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一月

临涣集 蒙城 南平集

1

毛泽东的决心又一次下在了蒋介石的前面。当宿县战役的硝烟尚未散去,国民党空军的飞机还在稀里糊涂往那里空投“礼物”的时候,中央军委便从全国战局未来发展的宏观考虑,鉴于淮海战役规模日趋扩大,南线战略决战的态势已经形成,作出相应的重大决策:决定成立淮海战役总前委,统一指挥中原、华东两大野战军作战,统一领导战区支前工作和后勤保障,并赋予总前委临机处置一切的权力。

一封具有重大意义的电文穿越遥遥空间,在蒋介石召开“官邸会报”的那段时间里,从河北的西柏坡飞到安徽的临涣集——

中原、华东两军,必须在现地区作战三个月至五个月(包括休整时间在内)。吃饭的人数连同俘虏在内,将达八十万人左右,必须由你们会同华东局、苏北工委、中原局、豫皖苏分局、冀鲁豫区党委统筹解决。此战胜利,不但长江以北局面大定,即全国局面亦可基本上解决。望从这个观点出发,统筹一切。统筹的领导,由刘伯承、陈毅、邓小平、粟裕、谭震林五同志组成一个总前委;可能时,开五人会议讨论重要问题;经常由刘伯承、陈毅、邓小平三人为常委,临机处置一切;小平同志为总前委书记。

一个坚强的领导核心,一个精悍的指挥中枢,在那个并不起眼的淮北小镇——临涣集诞生了。它就像现代大型计算机网络的中心电脑,用它那小小的键盘,敲出一个个精确的指令,带动着涵盖淮海战场数十万平方公里的每一个分支、每一个角落,乃至几百万军队和民工中的每一个人,统一步调,统一行动,奏出一曲波澜壮阔、亘古未有的战争交响曲。

这是一个指挥着中国历史上最大规模战役的统帅部,又是世界军事史上规模最小的指挥中心,小得可以用“袖珍”来比喻。三个常委,一个机要处长,一个作战科长,寥寥可数的参谋人员,承担的却是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指挥一场空前大决战的使命。常常因为轮流值班、替换休息,使那个原本就不大的文昌宫,除了滴滴答答一刻不停的电台声,显得空荡荡的。

作战科长张生华几次想提出增加人员的问题,他的理由也很充足:科里就那么十来个参谋,郑州战役后分兵,作战处长又带着几个人跟随李达参谋长到豫西去了;而现在担负的却是两大野战军联合作战的任务,压力实在太大。可他几次话到嘴边,几次咽了回去。他不敢开这个口。

前不久,邓小平曾找到张生华问:“张生华,听说你作战科还想增加人?”张生华不知邓政委是怎么知道他的想法的,只好点点头。

邓小平说:“我看你们作战科现在人够多的了。在冀鲁豫和豫北战场,你科里才三四个人。那时人少,工作多,担子重,迫使你们兢兢业业、团结勤奋,拼命努力。‘兵贵精,人贵强’。现在还是要从提高人员素质、改进工作方法、提高工作效率来解决问题,不能再增加人了……”

想想这么多年来,野战军总部机关坚持不设秘书科,刘、邓首长坚持不要秘书,凡事亲自动手干。连陈毅来了之后见此情况,都深受感动,把从华野带来的、跟随他多年的秘书打发走了。张生华还有什么话说呢?而且,张生华还亲眼看到了刘、邓、陈三位首长是如何改进工作方法和提高工作效率的。

接到军委关于成立总前委的电报后,电报从邓小平的手中传到刘伯承的手中,又由刘伯承传给陈毅,都是默默的,连爱说爱笑的陈毅都一脸的严峻。

张生华从首长们的表情上,体味到了他们肩头的沉重。以往作战,决策时首长们一起研究,命令下达后,一般由李达值班,掌握部队情况,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再临时请示。可现在,李达参谋长另有重任,远在千里之外,谁来分担总前委三位首长的担子呢?

邓小平说话了:“粟裕、谭震林在东线解决黄百韬,目前总前委只有我们三个在这里。我的意见是,从现在开始,我们三人实行轮流值班制度,保证二十四小时之内有一个人亲自掌握全局。”

提议获得通过。刘伯承似乎知道邓小平下面还有话,于是先发制人,抢先提出:“我把话讲在前头——三人一视同仁,昼夜值班,同等待遇。”邓小平和陈毅当即投了反对票,以二比一的多数,否决了刘伯承值夜班的动议;只保留了遇有特殊重大情况,夜里也可以把他叫起来一起商量的“待遇”。

刘伯承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如果年纪大就要受照顾,那么来世我一定比你们晚生几年。”

邓小平说:“我的身体最好,应该尽量值夜班。”

陈毅又不干了:“那不行!值夜班的权利我们两个共同分享!”

邓小平诙谐地接道:“你陈司令员的态度就不如刘司令员了。我比你也小几岁,身体也比你好一些,多值一些也是应该的哟!”

陈毅哈哈大笑,对刘伯承说:“好好好。我们既要竭尽全力、恪尽职守,又要尊重政委的意见哟。”

刘伯承扶着眼镜叹道:“在我们的有生之年,这样的会战、决战已不会很多啦!我们理应努力工作,拼命完成任务哟!”

