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十一月

临涣集 宿县 南京

1

临涣集的夜是那么静谧,似乎战争离它十分遥远。集上的人家全都熟睡了,只有文昌宫的灯光彻夜未熄,点亮着这个淮北平原深处的小镇。

文昌宫是临涣集的标志,虽和大宫大殿相比不甚起眼,却是地道的唐代建筑。千百年来,朝代更替,文昌宫曾叫过“尚书宫”“藏书宫”。但无论怎样更改,它的名字始终与文人墨客、经史子集有着不可分割的渊源和联系。然而,自从前几天住进三个军人,这里的历史便被改写得与它的名称大相径庭,变得充满阳刚和雄武之气了。

十一月十日,无论对共产党还是对国民党,都太重要了。

这一天,毛泽东发出了那封攻占宿县、“至要至盼”的电报;蒋介石迭令急催黄维兵团赶赴徐蚌一线作战。这一天,刘伯承到达淮北中野指挥部,与陈、邓会师,共同指挥举世闻名的淮海战役;而被蒋介石视为肱股的杜聿明也在这一天飞往徐州,声言扭转危局,挽狂澜于既倒。这一天里,中野指挥部下达徐蚌作战命令,陈赓的四纵在华野部队的配合下,沿津浦路西向北对徐州发起攻击;徐州“剿总”司令刘峙唯恐有失,忙调孙元良兵团离开宿县,北上徐州“保驾”。恰恰在这个时候,刘伯承、陈毅、邓小平下令中野三、九两个纵队,不惜一切代价,占领徐州和南京之间的大门——宿县。

鸡鸣时分,文昌宫里走出一群赤红着脸的壮年军人。为他们送行的,就是几天前住进这里的三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为首的是高高大大、戴着眼镜的刘伯承。站在他身边的,一个是胖头大耳、浓眉虎目的陈毅;一个是剃着光头、精干壮实的邓小平。

那些赤红着脸的军人也都非同小可,他们是来自各纵队的首脑——司令员和政委们。攻打宿县的作战会议刚刚结束,文昌宫里飘出的烟雾,好像战场上弥漫的尘硝。

刘伯承、邓小平面色严峻,一一握住杨勇、陈锡联、陈赓、秦基伟等纵队领导的手,用力摇了摇,没有说话。但从握手的力度上,足以让人领略到重托、使命和决心的分量。

2

在宿县城下担任前线指挥官的三纵副司令员刘昌毅,登上刚刚缴获到手的装甲列车,正准备抵近城关后下达总攻命令,电话铃响了。

“刘昌毅吗?你们现在进攻宿县城,兵力够不够?”

刘昌毅一听那震耳欲聋的声音,便知道是陈毅。

刘昌毅挺感动,心里却苦笑。要说兵力,哪还有够的时候?可你陈司令员身上还拔得出汗毛吗?南线阻击李延年、刘汝明;北线抗击邱清泉、李弥;西线追堵黄维;东线围歼黄百韬,哪一处兵力富裕?淮海战场,我军六十万对付国民党的八十万,这是明摆着的事嘛。我刘昌毅再困难,也只能挺着腰杆向你司令员报告“够了”!

“要不要增加点兵力?”陈毅那边还真怕刘昌毅客气。

“不要了。”刘昌毅的口气不容置疑。

“你们还需要点什么?是不是要点炮?”

好像送远行的亲人出征,不给点什么,陈毅心里过不去。

刘昌毅这回脸上、心里都笑了,他觉着陈毅真是会体贴人呐!一年前中野兵强马壮进了大别山,一年后出山时几乎成了“叫花子”部队,把重武器全扔掉了。现如今缺的就是大炮,特别是攻占宿县这样坚固的城池,大炮当然是好东西。可他又一想,咱“叫花子”也不能开大口,让首长为难;于是嘬了下牙花子,挤出一句“如果有炮弹,就请司令员拨几门炮”……

放下电话,刘昌毅也没抱多大希望,临涣集总部的“家底”他知道。没抱希望的刘昌毅到后来吃惊得张大了嘴巴。

总攻时,他抬头一看——妈呀!天上飞的炮弹就像过大雁!

