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旅遇险快马按兵,伤病员告状老总求情

阳光透过云层泼洒下来,山野的绿意和坡边桃红,突然撞进彭德怀的眼中。他跳下马,迎着晨风解开几颗纽扣,噢,粗布老袄已经捂不住了!这时,峁下的沟谷里隐约飘起炊烟,部队陆续起床做饭。

几天来,战士们够辛苦的,连续二十多个小时的战斗,撤出阵地后,跟着又是三四十里急行军,到昨晚深夜1点,才赶到这个叫后徐家疙瘩的小山村。窑洞有限,许多连队就露营在山旮旯里。仗打得急,有的人被子都没有带,好歹滚在土窝子里美美地睡一觉,也就阿弥陀佛。肚子没什么讲究了,搜集到的一点杂粮,包括谷壳的树根树皮之类,睡觉之前就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时候起火造饭还能做什么指望?彭德怀饥肠辘辘地牵着马,顺着坡边一条山羊道缓缓走下去。

迎面过来张宗逊。老远就喊:“老总,你真是,我还交代小鬼们别吵醒你哩,你咋就起来了,才睡多一会儿!”

彭德怀咧嘴笑道:“半夜宿营,也不知个底细,出来看看嘛!”他随手朝那面阳坡上一指,“春天到啰!”说着话,两人走到一起。

张宗逊告诉彭德怀,据侦察员刚送来的报告说,敌三十六师之一六五旅、一二三旅,及十七师之十二旅,昨天已经到达三郎岔东西高地,晚上是在那两个高地上露营的。今天一大早,有一小部已占领黑山寺,主力开始往强家峁、张家坪方向运动。

彭德怀听到这里,突然刹住脚步:“那不是逼近我教导旅了吗?”张宗逊点头。他正是为此事来找彭德怀的,并在出门前把情况给教导旅作了通报。

彭德怀眉毛拧成疙瘩,沉吟良久,才将这疙瘩徐徐放开,说:“我看,敌人还是瞎子摸猫,并不晓得我军的详情。部队不可轻举妄动,抓紧时间整训,把兵好好练一下。像教导旅,打野战过硬,攻坚战就不怎么样,可以加把劲搞一搞嘛!”他想了想,忽一挥手,“你对罗元发和陈海涵讲,过些天,我去看他们训练!”

张宗逊不住地赞同着,又谈了些一纵、二纵部队撤出阵地、隐蔽宿营的情况,以及下一步开展短期军训的打算。他们说着说着,不觉已到野司驻地。只见头天晚上还死一般寂静的小山村,窑里窑外热闹一片。

得知解放军进村的消息,大清早就有许多乡亲从深山返回家园。他们带回粮食、牲口,也带回了欢声笑语,使每个连队炊事班都成了最红火的地方。战士们有的在擦拭武器,有的在帮老乡整修窑洞,圈羊圈猪忙得不可开交,还有的见太阳好,天气暖和,便脱光了膀子、捉完了虱子,再把那件絮着生羊毛的夹袄拍拍打打缝缝连连……这情景让彭德怀和张宗逊从心底涌出一丝感动。

国民党三十六师和十七师部队当天中午就进到强家茆、张家坪南北高地,已逼近教导旅。罗元发旅长和陈海涵参谋长正捏着一把汗,可不知为什么,敌人刹住了脚步,再不往前。他们哪里知道,相距一箭之遥的某个山沟沟里,就藏着整团整营的生死冤家,当然更不能料想西野最高指挥员彭德怀的几骑快马,竟会从他们眼皮底下穿峡而过,直奔教导旅营地去看训练。

那是一个多星期后的事了。吃过早饭,教导旅陈参谋长带几个参谋到二团驻地小姚店子去看训练,刚走到村口,忽见平川尽处有五六个快骑飞奔而来。小马队转过山腰一抹树林,大家看清了,那跑在最前面的不是彭老总吗?

“是彭老总来了!”陈海涵惊喜不迭地喊道,一行人就兴奋地奔上去迎接。

彭德怀勒住缰绳,在马上笑着问:“你们这是迎客还是阻客?”

陈海涵自顾,发现几个人都堵在路中间,便现出一脸尴尬,赶忙让大家闪到路边,说:“太突然了,老总,我们预先一点儿不知道你要经过这里。”

“经过这里……看样子你是不欢迎我啊!”彭德怀故意沉着脸。

陈海涵急了:“哪里哪里,我们希望成天和彭总在一起哩。”

“那好,我们不走了。”彭德怀说着,朝身后作战处长和几位参谋挥挥手,自己先跳下马,随即绽开笑脸和大家握手、敬礼。见陈海涵慌慌张张地要报告罗旅长和通知部队,他立即举手制止,说:“陈海涵,你忙么子嘛,我来看部队,还真做客呀!那些个迎来送往的陈规陋习,免了好。哪个也莫惊动了,走,带我去训练场!”

上了路,陈参谋长才小心翼翼地告诉彭德怀,此地临近硝烟未散的羊马河。国民党军那几个游魂般的野战师,距此不足20里。他嗔着眉眼责怪道:“老总你也太大意了,就是来也该事先打个招呼,我们派人去接你一下,万一撞上敌人……”

彭德怀一声不吭,只咧着嘴,好像这些数落是挠痒痒,听着很舒服。等到陈海涵把话说完了,他把脸一虎:“见面就是这一套,谈点工作嘛!”一句话把陈参谋长头上的汗都说出来了。

于是,陈正色汇报,根据总部指示,羊马河战役之后他们抓了三件事,一是战役总结,总结出了三条经验:领导战役决心果断,时机抓得准,部队运动迅速。还有两条教训,一条是连续战斗,思想准备不足:另一条是担架队组织工作,不够细致……

“有没有骄傲、自满的苗头啊?”彭德怀打断汇报。

这一问,让陈海涵心头咯噔一下:彭总看问题真准啊!原来,部队自撤出延安后,一直有股不服气的思想,认为老是叫敌人撵着屁股跑,丢人。希望有朝一日拼个鱼死网破。青化砭一仗,把这股不服气打掉了,可又有少数指战员,反过来把胡宗南看成纸老虎,不堪一击,自满情绪渐渐滋长。及至羊马河战役取得胜利,这股情绪就更加厉害了!既然彭总一针见血,陈参谋长也就老老实实承认了这一点。

彭德怀停下脚步站在路边,双手抄衣兜,认真沉默一会儿,说:“美国有个名将叫巴顿,带兵很有一套。他曾经讲过这样的话,‘军队是个特殊的集体,它往往是根据指挥员的变化而变化的。’部队能不能打,经得起经不起拖,受得了受不了苦,打了胜仗能否保持冷静的头脑,打了败仗敢不敢从自己检查起,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和指挥员有关系的。为么子古今中外军事家,都要求指挥员成为战士的表率呢?道理就在这里。因为战士每天都在看你,你一点点变化,都会反映到部队……你刚才的汇报,我不满意。你没找到部队自满情绪的根本原因。要我看,首先要从旅长、参谋长、团长、营长、连长查起。你们没得自满情绪,只是战士们身上有,那才怪哩,骗鬼哟,我不信!”

彭德怀说着,自顾自地往前走。陈海涵在身后小声嗫嚅道:“老总批评得对!我们指挥员要作检查……”

“我不是要你们作检查,是让你们懂得这个道理。”彭德怀顿了顿,“哪有指挥员不愿部队打胜仗的?可打了胜仗以后,不能满足,要千方百计寻找胜利中的不足,自始至终保持冷静的状态,这样的指挥员才是永远打不垮的。打个把胜仗,就把尾巴翘起来,趾高气扬:打个把败仗,就把脑壳垂下去,唉声叹气,这叫么子指挥员?低能!蠢!胜不骄败不馁嘛,我们都应做到这一点。”

陈海涵默默无言跟在彭总身后。虽然,这些话并不专门针对他,但他脸上也禁不住热辣辣的。若干年后他回忆这件事,还深有感触地谈道:“接触过彭总的人都晓得,无论他暴跳如雷,破口大骂,还是耐心说理,循循诱导,都能使你明显感觉出他的真情实意,使你觉得他的确是发自肺腑、设身处地关心人,爱护人,因而使你感动,使你自愧、使你永远难忘。这种真情实意和发自内心的爱,恐怕就是人们之所以不忌讳他‘粗’,不计较他‘直’的原因吧!”