邓小平很诚恳地说:“大的决策指挥,还是靠两位司令员,靠我们三个‘臭皮匠’;只是具体工作由我多做些。”

会后,邓小平又对司令部的全体人员宣布:在战役过程中,参谋长的工作由他兼任。凡参谋长职责范围内的工作,直接向他报告;重大事情同时报告三人。接着他又把张生华找来,语重心长地说:“生华同志,你这个作战科长也要尽最大努力。我们力争在一没有参谋长、二没有作战处长的情况下,和司令部的同志一道,把司令部工作做好,保证战役取得胜利。”

战场情况瞬息万变,总前委成立伊始,面临的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是攻占宿县后的战役方向。

此时,华野歼灭黄百韬兵团的战斗还在艰苦地进行当中。华野的另一部兵力正在运用“攻济打援”的战法,拼死抵抗着由徐州出援的邱清泉、李弥兵团。在南线,李延年、刘汝明两兵团正由蚌埠、固镇向宿县逼近;黄维兵团也由阜阳进至蒙城,向津浦路靠拢,企图会合李、刘兵团重占宿县,驰援徐州。

刚刚结束的宿县战役,虽然实现了分割敌人的战略,形成了“关门打狗”的态势;但如何进一步分割包围,逐次歼敌,就成了淮海战役全局的关键所在。倘若决策正确,运用得当,则连战连捷;如果一着有失,或包围不住,或打成僵局,甚至被敌人援兵透过阻击线,就有腹背受敌、仓促撤离战场,以致断送整个淮海战役歼敌计划的危险!

在这战局错综复杂的关键时刻,毛泽东和淮海战场的主要领导人都在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

起初,毛泽东一直谋划割歼邱清泉、李弥兵团。他判断黄百韬兵团可在几天之内解决,认为“目前是继续歼灭邱兵团的良机”。“只等黄孙两兵团歼灭后,我军即可围困徐州,准备第二步歼灭邱清泉、李弥两兵团,夺取胜利,拿下徐州”。

正在徐州、碾庄一带激战的华野,也很想把歼灭邱、李两兵团作为淮海战役第二阶段的基本任务,并为之做了多种准备和动作。他们曾在中野攻占宿县那一天,根据中央军委的指示精神,有意将阻击部队后撤,以诱使邱、李两敌大胆东进,准备待其后尾脱离徐州时,将其隔绝包围。但由于邱、李兵团心怀疑惧,屁股始终不肯离开徐州,遂使这一诱歼计划未能实现。

面对华野数十万部队十几天来与黄百韬兵团胶着于徐东战场的实际,以及中野西堵黄维,南抗李延年、刘汝明的艰难处境,刘伯承、陈毅和邓小平忧心如焚。

十一月十九日上午,他们经过反复考虑,认为在南线先打黄维“似为上策”,于九时给军委发去一电,详陈了理由。

傍晚,似乎觉得只陈述理由尚不能体现决心,他们又不约而同地坐到一起,由邓小平秉笔直书,给军委发了第二封电报,名称直截了当地叫作《刘伯承、陈毅、邓小平关于决心先打黄维兵团致中央军委的电报》——

一、我们决心先打黄维的理由,已详皓九时电。

二、徐东作战,据我们观察,歼黄百韬使用了华野六个较能攻坚的纵队,历时已十二昼夜尚未解决战斗。如再以其余部队,其中只有两三个较能攻坚纵队;加以部队必已相当疲劳,刀锋似已略形钝挫,以之歼较黄(百韬)为强的邱、李诚非易事。我们认为徐海作战必须从三五个月着眼,必须分成三四个战役阶段……才能保证胜利。

因此,在目前情况下……最好力争迅速歼灭黄百韬;而后即将主力集中于徐东、徐南,监视邱、李、孙三兵团,争取休息十天半月;同时以未使用之五个纵队或三个纵队用于南线,协同我们歼击黄维、李延年,这个步骤最为稳当。如我们不这样,过低估计实际困难……马上打邱、李,既无胜利把握,且可能陷入被动。如何?请考虑。

此时,蒙城、板桥一带,中野阻击黄维兵团的战斗正在激烈进行当中。

2

杨勇站立在淝水之滨,手中又在撕纸条儿了。凡遇重大事件或重大战役发起前需要动脑子、下决心的时候,他总是在撕纸,仿佛要把纷繁复杂的问题条理化,而后再重新组合、布局似的。

淝河的水不知道大战即将来临,依旧不紧不慢、十分舒缓地流着。初冬季节,河面并不宽阔,河水浅浅的,可以看到鱼在游动。鱼儿倒有些慌慌的,受惊似的东奔西闯。或许,它到底是生灵,有些感悟;也或许它听到了前两天距离这里不远的涡河传来的枪炮声,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血腥味。

十一月十六日那天,二十旅在吴忠的率领下,胜利完成颍河阻击任务后,奉命赶到一纵的集结地——蒙城。这时吴忠才知道,正是由于他们之前三天的顽强阻击,才使整个纵队得以集结蒙城,也使自豫西尾随黄维兵团的二、六纵队能够平行追击上来。

此时的蒙城,已是壁垒森严,工事遍布涡河北岸的外围村庄。

吴忠见到杨勇时,杨勇正和政委苏振华、参谋长潘焱带着旅、团干部视察地形,布置任务。杨勇和吴忠握了下手,继续他的作战部署:“二旅尹先炳、戴润生部,在蒙城、双涧十五公里的涡河北岸,实施宽正面第一线防御。”

潘焱接上来说:“要注意重点扼守,以点制面;同时加强两翼的侦察、警戒,防止敌人迂回偷渡。”

杨勇指着远处的村庄集镇,如数家珍地点着:“一旅杨俊生、邓存伦部,你们的任务是在河套陈家、板桥、王店子、李土楼组织第二线防御,并随时准备支援第一线阻击。二十旅吴忠、刘振国部作为战役预备队,进至陈大庄地区。”