原来,陈毅早有准备,把华野的炮兵调来了。宿县又称“南徐州”,是淮北地区有名的古城。由于地处南北交通要冲,为历代兵家看中。它的城垣就修得十分雄壮,宽阔得可并行两辆汽车。城下,一条十几里长的护城河环绕,河宽二十米,水深没顶。四座石桥连接的东、西、南、北城关,城楼拔地而起,巍峨耸立。特别是地形复杂,长达三里的东关,有日军占领时修筑的方圆几里的兵营,当地人称之为“小东京”。“小东京”向东直通火车站,构成宿县的外围据点。城墙经过改造,从城脚至城头,筑有多层射孔和暗堡。城内街道以沙袋、铁丝网筑成防御阵地;并以街道为分界线,在高大建筑物上开设射击孔,构成若干能独立作战并可进行火力支援的支撑点。真可谓壁垒森严,固若金汤。

然而,十五日黄昏的一场炮火,却使这座年代久远的城池经受了前所未有的考验。

炮击整整持续了半个小时,一条条火龙准确地射向目标,打得城墙、城门砖石横飞,尘埃弥漫。

可是,炮声过后,硝烟飘散,那座熟悉的城垣却依然黑黢黢屹立在旷野里,累累的伤痕反倒使它显得愈发苍凉与雄壮。

夕阳西下时分,炮击刚刚停止,大地还在颤抖,第一轮攻城战斗开始了。

七旅工兵连连长迎着硝烟站立起来。许是大炮把他的耳朵震聋了,他的喊声比炮声还响:“爆破组,上!”

密集的机枪掩护下,第一爆破组一阵风似的冲了上去。开阔地上的鹿砦炸飞了,通往东门的桥头碉堡崩塌了。第二爆破组立刻扑上石桥。突然,东门下的一个暗堡吐出火舌。爆破手们仿佛被突如其来的东西撞击了一下,一个接一个地栽倒。

“炮声”二字还没从连长嘴里发出,他的身边响起一个“炸雷”:“我去!”

随着“为阶级弟兄报仇啊”的喊声,一个身影箭一样射了出去。“四班长,瞿福明!”隐蔽在壕沟里待命的爆破手们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瞿福明像一头鹿,在弹雨中时而迂回,时而奔突。眼看要接近暗堡,人却在桥面上跃了起来,身体像大鸟滑翔似的在空中停留片刻,而后重重地扑在地上。

“瞿福明中弹了!”壕沟里的人们惊呼起来。

“第四爆破组!”连长的一个“上”字没出口,忽见瞿福明又从桥上支撑起来,身子歪了几歪,猛向暗堡扑去。

“轰——”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东城门升起一团粉色的雾。

主攻西门的,是三纵九旅二十五团。

总攻还没有开始,他们就遇到了难以逾越的障碍——通往西门的桥梁被敌人炸断了。

架桥成了当务之急!战前的军事民主会上,提出了许多方案,都不理想。旅长童国贵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报告!我们有办法了!”三营副营长武银河带着一个浑身湿淋淋的战士跑来了。

“什么办法?”童旅长的眉毛依然拧着。

“让他说,办法是他想出来的。”武银河指着那个战士。

战士抹了抹脸上的水:“说起来也没啥。架桥的困难有两条,第一,断桥跨度大,桥板又重又长,没法铺上去。第二,不知断处到底有多长。我就想,如果先架上一根竹竿,再把桥板搭上去一推,不就滑过去了?”

童旅长眼睛一亮:“那么,竹竿和桥板究竟要多长呢?”

武银河递上一根湿漉漉的绳子:“他已经绕到护城河边,游水到桥下量好了!”

童旅长的眉毛彻底舒展了,盯着那个浑身湿透的战士:“好一个滑竿架桥!你叫什么名字?”