二团训练场并不远,可这一路对陈海涵来说却特别长。终于听到训练场人喊马叫了,迎面过来两个战士,看上去身上都有伤,有一个头上还缠着绷带。一问才知道,两人都是让团长从训练场上轰回来的,个子高的叫高有光,河南人;矮一点的叫赵栓虎,家在陕北米脂。高有光和赵栓虎正一肚子不开心,又撞上彭老总和陈参谋长,躲不是,不躲也不是,就硬着头皮站在路边,挺起胸脯敬礼。

彭德怀还过礼,问:“你们二位在哪里负的伤?”

高、赵齐答:“羊马河。”

“为什么不到后方医院去治呀?”

这句话捅了马蜂窝,高有光把头上的纱布一扯,气呼呼地说:“彭总你看看,这算个啥伤?就擦这么块皮,背上小窟窿眼早平了,吃啥啥香,躺哪哪打雷,脚不拐手不少,到后方干吗?上级不是经常讲,轻伤不下火线嘛——是不是啊老总,你给评个理……”

彭德怀静静地听着。陈参谋长急了,生怕这个火爆爆的河南小伙子,还要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一旁又是咳嗽又是挤眼。谁知,这全不管用,高有光越说嗓门越大。等高有光话说完了,彭德怀问赵栓虎:“你有么子话讲?”

赵摇摇头。彭德怀近前扒开高有光的头发,查看了伤情,又叫赵栓虎脱了上衣,看看肩头的弹孔。之后,彭德怀像个老医生似的说:“伤了骨头,还是蛮严重的,要好好治疗,就不要四处乱跑了。团长批评你们是对的!”

高有光撅着嘴:“老总,你不了解情况,这桩官司,冤……”

彭德怀不解地问:“官司,么子官司?”他指着没有言语的赵栓虎,“你老实跟我讲。”

于是,赵栓虎结结巴巴讲出了事情经过。

原来,二团今天搞全团比武会演。昨晚高、赵二人就心里痒痒地去泡排长。排长经不住“蘑菇”,未经连长批准擅自决定同意他们两个轻伤员参加这场比武。哪知早上一集合,营长发现了,当场“揪出来示众”,还把连长没鼻子没眼批了一顿。连长虽说气粗,当着全营部队的面,只好老老实实接受批评,可高有光和赵栓虎却不服气,缠着营长说什么“轻伤不下火线”“敌人来了怎么办”等好一番理论,弄得营长无言答对,就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挤到队伍里带到比武场。事情叫团长王季龙知道了,二话不说,把高、赵二人从队伍里拉出来,立逼他们回去躺着。

“没想到,回来的路上又碰到……”赵栓虎涨红着脸还没说完,高有光抢过话头,口气软和地哀求道:“老总,你看这事儿……去跟俺团长说说吧?”

彭德怀脸上漾出一丝笑意,一手拉一个战士的手,长久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他转身对陈海涵参谋长说:“看到了吗?党和毛主席有这样的战士,还怕么子强敌战胜不了?”

陈参谋长也深有感触。彭德怀拉着两个战士:“好了,高有光、赵栓虎同志,我老彭今天想帮帮你们,就看你们王团长给不给面子。但有一条,养伤是头等任务,团长做得对,这是对革命负责的态度!”

高有光和赵栓虎大喜过望,愣愣地傻笑。

彭德怀说:“笑么子?走吧!”说着使个眼色,拉着他们向比武场走去。一路走,他一路询问两人负伤的详情。

见到王季龙团长,彭德怀把高有光、赵栓虎的要求说了一遍,指出:他们两人表现出人民子弟兵的本色。“现在,我把他们二位带回来了,请王团长和同志们批准他们参加比武!”彭总说完,举手向王团长和列队战士们敬了个礼。

这一下让在场的人全惊呆了,王季龙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好一会儿工夫,王季龙才扭头朝队列吼了一嗓子:“谢谢彭总的信任!”

顿时,这句话成为全体战士的口号,口号声中,高有光和赵栓虎急忙向彭总敬礼,跑步入列。

下午,比武结束,二团召开党委会,中心议题就一个,如何以彭总为榜样,深入细致做思想工作,真心实意关心爱护战士。

彭德怀临走时丢下几句话:“我们当指挥员的,应该时刻了解战士们想么子、做么子,能帮他们干点么子……”

这些话很快上了教导旅干部小本本。特别是陈海涵,一晚都睡不好觉,跟罗元发旅长盘腿坐在炕上,点上烟,聊,直到雄鸡三唱,天一点一点亮了,战士们的歌声在沟里响起来:“红旗呼啦啦飘,喜鹊喳喳叫,青化砭羊马河,两仗打得好,把敌人两个旅全都消灭掉。胜利消息到处传呀,人人都欢笑……”

董钊重操故技占绥德,盛文难言真情说空城

连吃两个败仗,胡宗南有点摸不清东南西北。“拿下延安”一个多月,他“精心”组织了四次“大扫荡”,满以为能继续闹出几个天字号战绩,给国防部翘首以待的老爷们再放几颗卫星,结果事与愿违,丢一个李纪云,又丢一个麦宗禹,“戡乱大业”惨不忍睹,实在没法去向南京“老头子”作出像样的交代。

蒋介石的日子也很不好过。山东战场连连吃紧,山西、河南告急不迭。陈赓大军横扫晋南,先头部队已挺进黄河边的永济县,离胡宗南大本营西安,只一步之遥。可胡宗南呢,还在那里心急眼瞎地寻找陕北共产党军队主力,什么“决一死战”“一战解决陕北问题”,豪言壮语把蒋介石耳朵都听出趼子来了。现在,老蒋嘴上硬着,心里六神无主,除频频急电胡宗南施加压力,也没什么高妙的主意。

噩梦常在深夜敲响胡宗南的门,这位“西北王”整宿整宿合不成眼。青化砭糊里糊涂钻“口袋阵”,完全是由于自己一意孤行;羊马河马失前蹄,细细推敲起来又与自己不无关联。

战后第三天,新华社社论说,一三五旅的被俘,意味着一个历史转折点已经来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自己就要走下坡路了?这虽属赤色宣传,但敌对双方短期内军事实力的微妙变化,却是个不争的事实。国民党中央社播的所谓“国军在瓦窑堡以南,歼灭共产党军队贺龙主力一万多人……”天知地知,胡宗南不愿多想。

好你个彭德怀,难道你就没有失手的时候?胡宗南拧着心劲。伸手不见五指的土窑里,因为他的苦思冥想,而生出一阵阵燥热。

很快,热浪过去了,想抓也抓不住。延安这个小角落毕竟比不得西安东仓门官邸,要什么没什么,起夜小解还得跑到洞外……

陕北4月实在不像4月,露天寒气还深着呢,何况又在后半夜。

胡宗南凉着身子回炕,连哈欠都冷飕飕的。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羊马河的败绩。这是头脑清醒的代价!现在,他自信地认定共产党军队主力在瓦窑堡,并向绥德、米脂方向撤退,大有东渡黄河的迹象。因而严令董、刘二人以九个半旅的兵力,于4月26日从蟠龙出发,经瓦窑堡向绥德、米脂一带死死咬住不放。

此外,胡宗南还让榆林邓宝珊及驻在榆林监视邓杂牌军的主力二十八旅,也如数南下,向米脂、葭(佳)县摸过来。由此,他轻而易举构想出一场激动人心的“会师”,并且顺竿子注解:打通延(安)、榆(林)公路,把共产党军队赶过黄河去,预言5月在专出英雄好汉的绥德城招待中外记者。胡宗南想着想着,感到周身又在回暖。他惊喜于自己的热血并不曾冷却,随手操起作战处专线电话,问:“董、刘二部有消息没有?”

“报告长官,昨天下午清涧下雨,道路泥泞,董、刘二部在清涧河两岸安营了!”

这可不是胡宗南想听到的消息,他嗓门粗起来:“他妈的,下点雨就畏缩不前,还叫什么军人?慢腾腾的,等赶到无定河,共产党军队主力早过黄河啦!传我的令:董、刘二部即刻开拔,风雨无阻,三天内如不拿下米脂和绥德,军法从事!”

