一早。李又听到六十五军一八七师师长曾颖报告,说骑兵四团发现兴平车站附近有一大堆粮食,八成是共产党军队征集起来没有带走,他们想把它抢回来,以应急需。

李振西想了想,粮食是个好东西,为什么不抢?便对李振建议:“抢吧,抢!”

这天黄昏时分,被二四四师借去的山野炮连归建,也说好像阵地前沿有人在活动,不过他们去打了几炮又不见了。李振西勉强安慰自己:两军对垒,在前沿发现几个人没什么了不起。

这一夜李振西睡得还是很香。

不料半夜12点多,突然,电话铃声大作。军部直属指挥的一七七师五三〇团团长王立志惊慌地报告:“驻地小寨不远处的扶风益店镇东北方向,狗咬得特别凶,并且发现有手电闪光,恐怕是共产党军队部队活动……”

李振西骂了声“见鬼”,想,如是共产党军队活动,还能活动到屁股后面的益店镇去了?于是,打着哈欠打官腔:“派人搜索了没有?”

“一营的二连长强居信是本地人,他带着二连去搜索还没回来。”

“那着个什么急呀!”李振西乏味地丢下电话。正在睡觉的瘾头上,头往枕头上一歪,又香喷喷地睡着了。谁知,没过多久,电话铃声又响起来。

还是王立志,说是他听到了益店镇方向有机枪声,问会不会是一一九军部队同强居信的那个搜索连发生了误会,请李振西帮助打听一下。

李振西的瞌睡被轰走了,立刻给王治岐打电话。王治岐告诉李振西,益店镇那边根本没有他们一一九军的部队,但他立刻作出一个合理的假设:“大概是那个姓强的连长同抢粮的地方部队发生误会了吧?这种事天天都有,昨天我还毙掉一个兵哩!”

这完全是有可能的。但李振西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有些蹊跷,于是,分别给蒋云台和刘孟廉去了一个电话,问他们前方有没有什么情况。刘孟廉简简单单地报告说没有,蒋云台这个猴精,却叽里呱啦地给李振西来了一段莲花落。他说:“军座的感觉过敏了,你以为我们借山炮,就是情况紧张呀,实话告诉你吧,没有的事,其实是我们那些人没有见过美造山炮,听说你们的美造山炮能打一万多米,所以借来看看的……你睡吧,没事,我们又不是死人,难道共产党军队能越过我们的防线,跑到百里以外的你们军部后边,我们还不知道吗?你也太小瞧了我们。如果由马继援那边过来,他们早就会通知我们了,马同我们的关系可不是一般的。”

李振西心里不痛不痒地放下电话。人家蒋云台虽是一番幽默,却也不无道理。睡吧,杞人忧天的家伙!他拍拍自己的前额,自己给自己调了一句侃,快活地钻进蚊帐里。

凌晨4点,电话再次骤响,还是那个倒霉的王立志。这次李振西从话筒里听出他明显的喘息,报告的口气也十分肯定:“益店附近真的有不少共产党军队,是我亲眼所见!我搜索部队被迫退到后河北岸,停止监视……”

虽说有点儿不正常,但事实不容怀疑。李振西立刻抓起电话要王治岐。

“不可能吧?怎么可能嘛!”王治岐仍旧是那个四平八稳的腔调:“李兄,十之八九是地方部队同我们的搜索部队发生了误会。”

李振西望着话筒,那边已经挂上了电话,有一万个问号在眼前打架。他决定报告兵团司令李振。

李振问:“你不是在讲梦话吧?”

然而,这时王立志的五三〇团第一营已全部投入战斗,继而全团加入,战斗异常激烈,连迫击炮都用上了。李振西听着密集的枪炮声,再也不怀疑王立志了,大着声对李振喊道:“你还蒙在鼓里呢,自己听听枪炮声吧!”

李振有点将信将疑。但不管怎么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先把机械化部队抢出来再说,免得万一出了纰漏不好向胡宗南交差。他当即下令驻在眉县车站附近的机械化部队,一律撤到塬上,先通过罗局镇往宝鸡开着,等情况弄明白之后再定行止。

李振西建议:“是不是跟裴司令交换一下情报?机械化部队一走,对战局可不利呀!”李振说他想到了这一点,只是裴昌会的宝鸡指挥所电话,怎么也要不出来。据电话兵讲,裴睡觉后,按老规矩谁也不敢叫,所以电话不能接过去。

“岂有此理,”李振西跳着脚大骂:“我来要他!”