十八日,二纵在政委王维刚、参谋长范朝利的率领下,由涡阳向东疾进,平行超越黄维兵团。先头部队四旅已经抵达小涧河、尖山地区,与一纵衔接,构成东线防御阵地。

黄昏时分,随着滚滚的尘嚣,黄维兵团抵近蒙城。由于宿县失守,黄百韬濒临绝境,蒋介石迭电急催,加上在颍河受阻失去三天的时间,黄维预感到中野主力的脚板已经赶上了他的汽车轮子;因此一到蒙城,不待休整,即刻架起火炮向涡河北岸轰击。跟着,以第十八军十一师为先锋的步兵在强大炮火支援下,分多处强渡涡河,向中野一纵、二纵的一线阵地突击。

一场激烈的争夺战开始了。

敌人似乎吸取了颍河受挫的教训,一改重点强攻而为宽正面多路突袭,把十几里长的涡河打成了一条火龙。

由八团防御的侯家、陈家、黄家阵地战斗尤为激烈。双方反复争夺,拼死较量,仅黄家一个村落就进退易手达七八次之多。争夺中,八团干部战士死伤无数,团长章士林饮弹身亡,鲁林政委在组织救送伤员时不幸牺牲。失去了团长、政委的八团,并没有因此而乱了阵脚。团司令部的作战参谋脱下上衣,掩盖了团长的尸体,挥泪起身,承担了指挥的责任。他端着刺刀率领部队攻占了大半个村庄,封锁了村内主要道口,俘虏敌人四百多名。

战斗激烈,俘虏无法后送,只好全部关在一个大院内。

敌人受到重创,立刻像野兽一般挣扎反扑,动用火焰喷射器向着失去的村落狂扫。顿时,黄家一片火海,所有的房舍蹿起冲天的火焰,连关在那个大院里的四百名俘虏也在顷刻间化为灰烬。

八团的伤亡越来越大,指战员们仍然利用残存的断墙屋角进行着拼死的抵抗。一连的干部全部阵亡,卫生员郭敏挺身而出,大声喊道:“干部牺牲了,我们要坚持战斗,替他们报仇!同志们,听我指挥,打掉敌人的火焰喷射器,冲啊!”

两天的激战,使得黄家左右数里的村落被夷为平地,片瓦无存;浓黑的烟云裹着尸体焦煳的气味弥漫在涡河上空,久久不散。

杨勇手中的纸条已经撕得粉碎,还在撕。

他不能原谅自己。尽管他事先并不知道黄维兵团装备了那么强的火焰喷射部队,但作为一个纵队指挥员,他应该想到这一点。倘若他想到了,他就不会把阻击阵地安置在房屋密集的村落。如果他把阵地放在旷野,他的部队就不会受到那么大的损失;他今天站立的地方就应该是涡河,而不是淝河。

淝河的水掀着细碎的浪花,淙淙地流淌,仿佛向他讲述着一段久远的往事。公元三百八十三年,秦王苻坚亲率九十万大军,欲取江淮,灭亡东晋。东晋名将谢玄带领区区八万人马于淝水之滨迎战。结果,自恃兵重,骄狂地叫嚷“投鞭于江”也能“阻断其流”的秦军,却被仅相当于自己十分之一兵力的晋军打得一败涂地,致使前秦王朝迅速瓦解。

这段故事,杨勇是在抗日时期从毛泽东的《论持久战》中知道的。当时他挺受震撼,就想,晋军以寡敌众,大败秦军,靠的是知己知彼,巧布疑阵,使得“八公山上,草木皆兵”。日后作战,我要学谢玄,绝不做苻坚。偏偏今天就让他站在了淝水岸边,迎击十倍兵力于他的黄维兵团,他被这历史的巧合又一次震撼。

杨勇默默张开双手。细碎的纸屑被风吹动,有的飘到水里,有的飞到空中,洋洋洒洒,好像“撒豆成兵”。

参谋长潘焱看到杨勇这个动作,知道他已经考虑成熟了,便问道:“司令员,我们是不是把阻击重点放在板桥附近?”

杨勇点点头:“对。那里是黄维的必经之路,放一个营扼守。注意,一定要把工事做到镇外的田野里,挖交通沟连接各个地堡,每个地堡外以梅花形单人散兵坑放射延伸,使各火力点相互交叉,以便互相支援。”

“好。”潘焱赞同地说,“这样可以集中火力杀伤敌人,而且在镇外野地阻止抗击,也能使我减少伤亡,不致再发生涡河那样的事情。”说完,潘焱有些后悔,干吗重提涡河的事呢?