“看来,胡宗南是铁了心要把我们赶过黄河去吧?”毛泽东专门找周恩来和彭德怀说,“我们过了黄河,他好腾出手招架晋南,换下老彭,来跟陈赓交锋,这个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啊。可惜,我们偏就不过黄河,胡宗南有什么法子?”

毛泽东对于立足陕北挫败胡宗南,始终信心十足。早在3月底中央决定留在陕北时,他就给彭德怀、习仲勋、贺龙和李井泉发电报说:“中央率数百人在陕北不动,这里人民、地势均好,甚为安全。目前主要敌人是胡宗南,只要打破此敌,即可改变局面,而打破此敌是可能的。”

3月29日在清涧枣林沟将中央政治局兵分两路后,毛泽东又召集留在陕北的周恩来和任弼时等人,在靖边青阳岔专门开会,把中央机关留在陕北的806人,按照军事斗争需要组编为四个大队,代号“九支队”,让化名为“史林”的任弼时担任司令员,化名为“郑位”的陆定一任政委,叶子龙任参谋长,廖志高任政治部主任。另外,自己和周恩来也开始启用一个陌生名字,一个叫李得胜,一个叫胡必成。从此,“毛泽东”和“周恩来”在无线电波中消失了。

起初,毛泽东的胃口并不大,西北野战部队在陕北战场一个月,若能吃掉胡军一个团,就算胜利。哪想到彭德怀出手这么辣,而胡宗南又如此大方,不过二十来天,就毙掉胡军两个旅(欠一个团),这让毛泽东颇感意外。他不得不重新给国共战局作个估量和预测。那篇题为《战局的转折点——评蒋军一三五旅被歼》的新华社社论,实际上就是毛泽东点阅出来的。他在修改中所加的两句话很耐人寻味,第一句说:“可以预计,4月开始后的两三个月内,蒋军将由攻势转变成为守势,人民解放军将由守势转变成为攻势。”第二句说:“历史事变的发展表现得如此出人意料,蒋介石占领延安将标志着蒋介石的灭亡,人民解放军的放弃延安将标志着中国人民的胜利。”

胡宗南的确输得有点儿沉不住气了,参谋长盛文甚至建议放弃延安——这当然是胡乃至蒋介石绝对不会同意的,可见围歼共产党军队的急切心情真正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次所取攻势,在胡宗南看来,应是万无一失的,南有董、刘两军,北有邓宝珊和整二十八旅,西面的宁、青二马已推至陇东,东面拦着一条黄河,这可是李鸿章当年剿灭捻军的招法呀!即便你共产党军队上天入地有七十二般变化,陷入如此密密匝匝的罗网,还能有多少生还的希望!

但是,胡宗南忘记三十六计中还有一招——瞒天过海。他竭尽全力布设的所谓“罗网”,恰恰为中共留下生机。周恩来幽默地说:“这很好啊,彭德怀同志应该成全胡长官嘛。首先,他不认得路,你应该派人给他当向导。他要找我们主力,胃口很大,所以,我们人少还不行,要多搞些人,把他带到绥德、米脂那边去。我们主力当然不能跟他兜风。他走,我们留下来……”周恩来神秘地眨眨眼,指尖按住一个套红的地名——蟠龙镇。他说:“这里有一六七旅,油水足得很啊!”

蟠龙,就是中共中央军委为西北野战部队选定的新目标。它是延安东北方向一座重镇,胡宗南在这里设立了军械、军需补给基地,枪支弹药、面粉被服堆积如山。打下了蟠龙,胡宗南在陕北的大游行就没法支撑下去。因此,胡特地委派他的心腹一六七旅驻守。该旅是嫡系第一师主力,装备精良。旅长李昆岗,曾当过胡宗南的参谋长,骄横淫侈,心狠手辣,屁股底下又垫着蟠龙这么一个宝座,就更不把寻常人物拿正眼去瞧。彭德怀偏就瞄准这个李昆岗。他看破胡宗南的心,说:“要是把一六七旅搞丢了,胡宗南恐怕就得哭鼻子啰!”

其实,就在董钊、刘戡大部队浩浩荡荡从蟠龙、永坪出发北上的当天,彭德怀和习仲勋就下定了将计就计——“待敌进逼绥德时,围歼蟠龙之敌”的决心。考虑到毛泽东和周恩来的意见,让北进的敌人铆足劲儿跑起来,完全赶到绥德或东进清涧时,才动蟠龙,彭德怀命二纵三五九旅,加上其他各旅抽出的少量兵力,配合绥德分区和紧挨着黄河的晋绥军区三纵独五旅,大造我军主力向绥德撤退、企图东渡黄河的假象。而真正的主力,却在蟠龙周围悄悄隐没下来,准备瞅准机会解决李昆岗。

短短几天时间,米脂、绥德一线黄河沿岸,便集中了大批船只,千帆竞发过黄河的架势摆出来了。奉命当“向导”的三五九旅等部队,在蟠龙去往米脂、绥德的路上,挖下无数野炊灶坑,破鞋烂袜之类的废弃被装,稀里哗啦丢了一路。董钊、刘戡那九个半旅认定“咬住了共产党军队主力的尾巴”,铺天盖地由蟠龙出发,数路并进,越追越起劲。他们除碰碰三五九旅有意设下的“钉子”,几乎没遇到什么抵抗。所以,七天七夜长途跋涉,自我感觉非常之好。

终于到达绥德城,董钊喜不自胜,破天荒地亲拟一篇电文,向已回到西安遥控指挥的胡宗南报捷:“共产党军队溃不成军……国军收复战略要地绥德,二十二军邓宝珊部也已南下配合,米脂占领在即,两部即日会师,咸榆公路打通在望。我全部兵力南北夹击,将共产党军队主力压迫至黄河西岸,一举而歼灭之……”

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一幅蓝图啊,连董钊自己听完参谋人员复诵的电文后,也禁不住陶醉地举起酒杯。

然而,胡宗南接到这份电报,脸上却没有喜色。对于董钊的夸夸其谈,他已领教得够多。于是,他一面好言相抚,让董钊转达他对全军将士的“问候”,一面不急不忙地提出:“速将战果呈报……”

这一军可把董钊将住了。事实上,绥德和延安一样,也是一座空城,连老百姓的影子都见不着,就更谈不上与解放军对阵交锋了。但是,董钊依然故技重演,又让一师一旅抢先进城,以制造“天下第一旅再建奇功”的新闻。事到如今,他也只好顺竿子爬了,硬着头皮弄出一份捷报:“一旅猛攻绥德城,毙敌两万,残敌向东北方向逃窜……”

胡宗南一看就不相信,电报纸掷到地上,命盛文速查原委,是不是又让共产党军队主力滑脱,而占领了一座空城。结果很快出来了。“空城倒不是,但……”盛文似有难言之隐。胡宗南急红了眼:“莫非没抓住共产党军队主力?!”

盛文痛苦地点点头。

胡宗南瘫在座椅上,许久没话说。空军不是明明发现共产党军队主力在向绥德撤退,而绥德和米脂一线黄河岸边所有船只,一条也没动吗?难道他们还能插翅飞了不成……胡宗南嘘口气,自语道:“这个董钊,该杀!”

西野撒网连天雨,胡军追赶擦肩行

陕北高原少有的一场雨,仍在淅淅沥沥下着。彭德怀穿件打补丁的灰土布军衣,在崎岖山道上健步匆匆。他身后,是一班旅长、政委和作战参谋。蟠龙周围已伏下一纵独一旅、三五八旅和二纵独四旅、新四旅等四个旅的兵力,万事齐备,只欠野司一声号令,但彭德怀仍坚持组织主要指挥人员,再勘察一次地形。

“打仗是拼命,各种情况都要想到,”彭德怀一边走,一边比划着对大家说,“就说这山路,天下了点雨,敌人在蟠龙补充了足够的粮食,肚子饱饱的,如果不偷懒的话,今明两天,差不多可到绥德、米脂。这样算来,一共是七天,同志们注意,他们走了七天!也就是说,我们这边一打响,董钊和刘戡回援的时间也就是七天。不过,那时天气会好一点儿,路好走一些,估计他们要不了七天时间,就会赶回来。而我们打蟠龙,少说也得四天吧,所以,时间还是蛮紧迫的哩!大家赶回去,抓紧准备,赶前不赶后嘛。无论如何4月30日完成攻击任务,5月1日开始进攻,各部队出手要猛,一举打掉胡军这个前进补给基地,叫敌人北上部队回援不及,两头落空!”