果然,宝鸡指挥所的电话兵,照拒绝不误。

李振西已经来不及发脾气。就在这几个电话要来要去的个把小时内,五三〇团右翼的第一六五团也投入了战斗,打得一片山响。

“奇怪,简直不可思议!”李振西想。他的南边有六十五军,北边有一一九军,人家都稳坐钓鱼台,偏偏夹在中间的我三十八军后院起火。如果确是共产党军队,莫非他们长出了两个翅膀从头顶上飞过去的?若不是共产党军队,怎么打这牛天,总不见结果,而且越打越大?他和李振研究来分析去,得出一个彼此都可接受的结论,认为是第一次扶风解放时,共产党军队留下的武工队,潜伏至今,现趁黑夜袭扰,企图打乱国民党军的阵势,把国军吓跑。“放心吧,三伏天的暴雨,一阵风就过去了,你要沉住气!”李振胸有成竹地对李振西说。

李振西这股“气”一直沉到早饭过后,再也沉不住了!这时许兵团已开始向强家沟、窦村的第三十八军军部攻击,军部直属部队甚至连辎重队的武装营都投入了战斗,并在交手不到半个钟头,就伤亡300多人。这哪是什么武工队,分明是共产党军队大部队,最起码也是一个师!

裴昌会的电话终于接通了。他很不耐烦地听完报告后,劈面一句:“你凭什么说共产党军队有一个师的兵力?共产党军队也是怪呀,西兰公路、渭河南北那么多阵地都不打,怎么就专打你三十八军的军部?”

三个军头夜泅渭河,一句牢骚惊动汉中

裴昌会的金口玉言还在那里呱嗒呱嗒讲着,王治岐的一一九军一九一师也捂着屁股跳起来了;中午12点左右,眉县车站李振的十八兵团警卫营被歼灭,随之,六十五军火辣辣地兜了底。李振那个大嗓门叫将起来,把裴昌会吓倒了,满口答应把二线师撤下来救急。

李振和李振西成了一对离得最近的难兄难弟,两人灰头土脸各带四个团,排成一溜儿向西突击。结果,玩命地干了两个多钟头,伤亡过半,一事无成。看来二线师不解决问题,还得等一线师下来收摊。

李振西真的耐不住了:“这哪行啊,共产党军队这是要咱们的整数啊!”

“你呀,沉住气!”李振仍显得蛮有把握:“一六〇师比较弱一点,一八七师下来了准行!等一八七师一到,加个一七七师,我就不信打不过去!”

这时,一辆吉普车疯牛似的冲到三十八军军部门前,车未停稳,王治岐破门而出,步伐乱糟糟地跑到军部,一见李振西就哑着嗓子喊:“怎么搞成这样!下午2点左右,扶风廖凤运的一九一师和扶武之间陈倬的一四七师,都被共产党军队包起来了,军、师、团分割得豆腐干似的,一小块、一小块,你叫我怎么有组织地抵抗呀!全在那里散打,各自为战,一塌糊涂,我是急了眼乘吉普车冲到塬上来的……”

正说着,一一九军司令部的一个参谋歪扣着帽子、满面泥浆跑过来了:“啊呀军座,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到处找你哩……郭参谋长给共产党军队俘走了,二四四师向扶风撤退时,遭到伏击,两个团打散了,杨伯达团根本还没从武功跑出来,困在里面呢!”

王治岐气呼呼地问:“蒋云台蒋师长呢?”

“他呀,那家伙,队伍一撒手,就带着百八十人往渭南方向逃了。”

“还有那个谁、谁、谁……陈倬呢,廖凤运呢,有下落吗?”王治岐说话已不利索。

那个参谋告诉王治岐,陈带着一个骑兵团向东南方向冲过去,不知成功与否;廖下落不明。

两人的絮絮叨叨惹火了李振西:“还啰唆个球!想法子收容队伍吧……”话犹未了,忽听不远处杀声震天,解放军从升水坡上了塬。王治岐一看风头不对,吉普车也不要了,一头钻进乱糟糟的士兵队伍中,没命地奔跑。

冲过来的是四军十师二十九团部队。用彭德怀后来一再表扬的话说,四军这回“有很大进步”,“虽然伤亡大一些,但打出来了一个好的战斗作风。”其时,四军的军长是张达志。此人打过恶仗,足智多谋,搞侦察出身,指挥部队很有板眼。四军插到扶风以西围住敌人后,他就给指战员们提出一个口号:“寸土不让,誓与阵地共存亡。”二十九团坚守罗局镇,是这次战役能否全歼渭北敌人三个军的关键,彭德怀的眼睛从早到晚就盯着这个地方,生怕出纰漏。

这就是李振和李振西用二线师没突破又等待一线师企图突破的重点方向。二十九团在这里打退了敌人十多次的轮番冲击,牺牲相当大,战士们就喊着张达志的口号,在前沿跟敌人拼刺刀,没让敌人前进一步。这个团五连最后只剩下五个人,个个身上有伤,班长马春生自告奋勇当指挥,他把五个人编成三组,伤势轻重搭配了一下,每组占一个位置,架一挺机枪,形成火力交叉,就这样,坚守在一个连的阵地,血战了十一个小时,一步不退!