战士脸一红,转身跑开了。“杨守业!”武银河大声喊着。

童旅长记住了这个名字,对武银河说:“给他记一大功!”

总攻开始了,一根丈二长的竹竿先从战壕里横出,接着跃出一个战士。童旅长认出来了,又是那个杨守业。

杨守业像个手持长矛的中古骑士,又像撑竿跳高的运动健将,迎着弹雨,飞也似的直赴桥头。

滑竿一次架设成功!

童旅长一拍副营长武银河的肩膀:“给他再记一功!”

西门上的敌人发现断桥上横起了一根竹竿,虽弄不清是干什么用的,但他们知道共军“魔法”的厉害。于是,所有碉堡、暗堡、射孔的火力全部集中到桥头上。

第一架桥组六个人冲上去了,倒下来了。

第二架桥组六个人冲上去了,倒下来了……

连续五次架桥,都失败了。护城河在冰雹般的枪弹下,掀起密麻麻的水花。护城河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血腥的涟漪。

“妈的!我就不信!”二十五团团长张庆和摘掉帽子,狠命一摔,“旅长,让我带着架桥组上!”

童国贵的眉毛竖起来了:“集中火力,封死敌人射孔!”

“上!”一声令下,第六支架桥队伍又冲了上去。

桥,终于架起来了。担负架桥任务的七连连长流着泪数了数,全连只剩下十六个人了。

信号弹升起来了。二十五团泄洪一样冲向护城河,踏上七连用血肉铺就的那座桥。八连首先扑到城下。

敌人预感到末日来临,疯狗似的狂叫着,将一束束手榴弹、燃烧弹,一发发迫击炮弹投射下来。西门成了一片火海。

冲在最前面的一排排长倒下了;副排长李四德刚接替指挥,也负伤了。“同志们,跟我冲!”班长申正西又带领着一排往前冲。泼豆般的弹雨中,一排全部阵亡,二排全部阵亡……

连长高玉岐的眼睛里冒血了,嘶哑着嗓子喊道:“同志们,全连就剩下我们几个人了……咱死也要死在城上,绝不死在城下!”

话音未落,高玉岐的颈窝也中弹了,鲜血从他的肩头和口中同时涌出。他吐了一口咸腥的血,左手拎起机枪,右手一挥手榴弹:“为战友们报仇,冲啊!”

新战士周玉明提了一筐炸弹紧跟上去,一颗子弹把他击倒了,他躺在地上向敌人的暗堡投了八颗炸弹;老兵任忠海的右手被弹片齐刷刷地削去了指头,他用左手夹起冲锋枪,舞扫把般地边扫射边前进;排长高多城的嘴被打豁,牙齿半数被打飞,听到连长的喊声,也从昏迷中一下子醒来,凶神恶煞一般,龇牙咧嘴地往上冲。

终于,十四名勇士在连长高玉岐的带领下,遍体鳞伤地登上了城头。

夕阳落入地平线,月亮步上高空。蒋军一四八师上校副师长钱卓俨坐在师部指挥室里,外面的炮声震得屋里的电灯像打秋千。他有记日记的习惯,但今天他却直愣愣地不知如何下笔了。

屋顶震塌一块顶棚皮,灰土纷纷落下。他拂了拂日记本上的灰尘,打开第一页,想从头看看,理一理思路。

十月二十五日

写此日记之第一页,正国事倒悬,民生涂炭。军事方面,东北仅沈阳一点在孤守中,迟早定要放弃;华北赖傅作义之支持亦极艰苦。待关外共军内调,局势当更危难。西北一隅尚属偏安。今郑(郑州)汴(开封)撤守,豫西当非净土。鲁南鲁西,大战一触即发。刻四川以东、长江以北已烽火遍地。即江南各地亦不安宁。经济方面,金圆券之信用根本动摇;游资物价一如币改前,难望稳定。每一国人无不岌岌不可终日。余每册日记可写半年之期,不知此册日记须记下多少愁怨多少血泪!……