说话间,蟠龙镇已经尽收眼底。此地相距延安45公里,镇子坐落在一个小盆地中央,正好是两川汇合的三角点。周围群山环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特别是镇东、镇西两道山梁,伸出多个制高点拱卫着镇街,十分有效。全镇只有三条进出道路,东达永坪、清涧,南下延安,北通瓦窑堡、绥德。位置重要,地方狭窄,所以守备兵力不宜太多,但必须得力。李昆岗除分兵把守隘口之外,还在四面山上构筑了外围防御工事。这些工事稀稀拉拉连起十六个寨子,一呼百应,火力可以互相支援……

彭德怀把地形前前后后分析了一遍,说:“同志们不要小看李昆岗,这可是个虎狼似的人物,黄埔六期毕业,又是陆大的‘高材生’,给胡宗南当参谋长之前,还做过蒋介石的侍从参谋哩。所以,胡宗南把他奉若神明,吹上了天,说他‘智勇双全,有雄才大略’,否则,怎么能称得上胡宗南手下的一大金刚呢!老实说,此人还是有两下子的,打仗不要命,枪法顶准,而且臂力过人,冷打热打,一般人都很难成为他的对手。胡宗南把这么‘一员虎将’放在蟠龙,他才敢吹那个大牛,说蟠龙‘固若金汤’。

“不过,我可以告诉同志们,‘固若金汤’的蟠龙镇,早已坚壁清野,没得一个居民,更无一草一木可资利用。大家看到啰,外围防御以东山集玉峁为制高点,必须死守,守护部队是敌一六七旅直属分队,计有一个工兵连,一个输送兵连,一个通信兵连,一个特务连,一个卫生排,加上步兵第四四九团,配属山炮一个营。另外,还有押送给养来蟠龙的宝鸡民兵总队1000多人,也给他们拉上山。这些人,没训练,可说是‘乌合之众’,谈不上战斗力。李昆岗把整个外围防御任务,交给四四九团肖伯廉团长全权指挥,他自己躺在镇上当‘太上皇’。此人是好色之徒,见到女人没命,部队约束差,老百姓恨之入骨,说蟠龙是‘淫窟’是‘贼窝’。这些,对于我们取胜是有利的……”

从敌情方面来说,西北野战部队获胜的有利条件还不只是这些,最重要的,胡宗南刚愎自用,意气用事。如果说这是他往脖子上套住一根绞索的话,那么勒得最紧、最致命的便是那种有意无意间亲一部、疏一部的做法,这使胡军内部无风三尺浪,冤冤相报,终无宁日,往往不经意间的一念之差,千军万马即刻葬送出去。这种触及根本的败象,谁都看在眼里,谁也无法挽救。

那是几天前一个黄昏,董钊的一军九十师从蟠龙补足给养,奉命追击共产党军队“主力”。刚出发不久,便发现王家湾附近距本部以西几公里的大川边,有大批解放军部队自北向南运动。九十师先头旅旅长邓钟梅见此情形大为惊骇,不是说共产党军队主力全部北上了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部队逆向运动?他当即报告师长陈武:“师座,如果我的估计没有错的话,这才是共产党军队真正的主力!他们没有走远,还在安塞和青化砭一线,而且……另有所图!”

陈武是个久经沙场的老油条。他不慌不忙地爬上一座山头,用望远镜静静地看了十分钟之久。的确,那是一支队列整齐的解放军行军纵队。他们正在悄无声息、急急忙忙地南进,显然是有组织、有预谋……陈武拧起眉头沉思好一会儿,脸上阴飕飕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蟠龙镇……”

聪明的邓钟梅当然明白陈武的判断,当即会意地点头,并和参谋长一起在旁边提醒道:“师座,这种军情大事,应该赶快报告董、胡……否则……”陈武岂有不懂其中利害之理?但是,他却故作糊涂地问:“报告?报告谁呀?”想了一想,冷冷地说,“别自作多情了,咱们九十师的话,人家能听得进去吗?人家心目中只有第一军第一师!你们记性怎么这么差,占领延安时,老子们流着血,而请功领赏的是谁呀?”

“可是,误了军情是要……”邓钟梅惴惴不安。这话有点儿让陈武生气,他将眉毛一扬,露出声严厉色:“谁误了军情?是你还是我?笑话!我只知道执行军座的命令,北上追敌,不敢怠慢,别的,咱啥也不知道!啥也没看见!”陈武眉眼生动地在原地兜了一圈,忽然脸上现出一丝得意。他慢步踱到邓钟梅跟前,语重心长:“放心吧老弟,蟠龙镇有‘战无不胜’‘举世无双’的一师精锐部队防守,天上有飞的,地上有追的,对共产党军队情况早就了如指掌啦,还用得着你我来操这份闲心吗?走吧,不要耽误时间,指挥部队赶路要紧!”军令如山,邓钟梅还能说什么呢?然而,陈武这声命令,等于将李昆岗推向深渊……

其实,彭德怀的西北野战部队指挥部,此时相距胡军也只有1公里远。在陈武和邓钟梅站在高处看一阵议一阵的那个时刻,趴在冷炕上琢磨地图的彭德怀,就一直揪着心。侦察员们五分钟一个报告;警卫部队枪上膛、人上马,伏在旁边的地沟里,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窑里窑外的参谋们,额头上汗珠直滚,手里忙着活儿,眼角瞅着彭老总的脸。那脸始终平静着,不兴一丝波澜。这个刻骨铭心的黄昏似乎比一年还要漫长。终于,侦察员笑嘻嘻地跑过来了:“报告,敌人过去了!”

彭德怀抬起头,微微咧了一下嘴,继而从土炕上一跃而起,说:“好嘛,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敌人向北,我们向南,各走各的路,各办各的事啰!”

正好,与敌人擦肩而过,成为警卫员们接下来夜行军的谈资。有小鬼就吹开了:“我说嘛,咱彭老总是个啥人?有他站在这儿,敌人还能咋的?腿都不听使唤啦!”彭德怀来了兴致,也加入进来:“见你的鬼哟,当心把牛皮吹炸了!不过,敌人也真是傻瓜,不动脑子,要是稍微往山下弯几步,不就捉住我彭德怀了吗?”有小鬼忙问:“老总,你当时怕不怕?”彭德怀说:“我要是怕,你还不得尿裤子啊!”大家一听都哈哈笑起来。彭德怀却不笑,掏出怀表看了看,吩咐张文舟参谋长:“给各部发个报,要求加快步伐,总攻时间尽量靠前,务必达到突然、勇猛的效果!”

彭德怀在说笑间,心里一直精密审视着那张悄然撒开的罗网。此时此刻,除正面担负攻坚任务的部队外,独一旅三十五团和警备第七团已经组成“南进支队”,专门负责破袭延安以南的公路,扫清临真、南泥湾地区敌人的地方武装;在关中分区活动的部队,也正向咸榆公路的洛川、耀县地段出击,以牵制延安以南的敌人;三五九旅主力把董钊、刘戡九个半旅带到绥德之后,自己来了个“隐身法”,钻到永坪东北热思湾地区,瞪大双眼监视着盲目乐观的董、刘,随时准备阻止绥德、清涧可能回援的敌人;教导旅赶到青化砭以北,任务是阻击来自延安和延长两个方向的敌人增援。同时,他们还扫清了青化砭外围一些地方杂色武装,建立起巩固的支撑点,准备在必要时助蟠龙主攻部队一臂之力。

蟠龙顿成瓮中之鳖。在风卷云飞之际,一纵三五八旅、独一旅和二纵独四旅、新四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把蟠龙包围得水泄不通。按照彭老总的预定决心,一纵主力由西北向东南方向发起攻击;二纵两个旅分别自东北、北面两个方向向西南及南面攻击,主要攻占制高点集玉峁。最后各部队会聚街区,直捣李昆岗巢穴。4月30日,一切部署停当。5月1日便是发起攻击的时间了,不曾想当夜又哗哗下起滂沱大雨……

彭德怀立断停火休整,胡宗南缓阅天文数字

西北野战部队旅以上干部会就在雨中召开。彭德怀甩着一脚烂泥巴,反反复复跟大家讲攻击发起后部队土工作业所需要注意的问题。天公不作美,进攻时间要推迟,既增加了彭德怀的心理压力,也为他赢得了研究战法、精雕细琢的时间。守敌火力工事都布设在险峻的山地上,部队没有攻坚火炮,夺取敌前沿据点别无省力的办法,只有靠挖地沟摸到人家身边放炸药包来解决问题。这样笨的战法,要避免大的牺牲几乎不可能。但是彭德怀提出“啃硬骨头不许伤牙齿”的要求,说:“如果说青化砭、羊马河两仗我们吃了两块肥肉,那么,蟠龙这一仗要准备啃骨头,要切实作好攻坚打硬仗的各项准备。把战士们都发动一下,开诸葛亮会嘛!我就不信没么子好主意!”