杨勇听了却说:“涡河的教训,我会记一辈子的。”

二十一日晨,黄维兵团果然向板桥集扑来。六时整,敌八十五师二五三团在炮火掩护下,分两路对板桥集二旅七团一营阵地发起猛烈攻击。一营指战员依托工事奋起抵抗,将其击退,一举毙伤敌人七百余名,仅一连阵地前就留下二百多具敌人尸体。

十时,敌以空、炮火力对板桥阵地再施猛烈轰击,继以两个营的兵力沿公路两侧向一营进攻。一连阵地大部工事被炮火摧毁。被誉为“四战英雄”的连长桑金秋头负重伤,继续指挥部队向敌右翼出击,使敌又一次丢下百余具尸体,仓皇撤回。

十二时,敌约一个团,利用芦苇隐蔽偷渡,向一连据守的桥东王庄阵地突袭。一连长桑金秋头部血流如注,依然不下火线,再次组织火力将敌击退。

十五时,敌两个营渡过淝河,从东迂回进攻王庄、乌集。一连连长桑金秋流血过多,已经无力站起;仍旧靠在战壕中指挥战斗,布置火力从两翼猛烈射击,将敌击溃。

十六时许,敌再以两个营发起攻击。王庄阵地上,一连长桑金秋时昏时醒。营团首长多次劝他撤离,他坚决不肯。直到已经说不出话了,他才用手指蘸着从头部流到胸前的鲜血,断断续续地写出了代理人的名字——袁起风,又一次昏迷过去,被强行抬上担架……

从十八日黄昏,到二十一日傍晚,中野一、二纵队在涡河、淝河两道阻击阵地上扼守了三天三夜,以七百人的伤亡,毙伤敌人二千余名,有效地滞止了黄维兵团急如星火的东进北援。

3

“同志们,我向大家报告一个特大的喜讯!”

总前委的作战室里,通明光亮。几十支烛火一齐点燃,像是举行烛光庆典,又像召开火炬誓师大会。中野各纵的司令员、政委分坐在会议桌的两边,兴奋地望着被烛光映红了脸庞的陈毅。

“今天,也就是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的下午,我华野各路纵队攻下碾庄,全歼黄百韬兵团,取得了淮海战役第一阶段的伟大胜利!”

陈毅的话音刚落,作战室里立刻掌声如雷,震得烛火爆开一个又一个的灯花。刘伯承站立起来,举手示意了一下,说道:“同志们,华野已经打了个大胜仗。接下来,就要看我们的了!”

说到这里,刘伯承停顿了一会儿,用他那一只眼睛巡视着他的战将们。杨勇、王维刚、陈锡联、陈赓、王近山、秦基伟、王秉章、张国华……这些在刘伯承麾下征战多年的将领,一个个把目光迎向他们的统帅。

刘伯承扶了扶眼镜,用他那特有的抑扬顿挫、亦庄亦谐的四川口音继续说道:“拿下黄维兵团,夺取淮海战役的第二个胜利,是我们总前委向毛主席立下的军令状。但我在这里也有必要指出,我们个别同志信心不足,担心咬不烂黄维这颗硬核桃。简直是乱弹琴!……不错,我们刚从大别山出来,现在的情况,真叫马瘦毛长啊!可是,瘦狗敢拉硬屎,就看有没有这个勇气!”

其实,刘伯承并不怀疑在座的这些将领的勇气,更不怀疑这些人执行命令的坚决程度。他们都是跟随他驰骋疆场、出生入死十几年甚至二十多年的忠诚部属,个个善战骁勇。但他必须要这样讲,因为进行这样一场大的决战,仅有他们的忠勇是不够的,他必须让整个中原野战军的十数万官兵保持统一的步调和意志。更何况,严峻的现实也迫使他不得不用更高的标准来要求他的将领,并通过他们要求他的十万大军。

现实的确相当严峻,中野面临的是从未遇到过的强敌。

黄维兵团由四个军、十一个师和一个快速纵队组成,不仅堪称蒋介石的“嫡系”,在国民党数百万军队中也属于叫得响的“王牌”。这一点,从它的编制数量和装备质量中清晰可鉴——

第十军,辖一一四师、十八师、七十五师,计九个团的兵力,一色日械装备;第十四军,辖十师、八十五师,计六个团的兵力,一色国械装备;第十八军,辖十一师、四十九师、一一八师,计九个团的兵力,一色美械装备;第八十五军,辖二十三师、一一零师、二一六师,计九个团的兵力,国、日、美械混合装备。

可以说,这是一个用中国、日本、美国最先进的武器包装起来的浩浩十二万兵马的钢铁部队。用中野参谋长李达后来的一句话来说:“这次作战所遇到的敌人,是蒋军的第一等精锐部队黄维兵团。它的兵力之大,装备之现代化,工事之强,抵抗之坚决,在中野来说,都是第一次遇到的。”

还有比这更为严峻的现实,那就是,中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瘦削”。数字同样可以证明其“皮包骨头”的程度——

一纵辖第一、二、二十旅,三个旅的兵力,计一万七千九百一十五人;二纵辖第四、六旅,两个旅的兵力,计一万五千五百二十一人;三纵辖第七、八、九旅,三个旅的兵力,计一万七千七百二十四人;四纵辖第十、十一、十三、二十二旅四个旅的兵力,计一万六千八百一十五人;六纵辖第十六、十七、十八旅,三个旅的兵力,计二万一千六百四十四人;九纵辖第二十六、二十七旅,两个旅的兵力,计二万零七百七十五人。

从表面看,中野总兵力十二万四千二百七十五人,与黄维兵团不相上下,实际上满编不满员的现象十分严重。很多干部、战士,特别是一些久经考验的纵队、旅、团一级的战将和政治工作干部,被调到地方部队和政府工作去了。况且,十二万兵力还要分出相当一部分去对付南线的李延年和刘汝明,真正与黄维兵团作战的仅有不足三分之二的兵力。武器就更无法比拟。仅就大炮来说,野炮,仅陈赓的四纵有两门;山炮,六个纵队加起来总共四十三门,炮弹二百余发;步兵炮一共四门,炮弹只有十多发;化学炮八门,炮弹才四十五发;迫击炮数量多一些,共有二百零七门,炮弹只有三百多发,平均每门炮只能听一响;步马枪、轻重机枪倒是不少,可子弹不足一个基数……

面对这些可怜的数字,中野要去打赢自解放战争以来规模最大、对手最强、战况最为激烈的一次战役,除了满腔忠勇和义无反顾,还靠什么呢?