十一月一日

日来黑市物价步步上升,稻米每担限价八元几角,今已涨至二十元。黑市其他一切概可比例,金圆券已如脱缰之马矣……自限价政策实施以来,形成物资隐藏,抢购风炽,社会情形极为不安。

沈阳战事恶化……整个东北将完全为共军占据。忆总统屡屡昭示,吾人无东北即无中国。今东北已失尽,不知既倒之狂澜,将何以挽救。

十一月十二日

津浦南段态势日急,共军主力在徐州东北西三方面猛扑;徐州至滁县铁路日夜有破坏,交通通讯时断时续。因军运繁忙,客车今日起暂停驶。下午余至街中巡视,民众均精神紧张仓皇,宿县之今日已如死城矣。下午一时许,宿县西门外三五华里处,交警十六总队派队与敌接火。双方兵力虽不多,而战斗至为激烈。薄暮,北门外亦接战。

十一月十三日

昨入晚,附近战争意味极浓。天方黑即戒严,各处守军随时参战。迄今晨二时,城北郊与东南郊有稀落枪炮声;四时枪炮声又起……下午五时起,东南西三方面敌均来袭击,西关外交警一个中队被迫退入城内,今夜战事似比前日热闹。

十一月十四日

昨夜来之紧张场面已呈相当,尤以“小东京”及车站与南门等处甚急。一时枪声咯咯,炮声隆隆。两日来作战情形,敌军行动敏捷,射击命中精度亦佳,军纪良好,在两年半内战中成长之共军已不可轻视。

日记看了一遍,思路越来越乱,就像连日来的战局,一日比一日糟糕。今天记些什么呢?依然是这些沮丧的事。可是不记下去,心里就更乱。还是看见什么记什么,想到什么写什么吧。钱卓俨恍恍惚惚,疑疑惑惑地拿起笔来——

十一月十五日

今晨二时许,共军向车站交警阵地猛扑,我守军撤入城内。车站屯有大米一万八九千包,及其他食盐等等物资甚多。到此时,东西南北关已尽失矣!幸飞机又来空投弹药,但因风力过大,飞机又惧共军射击,飞行过高,空投物资大部分落入城外,为共军所得……

刚刚写到这里,门外一颗手榴弹炸响;接着一片骚乱,“缴枪不杀”“优待俘虏”的喊声已经近在咫尺。钱卓俨抓起身边早已准备好的便衣,匆匆换上,不顾一切地越窗而逃。

那本可以用半年,却只记了二十天“愁怨”的日记册,像国民党军的自供状,成了解放军的战利品。

七旅十九团一营二连九班的六个人,他们心里头的劲儿已经憋了几天了。

布置攻城任务时,团里决定一营为“突击营”,二连为“突击连”,九班为“突击班”。他们就兴奋得嗷嗷叫:“早就想打个好仗了!郑州那样重要的地方没捞上打,到张阁把敌人包围了,可他脓包又集体缴械了!好不容易这回轮上突击班,咱可不能给刘邓大军丢人!”

自从突破东门,他们一路斩关夺隘,冲在前面。

打过城关十字大街,一座教堂模样的房子挡在面前。他们也不知道这里就是国民党中将护路副司令兼交警第一旅旅长张绩武的指挥部——福音堂,六个人就上前堵住门口。

院子里上百号人像炸了窝的耗子,到处乱窜。

邢四俄急忙报告:“班长,敌人很多——”

班长李正堂打断他的话:“多啥?我们比他更多。拿手榴弹打!”手头刚好带着两箱才缴获的手榴弹,六个人揭了盖就狠命地投。烟雾火花中,只见无数黑影又蹿又跳,挣扎反扑。反扑一次,被炸退了;再反扑一次,又被炸退了,最后只得退进内院。

李正堂瞅准了内院甩了两颗手榴弹,战斗小组长郝占敖趁势控制了第二道大门。正碰上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托着枪往外冲,郝占敖手疾眼快,上去一把夺过枪来,用枪口顶着他的肚皮:“不许动!动就打死你!”