贺炳炎、廖汉生和王震等几位纵队领导都纷纷表态。然后,各自开小会去了。一纵决心以三五八旅和独一旅同时由西北向东南出击,用短平快的办法,出其不意地突破敌人外围防御之事。三五八旅先攻歼北山田子院之敌,再继续向蟠龙北山发动进攻;独一旅(含八团)在右翼出击,先把老庄南北山头上各敌人阵地拿下来,然后向辛店北山的小庙梁攻击。任务明确后,张宗逊跑过去问黄新廷和王尚荣:“你们两个旅长,有困难没有?”

还能没有困难?黄新廷吸口凉气,眼睛盯在地图上,五指插进军帽里面挠着头,与王尚荣互相看了看,憨憨地笑了。这笑是大家所熟悉的,它比“坚决完成任务”这样的话似乎更有分量,所以张宗逊也跟着露出笑容。倒是站在一旁的廖汉生心里不踏实,说:“这一仗不是好干的,可不能轻敌哟!”他蹲下来指戳地图,“这么丁点儿的小镇,那么多面粉、那么多军服,枪支弹药装了几十孔窑洞,是胡宗南的命根子。我们替人家想一想,狗急了要跳墙啊,一定要教育部队准备打硬仗!把这一仗打好了,比吃掉胡宗南几个旅还有意义哩!”

黄新廷和余秋里、王尚荣和颜金生都简单表示了一下决战的信心,并且把本旅打法及兵力部署复述一遍。张宗逊注意到两个旅的接合部保障都体现出高姿态,至于部队动员,干部战士雪片似的请战书之类,那都是意料中的情节,也就无须多问,唯有黄新廷发言提到什么“膏药战术”,让他精神一振,急忙追问:“快说说,快说说……”黄新廷脸上含着一丝自得,却不说话,而是朝余秋里神秘地扬了扬下颏。

余秋里将一只空袖朝怀里掖一把:“我讲就我讲!我们的‘诸葛亮会’都开过了,大家分析认为,敌人主阵地是高大的核心地堡和一些土寨子,打攻坚仗,我们缺少重炮,人工爆破量会相当大,牺牲也就可能很大。所以,战士们动脑子想了很多办法,比方说,把粉状炸药装到干粮袋子里,捣紧它,每人身上拐它几个。敌军火力射击时,我们就搞对壕作业,一步一步贴紧敌碉堡,把炸药袋子统统挂到敌人的碉堡上去,就像贴膏药一样……”

“战士们就叫这个方法为‘膏药战术’!”黄新廷忍不住插嘴,“我们已把前沿一些小据点都清干净了,准备顺着山势展开攻击,首先夺取田子院,进而向纵深发展,夺取控制街区的主阵地,直捣敌人一六七旅指挥部。”余秋里意犹未尽地补充道:“我们的口号是:夺取蟠龙镇,保卫陕甘宁!”张宗逊看着三五八旅这两名年轻指挥员既纯真又成熟的叙述,很是满意。他兴奋地叉着腰,胸中平添几分豪气:“这一仗,我有信心!今晚明晨,雨一住就动手!”

终于迎来5月2日。雨后的蟠龙镇,群山笼罩着一层薄雾。季节到了,又有一场透雨,山上显出草色青青。红日是从指战员们心窝里冉冉升起的,簇新的阳光格外明净,迎头飘洒下来,把这座陕北小镇映照得十分妩媚而生机盎然。大战料也为时不远,整整一天,朗日和风,山上山下静得出奇,直到黄昏时分,才突然之间枪声四起。老战士们一听枪声就明白,敌我双方的外围战接上火了!

跟彭德怀预计的情况相差无几,最初十几个小时里,重点方向攻击行动,进展速度很不理想。一整夜土工作业爆破,只拔掉敌人几个前沿据点,连外壕攻击都没有成功。彭德怀处在两难境地:继续强攻,牺牲太大,难以奏效;偃旗息鼓,调整部署再攻,时间可能又来不及。要知道,董钊、刘戡一旦回援,九个半旅兵力至多七天即可压向蟠龙!

各路战报一份接一份:独四旅十四团在新四旅七七一团协助下,向集玉峁发起攻击,经数次冲击,因不能压制敌人暗火力点,障碍始终未能扫除,外壕无法通过,进攻受阻;七一四团以及刚刚配属独一旅的八团,占领了老庄、新庄科等高地,部队本该乘胜前进,分别向小庙梁和磨盘山发展战果,但因准备不足,协同不好,火力也不紧凑,七八个小时的攻击不见起色;三五八旅……彭德怀立断:停火休整,总结再战!

战场喧嚣突然安静下来,但这已让李昆岗惊吓非常。从各个据点报上来的情况判断,李昆岗料定蟠龙外围共产党军队不下五个旅的兵力,加上习惯性余数,他决定在上报胡宗南时称“共产党军队主力约八个旅围困蟠龙”。这份告急电报让胡宗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阅读那行天文数字的时候,心里就早已把李昆岗骂个狗血喷头。这也难怪,一小时前,董钊的“捷报”上还言之凿凿地说中共主力受到重创,“残敌”已向绥德“东北方向逃窜”,怎么可能瞬息之间又出现在蟠龙?这个李昆岗就喜欢夸大其词,岂有此理!先摆一摆再说吧。

胡宗南的自信,丝毫没有减轻彭德怀的压力。无论如何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中断攻击行动,延长作战时间,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彭德怀充分估计到风险。正因如此,他要稳中求进。他在午夜的门槛上细碎地踱着步子,想象各旅各团此时此刻将作怎样的部署调整——指战员们献计献策、指挥员的判断与行动……

彭德怀决定,跟三五八旅黄旅长通一次话。黄新廷是个不愿意张扬却能不声不响拿大主意的人,不管战场情况怎样变化多端,他总有自己一套办法,从来就没有束手无策的时候。从眼下土工作业效果看,三五八旅方向,进展速度也是最令人满意的。而且——这也是最重要的,在彭德怀下达停止攻击、巩固既得阵地的命令之后,据说黄新廷并没有完全执行!那来自某一个方向略显单薄的枪声,在彭德怀心中形成了一连串的反应。

神魔鬼道英雄汉飞进了土寨,晴天霹雳西北王找不到感觉

战斗刚打响时,三五八旅阵地上就出了个小情况:平白无故拥上十几个陕北汉子,说什么也要跟部队一块上。当时七一六团正在实施“膏药战术”,满阵地射击的射击、装药的装药、挖壕的挖壕,忙得一塌糊涂。有位小战士急了,冲那些汉子嚷嚷道:“哎呀老乡,这是打仗,又不是种庄稼,还兴搭把手什么的!”

一个陕北老汉听到这话不乐意了,瞪着眼喊起来:“打仗咋的?我打鬼子那会儿,你还在哪儿哩!真刀真枪我见过。后生子,小瞧我,当年贺老总还表扬过我哩!”

无意间提到贺龙的大名,干部战士立马肃然起敬。贺龙是这支部队的一面旗帜,谁的心里都在飘扬。大家换了口气,性子也平和了许多,老同志长老同志短地招呼起来。团长储汉元让人把这班陕北汉子领到二连:“你们就算二连一个班吧。干脆,交给一班长得了!”