刘伯承站立的身体被烛光投影,放大到墙上,像一座雄伟的山:“同志们,没有勇气,就称不上男子汉!这一回,我们可要和黄维兵团这个老冤家一决雌雄了,我劝大家都摸一摸裤裆,看看自己是不是男子汉,有没有卵子!”

邓小平站立起来。与前些天相比,邓小平显得更加精瘦了。高凸的颧骨、深陷的眼窝,使他的目光像远天的闪电,又像穿越过隧道突然出现的太阳,放着灼灼逼人的光芒。他实在太忙太累了,忙得累得连胡子都顾不上刮,唇边颏下的胡须已经拱出了寸许长。在邓小平的一生中,留胡子对于他这个一贯注意仪表、讲究着装严整的人来说,恐怕是唯一的一次。难怪后来女儿毛毛看到他这个时期的照片感到惊讶,问他对淮海战役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他只回答了一个字——忙。

和刘伯承一样,邓小平首先用他那犀利的目光,逐一看向这些从太行山的硝烟中走出,又经过了大别山艰难转战的野战军精英们。当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从他眼前掠过时,他的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情。在座的将领,包括野战军的士兵,凡是经历过那段征战考验的,个个都是金不换啊!然而,即将到来的恶战,又会使这支曾经英勇卓绝、备尝苦难的部队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邓小平棱角分明的双腮上,两块肌肉被紧咬的牙关挤得更加隆起。他轻轻地咳了一声,略显潮湿的眼睛倏地被瞳孔中射出的强光照亮了。

“同志们,”邓小平一贯沉稳的声调,因激动而显得高亢,“刚才师长说了,要消灭敌人,没有牺牲精神是不行的!这次淮海战役,是中国革命过关的战役,而消灭黄维兵团又是过关的转折点,因此我们一定要拼老命干掉黄维兵团!只要消灭了南线的敌军主力,中野就是打光了,全国各路解放军照样可以渡江!中国革命照样可以胜利!因此,这个代价是值得的!”

“邓政委!”四纵司令员陈赓虎虎地站立起来,“我们四纵决心不惜一切牺牲,承担最艰巨的任务。即使打到只剩下一个班,我陈赓甘心去当班长,一定坚持到最后胜利!”

话音未落,杨勇站起来了,陈锡联站起来了。接着,秦基伟、王近山、王维刚、王秉章、张国华……一个个站起来了!

烛光闪闪,和刘伯承、邓小平并肩站立的陈毅看到,作战室四周的墙上,投影出环抱的、连绵起伏的群山。

“好!各纵回去之后,要把会议精神和部署传达到每一个连队、每一个班排、每一个人!”刘伯承奋力挥动着手臂。连绵起伏的群山顶端、一片挟雷裹电的战云在翻涌滚动。

4

雷鸣电闪迅疾地遍布战场各个角落。

一纵的阵地上,以连为单位举行了战场宣誓。“不怕吃苦,不怕伤亡,不怕打散!只准前进,不准后退,全歼敌人在江北”的声音震天动地,数里可闻。

九纵的决心书、请战书,雪片一样飞到秦基伟的手中:……我们抱着必胜信心去克服困难,完成任务!绝不叫苦,绝不埋怨,愿做胜利前的最后一批牺牲者!

六纵一贯有着勇于“烧铺草”的美誉,这一次他们又把“铺草”提前烧掉了。王近山的战斗动员就充满了火药味:“我们要准备像在大杨湖战役中那样,即使剩下一个人,也要像钉子一样钉在阵地上。哪个团打得不好,就解散,编到打得好的团里去!谁要是贪生怕死,不论干部战士,一律枪毙!”

纵队政委杜义德说:“我们只准胜,不准败;只准打好,不准打坏!中国打了这一仗就解决问题,我们纵队绝不能落人之后!”

十六旅旅长尤太忠表态:“我保证指挥好,争取不把十六旅散编!我个人准备牺牲,请纵队党委给我一个好鉴定就满足了!”

十七旅旅长李德生说:“请求把突击的任务交给我们纵队!我要多用脑子指挥,不怕牺牲,但争取牺牲得有价值!”

十八旅旅长肖永银在极力寻找着新的词汇:“我保证不怕一切伤亡,把仗打好!我参加革命快二十年了,一定要在这次大会战中……我换个新词吧,叫作争取荣誉!因为我从参军的那天起,就把铺草烧掉了!”

而四纵当天就用鲜血和生命实现了他们的诺言。

这一天,来自南子集四纵阻击阵地的电话,几乎“霸占”了总前委的总机线路。刘伯承、邓小平和陈毅,一刻不停地关注着那个对战局发展将起到关键作用的地方。

上午九时,陈赓打来第一个电话:“敌人在飞机炮火的掩护下,开始对南平集攻击了,来势很凶猛!”

刘伯承对着话筒笑道:“黄维这样做就对头了。陈赓啊,目前各纵正在按部署向指定位置运动,你们无论如何要把黄维吸住!顶住!绝不能让他越过浍河!”

“请首长们放心!有我在,南平集就姓陈,绝不会姓黄!”

中午,陈赓在电话中报告:“敌人第七次冲锋开始了,炮火越来越猛,南平集的房屋已经全部被炸平了!”

邓小平在电话中问:“部队伤亡情况怎样?”