李正堂举着一捆手榴弹跨进大门:“谁敢动一动,老子就拉弦了!”

“别,别!我们缴枪!”接着就是啪嗒啪嗒的扔枪声。李正堂、郝占敖、邢四俄、李耀宗、王国双、姜永生六个人一齐冲进院子。院子里挤满了人,都争着缴枪,乱糟糟的简直应接不过来。李正堂数了数,自己也吓了一跳。打死的不算,光举手投降的就有一百五十多个。

俘虏群里,一个满脸抹了黑灰的瘦高个见了谁都絮絮叨叨地问:“你们对俘虏军官杀不杀?”

这小子一看就不对劲儿,一问,果然是那个中将司令张绩武。宿县城里打得热闹,老百姓忙着给解放军带路。这里电报局,那里面粉厂——一下子冒出许多“活地图”。活捉张绩武的那六个战士之所以一路领先,便是多亏了老乡的引导。

城里热闹,城外也像过年。家家户户挂起了灯,磨面的磨面,扎担架的扎担架。连小孩子也不睡了,整夜里满村乱窜。听着城里的枪炮声,望着远处的流弹火光,就像年三十和正月十五亲手点燃鞭炮、烟花一样过瘾。

离城七里的杨家圩子,是个只有十七户人家的小村庄。从部队到来的第二天起,就有四辆大车、七个民工自告奋勇参加支前队,为攻城的解放军运粮食和弹药。由于怕被飞机炸,他们都是夜晚上路。部队同志问他们困不困,他们说:“咱已经在地窨子里蹲了几十年啦,好不容易赶上天亮,还困?”

庄上的杨焕宣老汉,家里的一头驴子配车给解放军送粮。车到县城“小东京”,驴子叫流弹打死了。他心想,死了只好拉倒,却不料解放军给了他二担大米赔那头驴。他回庄后逢人就说:“真管(当地方言:真行,真不得了),有这等事!过去只听说解放军好,这回算是眼见为实了!”

听他这么一说,连庄上的女人们也出来支前了。

中农孙正顺的女人和闺女,一夜就给解放军磨了六十多斤面。

部队深夜赶往前线,一拨一拨从庄上过。带路的人手不够,大姑娘、小媳妇也上阵了,黑灯瞎火的,一带就是十几里路。

月亮下去了,太阳鲜亮亮地升起来。

宿县城里早已没了枪声,大街小巷满是被押着俘虏的队伍。

福音堂国民党的指挥部里,电台还没有中断。由于宿县的战况还没来得及上报,南京那边就不停地呼叫:“请回答,你们那里战况如何?战况如何?请回答……”

正为处理战俘和缴获物资而忙得不可开交的刘昌毅,被那浪声浪气、喋喋不休的呼叫吵烦了,顺手拽过一个俘虏的敌军副司令,指着报话机命令道:“你去告诉他,就说宿县在我掌握之中。”

电台里果然安静了。没过多会儿,天空里传来飞机的嗡嗡声。原来,南京信以为真,又派飞机来空投物资了。

刘昌毅临时集合一群俘虏,让他们按照原先的联络信号,布下“T”字板,接收南京的“礼物”。整整一个上午,飞机来了一批又一批,吊着各种物资的降落伞天女散花一般纷纷飘下。

把个刘昌毅乐得牙疼似的直转圈,嘴里一个劲儿地唠叨:“这蒋介石也忒听话了!”