二连一班班长李子华是个共产党员,雇工出身,左云人,仗打得精熟,又勇敢又机智,前不久配合羊马河歼灭敌一三五旅那一仗,他一个人一挺机枪挡住敌人一个连的冲击。见连上把十几个老乡交给自己,李子华欢喜不迭。一班正在对壕作业,人手像金子。李子华把庄稼汉排上号,编到作业队伍中。这下力量可强了!二连当面七个明暗火力点,一班在天黑前就炸掉三个。而包括十几个陕北庄稼人在内的一班全体战友,完好无损,连皮都没碰着。

仗打得正在热乎劲上,七一五团二营六连阵地又跑出几位老太太。其中一个上来就冲连长双膝一跪,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官长,快救救我的女娃……”一了解,才得知几个老太婆都是蟠龙镇人,被李昆岗的队伍撵出家门四处流浪。听说解放军要打蟠龙,几十里地赶来。下跪的那位大娘有两个女儿,一个15岁,一个17岁,被国民党兵糟蹋后,又弄进兵营,到现在下落不明。

六连战士郝万龙也是陕北人,一听乡亲们遭罪,心里就难受得不行。他泪流满面地告诉大娘:“您放心,我拼上这条性命,也替您老人家把仇报了!我是绥德西边的郝家沟人,要是死了,烦您老托人给我家里捎个信……”这话说的!几位老太太哭成一团,说:“官长,枪子儿长着眼,像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死?老天都不容啊!”哭着,她们就拐起小脚抱炸药往前送,用衣襟兜土筑工事,帮着炊事班生火做饭。战斗打响后,郝万龙当了突击队员,一马当先冲进一座土寨,里面有敌一连人。郝手里握着两颗手榴弹,拉环扣在小指上,大声喊道:“不想死的,举起手来!”结果,一寨子敌兵全都成了俘虏。

王树山是七一四团刚从青化砭战斗中解放过来的战士,才满20岁,在国民党军三十一旅当了三个月的运输兵,这次打蟠龙他实际上是第一次真刀真枪上火线。开始有点儿紧张,枪炮一响,也顾不得许多了,背上炸药袋一溜烟冲了上去。他连续两次把炸药送到敌人的碉堡上,后一次因为躲闪不及,胳膊上负了伤,血咕嘟咕嘟直冒,他用绑腿简单捆了捆,抱起一袋炸药还要上。排长一把按住他:“王树山,你不能上了,休息一下!”王树山死也不肯,可着嗓子喊:“让我上,我要报仇!”

王树山的仇大家都知道。他的父亲是饥荒年景被活活饿死的,保长歹心不遂就害死他的母亲和一个不满10岁的弟弟,一大家人就剩下他孤苦伶仃一个了。正没活路时,他又被国民党抓了兵。青化砭解放过来后,王树山时常对战友们说:“我与蒋介石有血海深仇!”他决心在蟠龙战斗中“拿出一条命来拼一拼”,所以上来就冲到最前面。战斗最后阶段,王树山把腰带紧了紧,狮虎般地直扑敌营,一口气抓到三个俘虏,缴获三支步枪。

那已是两天后的事了。其实,部队奉命整训期,三五八旅战术上也做了些小的修补。黄新廷坚持不让部队完全停下来的原因,在于他认定对壕作业是接敌的唯一办法。于是,主力始终沉下心来埋头苦干,切实一步步逼近敌铁丝网、外壕和火力碉堡。与此同时,他将配合行动的攻击部队进行了编组,一直不间断地轮番佯攻,即便是彭德怀下令停火,这种佯攻也没有中止。敌人被打得人困马乏,火力也消耗得差不多,刚开始的那股势头一点一点打下去了。

5月3日整整一昼夜苦干,到4日拂晓,效果大为明显。抵近敌人阵地,办法就多了,七一六团七连有个班长叫王有才,靠连续打手榴弹掩护搭梯爬上敌人寨墙……消息一阵风似的传开来,各部队都铆足劲挖呀、掏呀。正在东面主阵地集玉峁脚下血战的二纵独四旅和新四旅,借着有限的炮火掩护,一鼓作气冲到敌人外壕和铁丝网跟前,顿时,手榴弹大显神威!

王震说:“只要集玉峁一拿下,整个蟠龙镇就算控制住了!”他的下一道命令就是“活捉李昆岗,收复蟠龙镇”!国民党官兵当然也懂得这一点,驻守这个制高点的敌四九九团二营五连,在解放军还没冲到前沿阵地时,就已三心二意,乱成一窝蜂。

此刻,独一旅二团和八团进攻正面的磨盘山阵地,近处爆破一片轰隆隆山响。八团三营八连担任主攻,连长是个精明干练的年轻人,叫张金榜。张连长身上那股风火劲,四年前在陕北米脂大练兵时,就已声名很响。其时,他是有名的练兵模范,刺杀、射击、投弹和战术指挥,样样提起来让人吐舌头。这次八连打主攻,是王尚荣旅长亲自点将。王旅长问张金榜说:“你行不行?不行我换别人。”他知道张金榜最不能听这种话。张金榜没有吱声。他平静地接受了任务,甚至看都没有看王旅长一眼。他知道王旅长不喜欢听豪言壮语。

天麻丝亮,张金榜就把副班长以上的骨干带到前沿,最后一次仔细察看地形。回到阵地天还没大亮,班、排长不散,接着研究打法。八连任务是以最快速度攻占磨盘山,保证大部队如期夺取蟠龙镇。张金榜掂着分量跟大家说:“磨盘山是蟠龙南边最要紧的一座高山土寨,不把磨盘山搞到手,部队咋进镇?就是进了镇也展不开,在人家眼皮底下,全成了活靶子,大家想想,那个牺牲该有多大?”班排长们都表示,八连就是打得一个都不剩,也要完成任务。张金榜吼道:“胡说,八连损失也是部队的损失,一个都不剩了,还完成啥任务?”接着,他目光炯炯地宣布突击队名单。

张金榜决定由三排担任突击队,一排竖梯子,二排做预备队。他盯住三排长王正林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大声补充道:“左右都有友邻配合,就看谁的指挥好、出手快!”五班杨义泉站出来请求参加突击队。他是代表全班战友说话的,特别强调“我们班有经验”。五班长所说的“经验”,是指前不久攻打老庄山战斗中,该班担任突击队抓到17名俘虏、缴获18条枪这件事。三排几个班长不乐意了,王正林排长站起来说:“五班长,上次你们打得漂亮我承认,可我们排也不是孬种啊!连长选咱当突击队,千斤重担咱挑得起,你等着瞧吧!”

总攻开始了,双方各种火器全都用上,打得难分难解。张金榜瞅准时机,手一挥,三排长王正林立即带领突击队员跃出阵地。他们猫着腰从弹雨中间穿过去,一个突袭,直扑磨盘山主峰。但是,敌火力实在太猛,王排长他们没冲出几步,就有两个队员中弹倒下,此时,架梯组也出动了。他们几个人一组,又拖着梯子,目标更大,好几个战士相继负伤,倒在血泊中不能动弹。

怎么办?张金榜看在眼里,额上滚动着豆大的汗珠。如果按原计划硬拼下去,牺牲将会更大。他转头对指导员说:“咱们仗不能这么打,得立即改变计划!”说着,冲三排副排长李广义喊:“看见了不?刚才一阵扫射,敌火力点全都暴露了,右侧是敌人防守疏忽的地方,你带一个班上去,要快速隐蔽,出敌不意!”李广义心领神会,就近选择九班,手一挥:“九班跟我上!”

“一排长!”张连长调头吩咐一排长袁士民,“重新组织掩护火力,把大个子和吴贵合的机枪拉上来,火力往前延伸,压住敌人阵地,要不顾一切封住敌人枪眼,手榴弹别乱扔,集中使用,瞅准敌人火力打,打他的土寨子,要猛!要狠!掩护竖梯子!”