陈赓答道:“有的连队阵地只剩下不到十个人了。”

邓小平:“要不要派增援部队?”

陈赓:“不用。我手里还有预备队。”

邓小平:“好。告诉部队,无论如何要坚持住!我们能不能网住黄维这条大鱼,就看你们这道堤坝了!”

陈毅接过话筒:“千万要注意,你们的身后就是浍河!背水作战,要防止黄维过早地迂回渡河!”

陈赓的声音充满自信:“我和黄维算是同窗,我了解那个死板的教书匠,他不会打破常规的。在他看来,不首先进攻南平集是有悖兵法的。可等他攻不动再醒过盹儿来,我们已经赢得了时间。”电话一个接着一个,从听筒里传出的枪炮声和陈赓嘶哑的嗓音,可以想见战斗的惨烈。

入夜,陈赓再一次打来电话:“黄维的盹儿醒了,已经派出两个团从左右侧翼迂回渡河。请首长指示,我们要不要阻击?”

刘伯承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把电话接到各个纵队。

“一纵到达指定位置!”“六纵全部进入阵地!”“九纵一切准备完毕!”

刘伯承和邓小平、陈毅交换了一下眼色,重新拿起话筒:“陈赓同志,你们已经很好地完成了阻击任务。命令部队,放弃南平集,让黄维放心大胆地渡河!”一个十分有利的战机被极为智慧地创造出来,并且敏锐地抓住了!当日深夜,刘、陈、邓联名急书电文,报告军委——

一、今(梗)日敌十八军从上午九时到黄昏,在坦克二十余辆掩护下,向我南子集阵地猛攻。竟日,我虽伤亡较大,但未放弃一个阵地。另敌一个多团,于午后到南平集以东十里处突过浍河。

二、我决心放弃南平集,再缩到距南平集十余里处布置一个袋形阵地,吸引十八军过河展开;而以四、九两纵吸住该敌,并利用浍河隔断其与南岸三个军之联系;同时,于明(敬)夜以一、二、三、六纵及王张十一纵向浍河南岸之敌出击……

三、……

四、歼击黄维之时机甚好,因李延年、刘汝明仍迟迟不进。因此,我们意见除王张十一纵外,请粟陈张以两三个纵队对李刘防御,至少以四个纵队参入歼黄维作战。只要黄维全部或大部被歼,较之歼灭李、刘更属有利。如军委批准,我们即照此实行。粟陈张意见亦请速告。

仅仅十几个小时后,毛泽东和中央军委的电报就飞回了淮北战场——

二十三日二十二时电悉。(一)完全同意先打黄维;(二)望粟、陈、张遵刘、邓、陈部署,派必要兵力参加打黄维;(三)情况紧急时机,一切由刘、陈、邓临机处置,不要请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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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维的双脚一踏上满目焦土、遍地瓦砾的南平集,连日来紧张的心情更转而为愉快。昨天,国防部打来电报:总统请问黄司令,南平集有多大?什么时候才能渡浍河?言辞够辛辣的。黄维没有回电,他要用行动告诉国防部,南子集虽不大,但他所遇到的阻击是不能用地理术语来描述的。

无论怎么说,经过一天的激战,第十八军趁夜全部渡过了浍河,第十军也从孙疃附近渡了河。虽与共军仍有零星接触,但问题不大。第十四军集结于南平集以南地区,正在向兵团总部靠拢;吴绍周率领的第八十五军及第十八军所属的第四十九师,也已由蒙城跟进,并已越过淝河,到达浍河南岸的赵家集,距南平集三十多里——只有半日之程。

现在,他总算站在南子集这块不大的土地上,看着部队向前推进了。南子集到宿县不过五十里,按照大兵团行进计算,包括可以预想的作战,最多还有三天的行程。他突然感到,有的时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反而能够达到目的。

十七日到达蒙城那天,黄维召开了东进以来的第一次作战会议。没想到,黄维刚刚把他所了解的徐蚌会战进展情况作了介绍,军师长们就把憋了一路的牢骚发了出来。

有的说:“没想到徐蚌会战开战仅仅十二天,竟被动到这种地步,简直不可思议!”

有的说:“徐州到碾庄不过一百多里,三个兵团不去救援,反要我们千里迢迢去解围,这究竟出于什么战略考虑?!”

更有人说:“这哪还有什么战略可言?!既然决定会战徐蚌,怎么可以随便丢掉宿县?丢了宿县还让我们走宿县,究竟是让我们援徐州还是打宿县?!”

黄维对这些看法虽有同感,但作为兵团司令,特别是一贯恪守“师道尊严”的他却不能这样讲,他得维护校长兼总裁的威信。只不过刚刚在阜阳经历的一场反阻击战,使他觉得这样浩浩荡荡千里赴援,很容易落入共军的陷阱,于是规劝大家,先谈实际问题,研究研究兵团下一步的作战方针。

十八军军长杨伯涛首先站了起来:“我认为,自进入徐海地区以来,发现共军的作战方式与以往截然不同,值得我们重视和警惕。第一,过去中野和华野是各自为战,现在两大兵团靠拢在一起,很明显,其企图一定不小。第二,过去共军一贯采用侧击、尾击、袭击等变化多端的运动战术,这次对我十二兵团却改用了设置坚固防御阵地,利用河川地形构筑工事迎头堵击的战法,似乎有大打硬打之势。第三,这次共军动员和组织群众的工作,其规模空前广阔。过去很少看到大批的、公开的宣传文件,这次却如火如荼,到了大张声势、无所顾忌的程度,说明共军决战的气势和能力已经相当具备。根据上述情况,我个人认为,十二兵团面临的局面非常严峻,必须慎重考虑,重新部署。”