时间已到7月12日黄昏。中午12点,彭德怀总攻命令已经下达,野战军炮火向渭河北岸敌整个“羊拉屎”阵地狠狠轰击了十多分钟,敌军被打得一片混乱。李振和李振西已经被压缩到一起,也无所谓兵团部或是三十八军军部了,两人就面对面地商议如何收拾残局。

突围无望,一线师等不见踪影。周士第的十八兵团已在正面大张旗鼓地攻打起来,与敌后许光达的二兵团越压越紧,成对攻之势。面对“尸横遍野”,李振问李振西怎么办,李振西说:“由塬上突围已不可能,等一线师来支持到黄昏的计划也已绝望,还能有什么办法,只有渡渭河一条道了!”

李振面带难色:“上游下雨,河水暴涨,无法徒涉,而船一时又搞不到……”

“闯吧,没有别的出路呀!”李振西硬着头皮充好汉。

李振问:“部队怎么撤得下来呢?”

“当然不能搞计划了,现在怎能谈到有计划的撤退呢!干脆,叫他们各自突围算了,大家到宝鸡集合。”

李振犹豫着:“眉县车站的共产党军队正在向河南岸移动哩……”

“那总是少数嘛,不用前怕狼后怕虎了,事不宜迟!”李振西着急地把话说得像打枪。

李振想了想:“好吧,就照你说的这么办。”随即吩咐他的副参谋长王杰赶快通知部队。而他自己,则带着几个卫士径直下塬走了。

李振西和五十五师师长曹维汉刚通知完部队,准备出门,解放军已经到了窑背上。

曹维汉说:“你先在窑里等一等,我带卫兵给你杀出一条血路……”

李振西急挥手:“还说什么,冲吧!”

他们冲出了院子,李的卫士排50多人,只剩下几个人,曹维汉师长和他的副师长石涤非,也都负了伤。几个人惶惶如丧家之犬,钻进一片玉米地,连滚带爬跑到了祁家坡,一看,傻了,解放军早已赶到,封锁了下塬的道路。

说来也巧,为难之际,那个首先向李振西报告情况的王立志团长,带着他的五三〇团一营赶到了。二话不说,队伍一拉开,掩护李振西等人下塬。

李振西等人下塬赶到渭河滩,才听逃命的士兵说,王立志的一营打光了,王本人也中弹身亡。

南渡渭河,谈何容易!王震的一兵团已占领眉县,早已将南岸河滩控制在手。一些先赶到河边的国民党官兵,不知死活地跳入渭河,硬着头皮往南岸游,被击毙在水中的不计其数,侥幸爬上南岸的,有一个俘虏一个,几个钟头已有8000多人的俘虏队伍。

李振西等人在渭河滩犹豫了又犹豫,最后还是挤在溃兵中间下了水。他们没有直奔对岸。而是顺流往下,好不容易潜到下游,找到一个空隙,偷偷爬上岸,在一块水稻田里趴到半夜,才溜出来,赤只脚穿只鞋,沿着河滩向宝鸡摸索。直到第二天半夜,才千般庆幸万般庆幸地到了宝鸡第五兵团部。一打听,王治岐也到了,李振也到了。这两个活宝都在水里泡了大半夜,才捡了这条性命,而李振的腿还被子弹穿了一个眼儿。

不用说,远在宝鸡的五兵团团部算是大后方了,几个人也顾不得许多,各自找个铺位,倒头便睡。满以为能好好睡一觉呢,哪知刚到半夜,不知是谁在院子里一声呐喊:“共产党军队来了!”吓得有人尿了一裤子。

这喊声的确是实情。

7月12日午夜,解放军十八兵团和二兵团全歼残敌,胜利会师。二兵团乘胜一个回马枪杀回宝鸡。四军又是一马当先,于7月14日攻克了宝鸡,三军占领凤翔。与此同时,一兵团也沿着渭河南岸向西追击败逃的国民党军,在四军攻克宝鸡的前一天,他们围歼了马营镇地区的国民党五十三师一部,紧接着又一举攻占益门镇。

李振、李振西和王治岐听那一声喊,心跳立刻加快,黑灯瞎火地爬起来连房门都找不到在哪一边了,好不容易哆哆嗦嗦套上士兵服,准备各奔前程,那个一直没有露面的裴昌会却在黑暗中传来命令,要王治岐回天水,李振西三十八军守秦岭、李振六十五军驻双石铺。

于是,三个人边骂裴昌会“一派胡言”边往城外摸,苦苦熬到天明,像招呼旅游团似的收容部队。王治岐匆忙带一拨残兵绕了好几天才回到天水,“二李”则胡子拉碴地加入到散伙逃兵中间,东一堆西一堆恰似一群鸭子,摇摇摆摆拥进大散关,不敢歇脚,又往双石铺赶。到了双石铺李振西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不走了,刀砍在脖子上不过碗大个疤!”

这话很快被人传给汉中的胡宗南。他听到后冷笑一声,说:“好,很好!不到3天时间,报销了1个兵团部、4个军部、8个整师共44000多人,丢掉我8座县城800里秦川,总算换来一个不怕砍头的!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