大个子机枪手叫高洪国,也是大练兵那阵子打出来的好汉,力气大,技术又精,挺大的身坯,却灵活得像只猴。听到连长和排长的命令,他当即就同副射手吴贵合拖着机枪往前运动,一直靠近到离寨子只有200米的地方才卧下来,一口气掏出个射击依托工事,转身,汗淋淋的双手带着泥巴,抱起枪就扣扳机。这当口,袁士民排长也已将全排手榴弹集中起来,组织几个“贺龙投弹手”,拉开导火索往寨子上投,一颗接一颗,一连甩出30多颗,颗颗都砸在敌人的工事里面,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起,寨墙上燃起一片火光,敌人哇哇乱叫,枪声慢慢稀疏下来。

战机往往存在于瞬间。一排战士张富根和张友和,趁着烟雾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寨墙跟前,协力一送,把云梯架上了墙头。五班长杨义泉眼疾手快,脚底生风,掂起早已压满子弹的步枪,大喊:“同志们,跟我上,为劳苦大众报仇的机会到啦!”自己飞身上了云梯。战士们立刻像离弦之箭,冲到云梯旁边。就在此刻,难题来了:由于寨墙太高,梯子太短,爬到顶端的战士们因为距离太大,怎么也上不了城墙。

手榴弹烟消云散,一个班赤裸裸地暴露在寨墙下面。杨义泉急得从云梯上跳下来大喊:“原地卧倒!”声音未落,敌人火力马上转移过来,情况万分危急。匆忙之中,杨义泉想利用刺刀在寨墙上挖脚蹬,可一试,不行;又想几个人叠罗汉,试了试,更不行。正在无计可施时,偶然发现寨墙上有棵嫩绿的小松树,差不多靠近梯子顶端,杨义泉来不及多想,也不管它结实不结实,立刻把梯子靠上去,一气爬上顶端,伸手拉出树枝,奋力一跃,终于登上寨墙。他人到手到,顺势甩出三颗手榴弹,敌人的机枪手即刻血肉横飞。寨墙下面,一排战士一个接一个照杨义泉的办法,爬上了寨墙。

杨义泉神魔鬼道把寨子里的国民党兵惊呆了,他们全副精力都集中在这个方向,而对从右侧迂回到寨子外壕跟前的突击队,竟然毫无察觉。趁这个机会,李广义带着九班竭尽全力清除堵塞通道的鹿砦、铁丝网。刚清理完,战士李学伍抢先飞身一跃,向寨子上爬去。谁知他一露头就被敌兵发现了,敌兵立刻端着明晃晃的刺刀,照准李学伍头顶就是一刺。李广义本能地举枪射击,没等敌兵刺刀触到李学伍的头皮,一枪击毙了敌兵。李学伍顺手捡起敌人的步枪,冲上寨子。

八连三个排差不多同时攻进敌人土寨。张金榜指挥战士们边打边进,大家越战越勇,忽而手榴弹,忽而步枪。有个战士禁不住豪情大发,高声唱起来:“蒋介石呀是运输大队长,给我们送来了大批美国枪……”沙哑的歌声随着晚风满寨子飘荡,把硝烟弥漫的黄昏装点得壮烈而无奈。

这是1947年5月3日黄昏,在这个无奈的黄昏中,胡宗南才真正读到了恐惧。那是李昆岗最后一份求救电报,报文告知:扼守蟠龙镇的两个主要制高点——集玉峁、磨盘山及所有外围阵地,已悉数落入共产党军队之手,连补充弹药也无从送达了!

晴天霹雳!胡宗南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话筒在手中再也找不着感觉。他知道无线电那头已是个绝望的囚徒,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仿佛在瞪着自己,像是在问: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相信我!胡宗南不能容忍这种责问,尤其是此时此刻。“蟠龙丢不得呀!哪怕一六七旅还有一兵一卒,你也得给我守住蟠龙!否则……”胡宗南斟酌一下,“否则,割下你的脑袋来见我!”他不相信这句话是自己亲口对李昆岗喊出去的。为此,他镇定下来。他是自己把自己镇住了,然后才连续签发几份十万火急的电报:董、刘星夜南撤,驰援蟠龙;空军40架飞机即刻起飞……

失蟠龙胡宗南丧魂落魄,当俘虏李昆岗打拱告饶

指责李昆岗没有恪尽职守,说不过去。拿田子院纵深那个控制街区的主阵地来讲,就可见这位“金刚级”少将旅长十二万份苦心。这个阵地的整个防御体系构筑在一个大山包上,顺着山势向东南延伸,即可抵达李的旅指挥部。所以,这里既是控制街区的制高点,又是其指挥核心的最后屏障。阵地上所有工事都是在李昆岗亲自部署和监督下修筑的。他在山包上筑起个大地堡,围着大地堡将山体切成峭壁,峭壁四周,又依地形构筑了大小不等且有交通壕互通的碉堡群,围着碉堡群挖了深宽各5米的外壕,外壕拐弯抹角的地方设有暗堡或火力点,壕外还有鹿砦、铁丝网、地雷等障碍物。派一个营驻守这样完整的一块阵地,另外加强火器、组成交叉火网,里三层,外三层,用李昆岗和其部属们自己的话说,真比铁盒子还要牢固。

然而,这只“铁盒”终于抵挡不住比钢铁还要硬的利器。在解放军两天多攻坚战斗中,军事民主是一路发扬过来的,战术翻着斤斗在变,基本上是边打边研究,“诸葛亮会”也不知开了多少次,至于指战员们临场即兴发挥,更是没法说。打冲锋的时候,团长、营长、连长,哪一级指挥员不是腰插手榴弹、手提驳壳枪冲在部队最前面!这是宿在“铁盒”里的李昆岗所无法想象的事情。

5月4日晚7点多钟,彭德怀发出总攻击令。在隆隆的大炮声中,解放军四个旅居高临下,漫山遍野喊着“冲啊”“杀呀”拥向蟠龙街区。胡宗南为了救急,从延安调来几辆破旧战车,开到半路上见大势已去,再也不肯往前走了。董钊和刘戡的九个半旅远在绥德、米脂,插上翅膀飞也来不及呀!摸黑升空的那些飞机更是糟糕透顶:地面上火舌乱闪、人声鼎沸,炸弹究竟往哪儿丢呢?手中握着数十万兵力的胡宗南,居然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块宝物咕嘟一声沉入水底。

三天三夜的激战结束了,蒋介石嫡系一六七旅旅部及四九九团的6700多人被俘,打死打伤300多人。那位“天才”的少将旅长李昆岗与前面的李纪云、麦宗禹一样,束手就擒。面粉、被服和枪支弹药悉数补充到西野各部队。胡军官兵饿着肚子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来临,从此军心涣散,一团阴影在胡宗南心头再也挥之不去。即便重新筹措这些东西,也无法做到坦然从事。更何况千百里之外调集如此大批物资,谈何容易!胡宗南的物质支柱动摇了,精神支柱也动摇了。前两次打击虽说叫他鼻青脸肿,但毕竟元气未伤,总体实力还摆在那里。而这次情况不同,是一次真正的打击,伤筋动骨!

胡宗南如同大病一场,痴盯着那份报丧的电文,许久说不出话来。一连七八天,西安也懒得回,胡子也懒得刮,整天蜗居在延安指挥所,蓬头垢面,拒不见客,什么公事都不想理,谁也不敢去招惹他。他要彻底检讨自己,否则就无法平复那种强烈的精神刺激!共产党军队逮住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参谋长——蒋总裁的侍从参谋,更不用说一六七旅这支部队的“光荣”身份了。要命的是,李昆岗被俘后,始终在不屈不挠地炫耀自己的那段“辉煌”历史。这使胡宗南在很多日子之后痛写那篇祭文似的《论蟠龙之失》时,还有点儿欲哭无泪。

李昆岗委屈着呢!当俘虏的滋味——这个叫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事实,迫使他拼命抓住往日情怀,寻找一根半根的稻草,以平衡心理。第一面见彭德怀,李昆岗七上八下的心里便冒出一堆问号:“怎么?这就是彭德怀?!”他将胸脯高高地挺了挺,趾高气扬的架势更足了。彭德怀依然如故,粗衣布鞋,什么架势也不做,奇怪的是,相视几秒钟,却把李昆岗压倒了。彭德怀的威严渐渐浸到李昆岗骨子里。顷刻间,李昆岗的硬气化掉大半,成了外表上的一张皮。