兵团参谋长萧锐立刻表示赞同。

经过研究,大家一致认为,目前粟裕重兵钳制徐州;陈毅、邓小平抢占宿县;豫西的刘伯承又紧追不放,并且在同一个方向上抢先渡过涡河,看来确有大的图谋。在这种情势下,如果宿县在我手中,不妨继续走下去;宿县既然已经丢了,就应该改变路线,沿公路走怀远、固镇,与李延年、刘汝明兵团会合。那时无论打宿县援徐州或是依托淮河守南京,对整个战局都有意义;否则不但一事无成,还会把好端端的一个十二兵团白搭进去。

黄维考虑了很久,接受了众人的建议,决定迅速调整部署,并制定了一个以蒙城为核心的作战计划上报国防部呈蒋介石——

一、……鉴于当面情势严重,请求准许第十二兵团延缓北进徐州,暂驻蒙城集结,等候第二梯队吴绍周部到来。其间,就近蚌埠补给充分粮弹燃料,以备非常之需。

二、以蒙城为核心,采用“核心机动”战法,构筑工事,囤积粮弹;并将触角远伸,与共军保持接触,一旦看准目标,即全力出击。再前进时,仍先占据有利地势,作为下一步之核心阵地。如此逐步跃进,稳扎稳打。

三、……

国防部接到电报是在十一月二十日,顾祝同认为可取,但他做不了主。这几天蒋介石总是冷冷地问:“黄维兵团现在什么地方?”战报一日三送,顾祝同知道蒋介石是明知故问。而这种压着火气的明知故问,比发脾气骂人还令人生畏。每当顾祝同如实重复一遍黄维兵团的位置,蒋介石就会脸一沉说道:“一路上都没有强敌阻拦,为什么进展这么慢?这还有什么战机可言?!”在这种情况下,顾祝同怎么敢把黄维的报告直接递上去?可他又不能将报告压在自己手里,于是灵机一动,送给了总统府参军罗泽闾,请他阅后转呈总统。罗泽闽是极力主张黄维兵团走捷径的。黄维兵团路上延误,他甚至比蒋介石还要不满,说黄维是有意拖延。见到报告,更有佐证,他便言辞犀利地对蒋介石说:“害怕共军在蒙(城)宿(县)之间设障,谁又能断定共军不在蒙(城)怀(远)间设障?改道之后碰上敌人怎么办,还向哪里改道?碾庄情势急如星火,一些人还在玩文字游戏,多少战机也错过了!”话虽偏激,甚至有些强词夺理,但蒋介石却听着入耳,提笔批道:第十二兵团本应于十六日前过宿县抵徐州。见电兼程疾进,攻取宿县北上徐州,将功补过,不得迟误!

接到电报,黄维为难了。他明知此去宿县凶多吉少,但又不敢违抗蒋介石的命令,只得重新通知部队,继续东进。参谋长萧锐是胡琏的老搭档,跟着胡琏从十八师师长、十八军参谋长当到兵团参谋长,熟悉胡琏的战法,对解放军的一套也有一定认识,如今见黄维优柔寡断,朝令夕改,毫无主见,便颇为不满地问黄维,为什么放弃蒙城作战计划。黄维只能苦苦一笑,摇头作答。萧锐何等聪明的一个人,见此情况,称急性盲肠炎发作,请假要求去蚌埠治病,体面地让黄维一个人往共军的网里钻了。萧锐一走,留下个副参谋长韦镇福,算是黄维的亲信。可他初次临阵;毫无作战指挥经验,更无从替黄维出谋划策;倒是十分忠实地跟在他的黄司令官的身后,一步一步迈向深渊。

但此时此刻,站在南平集上的黄维却大有从此踏上坦途的自信和愉悦。

一阵风从刚刚激战过的共军阵地上吹来,卷着几张红红绿绿的纸片儿飘飘飞飞,落到黄维的脚下。黄维很有兴趣地弯腰捡起,只见上面写着“打垮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看你黄维哪里逃”。他的嘴角翘了翘,很大度也很绅士地把那些纸片送回风里。共军不过尔尔,一番番虚张声势过后,到底经受不住强大的炮火,一次次逃之夭夭。他想起了驻马店出征时的雄壮场景和激烈壮怀,千里东进,洪河、颍河、涡河、淝河、浍河,一条条大江大河都闯过来了;此去宿县,区区五十里的一马平川,还有什么过不去的沟坎?!

他的心境好了,右手架在胸前,左手就很自然地支在上面,颇为乐观地托住下巴。这时他才发现,仅仅不到半月的时间,他那张颇具威严的国字脸脱形了:方圆的下颌变尖了,胡须也已荒草一般布满双腮。他唤来卫士,指了指脸上的胡须,而后十分舒服地躺在行军用的帆布躺椅上。

一块热毛巾焐上了他的脸,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和妥帖,整个身子仿佛羽化了一般飘飘欲仙……

当锋利的剃刀刚刚接触到他的面颊时,这一切美好的感觉突然间化为乌有、荡然无存了。

先是第十八军派出的便衣报告,在宿蒙公路两侧发现大批共军在运动,据侦察,约有七个纵队的番号。接着,第十四军发来急电:十四军指挥部遭共军袭击,激战中,参谋长梁岱失踪,估计已经阵亡。