宿县一役,总共用了十个小时。三纵在九纵的配合下,以一万六千人的兵力,俘敌中将司令张绩武、少将参谋长韦编以下官兵一万二千九百六十四人,缴获大批武器弹药和军用物资,解放了安徽境内第一座重要的城镇,打了中原野战军在淮海战役中第一个漂亮的攻坚战。

3

这一天,南京市面风传,解放军已经拿下宿县,徐州成了瓮中之鳖,蚌埠也将面临威胁,于是推论南京眼看保不住了。惊人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时间,下关车站、中山码头涌动着滚沸的人海,乱糟糟地挤得水泄不通。连火车车顶都站满了人,以致火车行驶途中,不时有人跌落下来丧了性命。尽管这样,人们仍是一个念头:赶快离开这个战乱之地,逃往上海、武汉甚至更远的地方。

这一天,南京行政院召开例会。两千多个席位的会场,空荡荡只到了不足两百人。各政府机关的官员和公务人员都在忙着安排自己的去处,谁有心思上班开会?就是到会的委员,也无心绪讨论议案,多半在开私人交易会,为离开南京“搭桥”“铺路”。

行政院长翁文灏已经辞职。会议临时召集人望着冷冷清清、扔根棍子都打不到人的会场,只好摊开双手,说了一声“散会”。

这一天,偌大的南京,庞大的政府机构,能够正常运转并按人头准时开会的,恐怕只有蒋介石的“官邸会报”了。

宿县失守的消息,无疑也给这座官邸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参加“会报”的都是军界要人,整天研究的就是战略问题,他们当然比一般人要清楚宿县的战略地位。共产党夺取宿县,切断津浦路南段,意味着徐州“剿总”已经陷于战略包围。而且不仅是一个徐州,它就像一把快刀切豆腐那样,把整个徐蚌、淮海地区国民党的七个兵团切成了彼此互不相连、行动无法呼应的几块。这使得这场关系到党国生死存亡的大决战,从一开始就处于四分五裂的态势。

这种态势的恶果是显而易见的。自从六日黄百韬兵团被华野包围在碾庄地区后,国防部和徐州“剿总”迭令邱清泉和李弥兵团驰援解救。然而整整十天,除了徒增伤亡,毫无进展。蒋介石曾指望黄维兵团能够迅速越过津浦路,到达战区,以解碾庄之围;并准备派刘汝明、孙元良兵团由蚌埠一带北上,与上述兵团造成合围之势,不仅救出黄百韬,而且要在决战中歼灭华野。然而,宿县失守,使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蒋介石自知这种走一步被动一步的局面,是因决策失误而造成的。他以往的注意力过于偏重解救黄百韬,而忽略了共产党会趁机夺取宿县。当然,这也不排除情感的失重,尽管这种情感在本质上源于他的韬略。

黄百韬并非蒋介石的嫡系,然而他对蒋介石的忠诚却是许多嫡系所无法比拟的。因而内战开始后,几乎中原战场的每一次战役,蒋介石都把黄百韬推到前台充当主角。豫东战役后,蒋介石把一枚青天白日勋章授予黄百韬。在杂牌军中能够得到此殊荣的,黄百韬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蒋介石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要在那些非嫡系的将领中间树起一面旗帜,同时证明自己的达观和一视同仁,并让那些虽为嫡系却有二心的人感到愧悔。

这样的旗帜,蒋介石是绝不愿让它轻易倒下的。特别是八日那天,第三绥靖区何基沣、张克侠率部于贾旺、台儿庄前线反戈投敌,致使共军华野部队迅速通过不老河,将黄百韬兵团置于绝境后,蒋介石更是悲愤交加。他摔了杯子,大骂何、张苟且无耻;又流着眼泪呼唤黄百韬的名字,发誓一定将他解救出来;并在当天中央党部的纪念周大会上信誓旦旦地说:“今天这些人抹杀了国家的利益,丧失了国民的立场;响应共匪的谣言攻势,而主张向共匪投降。这是极端可耻的!国军戡乱剿匪方针早已确定,必以全力贯彻到底!……我个人平生做事的态度是,一件事不开始则已,一开始就一定求其成功;任何职责不轻易担任,一经担任就决定负责到底。尤其我三十年来,对任何战役,在发动以前,无不郑重决定;一经发动,则无论经过任何挫折、困难和失败,必须奋斗到底,贯彻到底!”