李昆岗硬邦邦地说:“贵军打仗不讲道德,几个旅围攻我一个旅,我输得不服!你有胆量把我放出去,我们一个旅对一个旅……”看那模样,好像他还真的占着理。

彭德怀淡淡一笑,脸色沉下来,义正词严地问:“你们打仗讲的是么子道德?这次进犯延安用24万兵力对我24000兵力,亏你好意思还在这里同我谈么子道德,你没得资格!”彭德怀牵起萝卜带动瓜,越说越气,忍不住拍起桌子,“尤其你这个李昆岗!你的部队在蟠龙东山寨好本事啊,十个持枪的士兵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女,鲜血都染红了半边炕!而你姓李的又是怎样一个人……”

李昆岗坐不住了,急忙双手抱拳,打拱告饶:“彭先生!彭先生……”

据俘获李昆岗的部队报告,在捉住他的时候,还在他的床上发现两个一丝不挂的女孩,经审问,两人都只有16岁!“你们把廉耻都丢到脑壳后头去了,还要谈么子道德,真是可笑!可恨!”彭德怀背着双手,在李昆岗面前愤怒地踱着步,“我早把你们这班人看透了!你今天当了俘虏,回到人民这边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可以告诉你,人民解放军必胜!你们必败!这是大势所趋,哪个也挡不住的!”

话是这么说,李昆岗心里还是堵着一团棉花:假如战前胡宗南能在蟠龙多留1个旅、假如空军那40架飞机能提前几小时赶到、假如董钊和刘戡的9个半旅能早些回撤——他那时还不知道这些个痴心妄想的“假如”,董、刘即便提前3天接到胡的十万火急电,也于事无补。其时,董、刘经过北上一路的波折,已成惊弓之鸟,别说“十万火急”电,就是“万万火急”电,对他们来说也是次要的。从绥德到蟠龙,本来有两条光明大道,至多250里,又好走又抄近,满打满算3天足可返回。然而,董、刘见这两条路线上有川道,便认定会有共产党军队设伏,不够安全,因而选择了另一条“远敌而行”“出敌意外”的第三条路线。这是一条山峁沟谷间的羊肠小道,多绕出50里路不说,车马行走也极为困难,连人员都只能是单行。可是董、刘不在乎,一致同意将数万兵马排成一字长蛇,稀稀拉拉几十里之远,在山岭之间“安全”而“壮观”地昼夜兼程。后来事实表明,等这支驴子拉屎似的庞大队伍翻山越岭、攀岩过沟赶到蟠龙时,日历牌已经翻到5月8日。那个让他们吃饱穿暖的温柔富贵之地,早已人去洞空,看家金刚李昆岗也已在陕北漫漫大川的不知哪一个角落里当他的阶下囚去了!

最是纷乱如麻的当作还得数胡宗南。他悔不该当初把参谋长盛文关于放弃延安的建议当作耳旁风。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总觉得那一步走得太远,有碍国际国内舆论与观瞻,更顾忌到蒋老头子接受不了。那么,现实情况是,一片迷宫似的陕北,地形复杂,处处有陷阱,部队展不开亦收不拢,又不能就地取粮,后方补给难上难。而共产党军队则轻车熟路,时聚时散,主力如同秋云飘忽,指不定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就是一场暴风雨,让人找不着也捉不住,唯一的思路只有效法李鸿章“剿捻”,镇守与围困相结合,以主动坐镇延安,将宁、青二马推向陇东,北依榆林邓宝珊,东借黄河天障……胡宗南认为这是绝无仅有的正确答案,兴致勃勃准备在5月初亲赴南京献于蒋介石前。不曾想如此之快,一个亮晶晶的美梦就像瓷花玻璃缸似的摔在青石板上!《论蟠龙之失》——胡宗南在这个题目下要写的文字实在太多,情况不明?失于主动?将不用命?士气不振?他不知道该从哪里下笔才好。

但是,中共方面的声音并不理会胡宗南的情绪。新华社捷足先登,就在董钊和刘戡辛辛苦苦扑到空城蟠龙时,一篇题为《评蟠龙胡军被歼》的长篇大论便已播发出来了。其中不乏对战事本身入木三分的剖析,而嵌入胡宗南记忆深处的,还是文章中引用的那段顺口溜:“胡蛮胡蛮不中用,延榆公路打不通,丢下蟠龙去绥德,一趟游行两头空,官兵六千当俘虏,九个半旅像狗熊,害得榆林邓宝珊,不上不下半空中。”弄痛胡宗南的是最后一句。他觉得此情此景,吊在半空之中的不是邓宝珊,恰恰是他胡宗南自己。这一点,在新华社5月12日发表的另一篇社评上,更是把话说到骨头里去了。《志大才疏阴险虚伪的胡宗南》,单是看一眼题目,胡宗南便不寒而栗。

此番心思也只有熊向晖一人可托,胡宗南伤感地想。于是,他就在这个刻骨铭心的深夜召见了熊向晖。正好,熊向晖手边有个急件要呈送胡宗南处阅,所以,应召得极为爽快而自然,操起公文包就往边区银行那孔小窑洞奔去。这是胡自蟠龙丢失之后第一次见人,熊向晖在推门之前竭力将心情弄得沉重些。三天前他就想好第一句话:“革命者百折不挠,胜败乃兵家常事。”但见面后他便改变了主意。他发现胡宗南的头顶上已经找不见当初推销“三分军事、七分政治”时的“革命”气象,而满面憔悴的尊容也说明这个“兵家”是个输不起的角色。熊向晖只能靠临时发挥,跟着感觉走了。他立于一侧,轻描淡写但却体贴备至地说:“胡先生,你要多保重!”胡宗南心头一热,指着面前的木椅,示意熊坐下说话。

熊向晖以吊丧的意态,在胡宗南对面落座,并前屈身体,恰到好处地做出促膝交谈状。这时候,胡懒散地仰在躺椅上,用下颏朝案头一份文稿点了点:“中共又一份社评……很妙,看过没有?”

熊向晖起身,略作概览,灵机一动,回道:“还没有来得及看。”

“给我念一念,如何?”胡强行挤出一抹微笑。

熊向晖面呈难色:“还是……不念了吧!”

“不,要念!”

这是命令,熊向晖不可违拗。

准确地讲,这不是一篇社评,倒像是专门给胡宗南拍下的一张X光片。文章称:“蒋介石最后一张王牌,现在在陕北卡着了,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胡宗南现在是骑上了老虎背……事实证明,蒋介石所依靠的胡宗南,实际上是一个‘志大才疏’的饭桶……胡宗南‘西北王’的幻梦必将破灭在西北,命运注定这位野心十足、志大才疏、阴险虚伪的常败将军,其一生劣迹必在这次的军事冒险中得到清算,而且这也正是蒋介石法西斯统治将要灭亡的象征……”熊向晖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当着胡宗南的面读完这篇社评的,只依稀觉得屋子里的空气被抽干了,整个世界沉入死寂。

过了好长时间,还是胡宗南打破寂静。他的声音像是从深水中浮出来的:“是个高手啊,非中共决策人物所不能为。”熊附和道:“也许吧。”胡宗南忽而发问:“依你看,这个东西是谁的手笔?”熊向晖摇头,表示不敢妄断。可胡却紧追不舍:“想想看!”这又是一道命令。熊向晖真实的感觉给逼出来了,浑身打个激灵,说:“看思路及文法,有点儿像周恩来……”胡宗南哈哈大笑——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爆发。他从座椅上跳起来,背手走了几步,复又长叹,自言自语道:“知我者,周公!”

熊向晖突然想起随手带来的密件夹,那里面有份特急件,是军事谍报头目刘庆增派人专递过来的“特级”情报,说中共5月14日在真武洞组织召开了一次陕甘宁边区军民祝捷大会,庆祝青化砭、羊马河、蟠龙镇三战三捷。周恩来在这个会上公开露面,并宣布,毛泽东和中共中央撤出延安后,一直留在陕北“与边区军民共同奋斗”。这消息无疑又是夯在胡宗南天灵盖上的一榔头。尽管是“虱子多了不痒”,胡还是禁不住瞪大双眼睖睁在那里,许久,疑疑惑惑地问:“可靠吗?”熊向晖回答:“我打电话向刘庆增核实过,千真万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