最令人不安的是后续部队第八十五军带来的消息:八十五军离开蒙城时留下一批伤员,刚才有几个死里逃生的伤员追上队伍报告,蒙城已被共军占领。

黄维的胡子刮不成了,抓下围巾抹掉脸上的泡沫,命人展开地图,将各方面来的情报一一标在图上。

一幅“挂”阵图!黄维不由心中一沉。

孙子兵法中,将作战地形分为“通”“挂”“支”“隘”“险”“远”六种。何为“挂”?孙子曰:“可以往,难以返,曰挂。”即可以前出、难以返回的城域称为“挂阵”。“挂阵”也不是完全不可前出,孙子又曰:“挂形者,敌无备,出而胜之;敌若有备,出而不胜,难返,不利。”而黄维面临的正是刘伯承、邓小平和陈毅布好的“挂阵”,并且他已经钻进了那个口袋。

对兵法并不陌生的黄维意识到情况的严重,当面之敌已经不是前几次遭遇的一两个旅或纵队,而是一个庞大的野战军。更加严重的是共军已经占领了蒙城,断了他的退路。可见共军绝不是小打小闹地阻击,而是有着很大的胃口。

黄维不敢再耽搁,立刻召开第二次作战会议,研究对策。

这一次,军师长们连发牢骚的情绪都没有了,他们在想念胡琏。如果是胡琏担任司令官,十二兵团绝不会执行蒋介石的那个命令;如果坚持在蒙城实行核心机动,十二兵团绝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没有人说话,空气就格外地紧张沉闷,令人感到窒息。

又是杨伯涛憋不住了,炸雷似的站起来说道:“过去的事再提也是废话了!我只说当时情况。刘伯承布下口袋,截断后路,很明显是要把我们引进陷阱。现在兵团已经陷入圈套,但还没有四面受围。唯今之计,只有趁东南方向未发现共军主力,星夜转移到固镇。此去固镇只有八十余里,急行军一气就能赶到。这样,一方面取得后方补给,一方面与李延年兵团会合后,再沿津浦路往北打,照样能够执行预定任务,并且立于不败之地。”

向来少言寡语的吴绍周,这回头一个表示同意杨伯涛的建议。副参谋长韦镇福才临战就遇上盘险阵残局,更是乱了方寸,难置可否,只是用胆怯的眼光望着黄维,等待他的决断。其他人一是心里有气,再则资历较浅,也都缄口不语,但眼神却透着逼迫,直直地对着黄维。黄维下不了决心,他要承担的责任太大了。蒋介石的命令是攻取宿县,打通津浦路,驰援徐州,他不能违抗。但他又觉得杨伯涛的建议提得很有道理,眼下去打宿县已经根本不可能,驰援徐州更无从谈起,他首先应该考虑的是如何令兵团摆脱险境。

陷入两难境地的黄维紧锁双眉,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迈得相当谨慎,仿佛无论哪一只脚踩下去,都会踏上地雷。终于,他把两只脚站定了,以从未有过的果断回转身命令道:“第十八军、八十五军立刻撤回浍河南岸。撤回后,以第十军掩护第十八军,十四军掩护兵团本部,八十五军掩护第十军,依次撤退,到达双堆集集结!”

说完,他又补充一句:“到达双堆集后,听我的命令再行动!”

黄维命令各军相继掩护,迭次撤离战场的部署似乎十分缜密,可刚一下达就引起怨怒:“让第十军掩护十八军,而后八十五军再掩护第十军,这不明摆着偏袒‘土木系’,让杂牌军殿后挨打吗?!”于是,兵马粮草未动,牢骚内讧先起,撤退的秩序先自乱了。加上当时的情势已经时不我待,第十八军和第十军已和解放军胶着激战,难解难分;第十四军和八十五军本可以及早脱离战场,但黄维迭次掩护、逐步东移的部署却使他们移动不得,反给解放军留下了时机,使中野部队立即沿着浍河横插下来,截住十四军的后路。亏得第十八军在杨伯涛的指挥下,且战且退,与十四军合成一股,又与解放军混战了一夜,才免了被分割歼灭的危险。

杨伯涛拂晓率部到达双堆集后,立即收拢起人马,部署向固镇转移;并派了骑兵团先期出发,担负搜索敌情和与固镇友军联络的任务。安排完这一切,杨伯涛本可以拉起队伍撤离了,可黄维有话在先,没有他的命令不准行动,因此只好匆匆赶往兵团部请示黄维。

火急火燎的杨伯涛见了黄维,得到的仍是那句话:“要等我的命令才能行动。”

杨伯涛有些恼了,问道:“为什么?难道又要改变脱离战场的决心?”

黄维也有些急:“兵团转移的命令让一个参谋给八十五军送去,但这个参谋和吉普车都失踪了,正在派人查找。等一等再说。”

杨伯涛听了,觉得事关重大,不便再问,只好在兵团部坐下来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四周的枪声时断时续,一阵紧似一阵。黄维只是焦灼不语,既不言进,也不言退。于是,整个兵团十几万人虽已“整装”,却久久不能发。

从早晨到中午,杨伯涛不停地看表,几次向黄维请示行动;黄维都踌踌躇躇,避而不答,急得杨伯涛屋里屋外团团转。

各军驻地与解放军接触的枪炮声越来越激烈,黄维仍在踌躇之中。杨伯涛又看了一次手表,已是下午四点多了,距离拂晓东撤的原定计划,已经耽搁了整整十一个钟头。如果以急行军的速度,至少可以走五十多里,此时离固镇也就不远了。

然而现实却是,中野第一、二、三、四、六、九、十一纵共七个纵队,已经从四面八方向双堆集地区合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