这就是蒋介石。这个从小在家乡奉化的山溪里喜欢逆着水游泳的人,骨子里浸透了从不悔错、从不承认失败的个性。

今天的“官邸会报”,照例先由国防部第二厅厅长侯腾介绍战况。但侯腾今天介绍战况时却有些战战兢兢,唯恐触怒了正在气头上的蒋介石。谁知越怕越出错,他好不容易把战况讲完,却画蛇添足,鬼使神差加了一句:“目前,由于共军攻占宿县,徐州情况吃紧,南京后方也极混乱,昨今两日车站码头人群塞道;加之满街到处抢粮,警察袖手旁观,大部分粮店关门,不敢营业……”

蒋介石果然怒气爆发,没等侯腾讲完,便指着侯腾的鼻子大骂:“你造谣!胡说!胡说!哪里有这回事?!”

侯腾的脸一下子白了,恨不能抽自己的嘴巴子。会场里鸦雀无声,一片肃然。

许久,蒋介石才呷了口白开水,平息了火气,对顾祝同道:“墨三,你来讲一讲你们到徐州的情况。”

顾祝同和郭汝瑰昨天带着蒋介石的手谕到徐州,严令督促杜聿明抽兵东进,以解黄百韬之围,又连夜返回南京。

一到徐州,顾祝同劈头就问:“共军不过两三个纵队(实际有七八个纵队),为什么我们两个兵团七八个军打了几天还打不动?”

杜聿明一句话把他顶了回去:“打仗不是纸上谈兵,画一个箭头就可以到达目的地的。”

刘峙也接上说:“如果要全力解黄百韬之围,只有向总裁建议,放弃徐州。”

但这两个人的话,顾祝同哪一句话也不敢向蒋介石报告,只好把杜聿明不得已提出的上、中、下三策讲给蒋介石听:“总座,光亭认为这一战役的关键在于黄百韬坚守的程度如何,如果能够像潘裕昆守德惠、陈明仁守四平街那样地坚守,以这几日的攻击程度看,是可以解围的,这是上策。如黄百韬坚守不住,徐州尚能保全,这是中策。如放弃徐州,又不能一举击溃共军以解黄百韬之围,势必弄得全军覆没,这就成了下策。”

“那么,他准备怎么办?”蒋介石有些不耐烦。

顾祝同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想起了杜聿明的再三嘱咐。

在徐州时,杜聿明单独对顾祝同说,他已经命令七十四军从右翼东进,增强对华野共军的包围和迂回攻击,并准备从九里山继续抽调七十二军增加攻击力量;同时嘱咐顾祝同不要把这个计划告诉郭汝瑰。顾祝同知道杜聿明对郭汝瑰有看法,怀疑郭汝瑰是共党分子,而且从一开始就不同意让这个“郭小鬼”担任第三厅厅长,就劝杜聿明说:“你不要疑神疑鬼。郭汝瑰跟了我一年多,非常忠实,业务也办得很好。”但杜聿明一再坚持:“我的指挥作战方案,事先绝不能让郭知道。如果是郭知道的方案,我就不照原方案执行。”

现在,郭汝瑰就在身边,而杜聿明又是个说一不二的人,顾祝同只好回答:“光亭说,一切请委座裁决。”

“那么你呢?”蒋介石盯着顾祝同。

“我……”顾祝同有些结巴了,“我听总裁的。”

蒋介石沉着脸,半晌没有说话。

“本来,”蒋介石沉默了一会儿,起身道,“会战开始前,你们对‘守江必守淮’的战略提出两个方案:第一是主张除一至两个军坚守徐州外,将所有陇海路上的城市完全放弃,集中所有可以集中的兵力于徐蚌间的津浦路两侧,做攻势防御,全力寻找共军决战;第二是主张退至淮河南岸,凭借河川防御。这两种方案各有长短利弊,我还在犹豫。但现在,我已经不能犹豫了,因为共产党逼着我定下决心。这个决心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把共军消灭在徐蚌地区!消灭在淮河以南!”